杨筱艳

离那条河还有百米的时候，苏黎就看到那个人在冲自己笑。

从三岁时爸妈离婚到现在十三岁，苏黎一个月跟他见一回。她真的不想来见他，一点也不想。

其实他是一个长相不难看的男人，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出头，但他身上没有人们通常称为“气质”的那种东西。

几乎在见到爸爸的第一分钟，苏黎就想把那件事告诉他。可是爸爸说：“来来来，我们拍照片。”

这是老节目了，每一回苏黎见他，他总要拉苏黎拍一些照片，一定会有数张在那河边拍，好像那条河是什么名胜古迹。

苏黎略犹豫了一下，实在不太想照。“拍一张拍一张，来。”爸爸很热心地拉苏黎，大声地劝，叫她摆出某个姿势。他总是这样，大声大气，行动间带起周围一团空气。

苏黎不想与他在街上拉扯，所以她急急地说：“好的好的。”她扶着桥栏杆，侧过脸去，看那河水。爸爸拍了好几张，一个劲儿地说：“不错不错。”好像他拍的是大师级的作品。

可能是因为爸爸从小就是在那一带长大的，总是觉得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顶好了。不过小的时候，苏黎也觉得这河边还是蛮好玩的。那是苏黎七岁的时候，夏天，有一回见面，爸爸说，带你去抓蝌蚪。爸爸教她用小纱网小心地伸进水里，伸到那团乱糟糟的小蝌蚪下面，屏住一口气，然后，突然把小纱网一提。

七岁的苏黎很喜欢这个小游戏，抓了一瓶子的蝌蚪，旁边还有不少的孩子，也在抓蝌蚪与小鱼。苏黎把玻璃瓶举起来，向他们炫耀，她玩得太投入了，误以为前面那一片厚厚的青苔是可以踩上去的草地，一脚踩了上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带着浮萍腥气的水一下子灌进她嘴里，她吓坏了，两只手胡乱地抓，一抓就抓到了爸爸的胳膊。

爸爸也站到了水里，伸手把她捞起来，一边叫哎哟不得了不得了，一边呵呵笑。可是苏黎笑不出来，那水的味道真不好，而且，她实在是吓着了。苏黎喝了脏水，生了一场病，外婆很是生气，说以后不让爸爸见她了。可是妈妈不同意，说，苏伟民毕竟是苏黎的亲生父亲。继父傅叔叔也说，是的，苏伟民有权利见女儿。

继父真是个好人，高大，瘦削，天生微卷的浓发，儒雅，博学，身上有淡淡的从图书馆里染回来的书香气，而且一点架子也不端，说话轻言细语，总是微微弯着腰，专心地听她说话，还做得一手好西餐。

苏黎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说：“爸，跟你说件事……”

爸爸忽地说：“走，带你去吃馆子。”

是的，每回出来，爸爸总要带苏黎去吃小馆子，总是河边那几家，这一回吃这家，下一回吃那家，一样窄小的店面，油渍渍的桌椅与碗筷，味道浓重的食物，吵吵闹闹的食客。

可是爸爸说：“今天带你吃个高级馆子，新开的。”

原来是一家名叫“异乡人”的小小西餐馆。店面很小，但布置得不错，放着低低的背景音乐。爸爸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好，大声笑着说：“这个时候是饭点啊，人还这么少，东西好不好吃啊？”服务生用力白了爸爸一眼。

爸爸满脸堆着笑，把菜单翻转过来送到苏黎眼前让她看：“点你喜欢的，老爸今天钱包鼓鼓的，跟青蛙肚子一个样。”

那服务生又哧的一声笑起来，苏黎瞪了她一眼。爸爸还那样巴巴结结地把菜单举着。苏黎有一点心酸，点了一块牛排、一个沙拉，爸爸也点了同样的菜。

菜很快上来了，爸爸气势十足地卷了卷袖子，大手大脚地把牛排切成几块，使的劲儿大，盘子咯啷响。他夹起一块直送进苏黎面前的盘子里，噗的一下，濺了点汁在苏黎的脸上。

“多吃点多吃点。”爸爸说。

苏黎把老爸递过来的那块牛排拨在一边，慢吞吞地说：“爸，有个事……”

“咣”的一声，爸爸碰翻了他面前的那杯柠檬水：“哎呀，水漫金山啰！”他抓了几张餐巾纸去擦，真是徒劳，水太多了，他叫：“服务员，拿块抹布来。”

“小黎，”爸爸忽然低头飞快地把切成小块的牛排用筷子填进嘴里，因此他说话有点含糊，“老爸要走啦！”

苏黎愣住了。

“老爸要出国了，是劳务输出，去安哥拉盖房子。”他飞快地咀嚼着，边笑边说，“老爸这一走，要有几年不能见你。有空你拍点照片给我，在哪里拍都可以，我也有电子邮箱，回头写给你。”

苏黎回到家，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先找到加拿大，这是她、母亲和继父即将移民过去的地方。本来，今天见面，她是要告诉爸爸，她要走了，以后，不能每个月来见他了。

苏黎再找到安哥拉，用手指比画了一下，再根据比例尺算了算，啊，真是很长很长的距离。她与爸爸苏伟民远远地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城隔着国，要一起做异乡人了。

出国之前，苏黎又到那条河边去了。那里热闹非凡，成了一个大工地，旧房子都被推倒了，一片瓦砾。工人们正在填河。苏黎问一个工人，为什么要填这河，工人答，这片地卖给开发商了，要建高档小区，填了这河，好造小公园。

爸爸的河，没有了。

彤彤摘自《爸爸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