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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式烈女万象剧变

2020-08-28凌逾

粤海风 2020年1期

凌逾

少数人对文学有天赋的、巫性的感悟力,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有的蒙老天赏饭,有的拜苦难所赐,要么飞天,要么接地,看得比别人高,走得比别人远。同济大学教授、博导万燕创作的长篇小说《猫》于2018年底问世,柔情似水的慢悠悠女作家刻画了一个猫式烈女——风娘,让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

风娘高大俏丽,充满活力,侠女如风,从诗歌编辑起步,而后当上纯文学杂志《文坛》主编,与境内外杂志合作得风生水起,并联合师门约请名家撰稿,帮领导、手下摆平各等杂事,风头正健。宠猫记记被烟头烫伤,她想侦破原由,结果却将经商丈夫罗勒与年长女人苟且之事逮个正着。好不容易离了婚,心死了一半,难以与男、女爱慕者结合。她遭遇家庭不幸,又前往救助忧郁症师弟衣服不败,救回师弟,还去帮忙挽回其爱人当归,寻到广州丐帮窝,却眼睁睁地看着师弟为追当归而被车撞死,怀孕的宠猫记记也从惊呆的老登手中跌落死去。当归不归,归而不当。其后,她又得知爱女小房子被其父罗勒意外弄丢失踪。风娘救人如风,孰料自己遭遇致命的打击,彻底崩溃,回父母老家疗伤半年,看似治愈的风娘变了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小说前喜后悲,涅槃结局微妙,喜欢飞升快感的她再次起飞:“风娘和飞机静止在紫色的天上……”如风飞翔,最终不知如何,开放式结局让读者自由联想。

文坛美人多灾多难。在世俗常理看来,风娘是惨烈的失败者,像风一样的疯女子、痴女子,但其实是女性艰难求职求存路上的进军者、铺路者、坚韧者,可爱可敬、可怜可惨、可叹可思的悲喜剧人物,实干能干而又不容于世的新时代女性象征。1999年黄碧云长篇《烈女图》刻写20世纪香港三代烈女,近十年后,万燕《猫》刻写世纪之交的文坛烈女,不知是不幸导致刚烈还是刚烈导致不幸。

文学是人学,好长篇立一人足矣。美国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说:“如果不真实,就不可能是象征;如果不成故事,就更不成神话;如果一个人活不起来,就不可能成为现代生活的原型。”作家用心,作品就带上了灵魂。万燕十二年打磨一长篇,风娘是《猫》的灵魂人物,是在文学史上可以立起来的女性。

猫,通灵之物。《猫》刻画了一群女巫式的猫女:风娘、尤加利·菲菲、艾紫苏、莫寒雨、黛诺,她们看透世界却非常无奈,难以对抗无物之阵,活得异常艰难。全书以冷眼看世界,热血写猫生,满溢对猫的礼赞,以神性的瞳孔窥视当下文坛百态,以超现实陌生化笔法刺穿人性的真相。韦伯改编艾略特的诗集《老负鼠讲讲世上的猫》为著名歌剧《猫》,讲述杰里科猫族举办子夜舞会,要选一猫派到九重天以获得新生命,各色猫登场亮相,事故频出。雌猫格里泽贝拉到外面闯荡历尽艰险,以一首“回忆”动情讲述过往,家族接受了她的回归,并幸運中选,得以凤凰涅槃再生。《猫》的风娘恰似格里泽贝拉,而且封面赫然就是从高空坠落的猫女,又如支撑大地欲飞升的猫女。全书九章,仿佛指涉猫有九命,也隐喻风娘一路所受的多次刻骨打击,灾难一次次降临但也没有压垮她的脊骨,反倒是“化悲痛为力量,化语言为情色”,由有创意的定语国骂者,变成调侃式的情色段子手,从语言中杀出重围,坚韧地活着。风娘爱女,视之如命,但爱猫似乎又甚于爱女,当然更甚于对三心二意丈夫的感情,不仅爱猫如命还嗜烟,嗜好太多,饮鸩止渴。宠物多了,宠不起人,也不敢轻易宠人:“我厌倦着人,我喜欢着人,我厌倦着喜欢着人。”或许是因为,人无法让人宠得起来,只好宠物了。女儿小房子叫妈妈为师父,叫爸爸为师娘,真是不祥。称呼大过天,尊严伦常由此起,僭越不得,亵渎不得,轻慢不得,不然带来不吉。称呼的性别倒错隐喻生活的倒错,一如铁凝《玫瑰门》的女子在新婚之夜遭丈夫抛弃,其后要求所有人称她为“姑爸”,并养了只猫“大黄”,从此只对猫展示女性柔情,因为只有猫让她感到生命存在的意义。猫成了女性的忠实伴侣,这似乎映照女性对男性绝望的“漂流者”精神困境。老登和艾紫苏作为男女痴爱者轮番登场,遗憾的是,连爱都不能挽回风娘命运的颓势,只有用生命的链条挽回自己。漫威电影《蝙蝠侠》也有高贵冷傲、神秘且自带侠女风的猫女,其与蝙蝠侠互有情愫而最终又未能结缘,就像风娘和老登。

小说《猫》仿佛一支风娘受难曲,女性版的“马太受难曲”,风娘的女儿、丈夫、爱慕者、师弟、猫都成了风娘生命的过客,更在不经意间成为风娘命运滑铁卢的一部分,他们来这世上似乎就是为了启悟风娘,让风娘感到生存的难、无言的痛。

作家学者二合一的品牌组合优势得天独厚。作家解剖作品更能看到骨缝里去,万燕博士先后师从著名学者林焕平、钱谷融、钱理群等教授,写过评论张爱玲、《红楼梦》的多部论著,细节评点入木三分。如讲王熙凤之所以视尤二姐为最大的情敌,因为后者具备凤姐所没有的柔;如说言丹朱是张爱玲笔下近乎天使的善女人,但也不被作者赞赏,迥异于曹雪芹笔下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大概因为曹雪芹是温暖的情感丰富的人,而张爱玲却不。作品是作家血性凝结的子女,有心人能读出更细致的奥妙。学院派作家有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看人看文,火眼金睛,写起小说来更是细节纤毫毕现。万燕教授研究性别文学出众,小说对两性关系的刻画也很出色,风娘是独立冷傲的猫女,她与老登的情感纠缠微妙复杂。老登痴迷风娘,盼望着像萨特和波伏娃一样,妻子开明能与风娘和平共处,可是妻子无法忍受这种二女一夫的荒诞想法果断离婚。风娘也无法忍受丈夫风流成性,为离婚不惜打持久战。离婚后的风娘死了心,也无心与老登结合,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关系。风娘似在绝望中感悟到活着的意义,悟透渗入骨髓的虚无,悟透生死,沉默地承受着,不假外求,自得心安。

万燕专写作家笔会,一如英国学院派小说代表作家戴维·洛奇的《小世界》专写学术会议,成为特色标识。《猫》重点刻画文人雅士,借文学笔会、杂志合作、师门故事,串接起全国各地的文坛人事:“文学和开会像一对互相厮磨又互相欺骗的恋人。”如风娘举办吹捧《文坛》《文苑》《文汇日报》合作的“走世纪”新闻发布会,即花钱收好话。举办会议千头万绪,且往往百密一疏,如把给胡桃的车马费给了夹子,因为夹子不请自到,于是演出了《胡桃夹子》式芭蕾表演,该章以五幕闹剧展现参会者们的惺惺作态,如见到美女迈不动腿的主编、摆谱的名作家、不择手段的新晋作家、骗吃骗喝的混作家等。《猫》刻写不完美文人各有个性,如木通、锁阳、狼毒、木贼、若木等;当然也有追求纯文学、文学理想坚定的文人,如衣服不败、蒲牢、昆布、石DVD等。《猫》既像《围城》写象牙塔、阳春白雪,也像《麦兜》写下只角、下里巴人,社会百态尽收眼底,极接地气,富有民间气象。各色人物流转于澳门、北京、哈尔滨、上海、广州、香港、天津等城市,北漂、南漂、海漂、江漂,到处流浪四处张望,这跟作者自谓“居里夫人+吉普赛女郎”的经历有关,宅女而又不断移居于各大城市和乡村,“入在不离,出在心性”,既出世又入世的复杂生活烙下的伤痛化入笔血,成为该书的精、气、神。全书空间跨度大,人物与地域语境关系复杂。《猫》尝试在庶民的艺术与精英的艺术之间找到平衡,就像衣服不败实验写雅俗共赏的小说《故事在梦的左边》,左边是雅的瞳孔看故事,右边是俗的瞳孔看假构的梦,前后交替写作,如“小说老公与小说老婆”,像两瞳人合居一眶,亦如猫眼。

以风娘为焦点,《猫》辐射的是用文学和文人建构的社会。老舍的《猫城记》写猫脸外星人的猫城混乱生活和丑恶行径。夏目漱石20世纪初写《我是猫》,让猫自述明治时期知识分子的痛苦不安灵魂,在东方思维和西方文明、虚幻理想与残酷现实、迂腐守旧与拜金主义之间的艰辛求探与惨痛折磨。万燕21世纪初的《猫》刻写猫与人、文学、世间万象的关系,省思爱猫者、厌猫者、弃猫者如何书写猫;进而书写冥思录,猫与人更近,人与人更远。《猫》没有黑白分明的大善大恶之人,没有完美的、完全幸福的人,没有绝对的正派反派人物,每个人都活得艰难苟安,无法以道德的名义审视他们、批判他们,完成了“人之为人”的呈现。《猫》更关键的是捕捉1999—2003年间中国文坛百态、社会万象,不止于读猫读人,而在于读时代,刻写经济浪潮急剧转型的世相剧变给人带来的过山车般的不适感。

《猫》实验跨界杂糅叙事法,戏剧、电影、散文、小说、诗歌、书信荟萃,文体交织,彼此嵌套,无缝对接,不显杂乱。每章附录画外音,像电影旁白,穿插风娘和老登的内心独白声音,以风娘声音为主,老登只有两篇。全书语言鲜活,有生命力。诗化语言处处闪现:“后海的水面睡着啦,暗地里翠生生地流着,重重复复漂洗着岸边的心思。”万燕本身就是诗人,出版过诗集《起风的时刻》。风,是其笔下挥之不去的印迹。有个性的语言信手拈来:“后半身和口水诗,差那么点一网打尽诗人们的上下肢”,“散文prose,玫瑰rose,散文就是玫瑰花前放个p”,中西合璧,一语双关。让人诧异的是,口语化生活语句扑面,如“中国真他妈的大”,点明人物性格的落拓不羁。随时点中人事命脉,如形容编辑:“有时就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有时就是《简·爱》疯女人的在幽室,既有旅途上的风尘,又有字面上的孤寂。”书末附录“众生看猫”25篇对小说酣畅淋漓的随性短评,此外还有娄林和陈渲文两位解语人的哲思性精彩评论,均可谓知音者言。看来,被《猫》击中心扉者大有人在。

《猫》为中国文学史增添了一个时代文坛冲浪者的女性形象,烈性而又侠骨柔情,剖析当下的现实话题力透纸背,各种细节符号和人名书名都深具隐喻性、象征性,暗藏密码,看人看事有穿透力,全书弥漫哲思性,叙事手法凸显出先锋性,语言鲜活动人。不可否认,《猫》是写作的孤儿倾心而出的佳作,打动人心。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