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感动星[中篇小说]

2020-08-19

边疆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秋生煤球阿龙

【来自星星】

船老大秋生说,在江南,有一个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石头,那不是普通的石头,它是一块陨石。

“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他说,“它是一颗星星,它在天上飞啊飞啊,拖着发光的尾巴,最后落到了那个地方。”

“大伯,那是什么地方?”阿龙问。

秋生呷了一口酒,说:“是什么地方呢?你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记是什么地方了呢!”

正峰说:“我不相信,爸!”

秋生说:“是我亲眼所见,你不信也没用!”

正峰说:“你说它跟半间屋子一样大,如果它真的是陨石,那么大一块落到地球上,还不在地上砸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说不定引起一场大地震呢!”

“说不定把地球砸穿呢!”阿龙说。

“那倒不会!”正峰说。

秋生说:“砸出大坑,引起地震,这没什么啊,它又不是现在才掉下来的,可能是在一百万年前,对,是一百万,不是一百,也不是一万。可能更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龙说:“一亿年前!”

正峰说:“反正我不相信它会有半间屋子那么大!”

秋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半间屋子大可能夸张了,反正一张桌子这么大,肯定是有的。”

正峰说:“你一会儿说它半间屋子大,一会儿又说桌子这么大,到底是多大?”

“我没量过,反正看上去很大!”秋生说。

正峰说:“我还是觉得,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肯定不普通!”秋生说,“我敢打赌!”

阿龙跟正峰不一样,他一点都不怀疑大伯说的话。他愿意相信,那果真是一块陨石,来自天外,它原本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它在遥远过去的某一天,从漆黑的宇宙深处飞向地球,它拖着发光的尾巴,落到地球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地球被它砸得抖动起来,然后地上的尘土,像滚滚的浓烟,升腾到空中。烟尘弥漫,笼罩了大地。大地被砸得不停地颤抖,森林起火,无数动物葬身火海。阿龙的耳朵里,仿佛还听到了它们的惨叫。

秋生说,他不仅看到了那块石头,不仅摸了它,而且还躺在上面睡了一觉呢。

正峰说:“陨石上还能睡觉吗?它又不是床,它能睡觉吗?”

秋生说:“为什么不能?它有一面,就是像床一样平整的,当然可以睡觉!”

只不过,秋生说,跟床不一样的是,它有点倾斜,人躺在上面,好像翻一个身就会滑下来。

“凉凉的,睡在上面可舒服了!”秋生说。

“大伯,你睡着了吗?”阿龙问。

秋生说:“没有。”

秋生说,他虽然没有睡着,但是,在陨石上只躺一小会儿,却像是美美地睡了一觉。“这真是一块神奇的石头!”他说。

阿龙和正峰都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秋生,听他讲。

“要是在床上睡,睡半天都还是困。但是那块陨石,我在上头只躺了不多一会儿,眼睛都没闭,却像睡了长长的一晚上,精神变得特别好,人也不累了,不困了!”

秋生还说,他仰躺在陨石上,看着夜晚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忽然就变得特别的大,特别的亮。好像整个星空,突然变得低了,低到伸出手来,就能摘到星星似的。他躺在陨石上,看到了原本看不见的星星。好像他的身体,已经不是躺在石头上,而是浮了起来,越浮越高,高到几乎要碰到了星星。所以,星星在他眼里,变得又大又亮,他说,最大的星星,有拳头那么大呢!

正峰的样子呆呆的,他是觉得老爸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呢,还是有点相信了他的话?

秋生的脸看上去红红的,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他的眼睛,不看正峰和阿龙,好像是看着很远的远方。他的目光,是要越过眼下的一切,越过山山水水,看到那块陨石吗?

“我也想去看!”正峰说。

阿龙马上说:“我,我,我也想去看!”

秋生遗憾地说:“可是,我忘记它是在哪里了!”

正峰说:“你想想嘛!”

阿龙说:“是啊,你想想嘛!”

秋生一仰头,把玻璃杯里的最后一点酒,一口喝了下去。他的脸显得更红了,眼睛都好像红了。

他又把眼光投向很远的远方,好像他再努力一点,就能眺望到那块陨石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嗯,那是很多年前了,我们运一船煤到盛泽去。我只记得,那也是一个小镇,但不是盛泽。”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甜英说。

秋生对甜英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我是和你爹一起跑的,他知道这事。”

阿龙说:“啊?大伯和伯母,不是本来就认识的吗?”

甜英笑了,说:“你爸和你妈,也不是生下来就认识的嘛!”

正峰说:“要是外公还活着,我就可以去问他了,老爸到底是不是吹牛。”

秋生突然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小镇,名字里头是带一个平字的!对对,它叫平望,是平望!”

“是真的吗?”正峰说。

“不是做梦吗?”阿龙说。

秋生说:“再过三天,又要运货去盛泽,你们不相信,可以跟了去!”

“你不是说平望吗?怎么又是盛泽?”正峰说。

秋生说:“去盛泽要路过平望,平望离盛不远,两个镇子靠得很近的。”

阿龙的心猛跳起来,难道这是真的吗?大伯真的愿意带上他和正峰吗?秋生的大船,比一幢房子还要大,阿龙虽然去船上玩过,但是,从来都没有跟船到别的地方去呀!如果真的能坐他的船去盛泽,那该多好啊!一路上,会经过多少地方呢?会看到多少有趣的事呢?果真能找到那个有着一块巨大陨石的小镇吗?

甜英对秋生说:“你真是在说胡话了,带两个孩子去运货,亏你想得出来!”

正峰大声说:“我要去!”

阿龙说:“我也要去!”

但是阿龙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声音不像正峰那样响亮。这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会不会答应。

甜英说:“一来一回十多天,他们在船上待得住吗?”

“待得住!待得住!反正我要去!”正峰喊道。

阿龙不再跟着说要去,他猜他的爸爸妈妈多半是不会同意他去的。他很沮丧,突然变得蔫蔫的。

秋生说:“一个孩子待不住,两个孩子就很快活!”

大伯说得对,这太诱人了呀!大房子一样的船,坐在船上,就像住在房子里。这是一座会动的房子,它沿着运河,向前开呀开呀,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每天都到一个新的地方。船上还有堂兄正峰,那不是太开心了吗!

可是,这么想,只能让阿龙更沮丧。

“妈,我要去!让阿龙也一起去吧!”正峰说。

甜英掰着她自己的手指,嘴里不知道嘀咕什么。

“够,时间够,不是刚放暑假嘛!”秋生说。

甜英说:“好吧,那就去吧,省得又把正峰托给外婆家,她也管不住你!”

“耶——耶耶——”正峰欢呼起来。

阿龙却哭了。

他突然哭了起来,很是伤心。

“怎么啦?怎么啦?”甜英惊奇地问。

秋生说:“你个老太婆,脑瓜真是笨!还说我喝了酒说胡话,我可比你聪明一百倍!”

甜英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问秋生道:“那你说,他为什么哭?”

正峰拍了一下阿龙的肩膀,好像也是问他,为什么要哭呀?

秋生说:“阿龙,不要哭,我会跟你爸妈说,让他们放你走!”

甜英恍然大悟,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阿龙,叔叔婶婶肯定会答应的!”正峰说。

阿龙止住了哭,抬起泪眼看正峰,又看甜英和秋生。

秋生朗声说:“我向他们保证,弄不丢你!要是弄丢了阿龙,我就把正峰赔给他们!”

【双眼模糊】

因为长年开运输船,秋生和甜英的耳朵都有点不好,跟他们说话,要大声一点,他们才听得清。而他们自己,说起话来也很大声,有时候听上去,就像是跟人吵架。

每次阿龙去正峰家,不知不觉说话也提高了嗓门。

秋生说,这都是因为船上的机器太响了,它整天轰隆隆地在耳边响,耳朵也就变得不太灵了。

秋生的船,沿着京杭大运河,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往北最远到过北京,往南最远到过杭州。北京到杭州,怪不得这条运河叫京杭大运河呢!

秋生说:“一路上许许多多的地方,我都熟悉了,熟得就像咱们邳县一样。”

让阿龙喜出望外的是,爸爸妈妈并没有反对他跟船去江南。秋生跟他们一说,他们就答应了。爸爸还说,反正是暑期,也不用上学,坐船去周游世界,也是长学问。“古人不是说了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爸爸说。

阿龙高兴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周游世界”,爸爸说得多好玩啊!这个说法,让阿龙立刻生出了一种豪迈的感觉,仿佛他真的是要去进行一场绕地球一周的旅行,那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啊!

妈妈觉得阿龙毕竟还小,过了暑假才上三年级,要离开家这么久,而且是在船上,总是让人不放心。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问秋生。

秋生说:“放心吧,跟在家里一样安全!”

甜英说:“那也不是!不过,有我在,不用担心的!”

妈妈拉着甜英的手说:“嗯哪,有你,我就放心了!”

正峰对阿龙妈妈说:“婶,我和阿龙不会吵架,也不淘气,我们不会掉到河里去的!”

甜英轻轻拍了一下正峰的嘴,说:“呸呸,别瞎说,没有这回事的!”

秋生自信地笑起来,大声说:“谁掉下去都不怕,我的水性比龙王爷还好,怕什么!”

但是开船那天,阿龙妈妈还是心疼得哭了。她和阿龙爸爸虽然刚刚还在吵架,但是,现在却一起送阿龙,一直送到船码头。

阿龙爸踩着跳板走到船上,他在船上蹦跶了几下,说:“真结实,真稳当!”

阿龙妈也想走上船,她战战兢兢的,走得很慢,很当心,走到跳板中间的时候,身体晃了两晃,差一点摔下去。

阿龙爸见状,大叫了一声。

到了船上,阿龙妈责怪他说:“你神经病啊?怪叫什么?吓得我差一点摔到河里去!”

阿龙爸说:“是你差点摔下去,我才吓得大叫的!”

阿龙妈却说:“你不叫,我怎么会摔下去?”

阿龙爸说:“我叫了,你也没摔下去呀!”

阿龙妈说:“你是巴不得我摔下去吗?”

秋生戴上了一副手套,准备发动机器。他对阿龙爸妈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回到岸上去了。你们是到我船上来吵架的呀?”

阿龙妈就哭了起来。

阿龙爸对她说:“我们别吵了,好吗?我们总是这样吵架,日子没法过下去!”

“是你要跟我吵!”阿龙妈哭着说。

“对,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好吧?”阿龙爸说。

阿龙心里很难过,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不要哭了!”

妈妈却哭得更厉害了,她抱住阿龙,好像怕他被别人抢走似的。

秋生发动了机器,机器吼了起来。妈妈的哭声,就被淹没了。

阿龙又对妈妈说了一声“妈妈别哭”,但是,妈妈肯定没听到,因为机器声很响,阿龙自己都好像没听到。

“那我们走吧!”阿龙爸伸出手,拉住阿龙妈。她却把他的手狠狠甩掉了。

他们上了岸,秋生抽掉了跳板。阿龙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变得空空的。没有了跳板,他觉得自己脚下的船,和岸上的世界顿时分开了。

岸上的妈妈,揉着眼睛。阿龙知道,她又在流泪了。

阿龙的心里酸酸的,好像也要哭。但他强忍着。他怎么能哭呢?好不容易得到了爸妈的同意,能和正峰一起,跟着秋生家的船去周游世界,要是自己一哭,妈妈反悔了,不让他走了,那不惨了吗?

再说,要是被正峰看到自己哭,不是太丢人了吗?

船开动了。

妈妈在岸上向阿龙挥手。

爸爸也挥了两下手。

阿龙举起手臂,向爸妈挥舞。

正峰挥动着两只手,他的姿势就像投降一样,真是好笑。但是阿龙笑不出来。

是的,此刻的阿龙,心里就想哭。

爸爸妈妈变小了,他们站在岸边的身影,在阿龙眼里,先是像小孩子那么大,接着,变得跟一只猫那么大,然后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为什么会看不清了呢?不是因为阿龙的视力不好,而是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水。

【晚霞似火】

阳光很亮,仰面躺在船板上,阿龙的眼睛很难睁开。

他于是侧过身。

岸上的树,还有远处的房子和电线杆什么的,在他的视线里,缓缓地向后退去,退去。

仿佛是风吹着这一切。风把运河的堤岸,一路向后吹。

机器的隆隆声,让他变得不爱说话。上了船,他就像正峰家的人一样,说话变得大声。不大声不行啊,否则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听清楚。

他觉得累了,好像自己的嗓子都已经喊哑了。

好几次,听到正峰跟他说话,他都没有搭理。在突突突的机器声里,正峰说了些什么,阿龙真的没听清。有时候即使听清了,他也懒得跟正峰说。他不想喊,他以前可是从未想到过,说话原来是一件这么累的事!

河岸的风景,被风吹着,在阿龙的眼里向后飘去,飘去。

他开始感到肚子里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好像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安分起来。

终于,他趴在船舷上呕吐起来。

他听到自己哇哇呕吐的声音,就像一头怪兽在叫唤。

“你是晕船了!”正峰贴着他的耳朵喊。

正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阿龙惊得差点跌到河里去。

阿龙哇哇地吐,把肚子里吐空了。

正峰像个大人一样,拍着阿龙的后背。

这个动作,让阿龙感到温暖。

那还是去年,妈妈做了一碗红烧肉,阿龙吃得太多了,他把碗底的汤油也倒进饭里,拌了吃。结果,夜里他呕吐了。他对着一个塑料盆,也是这样哇哇地呕吐。

妈妈就是这样轻轻拍他的后背的。

现在,拍着他的背,不是妈妈,而是正峰。

不过,正峰拍得太重了,他这样拍,不像是抚慰,倒像是在敲一面鼓。阿龙的身体,被他敲得咚咚响。要不是有机器的轰响,这拍背的声音,可能真的像敲鼓一样响呢!

但是,阿龙还是感动了。恍然间好像自己不是在一条船上,而是在温暖的家里。在他后背上一下下拍着的,仿佛就是妈妈的手。

他的眼泪淌下来了。

不过,他不能确定,到底是自己哭了呢,还是因为呕吐才流出了眼泪。

“你哭了?”正峰问他。

“没有!”阿龙连喊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会是个女生吧?”正峰坏坏地说。

“嚼一口茶叶吧!”甜英去拿了一点茶叶,塞进了阿龙的嘴里。

“为什么要吃茶叶?”正峰说。

甜英说:“嚼了茶叶,胃里就不难受了。”

茶叶真苦啊,又苦又涩呀!

阿龙的眉头皱起来了。

“不要吐掉!”甜英命令道。

这个苦涩,一下子传遍了阿龙的全身。浑身一激灵,阿龙觉得胃里果然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苦涩之后,嘴巴里竟然还感觉到了甜。甜甜的感觉,就像傍晚江上清凉的风一样,让他感到舒服。

他躺着,慢慢嚼着嘴里的茶叶,他不再看岸上的风景,他闭起了眼睛。

他好像要在突突突的机器声里睡着了。

如果他是躺在一块陨石上,那么,就会看到又大又亮的星星,是吗?那些星星,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它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飞舞。天空在旋转,阿龙也变成了一颗星,和群星一起在夜空中旋转。

直到机器声停下,阿龙才醒过来。

世界突然变得这样的安静,静得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是玻璃做的。

“阿龙,吃晚饭啦!”甜英说。

甜英的声音,响得估计对岸的人都能听到。

她不用说这么大声的,但她已经习惯了大声说话。她想要让自己的声音低下来,一定很难吧?

阿龙缓缓坐起来,茫然地看着一切。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河岸,陌生的房子,陌生的树,连天空和晚霞都是陌生的。

还有,眼前的人,堂哥、大伯、伯母,看上去也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们真的是正峰、秋生和甜英吗?他们是自己的亲戚,还是突然来到面前的陌生人?

“你看上去就像生病了一样!”正峰说。

阿龙揉揉眼睛,说:“我没有生病,我睡着了。”

正峰说:“是的,你刚才睡着了。”

“快过来吃饭吧!”甜英说。

阿龙闻到了韭菜的香,他的肚子悄悄地咕噜了一下。是的,他饿了。

“我们到了窑湾镇,明天要过骆马湖!”秋生仿佛是装了一肚子酒,他一开口,就有酒的味道飘出来,让阿龙闻到了。

“是很大的湖吗?”正峰问。

秋生喝了一口酒,说:“那湖不小!”

秋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老天真帮忙,明天好天气,没风没雨!”

正峰说:“爸,你怎么知道呀?”

秋生的边上,放着一只收音机,里面唱着京戏。

甜英说:“刚才天气预报说了。”

秋生说:“出门看天气,我们在水上走,每天都要听天气预报。”他抬起手,指了一下天空,又说:“再说,老话说了嘛,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晚霞红了半边天空,也把河水染红了。阿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呢,晚霞就像火,仿佛是把整个天空都烧着了。

几只鸭子嘎嘎嘎地游过来,一直游到船边,脑袋咚咚咚地往船身上撞。

“臭鸭子,想要把船撞沉吗?”正峰站起身说:“真是蚍蜉撼树!”

他想拿起竹篙,去驱赶鸭子。

“别打它们!”秋生说,“它们在吃螺蛳呢!”

秋生说,有很多螺蛳吸附在船身上,螺蛳多了,会让船身生锈。鸭子来吃掉螺蛳,是做清洁工呀!

鸭子真好!阿龙低头看鸭子,它们果然是用它们的大扁嘴,咔咔地啃螺蛳呢!

“嘎嘎——”阿龙对鸭子说。

“嘎嘎——”正峰也像阿龙一样,学鸭子叫。

正峰说:“你叫得像母鸭子一样难听!”

“才不是母鸭子呢!”阿龙有点不开心。

“那你再叫两下听听!”正峰不怀好意地说。

“偏不!”阿龙生气了。

“别看鸭子了,快过来吃饭吧,吃了早点睡!”秋生说。

正峰说:“太阳刚刚落下去,就要睡觉吗?”

秋生说:“等睡的时候,天就黑了。”

秋生的脸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呢,还是被天上的晚霞映红的。

秋生转动脖子,又很认真地看天。不仅看了霞光如火的西边,全部的天空,他都仔细打量了。

他神情很严肃地说:“过骆马湖最好别出事!”

甜英说:“你说什么呀?可别吓唬人!天气预报不是没风吗?”

秋生不屑地瞄了甜英一眼,说:“你懂什么?这叫天有不测风云!”

“什么?”正峰紧张起来。

阿龙停止了咀嚼,他含着一口饭,看着秋生。他也像正峰一样,感到紧张。

秋生说:“那骆马湖,我和你外公走过好多回,突然之间就会刮起大风的,就像是妖风,浪头能把船劈碎似的!”

“那怎么办?”正峰说。

秋生又看了一下天,说:“明天估计没事,晚霞这么好!”

正峰说:“要是突然妖风来了呢?”

甜英说:“哪有什么妖风,刮风就是刮风,既然明天是好天气,就不会刮风!”

阿龙竟有点后悔,早知道过骆马湖会有危险,那他就不会跟着来。

他看了一眼正峰,发现正峰也正在看他。正峰的眼光怪怪的,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正峰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在心里说:“你是个胆小鬼!”

阿龙躲开了正峰的眼光,他像秋生一样抬头看看天。天空的火,烧得更热烈了,世界火红一片,让阿龙感到有些儿恐惧。

【世上本无鬼】

晚上阿龙没睡好。

没了突突突的机器声,他反倒睡得很不踏实。

他断断续续地睡,不时醒来。

秋生、甜英、正峰,所有的人都打着呼噜。只有阿龙醒着,听着水的声音,还听到远处青蛙的鸣叫。

透过船棚的窗户,他看到了星星。这里的星星,跟他在家里看到的一样吗?是大一些亮一些呢,还是更小更暗?

虽然有些想家,但是,看到了星星,他又有点激动起来。跟正峰家的船下江南,不就是为了去看陨石吗?如果现在不是在船上,而是躺在那块神奇的陨石上,那么,看到的星星,一定不是这个样子。每颗星星,看上去都会像月亮那么大吗?又大又圆,甚至能看清上面的山脉吗?

如果这船能够开到天上去,它不只是在运河里航行,而是开进了银河,那么,两岸就不再是房子和树,而是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星星了。

睡睡醒醒的阿龙,脑子里翻腾的不知道是胡思乱想呢,还是纷乱的梦。

运河上的白天来得真早啊!眼看着天空慢慢亮起来,透明起来。

透明的天空上,一个移动的亮点引起了阿龙的注意。他坐起来,悄悄走到了船棚外。

啊,那不是流星,那是一架飞机。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飞机上,让它发出了很亮的光。

他看到了飞机,飞机也看到地上的运河了吗?能看见运河里一条大船吗?

飞机上的人,一定看不见阿龙,因为阿龙也看不见飞机上的人。

阿龙想对飞机挥一挥手,但是,他浑身懒懒的,好像手臂都抬不起来。

突然,阿龙看到了恐怖的景象。

是一只手,出现在他的眼前!

孤零零的一只手,却是会动的,它正摸索着抓住一块煤。

在煤的衬托下,这只手,显得特别白。

又一只手出现了,很多只手出现了!

这些手,全都会动,手指如张开的嘴,贪婪地啃着煤,要把漆黑的煤块吞噬。

阿龙惊叫起来:“啊——”

白白的鬼一样的手,听到阿龙的叫声,它们迅速逃走,噗嗵噗嗵,纷纷落到水里去了。

甜英被惊醒,“啊——啊啊——”她也叫了起来。

秋生光着身子跑出来,大声骂道:“小贱骨头!”

他的手上,有一根长长的竹篙。他就像握着一把渔叉,要扎向水里那些鱼一样游走的手臂。

“真有人偷煤啊!”正峰也从船房里跑了出来。

听正峰这么说,阿龙明白了,刚才自己看到的,哪是什么鬼手啊,而是人的手。这些偷煤的人,悄悄地从水里钻出来,伸出他们的手,拿走船舱里的煤。刚才,阿龙看不到他们的身体,只看到一只只手。

“别打啊,都是小孩!”甜英说。

甜英怎么看出来是小孩呢?阿龙只看到水里有几个脑袋,他们正拼了命地向对岸游去,根本看不出是小孩还是大人。

“看我不抽死你们!”秋生手持竹篙,立在船头,忿忿地说。

“他们为什么要偷煤啊?”阿龙傻傻地问。

正峰说:“可以卖钱啊!”

甜英说:“也可能是拿回家烧。”

“烧个屁!”秋生说:“就是偷了去卖的!是有人让他们来偷的,要不是阿龙发现,他们会偷走很多!”

“多亏阿龙!”甜英说。

秋生说:“我们都睡得太死了,阿龙真是好样的!”

阿龙立功了,他感到自豪。是啊,要不是他及时发现,这些小孩就会偷走很多煤,大伯家就会损失很多钱。

正峰说:“我要是看见了,我会抓住他们的!”

秋生说:“这些小孩鬼得很,很难抓住他们。他们水性好得很,潜到水里能半天不出来。”

正峰酸酸说:“阿龙是碰巧看见的!”

阿龙说:“这些手,像鬼的手一样,自己会动。”

甜英笑了,说:“什么鬼的手呀,人的手不是也会动吗?”

阿龙说:“刚才我看不见他们的身体,只看见手,一只只手。”

秋生说:“运煤路上,就怕有人偷煤。有的船上,人睡得沉,竟被挖走小半船。”

甜英说:“挖走半船煤都不知道,那也睡得太死了吧!”

阿龙心想,刚才,有人偷煤的时候,你们不都睡得死死的吗?要不是我看见,不知道多少煤会被偷走呢!

阿龙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同时,突然也有点后怕。要是刚才偷煤的不是小孩,而是带着铲子的大人,他们爬到船上来挖煤,阿龙看见了,还会大喊吗?他们听到他大喊,会不会用铁铲打他?要是一铲劈在他的脑袋上,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并不是所有偷煤的小孩都逃走了,还有一个藏在船尾呢。他在水里放了一个屁,声音被正峰听到了。

“谁?”正峰叫道。

秋生用竹篙敲了一下船舷,大声喝道:“出来!”

却并不见有人出来。

“听错了吧?”阿龙说。

正峰说:“肯定没有!我明明听到那边水里冒泡泡的,不见得是一条大鱼!”

最后逃走的孩子,在河中间露出头来。他的水性真好啊,一个猛子潜了这么长一段路。

可是,他一冒出来,就喊了一声救命。

“看!看!那里!”正峰说。

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孩子喊了救命之后,双臂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就沉下去了。

“不好!”秋生说。

“装的吧?”甜英说:“你不是说他们水性都特别好吗?”

甜英的话还没说完,秋生就噗嗵一声跳下水去了。

秋生游得好快啊!他的姿势很难看,就是“狗爬式”,但是,游得非常快。

秋生很快就游到了男孩沉下去的地方,他拉住了男孩的手,把他向河岸拖去。

秋生游回来的时候,对岸出现了很多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们都光着上身,就是刚才那些偷煤的。

他们对着船大声嚷嚷。

还有人嗷嗷叫着。

秋生刚爬上船,就有土块扔了过来。

很多土块扔过来,砸中了大船。

“快进棚子里!”秋生大声命令道。

大家赶紧钻进船棚,土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砸在棚顶上,发出了噼呖啪啦的声响。

秋生发动了机器,它吼了起来。

船开了,加大马力。在机器奋力的嘶吼声中,它越开越快。

汪惠仁 书法

土块在棚顶上砸出的声音,变得稀了,小了。

“大伯,你头上有血!”阿龙喊道。

秋生的额头,是被一个土块砸中了。

阿龙这才想起,刚才好像也有一个土块砸到他的头上的。只不过,那个土块肯定没有大伯的大,所以只有一点点小痛。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再看自己的手,没有血。

甜英用手里的布,擦去秋生额头上的血。她愤愤不平地说:“这些人简直是疯子!救了人,还要砸我们。”

“他们以为我是游过去抓那个小孩,不知道他是自己沉下去了!”秋生说。

“你不是说这些小孩水性都很好吗?他怎么会沉下去?”正峰的问题,也正是阿龙想问的。

秋生突然推开甜英的手,说:“你怎么用抹布给我擦血?”

甜英说:“我刚洗干净了呀!”

秋生愠怒地说:“洗干净了也是抹布!”

“大伯,”阿龙说:“那个小孩为什么会沉下去?”

秋生说:“肯定是腿抽筋了。水性好的人,就怕腿抽筋!”

“不去救他,可能就淹死了!”甜英说。

秋生说:“我们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能见死不救吗?他变成落水鬼要来缠你!”

秋生说得好惊悚,阿龙不由得往水里看了一眼,好像要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鬼会不会像螺蛳一样吸附在船身上。

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有机器突突突地响着。

很快就要驶进骆马湖了。

阳光很亮,没有一丝风。

进了骆马湖,会突然刮起妖风吗?

阿龙感到好困。是啊,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半梦半醒,很早又醒了,现在,在隆隆的机器声里,他好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一觉。

【心里舒服了】

阿龙是被正峰的声音吵醒的。

他睡得很沉,直到正峰喊了好几遍“摩托车”,才醒过来。

一辆摩托车,在岸上追赶着阿龙他们的船。

骑摩托车的人,还不停地向他们挥手。

他的嘴里,一定喊着什么,但是船上的人听不见。

尽管知道,摩托车是不可能开上船来的,船在水上行驶,摩托车开得再快,也不可能追到他们,但是,阿龙心里还是感到紧张。他不知道这辆摩托车为什么要追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他会不会向船上扔东西?

不管怎么样,阿龙和正峰都感觉到了威胁。

“要是有枪就好了,瞄准他,乒——打中这个人!”正峰说。

阿龙说:“有一副弓箭也好!”

正峰说:“有一把弹弓也好!”

“可是,如果他有一把枪呢?”阿龙说。

正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好像是为了躲开发射过来的子弹。

“我们快逃进屋里去吧!”阿龙说。

正峰说:“没有,他没有枪!他哪有枪?有枪是犯法的,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可是,正峰刚才还说自己要是有一把枪就好了,还说要把那个人打死,他就不犯法吗?

阿龙看清楚了,骑摩托车的人,确实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他只是不停地向他们挥手。

机器突然停了,船的速度,也立刻慢了下来。

秋生说:“看看,他想干什么!”

“喂——喂——”那个人挥着手臂喊。

机器像是咳嗽了几下,然后安静下来。

“恩人!恩人!”那个人的摩托车也停下了,他在岸边大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儿子!”

原来,那个偷煤差点儿淹死的男孩,是他的儿子呀!他们终于搞明白,他的儿子,是腿抽筋自己沉下水去的,是秋生救了他。而一开始,他们还以为男孩是被秋生打沉下去的。现在他们终于弄清楚了,是秋生救了他的孩子。这个人,骑摩托车一路追赶,就是为了说一声谢谢吗?

秋生没说什么,只是也对他挥挥手。

甜英说:“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个人,像变戏法一样,手上突然有了一只大西瓜,一只又大又圆的西瓜。“吃个西瓜吧,谢谢啦!”他说。

秋生向他摆摆手,表示不要西瓜。

“船靠过来,拿一下,好吗?”岸上的人说。

他说得真可笑啊,这么大的船,怎么可能特意靠岸?就为了去拿一只西瓜吗?

秋生举起两条手臂,挥得像剪刀一样。

“不用谢的,管好你的小孩,别让他再偷煤!”秋生说得并不大声,但是岸上的人听到了。

他说:“不会了!不会了!”

“走吧!走吧!”秋生说。

“你们把我爸头砸破了!”正峰喊道。

“我的头上也砸痛了!”阿龙也高声说。

岸上的人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啦!”

“走吧!走吧!”秋生发动了机器。

船又开动了。

岸上的人,捧着大西瓜,傻傻地站着。他看上去就像是挺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甜英说。

秋生说:“是没什么用。但是,他这么一来,我心里舒服了!”

甜英说:“我心里也舒服了,否则憋气!”

正峰说:“我心里也舒服了!”

阿龙说:“我也心里舒服了!”

船驶入了骆马湖宽阔的湖面,岸推远了,岸上的人变小了。那个人还站在那里,还抱着西瓜。他是要站到看不见阿龙他们的船才走吗?

他追上了秋生家的船,说出了感谢的话,他的心里,一定也舒服了吧?否则,他肯定会愧疚,是不是?人家救了他的儿子,他们却还向船上投掷了很多土块,那不是恩将仇报吗?要是不追上来道个谢,他可能会心里不舒服一辈子呢!

他要是再慢一步,就追上不这艘船了。因为船离开了岸,驶进了骆马湖,他就再也追不到这艘船了!

“好渴,好想吃西瓜!”正峰说。

“我也好渴,我也想吃西瓜!”阿龙说。

正峰说:“要是刚才那个西瓜给到我们就好了!”

阿龙说:“那么大的西瓜,一定很甜!”

正峰说:“我们四个人吃也吃不完!”

阿龙说:“大家都吃成了大肚子!”

甜英笑话两个孩子说:“你们做梦呀?西瓜呢?”

秋生说:“过了骆马湖,我们上岸去,去买大西瓜!”

【跳进了河里】

机器的突突声里,阿龙又睡着了。似乎,突突突的声音,就像摇篮曲,伴着他入眠。如果声音没有了,他反倒睡不着了。

他梦见一些手来偷煤,它们是一只只单独的手,并不连着人的身体,它们像奇怪的小动物,跳上船来,手指就像贪婪的嘴巴,一口一块,一口一块,把煤吞下去。船舱里的煤,眼看就要被它们吃完了,阿龙急得大叫。但是,他无论嘴张得多大,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一只手跳到他嘴边,手指伸进他的嘴里,要把他的舌头抠出来。

他被吓醒了。

醒来发现,是正峰在搞鬼。

正峰的脚,踩在阿龙脸上,他居然把一只臭脚趾,塞进阿龙的嘴里。

“你干什么?”阿龙坐了起来。

正峰坏笑道:“梦里吃冰淇淋了吗?好吃吗?”

阿龙对准水里吐了几口唾沫:“呸呸,臭死了!恶心死了!”

“已经过了骆马湖了,你怎么还睡呀?你在学校也是白天睡觉吗?教室里有没有一张你的床?”正峰讥诮道。

“什么?骆马湖已经过了?”阿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回过头看看,那一大片,已经过去了!”

果然,骆马湖已经在远远的地方,就像一大块玻璃。在广阔的天空下,它明晃晃的就像一块大玻璃,平整得没有一丝波浪。

“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吗?”阿龙傻傻地问。

正峰说:“当然啦,你睡得像死猪一样!”

正峰说他像死猪,刚才呢,又把臭脚趾头塞进他嘴里,阿龙很生气,觉得屈辱。但是他不想反过来骂正峰,因为这是正峰家的船,不是在自己家里。

他感到很遗憾,骆马湖,竟然就这样过了。只是做了一个梦,它就过去了。

秋生不是说会有危险吗?他说,骆马湖上,经常会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刚才刮风了吗?他不想问正峰,他不想跟他说话,就自己在心里猜测,肯定没有刮风,湖平静得就像一块玻璃,哪来的风呢?它肯定始终都是平静的,如果刮大风,阿龙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一定会知道。如果风呼呼地刮,船剧烈地颠簸,阿龙会不知道吗?即使他不知道,他的胃也应该知道。

阿龙的身体没有感到一点不舒服,只有正峰把臭脚趾塞进他嘴里,还骂他是死猪,令他心中不快。

船儿驶入骆马湖前,阿龙是有一点恐惧的。他怕大风突然刮起来,会不会真的像秋生说的那样,浪头要把船都劈碎?

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也没有晕船,骆马湖就像一个传说,它的神秘莫测,只是在故事里。

“要是骆马湖有大风大浪,你又要晕船,鬼一样哇啦哇啦吐了!”正峰说。

阿龙说:“我已经不晕船了,在船上就像在平地上一样!”

正峰说:“你吹牛!”

阿龙说:“我没有吹牛!”

正峰说:“你已经晕过船了,一上船就晕了,吐得像狗叫一样。”

正峰把他形容成狗,阿龙当然生气。一会儿说他是猪,现在又说他是狗,要是在学校里,有同学这样对他,他可能就要报之以老拳了。可这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正峰家的船上;侮辱他的,也不是同学,是大他三岁的堂哥正峰。

是的,阿龙很气,很郁闷。但他寄人篱下,只能忍。

他决定不理睬正峰。

他沿着甲板往前走,他要一个人到船头上去看风景,吹吹凉风。

是的,天上没有风。但是,因为船是在行驶着,所以,阿龙还是能感到丝丝凉爽的风。

他走得很小心,因为他有点怕水。他还没有学会游泳,要是掉下水,即使大伯马上来救他,那也很危险。至少会呛几口水。

“阿龙,你怕水吗?”正峰的声音,把阿龙吓了一跳。因为他完全没想到正峰会在身后。

“吓了我一跳!”阿龙说。

正峰说:“我又不是鬼!”

“我不知道你跟在我后面呀!”

“我哪里是跟着你?这是我们家的船,我不可以到船头上来吗?”

阿龙背对着他,在船头坐了下来。

正峰说:“你会游泳吗?”

阿龙摇摇头。

“那你要是掉进水里不是会淹死吗?”正峰说。

阿龙想说,我要是掉下去,大伯会救我。但是,他嘴里却说:“我不会掉下去的。”

正峰突然抓住阿龙的双肩,猛地将他向水里一推。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阿龙推下去。他假装推了一下,又用力拉住,他只是吓唬阿龙。

阿龙却真的被他吓到了。

那一瞬间,阿龙的魂都吓掉了。

他大哭起来。

惊吓,加上刚才说他像猪像狗,内心积聚起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哭什么呀,真是个胆小鬼!”正峰尴尬地说。

阿龙哭得更大声了。内心的郁闷,像潮水一样涌起来,让他哭得放肆,哭得像船上的柴油机一样停不下来。

甜英走来船头,说:“阿龙,怎么啦?为什么哭?”

阿龙不回答,只是哭,哭得酣畅淋漓。

甜英对正峰说:“你欺负他了吧?”

正峰说:“没有!”

“什么没有?什么没有?就是有!就是有!”阿龙喊叫道。

“来,告诉伯母,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他——他差点儿把我推到河里去!”

甜英生气地看着正峰,说:“你干嘛推他?他是你弟弟呀!”

“我没有推他!”

“推了,就是推了!”阿龙边哭边说。

正峰说:“我要是推了,他怎么不在河里,而在船上坐着呢?”

阿龙不知道怎样为自己争辩,他只有大哭。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嘴巴张得老大,伤心地哭嚎。

眼泪流进他自己嘴巴里了,咸咸的。

甜英蹲下来,抱住阿龙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别哭了,阿龙,等会儿叫你大伯教训他,别哭了!”

阿龙觉得自己心里太苦了,他要把苦水都倒出来:“他一会儿说我是猪,一会儿说我是狗,一会儿又说我胆小鬼!呜呜呜——我不高兴去盛泽了,我要回家!呜呜——”

甜英在正峰背上捶了一拳头。

虽然看上去打得一点都不痛,但是,阿龙多少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他还假装要把我推到河里去!呜呜呜——”

“好了,阿龙不哭了,伯母泡方便面给你吃!”

阿龙最喜欢吃方便面了。在家的时候,妈妈总是不让他吃,妈妈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但阿龙就是喜欢吃,他觉得方便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尤其是方便面的汤,他每次吃,都会把汤喝得干干净净。

方便面的诱惑,让他慢慢止住了哭。阿龙的嘴里,甚至悄悄渗出了口水。要是现在,有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他一定会吃得稀里哗啦的,汤汤水水肯定喝得一点都不剩。

“我也要吃方便面!”正峰说。

甜英说:“不给你吃,只给阿龙吃!你犯了错误,还想吃方便面?”

正峰说:“我自己去买好了!”

甜英说:“哟,你倒神气了,你买,钱呢?”

正峰说:“不要你管!”

甜英说:“别吹牛了,我不管你,你吃什么穿什么?”

正峰恶狠狠地说:“哼!”

甜英说:“你不要凶,你有本事,就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衣裳是我们出钱买的,你有骨气就不要穿!”

正峰真的就把他身上的T 恤脱了下来。他光着上身,倔强地站在甜英面前。

“还有裤子呢?”甜英说。

甜英训斥正峰,阿龙的心头,一开始感到十分快意。但是,等正峰脱了上衣,甜英还要他把裤子脱掉,这时候阿龙心里突然难过起来。他不希望甜英再逼正峰脱,他甚至害怕正峰真的脱掉裤子。如果他真的脱光了,阿龙会感到难受。好像眼前这一切,都是他阿龙的过错。因为他,正峰才被逼成这样。正峰的心里,一定恨死了阿龙。

赤膊的正峰,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地站着。

甜英说:“脱呀,怎么不脱了呢?”

阿龙很想对伯母说:“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正峰脱!”

他也想对正峰说:“不要脱啊!”

他想把正峰的T 恤捡起来,递给他,让他穿上。

可是,正峰突然纵身一跳,跳进了河里。

【爱吃方便面】

船头上发生的事,秋生在驾驶舱里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听不到阿龙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发生了什么,他应该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他是看到正峰从船上跳下去的。

但他不仅没有停船,反而加大了马力,把船开得更快了。

机器突突突地猛吼起来。

河里的正峰,快速地向后退去。

他在水里奋力地游泳,想要追上船。

但是,船明显开得比他快。

从阿龙这里看过去,好像正峰不是在向前游,倒像是在用力地向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呀?秋生没看见正峰跳下船吗?他为什么要把船开得这么快呢?难道他是故意的吗?要把正峰甩掉吗?他不要他的儿子了吗?

“停——停——”甜英对着驾驶室歇斯底里地喊。

可是船并没有慢下来,更不要说停了。

阿龙也着急起来,他向船尾使劲挥手。他要秋生看见,要他把船停下来。

船棚挡住了阿龙和甜英的视线,他们已经看不到水里的正峰了。

甜英哇哇乱叫,不知道她是大哭呢,还是喊着什么。

机器终于停止了吼叫,像一阵狂咳后的人,终于停歇下来。

阿龙跟在甜英后面,战战兢兢地走到船尾,看见河里的正峰,只是一个小黑点。

这个黑点,越来越大。

正峰的游泳姿势,看上去很美,一点都不像他的爸爸。秋生游的是狗爬式。

他越游越近。

阿龙和秋生、甜英三个人,站在船上看着他,好像在看河里的一条大鱼。

正峰游到船边,抓住一只轮胎,灵活地爬上了船。

是的,船的四周,挂着一只只汽车轮胎。为的是靠岸的时候,或者与别的船只相撞时,不要把船撞坏了。

“快去换掉裤子,穿上衣服,来向阿龙道歉!”秋生严肃地说。

正峰钻进船棚,半天不出来。

“正峰——正峰——”甜英喊他,也不见答应。

“进去看看!”秋生对甜英说。

甜英把正峰从船棚里拉出来,说:“给阿龙道歉吧,你大他三岁,就不应该欺负他,要护着他才对!”

阿龙看着正峰,发现他的嘴抿得紧紧的,一点都没有要开口说话样子。

秋生说:“道歉很难,是不是?”

正峰的嘴抿得更紧了。阿龙从他的腮帮子看出来,他的牙齿也咬紧了。

“你容不得阿龙,是不是?”秋生说:“那好,我去岸上打个电话,叫你叔来把阿龙领回家!”

虽然离家几天,有点想家,但是,船儿离盛泽越来越近了,神奇的陨石越来越近了,阿龙不想半途而废,他要去看大陨石,要躺在它上面看星星。

听秋生这么说,阿龙有点着急,生怕秋生真的给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坐车过来把他领回家。

他想说:“不,我不要回家!”但他能这样说吗?要是这样说了,正峰不是更加不肯向他道歉了吗?不是更要欺负他了吗?是他自己一定要留在船上的,那么,被正峰欺负,就是活该!

“对不起!”这句话,是突然从正峰的嘴里冒出来的。阿龙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道歉。正峰的嘴唇一直都是抿着,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仿佛是不要让任何话从他嘴里钻出来。可是,他突然说了对不起,那么快,那么响,说得那么清楚。

阿龙有点感动。正峰当着大家的面道歉,阿龙也就不再生气了。他肯说“对不起”,就是帮了阿龙的忙。因为,他要是不说,秋生就要打电话给阿龙的爸妈,阿龙就不能跟着船去平望了。

阿龙态度有点卑贱,马上说:“没关系!”

秋生说:“不光是口头上道歉,实际行动也要做到。同学间都要团结友爱,何况还是自己的弟弟!”

“就是呀,他比你小三岁呢!”甜英说。

阿龙上前拉住正峰的手,说:“我们去吃方便面吧!”

甜英说:“我可没说要泡给正峰吃!”

阿龙说:“我和正峰一人一半,我只要吃半桶,我多吃点汤好了!”

甜英说:“不行!我只泡给你吃,不给他吃!”

阿龙假装赌气地说:“那我也不要吃了!”

甜英说:“阿龙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龙迟疑了一下,说:“真的!”

甜英笑了,说:“好吧,看在阿龙的份上,就给他也泡一桶吧!”

在机器的突突声里,阿龙和正峰两个,坐在船板上吃方便面。

他们吃得嗤溜嗤溜的,好像都饿了三天肚子。

阿龙对正峰说:“你吃剩下来的汤给我喝点。”

正峰说:“好的,我反正吃方便面都会剩很多汤。”

阿龙说:“那你捞一点我的面过去好了。”

正峰就从阿龙的桶里捞了一点。阿龙觉得,他捞得太多了,但是,是自己让他捞的呀,也没事先说好捞多少,现在他捞了,又怎么能嫌他捞多了呢?

吃完方便面,阿龙把两个桶里的汤都喝完了。他觉得肚子胀胀的,好像已经灌到了喉咙口。但是,心情很舒畅呀,方便面的滋味真好啊!

“你不要再说回家这两个字了,知道了吗?”正峰说。

阿龙点点头,说:“可是你不要再把我往河里推了,好吗?”

正峰说:“只是假推嘛!”

“假推也不要!”阿龙说:“也不要再骂我是猪和狗了!”

正峰说:“那只是打比方,又不是真的骂你!”

阿龙说:“打比方也不要!”

正峰说:“你不说要回家,我就不这样了。”

阿龙说:“是你先这样我才要回家的!”

正峰说:“那我不这样就是了!”

阿龙说:“那我保证再也不说要回家了!”

正峰说:“我也保证!”

阿龙说:“我要是再说,就找不到自己的鞋!”

正峰说:“我要是再这样,我的鞋子就被外星人偷去!”

自从上了船,阿龙和正峰都一直是光着脚,他们的鞋子,被甜英收在了船棚里。两个人赌咒发誓,说到了鞋,正峰赶紧站起来,跑进船棚找他的鞋。

正峰拎着鞋出来,高兴地大笑道:“哈哈,我的鞋在!外星人啊,求求你,不要拿走我的鞋,没了鞋,我就上不了岸啦!”

阿龙也走进船棚,拿出自己的鞋子。他向空中抛鞋,嘴里说:“哈哈,这是我的鞋!这是我的鞋!”

甜英说:“你们两个疯了是不是?快放下!快放下!没事玩什么鞋呀,脏死了!”

阿龙正峰两个,高兴得在舱板上打滚。好像他们的鞋,是失而复得。好像鞋子真的是被外星人拿走了,然后又还给了他们。

【大船与小船】

船进了泗洪县,过了泗水大桥,有一只小船,快速地向正峰家的大船划过来。

“小龙虾——小龙虾——”小船上戴墨镜的男人一边划船一边吆喝道。

“我要吃小龙虾!”正峰喊道。

秋生放慢了船速,他一定也很想吃小龙虾吧。

墨镜男人大声说:“又大又活的小龙虾,好吃得打耳光都不丢!”

阿龙也想吃小龙虾,但他没有像正峰一样说出来。因为他是客人,不能想吃什么就说要吃什么。只能是,伯母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但是他的眼睛,跟正峰一样,直直地盯着小船看。

“多少钱一斤?”甜英问。

“便宜,全泗洪最便宜的小龙虾!”墨镜男人说。

这时候,又有几只小船向正峰他们的船划过来。每一条小船,都像箭一样射过来。

“小龙虾——小龙虾——”每一条小船上的人都这么吆喝。

墨镜男人向大船甩过来一根绳子,绳子上有一个钩子,它像一只手一样,牢牢抓住了大船的船舷。

又一条小船到了,也甩上来一根绳子,也把大船钩住了。

这条小船上,是一个白发老奶奶,她举起手里一个红色塑料盆,大声喊着:“小龙虾——小龙虾——”

“多少钱一斤?”甜英问她。

老奶奶说:“全泗洪最便宜!”

甜英说:“那就来三斤吧!”

老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她在小船上不仅站得稳稳的,称小龙虾的动作也很麻利。甜英只要三斤,她却递上来五斤。

“太多了,太多了!只要三斤!”甜英说。

老奶奶说:“不多的不多的,三斤我一个人吃都不够!”

甜英正在付钱的时候,墨镜男人生气地说:“是我先来的,为什么不买我的买她的?”

甜英说:“她年纪这么大,不容易啊!”

墨镜男人说:“我容易吗?我的小龙虾这么好,又大又活,价钱跟她一样,为什么不买我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甜英说:“好好好,那也买你两斤吧!”

墨镜男人说:“你买她五斤,只买我两斤,不公平!”

老奶奶拿了钱,挥着她瘦得像树枝一样的手臂说:“帮我把钩子拿掉!”

正峰弯腰取下了勾在船舷的铁钩,扔回她的小船。

甜英对墨镜男人说:“可是再多买,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墨镜男人说:“你们几个人?”

甜英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

“那十斤肯定吃得下!”墨镜男人说:“我还给你们带了十三香的香料,还有香葱!”

甜英犹豫道:“真的吃不完的!”

墨镜男人说:“小孩吃起来,比大人多一倍,二十斤都吃得光!”

甜英说:“还是明天再买吧!”

“不行!”墨镜男人很生气地说。他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凶,看上去就像电影里黑社会的。

“好好好,那买四斤吧!”甜英妥协说。

墨镜男人装了一塑料袋小龙虾,称了一下说:“五斤多,快六斤了,就算五斤吧,十三香和香葱还白送!”

这时候又一条小船向大船甩上来一个绳钩。一个小女孩机灵地跳上船来。

她的手里,提着一篮子小龙虾。

“买龙虾啦——”她的声音细细的。

她的年龄,看上去跟正峰差不多。她穿了校服,头发也是乱乱的,但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仿佛阳光下一朵花突然开了,不仅明艳,而且吐露出芬芳。

“不能再买了,太多了,太多了,实在太多了!”甜英向她不停地摆手。

“买一点吧,买一点吧!”小女孩哀求甜英。

甜英愁眉苦脸地说:“已经买了这么多了,四个人怎么吃得完!”

小女孩说:“买一点嘛!你买他们的,也买一点我的嘛!”

她转过头来,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正峰,又去看阿龙。

水汪汪的眼睛,亮亮的,是有了泪水吗?

阿龙的心,变得软软的,觉得要是不买她的小龙虾,她就太可怜了。

阿龙的书包里,是有一些钱的。但是,他能用自己的钱买她的小龙虾吗?为什么还要买?甜英不是已经买了十斤了吗?要是甜英一斤还都没有买,那该多好啊,那就可以把小女孩篮子里的小龙虾全部买下来。

正峰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拘谨了。他直直地站着,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妈,再买一点吧!”正峰的语气里,竟也有了一点哀求的成分。

正峰还伸手去拨弄小女孩篮子里的小龙虾。

“啊——”正峰突然惨叫起来。

原来,他被一只小龙虾钳住了。

他把手缩了回来,小龙虾却死死地钳着他,挂在他的手上。

“痛痛痛——”他痛得呲牙咧嘴。

小女孩慌忙放下篮子,想把小龙虾从他的手上取下来。

可是,小龙虾的大螯,就像焊在了正峰的手指上。小女孩掰一下,正峰就叫一声。

最后,她生生地把螯掰断了。这只有力的大螯,被她从小龙虾身上掰了下来。

已经与身体分离了的大螯,却还夹着正峰的手指。不过,好像不像刚才那么痛了,因为正峰的叫声,不像刚才那么凄惨了。

正峰甩着自己的手,终于把小龙虾的螯甩掉了。

“痛死我了!”他对着自己被夹红了的手指不停地吹气,好像他嘴里的风是可以止痛的。

阿龙觉得好笑,但他咬着舌头,不让自己笑出来。

“对不起!”小女孩愧疚地对正峰说。

正峰赶紧说:“没关系!”

“还痛吗?”小女孩拿起正峰的手,她是想看他的手是不是被夹破了,或者肿了。

正峰羞涩地把手抽走,藏到了背后,说:“不痛了,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看到小女孩关切地拉正峰的手,阿龙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要是刚才被小龙虾夹了手的是他,那该多好啊!如果小龙虾夹住了他的手指,那么,她也会这样拿过他的手来看,然后用好听的声音问他“还痛吗”。阿龙一定会说不痛,即使夹得再痛,他也会说不痛。

“你的小龙虾太坏了,把我们正峰的手指都要夹断了!”甜英说。

小女孩说:“小龙虾好呀,因为好才能夹得这么痛。”

阿龙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她的小龙虾最活最健壮,才会把正峰夹痛,差点把他的手指头都夹断。

甜英说:“可是我已经买得实在太多了!”

小女孩楚楚地站着,就是不走。

小船上蹲着的,是她的爸爸吧?他一直都在小船上默默蹲着,抽着烟,什么话都不说。

“走吧,走吧,回家吧!”甜英说。

小女孩突然哭了,不是装出来的哭,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这样的伤心。

“回家吧,哭什么!”这时候小船上她爸爸开口了。

可她还是哭,不是大声的哭,而是抽泣。

“我给你两块钱,东西就不买了,好吗?”甜英说。

“不要!我不要!”小女孩着急地说。

正峰被夹痛的手指,刚才一直含在嘴里。现在他把手指拿出来,说:“妈,还是买一点吧!她的小龙虾特别好,力气大,肯定好吃!”

阿龙也赶紧说:“是啊,是小龙虾之王!”

“好吧好吧,他们两个都说要买,那就再买一斤。”甜英说。

小女孩止住了哭,说:“买三斤吧!”

甜英说:“三斤太多了!”

小女孩说:“那买两斤吧!”

正峰说:“买吧买吧,我多吃点!”

甜英说:“多吃也吃不了那么多!”

阿龙说:“我也多吃点!”

甜英无奈地摇头,说:“好好,那就称两斤吧!”

小船上蹲着的小女孩爸爸站起来,把小女孩手里的篮子接了过去。

他把烟头扔进河里,从篮子里扒拉掉一点小龙虾,上了秤,又递了上来。

小女孩回到小船上之后,她回过头来一笑。她的笑,是那么的美丽,就像这运河的水面上,突然绽放了一朵水莲花。

阿龙向她挥了挥手,她也挥手。

他们的船,向后面退去。小船越来越小,小成了一艘玩具船。

直到小船快要看不见了,正峰还呆呆地站着,看着小船。

小船就像一条小鱼,终于游走了,看不见了。

【醉拳和蛇拳】

买了这么多小龙虾,一大堆,就连正峰和阿龙也觉得太多了。

但是,他们的心里,有多高兴啊!可以放开肚子吃了,尽情地吃。想到小龙虾烧好以后的鲜美可口,阿龙忍不住淌口水。

“哈哈,我要吃一百只!”正峰说。

阿龙说:“我也吃一百只!”

正峰说:“我要吃两百只!”

阿龙也想说要吃两百只,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吃得跟正峰一样多,否则,正峰就会生他的气。

于是他说:“哈哈,我要吃一百九十九只!”

正峰看了阿龙一眼,说:“你为什么不吃两百只?”

阿龙说:“再多一只我也吃不下了!”

正峰说:“骗人,一只小龙虾只有一点点,怎么会吃不下?”

阿龙说:“那我也吃两百只。”

甜英拿过来一只垃圾桶,说:“正峰,阿龙,来来,一起来拾掇小龙虾吧,这么多,我一个人抽泥肠,抽到明天都抽不完呢!”

正峰叫起来:“不,我怕,我怕它夹我!”

阿龙把自己的两只手藏起来,说:“小龙虾夹人好痛啊啊啊——”

甜英说:“你们吃倒不怕?过来过来,我教你们,只要拿住它的背,就夹不到手啦!”

那只刚才夹了正峰手指的小龙虾,被正峰找到了。他拿起它,把它举了起来。它只剩下了一只大螯,但是,它的独螯,还是在空中有力地动着。要是手指靠近它,一定还会被一下子夹住,绝对不会松开。

“哈,我要吃了你!”正峰说。

阿龙则把掰下来的那只钳子拿在手上,说:“好大的钳子啊,我要吃了你!”

正峰一把将钳子抢过去,说:“我吃我吃!这是我的钳子!”

阿龙说:“你又不是小龙虾,怎么会有钳子?”

正峰说:“它夹得我太厉害了,现在还痛呢!我要吃了它,为自己的手指报仇!”

阿龙说:“可是,你刚才说已经不痛了。”

正峰被阿龙说得无言以对。

甜英说:“因为是美女问他,所以说不痛。”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是不痛了!”正峰赶紧为自己辩解。

阿龙发现,正峰的脸红了。

小龙虾煮了满满一大锅。这个夜晚是多么的欢乐啊!

大铁锅里,小龙虾的颜色红得发亮,红得诱人。

香料和葱姜的香,还有小龙虾本身的香,还有秋生玻璃杯里白酒的香,弥漫在古老的运河上。

正峰和阿龙埋着头吃,一个又一个,嘴巴忙得话都不想说了。一开始,大螯里的肉,他们还剥出来吃。虾脑袋呢,放进嘴里胡乱嚼几下。后来,他们只吃小龙虾身体了,头和钳子直接扔了。

秋生说:“可惜了,真可惜了!钳子里的肉最好,是活肉!”

甜英对秋生说:“那你吃呀,所有的钳子都归你吃!”

秋生说:“这么多钳子我怎么吃得下?小龙虾我也只要吃几个就够了。”

秋生喝一口酒,拿起一只正峰扔在矮桌上的虾钳,放进嘴里吮得津津有味。他看上去就像在吮自己的手指头。

“大伯,酒有什么好喝的?”阿龙说。

秋生说:“好喝啊,酒是最好喝的东西了。你要不要来一口?”

阿龙把身子往后躲,好像秋生是要往他嘴里灌酒一样:“不要不要,我不要喝!”

正峰拿过秋生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小孩子不能喝酒!”甜英说。

但是,秋生没有阻止正峰,他只是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是在鼓励他再喝一口。

正峰就又喝了一口。

“苦吗?”阿龙问正峰。

正峰摇摇头。

“那么,辣吗?”

正峰还是摇摇头。

“要喝醉了!”甜英夸张地说。

正峰的脸,果然就红了。两口白酒喝下去,就像是脸上抹了女孩子的腮红。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很夸张,样子很傻。

“你真的喝醉了吗?”阿龙问他。

汪惠仁 书法

他也不说话,一伸手又抓起一只小龙虾,壳也不剥,就往嘴里塞。他一边嚼,一边说:“龙虾好好吃,龙虾真好吃啊,啊啊龙虾太好吃啦——啊龙虾,啊龙,阿龙,吃阿龙啦——”

阿龙说:“我不是龙虾!不要吃我!”

秋生笑眯眯地看着正峰,好像很欣赏他这副疯疯颠颠的样子。

甜英却撇了一下嘴,说:“装的!”

阿龙说:“啊啊,我也醉了!”

正峰藐视他说:“你又没喝酒,怎么会醉?”

阿龙就拿过秋生的酒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白酒的辛辣,刺激得他大咳起来。他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好像要把刚才喝进去的酒用力咳出来。

“喝口水吧!”甜英说。

“我也喝醉啦!我也喝醉啦!”阿龙说。

“我没醉!我没——醉——”正峰假装醉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大着舌头说。

两个孩子在地上打滚,假装撒酒疯。

正峰打了两个滚,爬起来打醉拳。他打得真像啊!眼睛半闭着,就像真的醉了一样。他摇摇晃晃的,还时不时出一拳,就像真的醉拳一样。

阿龙也爬起来,他模仿蛇的动作,身体扭动,脖子也扭动,手臂在正峰面前扭出S 形,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正峰突然打出一拳,打在了阿龙的脸颊上。只听得啪一声,阿龙觉得自己的骨头肯定被打断了,痛得他立刻倒了下去。

他捂着自己的脸,身体蜷曲成了一只虾。

正峰却还在摇摇晃晃打他的醉拳。

甜英说:“停!停!你把阿龙打痛了!”

秋生说:“怎么真打?”

甜英蹲下来,拿开阿龙的手,说:“打痛了吗?阿龙,很痛吗?”

阿龙哭了起来,他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呜地哭。

甜英说:“还好,没打到眼睛。”

正峰说:“蛇拳不行,还是醉拳厉害!”

甜英说:“厉害个屁!你把他脸打肿了!”

秋生说:“正峰,你说好了不再欺负阿龙的,你说话还算不算话?”

正峰说:“我没有欺负他。”

“那他怎么痛成这样?”甜英说。

“不小心呀不小心,我喝醉了呀!”正峰油腔滑调地说。

秋生突然出手,在正峰的脑袋上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真响啊,打得正峰踉踉跄跄,就像真的醉了一样。他晃了几晃,也倒下了。

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哇哇大叫。他的叫声,既像是哭,又像是嚎叫。

他的声音,把阿龙的哭声完全盖住了。阿龙干脆不哭了,他拿开自己的手,侧过脸看正峰。

正峰只是干嚎,一点眼泪都没有。阿龙很疑惑,不知道他是真哭呢,还是装的。

【就是想知道】

秋生和甜英,他们的鼾声响起来了。

可是阿龙睡不着。

小龙虾吃得实在太多了,他的嘴好痛,舌头也痛。腮帮子也痛,是因为刚才被正峰打了一记醉拳。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怨恨正峰。他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切。鲜美的小龙虾,吃了一只又一只,越吃越好吃,怎么吃也吃不完,真是开心极了!还有酒的味道,闻上去是那么的香,可是喝进嘴里,却又辣又苦。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啊,如果这也算喝酒的话。酒原来是这个味道啊,真是没什么好喝的。可是,为什么大人那么喜欢喝酒呢?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酒这种东西呢?它也是古人发明的吗?就像发明了指南针和火药。发明它,就是为了喝吗?除了人,还有什么动物要喝酒呢?如果给狗喝,它会喝吗?猫呢?会不会闻到酒味就逃走了?那么植物呢?如果把酒浇洒在树下,树会不会醉?树醉了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打醉拳。喝了酒的树,可能会在风中不停地弯腰吧?叶子疯狂地抖动,响得满世界都是沙啦啦沙啦啦,那就是树发酒疯啦!

阿龙胡思乱想,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卖小龙虾的小女孩。她长得真好看啊,尤其是她回到小船上,回头一笑的时候,真是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美十倍。

小女孩低头抽泣的声音,好像也在阿龙的耳畔回响。

阿龙有点后悔,没有让甜英再多买一点她的小龙虾。如果阿龙是大人,如果这艘运输船是阿龙家的,如果这个小女孩提着满满一篮子小龙虾上了他家的船,那么,他肯定会把这篮小龙虾全部买下来。拎着空篮子的她,一定会脸上乐开了花。

阿龙在黑夜里醒着,他就像一只小船,在自己思绪的河里,划呀,飘呀。

“阿龙,阿龙!”他听到正峰轻声叫他。

啊,原来正峰也没有睡着呀!

阿龙没有答应他。

“阿龙,我知道你没睡着!”正峰说着,把手伸过来,使劲捏了一把阿龙的屁股。

“你为什么也没有睡着?”阿龙轻轻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因为喝了酒。”

“那,大伯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睡得着?”

正峰拉了拉阿龙的裤头,说:“我们到外面去吧!”

“干什么?”

“在这里说话要被他们听到!”

两个人悄悄爬起来,猫着腰,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船棚。

外面的空气好清凉啊!空气中还有着焚烧草木的气味。

“我有点肚子痛,你呢?”正峰说。

阿龙说:“我肚子不痛,嘴痛。还有,脸被你打得很痛,现在还痛!”

“对不起,阿龙!”

“没关系。”

“阿龙,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女生呀,到我们船上来卖小龙虾的。”

“名字怎么会猜得到!”

“忘记问她叫什么名字了!”正峰遗憾地说。

“你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正峰,你想她做你的女朋友吗?”

阿龙说出这句话,自己的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希望她成为正峰的女朋友。

“我长大了,就要娶这样的老婆。”

阿龙假装笑了,说:“你这样想不难为情吗?”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是说长大以后,不是现在!”

“但是你现在想了!”

正峰的声音,在昏暗的夜里,让阿龙听上去觉得有点陌生。好像说话的不是正峰,而是另外的人。是的,正峰的声音,听上去倒像是一个大人在说话。

“我好想再见到她!”正峰的声音,像一只苍蝇,在夜色中嗡嗡地飞。

“你们两个不睡觉,在外面做什么?”甜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俩身后,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睡不着!”阿龙说。

“是吃撑了吧?”甜英说:“实在撑得难受,就用手指抠一下喉咙,能吐出来就好了。”

“不用吐,一会儿就好了!”正峰说。

“快进屋里睡觉吧,不许再说话了!”甜英说。

船棚里秋生的呼噜特别响,舱板都好像被震动了。

“比机器还响!”正峰说。

甜英说:“听惯了就不响了,快进去睡!”

在大伯机器一样响的呼噜声里,阿龙很快睡着了。

船开着开着,就飞起来了。越飞越高,飞进了银河里。原来银河里有很多船啊,大船小船很多很多,不是在水里开,而是在空中飞。啊,对面的小船上,那不是卖小龙虾的女生吗?她的头上,缀着星星,那是她的眼泪吗?但她没在哭啊,她开心地笑着,笑得像一朵花。

【人多力量大】

机器的突突声,昭示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运河的早晨,刮着微微的风,那风是湿润的,有着水的腥味。

甜英早就煮好了一大锅粥,还烙了几块香喷喷的煎饼。她盛好了三大碗粥,放在矮桌上。粥太烫了,提前盛出来,好让秋生吃。等正峰和阿龙起来了,也就正好可以吃。

摆在桌上的,还有两包榨菜。

甜英自己已经喝了一大碗粥下去。她一边吃,一边嘴里发出嗤啦啦的声音。是的,粥太烫了,她边吃吹,但还是很快就吃下去了。她的嘴,已经习惯了吃很烫的东西。虽然她听收音机里说,吃太烫的东西有害健康,会把食道烫坏,但她还是喜欢吃滚烫的粥。粥端在手上,烫得几乎端不住,但是,她却能喝下去。她的嘴,比手还耐烫。“滚烫的喝下去舒服,浑身都舒服!”她说。

秋生发动了机器,然后,把方向盘交给甜英。

秋生去洗漱,他刚刷好牙,还没端起粥碗,船就不动了。

它突突突地吼着,就是不往前开。

“倒挡!倒挡!”秋生喊道。

船还是不动。

秋生替下甜英,机器在他手里忽而大吼,忽而喘息,仿佛是他在暴怒,是他在骂人。但是,不管怎么样,船就是不动。船像一个倔强的孩子,怎么骂怎么打,它就是不动。

“你是怎么开的?!”秋生愤怒地说。

“就是往前开呀,还能怎么开?”甜英说。

“搁浅了,开不动了!”秋生关掉了机器,泄气地说。

“这河面挺宽的呀,怎么会这么浅呢?”甜英说。

“真是见了鬼了!”秋生猛地拍了方向盘两巴掌。

他又一次发动了机器,他让机器发出了特别响的突突声。仿佛是被绑的困兽,大吼一声,要使足全身的力气,挣脱捆绑在身上的绳索。

一会儿怒吼,一会儿吃力地喘息,船却依然一动不动。

“锚起了吗?”秋生说。

甜英说:“起了呀,不是你自己拉上来的吗?”

秋生的嘴里,吐出一句粗话,又把机器关了。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甜英急得快要哭了。

秋生说:“有啥怎么办的,去拖!叫正峰他们起来,一起去拖!”

“正峰正峰,起来,快起来!阿龙也起来!”甜英喊道。

“什么事呀?”正峰睡得正香,他很不满意被叫醒。

阿龙也好困啊,但是听到甜英慌慌张张地叫他们起来,一下就坐了起来。

甜英说:“船搁浅了,开不动了!”

“什么是搁浅?”阿龙的眼皮,好像被眼屎糊住了,他撩起汗衫,使劲地揉自己的眼睛。

“就是船开到浅滩上了,被卡住了,开不动了!”甜英说。

正峰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他懒洋洋地说:“那怎么办呀?”

“到岸上去拖,一起去背纤!”甜英说。

甜英一把将正峰拉起来:“走,快走!阿龙,一起走!”

秋生已经架好了跳板,“你在船上!”他对甜英说。

正峰和阿龙,光着脚跟在秋生后面,踩着跳板走进了河水里。

走跳板的时候,阿龙看到脚下的流水,心里有点慌。可是,正峰却故意跳了一下,让跳板弯弯地弹上去又落下来。

“鞋子!鞋子!”三个人到了岸上,听到甜英在船上喊。

“不要!不要!”秋生不耐烦地说。

但甜英还是把三个人的鞋子都扔到了岸上。

秋生很生气,他拿起自己的鞋子,又扔回船上。他扔得很准,两只鞋子像两只大鸟,稳稳地落到了船棚门口。

正峰和阿龙也要像秋生一样,把自己的鞋子扔回去,但秋生制止了他们:“你们穿上,穿上鞋!否则会踩到地上的碎玻璃!”

“那你呢,大伯?”阿龙拎着自己的鞋说。

“我没事。你们脚嫩!”秋生说。

正峰说:“我脚上也有老茧!”

秋生很凶地对正峰说:“穿上!”

正峰乖乖地穿上鞋,他故意将鞋穿反了,把左脚的鞋穿在右脚上,右脚的鞋穿在左脚上。

细心的阿龙看出来了,说:“正峰,你穿反了!”

正峰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说:“我是卓别林!”

阿龙于是学着正峰的样子,也故意把鞋左右换过来穿。

可是,没走几步路,他就觉得特别别扭,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于是他蹲下来,把左右鞋换了回来。

秋生拿着粗壮的麻绳,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让正峰和阿龙在他身后,也像他一样背着绳子。“一起用力拉!”他命令道。

“一二三!”秋生喊道。

正峰和阿龙也跟着他一起喊:“一二三!”

船上,机器突突突地响。

可是船就像是在运河里生了根,或者说就像是一个岛,怎么拉它都不动。

“使劲啊!”秋生回头喊。

正峰和阿龙,也学着秋生的样子,身体前倾,双脚使劲地蹬着大地。

“一,二,三!”

“一——二——三——”

无论他们怎样喊,怎样使劲,船还是突突突地干嚎,并不往前走。

“肩膀好痛!”正峰说。

阿龙也觉得痛,好像麻绳勒进了他的肉里。他不再让绳索背在他的肩上,而是反转身子,双手握住麻绳,用力向后拉。

正峰也转了过来,跟阿龙一样,双足蹬地,身体后倾。

三个人吭哧吭哧地拉,船还是不动。

“停停停,不要拉了!”秋生把麻绳从肩膀上拿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吃力地喘着气,懊恼得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正峰和阿龙也扔开麻绳,坐在了地上。

“我要是鲁智深就好了!”正峰说。

“鲁智深也不一定拉得动!”阿龙说。

正峰说:“他那么大的杨柳树都能连根拔起,肯定拉得动!”

阿龙说:“可是船比杨柳树还要重。”

正峰说:“船是浮在水上的,杨柳树的根扎在泥底下很深很深。”

阿龙说:“要是我们三个人都是鲁智深,肯定拉得动。”

秋生丧气地说:“鲁智深也不见得有那么大力气,那是书里夸张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看到一只小船向他们这里划了过来。

“是卖龙虾的老奶奶!”阿龙的眼睛最尖,第一个看出来。

“真是!”秋生说。

老奶奶的船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船搁浅了吧?”

阿龙说:“是的,老奶奶。”

“你怎么知道?”正峰问道。

老奶奶说:“经常有船在这儿搁浅的。”

“天啊!天啊!我们走不了啦!”正峰夸张地用两个拳头敲地,嘴里大喊着。

阿龙也学着正峰的样子,用拳头捶地。

老奶奶说:“你们别急,我去叫人来帮忙!”

她麻利地划着船,小船很快就不见了。

不一会儿,远远的有一帮人跑了过来。

“五个,不对,六个!”正峰激动地站了起来,数着来人。

阿龙也站起身来,说:“看,看,戴墨镜的人,昨天卖小龙虾给我们的!”

秋生也站了起来,太阳有点亮,他用手掌遮挡着,看那些人向他们走来。

来了六个人,加上正峰他们三个,大家背起粗粗的麻绳,一二三,一二三,奋力地拉呀,用力拉呀!

一共九个人,却只有八个人拉。墨镜男人没有一起拉,他只是站在边上,负责指挥。“一二三!一二三!”他的嗓音很细,有点像女人。但他喊得很卖力,有很节奏感。

船动了!

突突突的机器声,仿佛是在欢呼。

“耶耶耶——”正峰欢呼起来。

“耶耶耶——”阿龙高兴得跳起来。

“耶耶耶——”墨镜男人也大声喊,他的嗓音,真的好像女人啊!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秋生的嗓门,比任何人都大,好像是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

“不用谢,不用谢!”墨镜男人说:“昨天的小龙虾好吃吗?”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正峰说。

“比大龙虾还好吃!”阿龙说。

墨镜男人说:“好吃就下次再来!”

正峰和阿龙几乎是一起说出来:“下次还买你的小龙虾!”

“好好好,说话算数!”墨镜男人高兴得大笑起来,好像真的是又买了他的小龙虾。

“下次买一百斤!”正峰说。

“下次买两百斤!”阿龙说。

秋生说:“正峰阿龙不要乱说,怎么可能买那么多?不能吹牛,做不到的事,不能随便答应!”

墨镜男人拍拍阿龙的肩膀,又拍拍正峰的背,说:“一百斤两百斤吃不下的,但是我一个人吃过十斤。我们泗洪的小龙虾实在太好吃了,对不对?”

“对!”正峰说。

“好吃!”阿龙说。

提着各自的鞋子回到船上,回头看时,墨镜男人他们已经不见了人影。

“这里的人真好啊,要不是他们,我们就走不了啦!”甜英说。

阿龙说:“比鲁智深还好!”

船突突突地往前开,河面越来越开阔。

只有正峰一个人,还呆呆地站着,看着远远的岸。

“正峰——”阿龙喊他。

可是,正峰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是没有听到呢,还是故意不理睬?

刚才背纤的地方,已经远得看不到了。正峰却还傻傻地立在船边,眺望着那里。

“正峰,有什么好看的呀?”阿龙说。

正峰忧郁地坐了下来,说:“我觉得就像做梦一样。阿龙,你说,刚才确实是来了六个人帮我们拖船吗?”

阿龙说:“当然是啊,那个戴墨镜的叔叔,就是昨天晚上卖小龙虾给我们的。”

“昨天晚上卖小龙虾给我们的,还有另外的人是吗?”正峰说。

阿龙说:“是啊,还有一个女生。”

正峰的眼光,茫然地看着远方,他说:“今天她为什么没有来呢?”

是啊,要是她今天也跟墨镜男人他们一起,来帮忙拉船,那么,就又能见到她了。阿龙想,要是今天她也来了,正峰会不会问她叫什么名字呢?

【船儿快开】

只要突突突的机器声一停,秋生的收音机就会响起来。可是,里面除了天气预报,就是京剧。正峰不喜欢听,阿龙也不喜欢听。

秋生说:“那是因为你们不懂,所以觉得不好听。”

阿龙书包里带了两本书,一本是《无字图书馆》,一本是《卡夫卡和旅行娃娃》,都是西班牙一位叫法布拉的作家写的。临走的时候,妈妈还提醒他说,在船上如果感到无聊了,就可以看看书。妈妈说:“而且,看书总是好的,出去玩也不能忘了学习。”

阿龙对正峰说:“正峰,我们来看书吧!”

正峰很干脆地说:“我不喜欢看书的!”

阿龙就拿出书来,一个人看。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小镇图书馆里,书上的字,竟然悄悄地都从书中跑走了,这是多么奇怪啊!

可是,正峰却在旁边大声唱歌。他唱歌一点都不好听,简直是五音不全的。阿龙知道,他其实并不爱唱歌,平时就没听到过他唱。现在他大声地唱,唱得这么起劲,可能就是故意捣乱,不让阿龙静静地看书。

“别唱了,好不好”阿龙说。

正峰说:“我怎么连唱歌的自由都没有了?”

阿龙说:“你怎么偏偏在我看书的时候唱?”

正峰说:“嘴巴长在我的身上,我想什么时候唱,就什么时候唱!”

阿龙说:“你这样,我书都看不进去。”

正峰说:“那你为什么要在我唱歌的时候看书?”

阿龙说:“是我先看书,你再唱的!”

正峰说:“阿龙,别看书了,书有什么好看的!我们来唱歌吧!”

他一把抢过阿龙手上的书,扔在了船棚的角落里。

他的动作很粗鲁,阿龙很心疼他的书。他怕书被他这么一抓一扔,就弄皱了。阿龙总是觉得,如果一本书变成皱巴巴的,就不好看了。

阿龙把书拿起来,看它有没有被扔坏。

正峰却又一把抢过去,又要扔。

阿龙双手护住书,说:“让我把它放好!”

阿龙把书小心地放回书包。他有点后悔把书拿出来,看又看不成,还被正峰抢过去扔了一下,他有点心疼。

正峰刚才唱的是一首名为《香烟爱上火柴》的歌,阿龙也知道这首歌,但他一点都不喜欢它。

“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泪,那我永远都不会哭。因为我怕失去你,因为我怕失去你——”正峰又唱了起来。

“不要唱这个,不要唱这个好吗?”阿龙说。

正峰换了一首:“求求老天淋湿我的双眼,冰冻我的心,让我不再苦苦奢求你还,回来我身边——”

阿龙打断他说:“这首歌我不会唱的!”

正峰说:“这个不会唱,那个不喜欢,你到底要唱什么歌?”

阿龙想了想,说:“我们来唱《十二生肖》好吗?”

正峰说:“好的好的,这首歌我也喜欢的!”

这就是十二个生肖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辰龙巳蛇午马未羊

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这就是十二个生肖

是你的还是他的

是世界的是地球的

一百岁已经算久的

还有什么好争了

做一个好学生了

不要烦恼不要打仗

咱们来唱首歌谣

如果说人有十二种不同

步入华丽世界学习每个品种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大声地唱——

唱到一半,阿龙实在不想再唱下去了。跟正峰一起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唱歌,而是在乱喊乱叫。正峰每一句都不在调上,而且还唱得超响,让阿龙也找不到调了。根本就不像是唱歌,而是扯着嗓门在念歌词。

“你怎么不唱了?”正峰问。

阿龙说:“我不想唱了。”

正峰说:“是你说要唱《十二生肖》的,怎么又不唱了呢?”

阿龙说:“我们唱得太难听了!”

他没有说正峰唱得难听,而是说“我们”唱得难听。一来是怕正峰生气,二来呢,这也是事实。跟正峰一起唱,阿龙确实也变得不会唱歌了,在他自己听来,都是很难听很难听。

正峰说:“我们肯定没有王力宏唱得好听。”

阿龙说:“那就不要唱了!”

正峰说:“唱得不好听又没关系的,只要唱得高兴就好了!”

阿龙说:“可是我就要唱得好听!反正我现在不想唱。”

正峰很落寞地一个人唱:“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泪,那我永远都不会哭——”

不过他只唱了两句,也就不唱了。

他突然抱住阿龙的头,两根手指,还抠住了阿龙的两个鼻孔。

“你干什么!”阿龙挣脱了,叫了起来。

“我打保龄球!”正峰大笑着说。

阿龙在电视上看到过打保龄球的,虽然正峰刚才把他的鼻孔抠得有点痛,但他还是笑了。他觉得很好笑,人的脑袋,真的就像一个保龄球,两个鼻孔,确实很像保龄球上的两个洞。

他把正峰的脑袋抱住,也去抠他的两个鼻孔。没想到的是,正峰的鼻子里,竟然很多鼻涕。他的手指还没挖进去,就已经碰到了粘粘的鼻涕。

阿龙大叫起来,放开正峰,马上趴到船舷,在河里洗手。

正峰开心得哈哈大笑。好像鼻涕是他故意留在鼻孔里的,为的就是要让阿龙的手伸过来,让他粘一手鼻涕。

甜英替上了秋生,去掌方向盘。秋生从驾驶舱里出来,看到阿龙趴着洗手,说:“你怎么不怕掉下去?”

正峰说:“我要是对准他屁股上踢一脚,他就掉下去了!”

秋生厉声说:“你敢!”

阿龙听到了正峰说的话,吓得赶紧一翻身,仰面躺在了舱板上。

正峰也躺下来,和阿龙靠在一起。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好像是要睡觉了。

“船上待腻了吧?”秋生说:“今天下午到高邮,我带你们去听扬州评话吧,不知道茶馆里有没有说《武松》的。”

正峰闪电般坐起身,说:“武松?什么武松?”

秋生说:“说大书啊,讲武松的故事。”

正峰说:“啊,我要听!我要听!我最喜欢武松了!”

阿龙也坐起来,说:“我也喜欢武松,我要听武松!”

秋生说:“今晚不知道有没有呢!我在高邮听过几次,那说书先生说得真好听!”

“快开!快开!”正峰对着驾驶舱大声喊。

甜英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是向他摇摇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

秋生说:“急什么呀?开得再慢,吃晚饭前也能到高邮。去早了也没用,评话都是晚上才有。”

正峰和阿龙都兴奋极了。机器突突突的声音听上去不再讨厌,反倒像充满激情的鼓点,和他们的咚咚跳动的心是一样的节奏。

突突突,快快开!

咚咚咚,听武松!

突突突,快快开!

咚咚咚,听武松!

【陈小五馄饨】

匆匆吃了晚饭,秋生就带着正峰和阿龙上岸,要往高邮城里去。

甜英说:“我也想去听说大书的,我也喜欢听《武松》!”

秋生说:“你不能去!你去了,谁在这里看船呢?”

甜英说:“我知道了,我就是天生这个命!脏活苦活累活,都有我的份,就是吃喝玩乐的时候,就没我的事了。”

秋生说:“你也不要这样说。那我在船上,你带他们去好了!你知道哪里有说大书吗?”

正峰说:“让妈妈一起去吧!”

“谁看船?”秋生说。

当然不可能是正峰或者阿龙留下来看船。

“总要有人留在船上!”秋生说。

“没有人不行吗?”正峰说。

秋生说:“肯定不行!”

甜英说:“也不一定有人到船上来偷东西。”

“万一呢?”秋生说。

正峰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我们把船棚里的灯开着,这样,小偷就不会来了,以为船上有人。”

秋生说:“你是要玩空城计啊!”

阿龙觉得正峰的办法不一定行。上次在窑湾镇,不就是有一帮小孩从水里游过来,偷船上的煤吗?船上还有人呢!

甜英说:“算了,还是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船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是不放心的。”

三个男人穿上鞋,上了岸。

甜英抽掉了跳板。

“伯母力气真大啊,一个人能搬得动跳板!”阿龙禁不住赞叹道。

船上的伯母听到阿龙这么说,她拿下眼镜揉自己的眼睛。

“妈妈再见!”正峰说。

甜英不吱声。

“伯母再见!”阿龙说。

甜英也不吱声。

“妈妈,为什么不说话?”正峰说。

甜英还是没有声音,只是站在船头揉眼睛。

“伯母哭了吗?”阿龙轻声说。

“走吧,走吧,别管她了!”秋生迈开大步,带着两个男孩,向城里走去。

一路上阿龙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伯母不能和他们一起去听评话,很可怜。她白天要做饭、洗大家的衣裳,还要和大伯轮流掌舵开船,确实很辛苦。而去城里听评话,她很想去,却不能去,只能一个人留在船上看船,怪不得她要哭呢!

要是船上有一条大狼狗就好了!阿龙想,那样,伯母也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听评话了。有了凶猛的大狼狗,就不会有人敢上船偷东西了。

要是自己的妈妈,也想跟他们一起去听大书,但是不能去,只能一个人留在船上,她会哭吗?如果她哭了,阿龙是一定会很心疼的。那么,他愿意替妈妈看船吗?他敢一个人留在船上吗?

也许,他会陪着妈妈,也留在船上。尽管不能听评话了,他也愿意。

可是,妈妈一定不会同意。她一定会说:“你留下来,我也还是听不到评话。除非你一个人看船,我去听。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船上,我又是不放心的。”

阿龙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阿龙,快点!跟上!”正峰在前面喊他。

很大的茶馆,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

正峰他们坐下来,秋生点了一杯茶。

服务员说:“你们三个人,不可以只要一杯茶。”

秋生说:“小孩不喝茶的。”

服务员说:“不喝也要点的,这就是听书的门票。”

秋生说:“那我们要两杯茶行吗?他们两个是小孩,小孩只要半票,不是吗?”

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没有半票的,男女一样,老少无欺。”

点了三杯茶,一起上来的还有界首茶干、秦邮董糖、双黄咸鸭蛋和烫干丝,都是每人一份。

正峰和阿龙,好像晚饭没吃一样,张嘴就吃。很快就把各自的一份吃光了。

秋生说:“你们可以吃我的。”

正峰看着他爸爸面前的那一份,没有反应。他一定是在犹豫,吃还是不吃?

阿龙觉得再吃大伯的,很不好意思,就说:“我不要吃了!”

大伯说:“我就知道你们会饿,两个人都是,晚饭根本没好好吃。”

正峰说:“要来听书,太激动了!”

“很激动!”阿龙说。

“再激动,晚饭都要好好吃嘛!”秋生说。

服务员看到正峰和阿龙面前的碟子都空了,问:“两位要不要来一碗小馄饨?”

阿龙客气,说:“不要了。”

服务员说:“我们高邮的陈小五馄饨很有名的,是天下美食。来高邮不吃一碗,就是白来了!”

“来两碗,给他们一人一碗!”秋生说。

“您不来一碗吗?”服务员对秋生说。

“我这些还没吃完呢,不来了!”秋生说。

两碗馄饨热腾腾地端上来,薄薄的皮子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肉馅。一只只馄饨,半浮在酱油汤里,还有一些青翠的葱花,看好,又散发着诱人的香。

“吃吧,趁热吃吧!”秋生说。

他说话的时候,咽了两下口水,阿龙看到了。

阿龙知道,大伯也是想吃馄饨的,但他没有要,只给阿龙和正峰要了,他是不是为了省钱?这么好的馄饨,他眼睛看着,却不吃,他一定很馋的。

阿龙的心里感到一软,觉得大伯真好啊!而自己,竟有了一点愧疚,觉得让大伯看着他们吃,很不好意思。

阿龙把碗推过去,推到大伯面前,说:“大伯,给你吃吧!”

秋生说:“怎么,你不喜欢吃吗?”

阿龙说:“不是。”

正峰对阿龙说:“那你为什么不吃?”

阿龙说:“我想给大伯吃。”

秋生的笑容,变得很尴尬。他很感动,觉得阿龙小小年纪,却这么懂事,竟然这么体谅大人,真是不容易。

他把碗推回给阿龙,说:“谢谢你阿龙,大伯不要吃,你吃吧!”

阿龙说:“那大伯你先吃几个,再给我吃!”

正峰马上舀了一个,递到秋生嘴边,说:“爸爸你吃!”

秋生一口把儿子递过来的馄饨吃了下去。他的脸上,漾满了幸福的表情。

阿龙也舀了一只,喂进大伯嘴里。

“好了,好了,我够了,你们吃,你们吃!”秋生嘴里含着馄饨,含含糊糊地说。

正峰又喂了他一只。

阿龙也又喂了他一只。

正峰再喂了他一只。

阿龙再把一只馄饨递到秋生嘴边的时候,他推开了。说:“不吃了,真的不吃了,我吃不下了,阿龙你自己吃,正峰也自己吃!”

正峰和阿龙两个,这才埋头呼噜呼噜地吃馄饨。

阿龙吃完馄饨,把碗里的汤也喝光了。他抬起头来说:“比方便面还要好吃!”

正峰说:“那当然啦,比方便面贵多了!”

秋生一直认真地看着两个男孩吃馄饨。他们的脑袋毛茸茸的,好像都要放进馄饨碗里去了。秋生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两个多好的孩子啊!馄饨吃进他们的肚子里,比秋生自己吃,可要让他快乐多了。要不是担心他们吃撑了,他就会再要两碗,甚至再要四碗。不,他们能吃多少,他就要多少。只要他们吃得下,只要他们吃得高兴,他就不心疼钱!

【他乡遇故知】

说书先生出场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裤,头发像是抹了油,梳理得苍蝇站上去都会打滑。

他一出场,茶馆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他的一双眼睛,真是炯炯有神,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亮。

阿龙发现,跟说书先生比,大伯的眼睛是混沌的,眼睛里还有血丝。他猜,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除了早晨,大伯每顿都要喝酒。

说书先生手里的醒木在桌子上一拍,他就说开了:“今天跟各们继续说皮五辣子——”

“不是说《武松》吗?”正峰说。

“是不是《武松》啊?”阿龙说。

秋生侧着耳朵,仔细听,说:“好像不是。”

邻桌的人说:“不是《武松》,是《皮五辣子》。”

“什么是《皮五辣子》呀?”正峰问。

“有名的,很有名的!”邻桌说。

“别说话,听吧!”秋生说。

“我要听《武松》!”正峰很不满地说。

“我也要听《武松》!”阿龙说。

邻桌告诉他们,《武松》上个星期已经说完了,现在说的是《皮五辣子》。

“听吧,很好的!”秋生说。

正峰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表示失望,也表示无奈。

阿龙没有像正峰一样叹息,他的目光,被说书先生吸引了。

说书先生的表情,丰富得就像在几张不同的脸之间切换。他说话的声音,也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好像是两个人在对话。

他说的话,阿龙只能听懂大概。他说皮五辣子从小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父母双亡后,他把家产全部输光了,白天在街上耍赖要点钱,晚上就睡在土地庙里。这些,阿龙是听明白了。

说书先生说,皮五辣子又懒又脏,他每天早上醒来,两只眼睛被眼屎糊得睁不开,他用手掰开一只眼睛后,能看见了,就懒得再掰开另一只眼睛。所以,他慢慢就养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习惯。

听到这里,正峰哈哈地笑出声来。

阿龙也觉得好笑,他也跟正峰一样笑了。

两个男孩的哈哈大笑,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是的,许多人都不是被说书先生逗笑的,而是觉得正峰和阿龙傻啦吧叽的笑太好笑了。

笑声对说书先生显然是很大的鼓励,他很高兴,眼睛比刚才更亮了,说话的声调也更响亮饱满。

他说,皮五辣子还有个特点,就是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为什么?那是因为,他身上有虱子,却懒得挠痒痒,总是耸耸肩,“皮擦布,布擦皮,”所以就变成了两边肩膀不一样高了。

真好笑啊!这次是阿龙先发出笑声,接着正峰也笑了,两个男孩的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这笑声,在茶馆里显得很突兀,感染了大家。

可是,他慢慢地往下说,他的话越来越难听懂了。

阿龙觉得有点困了。

茶馆里没有刚才安静了,渐渐嘈杂起来。嗑瓜子的声音,轻声交谈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呢!

阿龙迷迷糊糊地,突然被说书先生的一记醒木拍醒。说书先生手上的木头,怪不得叫“醒木”呢!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阿龙醒了,茶馆里重新又安静下来。

正峰也不像刚才那样兴奋了,他的神情,也显得有些困倦。

“听不懂!”正峰说。

“我也听不懂!”阿龙揉揉眼睛说。

秋生说:“扬州话就是这个样子的。”

邻桌的人说:“多听就懂了。”

说书先生继续说书,阿龙继续迷迷糊糊。

渐渐地,阿龙眼里的说书先生,只有嘴巴在动啊动的,他说些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往阿龙耳朵里去。

阿龙的身体,突然往前一倒,砰的一声,把面前的茶杯撞翻了。

“你睡着了!”他听到正峰说。

阿龙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他们这里。大家都听到这砰的一声了,好像阿龙的脑袋撞翻茶杯,是比说书还要吸引人。

终于熬到说书结束,哗啦啦的掌声,把阿龙从迷糊中惊醒。

“结束了,走了!”秋生说。

秋生面前的双黄蛋、董糖和茶干,还没吃掉呢!阿龙看见了,正峰也看见了。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些食物。

他们饿了,又饿了。

“带回去给你妈吃!”秋生一边将东西用餐巾纸裹起来,一边对正峰说。

阿龙觉得很惭愧。自己刚才很想吃呢,他饿了,看着大伯面前的茶干什么的,真想伸出手去,拿过来塞进嘴里。他所以没有拿,是在等正峰先动手。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伯母一个人看船,不能来听书,就应该带点东西回去给她吃呀!而自己和正峰两个,早就把小碟里的东西吃得底朝天了。而且,还想把大伯那里的也拿过来吃呢!要是真的伸手去拿了,那有多丢人啊!

三人走出茶馆,夜凉似水。

正峰打了两个喷嚏。

秋生说:“你妈在说我们了!”

“那我们快走吧!”正峰说。

“我们快走吧!”阿龙噔噔噔地走到了最前面。

“秋生!秋生!”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

“啊,是你啊?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太巧了!”秋生的大嗓门,让很多路人为之侧目。

这个戴眼镜的叔叔,原来是以前跟秋生一样,也是开运输船的,现在他换了开大卡车了,他买了好几辆大卡,他有一个车队。

“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的两条长手臂,搂住了正峰和阿龙,一边一个。

秋生说:“是啊,这叫他乡遇故知!在一个茶馆里听了半夜书,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眼镜叔叔说:“是啊,你们站起来的时候,我才看见!”

“你现在发达了!”秋生说。

“哪里哪里,也是混口饭吃!”眼镜叔叔说。

秋生说:“你是大老板了!”

眼镜叔叔说:“可别这么说!怎么,有了老二了?两个帅小子,秋生你真福气啊!”

秋生说:“哦,这是阿龙,是我弟弟的孩子。”

眼镜叔叔热情地说:“我们找个馆子,去喝一杯,怎么样?”

秋生说:“现在太晚了,两个小孩都困了!”

眼镜叔叔说:“那让他们回去,咱俩好好喝几杯。”

秋生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眼镜叔叔说:“那明天吧,明天我请你们吃饭,大家都要来啊!”

他拍拍正峰和阿龙的头,说:“怎么不见嫂子?”

“她在看船!”正峰说。

眼镜叔叔说:“这里的治安好得很,船不用看,不会有人偷东西的!”

“明天还是得赶路!”秋生说:“怕过长江的时候遇上大风。”

“可别!”眼镜叔叔说,“多年不见,今晚碰上,真是难得!不差一天半天的,最近天气都不错,明天一定喝杯酒,叙叙旧!”

阿龙是希望大伯答应的。因为阿龙很喜欢这个叔叔,他热情的样子,让阿龙心里暖暖的。另外,阿龙也很想到饭店里吃一顿。

“爸——”正峰叫了一声爸,没说其他。但他的意思秋生能懂,阿龙也懂。他也希望接受眼镜叔叔的邀请,明天去饭店赴宴。

秋生终于答应了,他的大嗓门在空旷的夜里,显得特别洪亮。

“说好了啊,秋生!明天中午,11 点半吧,老苏北饭店,就在刚才听书的茶馆边上。叫上嫂子,大家一定来啊!”

【空城计】

“船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是不放心!”甜英说。

“那你还是不去吧!”秋生说。

甜英不吱声,她的脸上,有了委屈的表情。她的眼镜片亮晃晃的,好像也在生气。

昨晚听书,她没有去,一个人留下来看船。今天去下馆子,又让她看船,她当然不高兴啦。

“我带一个菜回来给你吃!”秋生说。

“我不要吃!谁要吃你带回来的东西!”甜英说。

秋生笑了,说:“昨晚上带回来的双黄咸鸭蛋那些,你不是全吃了吗?都没留到早上。”

甜英说:“不吃掉不是要坏了吗?难道扔到河里去?”

看着甜英满脸的不高兴,秋生说:“正峰,要不你留下来看船吧,让你妈去。”

“我不!我不要!”正峰说。

阿龙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他很担心,下来大伯就会让他留在船上。如果大伯说,那就阿龙留下来吧,那该怎么办?他也像正峰一样说不要吗?

其实阿龙是多虑了,不可能让他一个十岁的小孩单独留在船上的。留在船上有什么用呢?十岁的孩子,即使看到有人上船偷东西,又怎么对付?

秋生说:“那就大家都去吧,冒个险。眼镜说了,这儿治安好,不会有事。”

“那我去换件衣裳!”甜英说。

汪惠仁 书法

她去船棚里,换了一件鹅黄的衬衫出来。“好看吗?”她问正峰。

正峰说:“不好看!”

但是阿龙觉得挺好看的,至少比她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个大汗衫好。那个大汗衫,就像男人的衣裳,而且还有汗酸味。

“正峰说不好看,那怎么办?”甜英犯了愁。

秋生说:“那就去换一件嘛!”

“换哪件?”甜英问。

秋生想了想,说:“那件像黄鳝一样的不错。”

秋生形容得一点不错,这件衬衣从颜色到花纹,都跟黄鳝很像。不过,因为是竖条纹,所以甜英穿上它,身材显得清秀了一些。

“怎么皱巴巴的呀?”正峰说。

甜英说:“船上的衣裳,有什么办法,都是塞在席子底下,没有一件不皱的。”

“皱的地方抹点水就好了!”秋生很有经验地说。

甜英说:“不用了,穿一会儿就好了。等走到城里那个饭店,它就不皱了。”

四人上了岸,甜英说:“跳板怎么办?不抽掉吗?”

是啊,如果跳板不拿掉,那么不是谁都可以轻松地上船吗?要是抽掉跳板,那怎么把它放到船上去呢?他们回来的时候,又怎么上船呢?

“不抽吧!”秋生说。

甜英说:“那怎么能放心!人家上来把一船煤都搬空了怎么办?我们有钱赔吗?”

“跳板搭一点点在岸上,”正峰出了一个坏主意,说:“如果有人走上来,就噗嗵一下掉到河里去!”

听正峰这么说,阿龙想起了他的同学罗志刚,曾在教室门上放了一个玻璃瓶。女生梁嫣一推门,玻璃瓶正好落在她头上,把她的额头砸出了血。

阿龙马上说:“这样很危险!”

秋生对正峰说:“亏你想得出来!这么高摔下去要出事的,跳板还有可能打过来,出了人命怎么办?”

正峰马上不吱声了。他转过头,给了阿龙一个白眼。好像他被爸爸批评,都是阿龙害的。

甜英灵机一动,说:“有了,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呀?”阿龙问。

秋生说:“什么办法?”

只有正峰不吭声,他还在生气。

甜英说:“把收音机开着,开到最响。这样,人家就会以为船上有人!”

“这倒是个好办法!”秋生说。

正峰说:“收音机里就放京戏,这样人家就以为船棚里是大人。”

甜英夸赞说:“正峰说得对,听京戏的肯定是大人。”

正峰得了表扬,脸色才好转了起来。

阿龙说:“正峰好聪明!”

阿龙的内心,其实并没有觉得正峰有多聪明,开收音机的办法,又不是他想出来的。阿龙所以要说一句,那是为了让正峰不要再生他的气。正峰刚才一脸不高兴,还给了他一个白眼。正峰生气,阿龙当然也就不可能开心,大家都会不开心,那么,去老苏北吃饭又有什么意思呢?

收音机里放的是广告。秋生说:“过一会儿,就是京剧节目了!”

“要是京剧放完了呢?”正峰担心地问。

秋生说:“那又是广告。”

正峰说:“那广告之后呢?”

秋生说:“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之后呢?”正峰说。

秋生说:“又是广告。”

“广告之后呢?”这回是阿龙问了。

甜英说:“别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了,反正收音机开着就行,管它什么节目!”

“要是后来放少儿节目了,那人家就以为船上是小孩!”正峰说。

“有小孩也比没有人好!”甜英不耐烦地说。

秋生说:“只要收音机开着就好,放少儿节目,也不代表船上就没有大人。”

“是啊,只要收音机响着,人家就不敢上来!”甜英说。

大家于是欢欢喜喜,一路向老苏北饭店走去。

【我们先回去】

眼镜叔叔要了很多菜,正峰、阿龙和甜英,稀哩哗啦一阵猛吃,很快就饱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眼镜叔叔说:“再来一人一碗陈五小馄饨!”

甜英赶紧说:“不要了!不要了!一口也吃不下了!”

正峰说:“我半口也吃不下了!”

阿龙说:“我小半口也吃不下了!”

眼镜叔叔说:“这里的陈五小馄饨,是天下有名的,著名作家汪曾祺写过它的!”

秋生说:“昨天晚上在茶馆里听书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了。”

眼镜叔叔骄傲地说:“怎么样,好吃吧?”好像陈五小馄饨是他做的一样。

正峰说:“昨天好吃!”

阿龙说:“今天吃得太饱了!”

眼镜叔叔和秋生两个,菜吃得很少,光是说话和喝酒。其实秋生话也不多,都是眼镜叔叔在说。

甜英突然对秋生说:“要不,你们两个再喝一会儿,我和正峰阿龙先回船上。”

眼镜叔叔说:“急什么呀,再坐会儿!”

甜英说:“我还是不放心船上!”

“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开着收音机吗?”秋生说。

眼镜叔叔说:“高邮的治安很好的,不用担心!”

甜英说:“可我还是心里不踏实,眼皮老是跳!”她的手指,伸到自己的眼镜片后面,按了一下眼皮。

“眼皮跳有什么关系?”正峰说。

甜英说:“眼皮跳得我心慌,我怕出事!”

秋生说:“你比我还迷信!”

甜英说:“要不正峰阿龙你们再坐会儿,我先回。”

正峰说:“我也要回去!”

阿龙也早就觉得无聊了。吃饱了,眼镜叔叔叽哩呱啦说个不停,他说些什么,阿龙和正峰一点都不感兴趣。

“我也要回去!”阿龙说。

甜英说:“那我们三个先走,你们慢慢喝,反正今天也不开船了。”

“去吧!去吧!”秋生好像已经有点醉了,说话舌头都不那么灵活。

走回到船停泊的地方,甜英的脸都白了。“不好了!不好了!”她慌张地说。

正峰和阿龙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甜英说:“你们听!收音机不响了!”

真是啊,船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走的时候,收音机开着,开得很大声,现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有人上了船?是把收音机关了?还是连收音机也偷走了?

会不会小偷现在还在船上?

大家都紧张起来。

阿龙的心砰砰地跳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跳板还像走的时候一样,稳稳地架在船与岸之间。它轻轻巧巧的,安安静静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还是两个,从这块跳板上,猫一样走上船?他偷走了船上什么东西?也许,什么东西都没偷走,只是把收音机拿走了。

船上除了这只收音机,可能也没有什么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只有船舱是装得满满的煤,才是最值钱的东西。可是,一船煤,看上去好好的,根本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

三个人站在岸上,看着他们的船儿发呆。谁也不敢贸然踏上跳板。谁也不敢第一个走到船上去。

阿龙看看伯母,他想知道伯母会怎么办。

可她一脸的惊恐,身子一动都不动。她的眼镜片闪着光,有点像一只猫。

阿龙又看看正峰,正峰也正巧在看他。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是大伯在就好了!阿龙想。在阿龙的心目中,大伯是什么都不怕的。他要是在,一定会用他打雷一样的大嗓门对着船棚喊:谁?快给我滚出来!小心我摔死你!

“谁?谁在船上?”正峰突然大喊,把阿龙吓得身子狠颤了一下。

“你吓死我了!”甜英对正峰说。

阿龙吃了一吓,马上对正峰产生了无比的敬意。正峰真厉害啊!阿龙想,他到底是大伯的儿子,竟然敢在这时候对着船上大喊。正峰真是了不起啊!

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正峰似乎更大胆了,“有人吗?出来!不要躲在里面,我看见你了!”他大声喊道。

阿龙也不再害怕,他的胆子被正峰壮了起来,他也像正峰那样,对着船棚大喊:“谁在里面?快出来!我们看见你了!”

船上依然毫无动静。

阿龙说:“我们扔土块上去吧?”

正峰说:“不要扔!要把船棚砸坏的!”

甜英说:“船上好像没人!”

没人吗?可能正峰也觉得没人,所以他不再喊。

阿龙也觉得船上是没人,否则,他听到他们这么喊,不会还躲在里面不出来。

他一定已经走掉了,拿了收音机跑了。

“我们上去吧!”甜英说。

她的声音有一点颤颤的,她心里一定还非常害怕。

“我走前面!”正峰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阿龙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正峰。

三个人都上了跳板。

正峰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甜英。阿龙走在最后。

到了船上,正峰故意把脚蹬得很响。他其实还有点担心船棚里躲着人。

阿龙觉得自己的腿软软的,走在窄窄的跳板上,更加晃晃的不稳当。

勇敢的正峰,走到船棚门口的时候,他还是脚步明显迟疑了。

是啊,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还是得谨慎啊!

万一有个人躲在里面呢?万一他手里还拿着刀呢?

正峰在船棚门口稍作停留,然后猫一样退后了几步。他是怎么啦?怕了吗?退却了吗?是想逃走吗?

“正峰!”甜英颤颤地说:“要不要进去?”

在阿龙眼里,这时候的伯母,不再是个大人,她反倒像一个胆怯的小女孩。而正峰,则成了大人,是一个充满了力量,可以依赖的男子汉!

但是,正峰他又为什么要后退呢?

正峰退了几步,在船舱里拿了一块煤。这是一块方方的,棱角很尖利的煤。它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乌黑的煤,闪着银亮的光。

哦,阿龙明白了,这是武器啊!正峰拿起它,就是拿起了一件武器。万一船棚里躲了人,如果这个人还要行凶的话,就可以把石头一样的煤块砸向他。

阿龙猫步走到船舱边,也拿起了一块煤。

这块煤,比正峰那块还要大,阿龙拿在手上,觉得有点拿不住。

于是他放下它,另外拿了一块小点的。虽然小,但是有着坚硬的尖角,拿在手上很合适。

如果发生意外,阿龙就要把它狠狠地扔向歹徒。

里面并没有人!

奇怪的是,收音机还在,它好好的,在桌子上就像一张人的脸,像一张安静的笑脸。

“哦哦哦,吓死了我!”甜英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收音机没偷走!”阿龙说。

“奇怪了,”甜英说:“收音机怎么还在呢?它怎么不响了呢?”

是的,收音机怎么不响了呢?它坏了吗?它为什么早不坏晚不坏,在这个时候坏呢?它让正峰他们多紧张啊,以为船上肯定有人来过了。

正峰拿起收音机,使劲地摇它,它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放下收音机,收音机上就有了一个黑色的手印。

甜英把收音机上的所有旋钮,都拧了一遍,还是没有一丁点声响。

“会不会是没电了?”阿龙突然脑子里一亮,想到了这个问题。

甜英恍然大悟地说:“对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正峰说:“我想到的,我刚才拿起它的时候就想到了!”

阿龙心想,你想到了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甜英说:“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我倒宁愿它坏了!哦不,宁愿它是没电了。”

“那,要不要去买电池?”正峰说。

“等你爸回来再说吧!”甜英说。

“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正峰说。

甜英说:“遇到了那个眼镜,又喝上了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完呢。我看要喝醉!”

【谁知心中苦】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秋生回来。

“我就知道要喝醉!”甜英说。

“会不会晚饭也不回来吃呢?”正峰说。

甜英说:“有可能!”

“那他们还在那个老苏北饭店吃吗?”阿龙有点饿了,他想要是现在有一碗陈小五小馄饨吃,那该多好啊!

“谁知道他们!”甜英用锅铲敲着铁锅说。

“我去叫他回来吧!”正峰说。

“我也去!”阿龙说。

阿龙的想法是,他们去老苏北饭店找大伯,如果他和眼镜叔叔还在那里的话,就有可能吃一碗小馄饨。

“别去!”甜英说:“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可是,又等了一会儿,天都开始暗了,秋生还不回来。

甜英心里急了,不住地向路口方向张望。嫌看不清楚,还把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了,再戴上去看远处。

“来了!来了!”阿龙眼尖,看到大伯出现在远远的地方,正踉踉跄跄地向河岸走来。

“死鬼我就知道要醉!”甜英脱下围裙,赶紧往岸上走去。

正峰也跟了过去。

阿龙犹豫了一下,也走到了跳板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是担心船呢!三个人都上岸了,船不要紧吧?

因为这一回头,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从跳板上跌下去。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

是啊,他们并不走远,只是走到岸上,谁要是上他们的船,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

秋生竟然在路边倒下了。

“别走!你别走!”秋生的嘴里,像是含了一个鸡蛋,但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却响得仿佛全世界都听得到,也不知他是在跟谁说话。

“怎么就喝成这样!”甜英埋怨道。

“你说!”秋生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煤,煤有什——什么问题?那不能怪、怪我!”

“起来,快起来!”甜英要去扶他。

秋生将她一把推开,说:“为、为什么扣我钱?”

几个路人围过来,说:“怎么啦?怎么啦?”

“滚开!”秋生大吼道:“拿、拿钱来!”

“醉了!醉了!”那些人说。

“我没,没醉!”秋生说。

甜英说:“快回船上去吧,真是丢死人了!”

秋生说:“煤质量不、不好,关我我我屁事啊!”

“行了行了,回船上再说吧!”甜英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神经病!”

一个小伙子说:“不是神经病,是喝醉酒了,发酒疯呢!”

正峰弯下腰,想把爸爸扶起来,但是,哪里拉得动他!

阿龙很诧异,自己的大伯,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样一个人?这么多人围着看热闹,真的很丢人啊!

甜英愁苦着脸,对边上两个陌生小伙子说:“麻烦你们,帮忙抬一下!”

两个小伙子,加上正峰,一起把秋生抬了起来。

“我再也不、不、不给你运、运什么煤了!”被抬离了地面的秋生,嘴里还嚷嚷着。

阿龙插不上手,跟在后面走。他的内心,感到了一阵悲哀。大伯怎么变成了这样?这还是他的大伯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人像看猴戏一样围观。大伯自己知道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嘴里喊了些什么呢?是谁欠了他的钱?欠他钱不还吗?是眼镜叔叔吗?还是其他人?

为什么人要喝酒?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吗?又为什么要喝醉呢?醉成这个样子,难道很开心吗?阿龙对酒,突然变得很厌恶。而之前,他闻到酒的味道,还觉得它很香呢!现在看见大伯这副样子,闻着他满身的酒气,阿龙觉得酒很难闻,很臭。

等他长大了,他就不会喝酒,他不要喝酒,因为酒是很讨厌的东西,它会让一个好端端的人变得像神经病,躺在马路边被陌生人看笑话,自己却一点都不难为情。

抬到跳板前,大家就把秋生放在了地上。跳板太窄了,怎么往上抬呀?弄得不好,可能大家都会掉进河里去呢!

“醒醒!你醒醒了!”甜英说。

“爸,上船去吧!”正峰说。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甜英对两个帮忙的小伙子说。

高个的小伙说:“那我们走了,等他醒了自己回船上去吧!”

“我没、没醉!上千里路白、白跑,我冤啊——”秋生突然大哭起来。他的哭声真响啊!响得天上的几只鸟儿都受到了惊吓,仿佛要跌落下来一样。

见自己的男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甜英转身,自顾踏上跳板,往船上走去。

她一定很生气,觉得丢人。她不管他了,就让他在河岸上哭吧!

“妈——妈——”正峰对着她的背影喊。

甜英理都不理。

阿龙觉得哭着的大伯,样子真是滑稽啊!他就像一个耍赖的小孩,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哭得震天响。

“爸,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正峰自己都好像要哭出来了。

听到儿子叫他别哭,秋生竟然睁开眼睛,不哭了。他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眼神迷茫,脸上满是泪水、

“大伯,别哭了,我们回到船上去吧!”阿龙说。

秋生一扭身,哇哇地呕吐起来。

他吐那么多东西,是把刚才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了吧!

吐在他自己的身边,一大滩!

真脏啊!阿龙的眉头皱了起来。酸臭酸臭的,真难闻!

秋生哇哇地吐够了,撩起自己的衣裳,胡乱地抹了几把脸,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和汗水,还有嘴角的呕吐物。他像是突然清醒了,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健壮、沉稳的秋生。

“眼镜叔叔呢?”正峰问。

秋生很勉强地站起来,说:“他逃走了!”

他的身子,好像被风吹得在晃动。

正峰和阿龙扶着他,一步步向跳板走去。

秋生虽然两腿软软的,但是他上了跳板,还是走得很稳。

阿龙走进船棚,发现伯母坐在里头哭呢!她埋着头,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伤心地抽泣。

“伯母在哭!”阿龙小声对正峰说。

正峰过去摇妈妈的手臂:“妈,哭什么呀?”

甜英刚才只是轻声抽泣,突然就变成了放声大哭。

“伯母,不要哭!”阿龙也拉住伯母的手臂,这么劝慰道。

正峰和阿龙,一人拉住伯母一条手臂。

“妈,别哭了好吗?”正峰说。

甜英哭道:“你爸是心里苦哇!我们辛辛苦苦运煤,路上跑十几天,上一次的运费还没拿到呢!老板说煤质量次。质量次是我们的错吗?煤又不是我们挖的!我们只是帮他们运呀!呜呜呜——”

“你跟他们说这些干啥?”秋生口齿依然不清,但他显然清醒了许多。

他在席子上躺了下来,嘀咕道:“哭个屁!”

他的脑袋,咚地一声撞在舱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甜英收了哭,说:“我去给你泡壶浓茶。”

正峰取了一块毛巾,在河水里甩了两下,绞干后,替秋生擦脸。他擦得很仔细,额头、脸颊、鼻子、下巴,都抹了一遍。最后,给秋生的脖子里也擦了。

秋生很享受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阿龙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滋味,酸酸的,好像要哭。

看着躺在席子上的大伯,阿龙觉得他很可怜。而以前,在阿龙的心目中,大伯是强壮的,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的。他对谁都不会服软,任何事都不能让他低头。真难相信啊,他也会哭,也会像孩子一样委屈得坐在地上大哭。

正峰帮他擦脸,他顺从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阿龙的心里,也有了要保护他、照顾他的想法。好像这个人,不是刚强的大伯,而是一个弱小的孩子,需要伯母保护,需要正峰照顾,需要阿龙关爱。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需要所有的人来关心他,疼他。

阿龙握紧拳头,在大伯的腿上轻轻地捶。在家里,妈妈经常会对阿龙说:“阿龙,帮我捶捶腿!”然后,她就会说:“嗯,舒服,真舒服!”

阿龙在大伯的两条腿上轮流捶着,他想,大伯一定感到很舒服吧?

“爸,眼镜叔叔为什么逃走?”正峰说。

秋生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说:“有两个人要杀他。”

真的吗?阿龙惊得手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杀他?”正峰问。

秋生答非所问地说:“那两个人,是他车队的司机。”

“他们真的会杀死他吗?”阿龙脑子里浮现出眼镜叔叔斯文可亲的样子,心里很为他担忧。

秋生的眼睛始终闭着,说:“不会吧,杀人是要偿命的。他逃走了,逃走了,逃走了……”

他重复说着“逃走了”三个字,越说越轻,越说越慢。

他睡着了,嘴半张,发出很响的鼾声。

他嘴里喷出来的气味,真难闻啊,不仅仅是酒气,还有呕吐物酸臭的味道。

【能吃不能吃】

天还没有完全亮,秋生就发动了机器,要开船了。在高邮多待了一天,他要把时间赶回来。

“酒醒了吗?昨天醉成那样!”甜英说。

秋生不说话,甜英又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伤身体的!”

秋生不耐烦地说:“少啰嗦!一大早话这么多!”

阿龙醒来,所看到的大伯,又成了一个沉稳、健壮、刚毅的人。昨天他醉酒的样子,虽然还活生生地在阿龙的脑子里,但是,阿龙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昨天的大伯,和以往的大伯,会是同一个人。

大人也会碰到伤心的事,也会受到委屈,也会因为伤心和委屈,表现出软弱。大人和小孩的不同,是他们会克制和掩饰,会把受到的委屈,把内心的压力和悲伤藏进来,藏在心底,不让别人轻易看出来。而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就不知道掩饰了,所以就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像孩子那样哭,那样闹,那么不顾一切。

但是,酒醒之后,他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可能还会为昨天的失态感到羞愧和悔恨吧?

从大伯联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阿龙想,他的爸爸也会像大伯一样醉成这样吗?他也会不知羞耻地躺在大街上哭闹吗?阿龙不知道,他想不起有这样的事。那么,爸爸的心里,就一点委屈和悲伤都没有吗?

妈妈呢?阿龙记得,曾经有一个夜晚,他被尿胀得醒来,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嘤嘤的哭声。那是妈妈在哭!妈妈怎么啦?他竖起耳朵,还听到了爸爸训斥的声音。啊,妈妈是被他骂哭的呀?他为什么要骂她?她为什么不与他对骂,而只是低声地哭?

在妈妈的心里,又装着什么样的委屈的伤悲呢?

阿龙庆幸自己还是个孩子,不会像大人那样遇到太难的事,不会遭受他们那么大的痛苦。不用为了生活操碎了心,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

但是,他又很羡慕钦佩大伯这样的大人。他能经受住风吹雨打,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会趴下,最终都会想办法解决。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天空,扛起家庭。喝醉酒发一次酒疯,第二天又变回了原来那坚强勇敢的样子,这多了不起啊!

船儿突突突突地开,阿龙发现,有一些鸟儿,追逐着他们的船。这是什么鸟呢?肯定不是麻雀,因为它们比麻雀大;也不是鸽子,因为比鸽子小。它们轻盈地飞着,一会儿在船的左侧,一会儿飞到了右侧,一会儿呢,又出现在船的上方。

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五只!

正峰却说有六只。

可是阿龙只看见五只啊!

“喏,那里还有一只呢!”正峰指向阿龙的身后。

果然,在船的后面,远远地还跟着一只鸟。

“鸟为什么要跟着船飞呀?”阿龙不解地说。

甜英说:“它们饿了,想找东西吃!”

“那我们给点东西它们吃吧!”正峰说。

甜英抓了一把米,给了正峰一点,也在阿龙的手心里放上一点。

“鸟儿,来吃吧——”正峰抬头说。

“鸟儿,快来吃米!”阿龙把抓着米的手扬起来,对鸟儿说。

“撒点在甲板上,它们就来了!”甜英说。

正峰和阿龙,都把手上的米撒了一点在甲板上,可是,鸟儿并没有落下来吃。

它们仍旧在船的上空飞,跟着船飞。

正峰把手里的米全撒在了船舱里。

阿龙也把米撒进了船舱。

米粒散落在装得满满的煤上,仿佛能看到一点点的白,在黑色的衬托下,就像天上的星星。

但是,鸟儿还是没有来吃米。它们低飞了一下,在空中画了一个曲线,又飞回到了空中。

“为什么不吃呀?”正峰喊道。

“鸟儿,为什么不下来吃米呀?”阿龙说。

“怕人,它们还是怕人!”甜英说。

“人有什么好怕的呀?”阿龙说。

正峰说:“我们又不会伤害它们!”

甜英说:“它们不知道呀,它们怕被伤害呢!”

阿龙觉得好遗憾,鸟儿饿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船上撒了米,它们却不敢下来吃。那它们跟着船一路飞,又是为了什么呀?

甜英说:“有些人是很凶残的,什么都吃。不要说天上飞的鸟儿,连地上爬的蛇,还有穿山甲都吃呢!”

正峰说:“这些都是野生动物,不可以吃的,应该保护的!”

甜英说:“是啊,还有人吃猴脑呢,真是作孽呀!”

阿龙也知道野生动物是要保护的,否则,许多珍稀的动物,就要在地球上绝迹了。他就搞不明白,人有粮食吃,有蔬菜、水果和猪肉、羊肉、牛肉吃,有鱼虾和鸡鸭鹅吃,为什么还要吃野生动物?他们难道连孔雀和熊猫也要吃吗?如果恐龙还没有灭绝,他们也会吃恐龙吗?

抬头看时,已经不见了鸟儿的踪影。它们追船一定追得累了吧?它们终于放弃了,终究还是没敢降落下来吃他们喂给它们的米。它们一定很想吃,星星点点的白米,在装满了黑煤的船舱里,是多么的显眼呀,充满了诱惑!但它们还是没敢下来吃,因为它们害怕人类。

突然有一条鱼从水里跳起来,落到了阿龙的脚边。

几乎是出于本能,阿龙立刻蹲下来,去捉这条鱼。

可是,等他双手捧鱼,站起来之后,它猛跳了一下,从他的手里挣脱了。

它跳回了河里。

要不是阿龙的手沾上了粘粘的鱼腥,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条鱼,自己从河里跳起来,跳到船的甲板上,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吗?

“一条鱼!一条鱼!”阿龙喊道。

“鱼呢?”正峰说。

“跑了!”阿龙说。

正峰闻到了阿龙手上的鱼腥味,还看到了他手上一片小小的鱼鳞。

“你怎么不抓牢一点?”正峰说。

是啊,为什么不抓牢一点呢?阿龙自己也这么想。可是,他就是没有抓牢,它身子一弯,就从他手上跳开了。

“有时候,是有鱼会跳到船上来的!”甜英说:“有一年,一下子跳上来两条鲤鱼呢!”

“然后呢?”正峰问。

“然后当然是杀了吃了!”甜英说。

“为什么鱼是可以杀了吃的呢?”阿龙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甜英说:“鱼本来就是可以吃的。”

“鱼又不是野生动物!”正峰说。

“运河里的鱼就是野生的呀!”阿龙说。

“但不是保护动物!”正峰说。

阿龙说:“那喜雀和麻雀,也不是保护动物!”

甜英说:“反正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的东西可以吃,有的不可以吃!”

“猪可以吃,牛可以吃,羊可以吃……”正峰说。

阿龙说:“鱼可以吃,黄鳝可以吃,小龙虾可以吃……”

正峰说:“鸡可以吃,鸭可以吃,鹅可以吃……”

阿龙说:“鸡蛋可以吃,鸭蛋可以吃,鹅蛋可以吃……”

正峰说:“苍蝇不可以吃,蚊子不可以吃……”

甜英说:“呀哟哟,好恶心,谁会吃苍蝇蚊子呀!”

正峰笑了,阿龙也笑了。

阿龙说:“老鼠不能吃,蟑螂不能吃……”

甜英说:“快别说了!别说了!越说越离谱了!”

阿龙觉得,猪啊牛啊羊啊,鱼啊虾啊,鸡鸭鹅啊,这些东西可以吃,它们其实也是很可怜的。它们也是生命呀,把它们杀了吃,它们不害怕吗?这不是同样很残忍吗?

但是,如果人不吃它们,人就只能吃米饭面条和馒头,只能吃些蔬菜和水果,人的身体就会变得不强壮,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外星人统治了地球,会不会把我们地球人杀了吃?”正峰突然这样说。

正峰的手掌,做成一把刀的模样,架在阿龙的脖子上。他的眼里,还射出凶光。

阿龙喊道:“不要杀我!”

“不杀你,我吃什么?”正峰说。

“吃饭,吃面!”阿龙声音颤颤地说,好像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我就要吃你!饭和面不好吃,而你,又香又鲜,味道好极了!”正峰哈哈大笑。不,是狂笑,就像电影里的魔鬼一样,仰起头,狰狞地大笑。

甜英打了一桶水,倒进盆里洗咸菜。她说:“被你们说吃什么不吃什么,说得我什么都吃不进了。今天我们就吃咸菜吧,吃素了,成佛了!”

“我要吃肉!”正峰说。

“我要吃鱼!”阿龙说。

甜英说:“明天就要过长江了,到了扬州,我买长江回鱼红烧给你们吃。”

“回鱼好吃吗?”正峰问。

甜英说:“当然好吃!”

“哦,吃回鱼啰!”正峰欢呼。

“吃回鱼啰!”阿龙也欢呼。

他们已经不再想,回鱼被杀了吃,也是很可怜的呀!

【他是神人】

甜英做的红烧回鱼真好吃呀,有一点点辣,就像方便面的味道。阿龙一直都是不太喜欢吃鱼的,因为鱼有刺。他曾经被鱼刺卡过喉咙,咽饭团、含一口醋,都没有用。鱼刺卡在喉咙口真是难受啊!最后是爸爸带他去医院,医生用镊子把鱼刺夹了出来。

但是回鱼真好,没有刺,吃起来就像红烧肉一样,真爽快!

正峰也吃得很欢,一连吃了好几块。

正峰把一块大大的回鱼夹起来的时候,甜英把它从他的筷子上撸了下来。她说:“你吃得太多了,留点给阿龙吃!”

正峰生气了,放下筷子说:“我不吃了!”

甜英说:“你是哥哥,你得让着点阿龙!”

说着,把这块从正峰筷子上夺下来的鱼块,夹进了阿龙的碗里。

阿龙夹起这块鱼,并没有塞进自己的嘴里,而是还给了正峰:“我已经吃了三块了,这个你吃!”

正峰拿起筷,把这块鱼又夹回给阿龙:“还是你吃吧!”

阿龙用手罩住自己的碗,说:“我不要!”

正峰偏要给他:“上面粘着的饭,是你碗里的!”

阿龙说:“上面也有你的饭!”

秋生说:“你们推来推去,这么客气,那就给我吃吧!”

“好的好的,大伯吃!”阿龙说。

正峰就把鱼块放进了爸爸的碗里。

秋生张大嘴,一口就把鱼块送了进去。

他三口两口,就吞下肚去。

他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嘴里还发出嗞嗞的声音。这是一种满意和陶醉的声音。

“大伯,你不要再喝醉了哦!”阿龙说。

秋生说:“一个人喝,哪会醉!”

“老爸酒量不好,”正峰说:“我都不会喝醉!”

秋生说:“你就喝一口,怎么会醉?”

正峰说:“我喝了两口!”

秋生说:“两口也不会醉。不过你别喝了!”

“喝多少才会醉呢?”阿龙问。

秋生说:“我一般是喝一斤都不醉的。”

甜英说:“又吹牛了!”

秋生说:“这有什么好吹的?”

甜英说:“喝酒的人,就是会吹,都说自己喝得多,明明只喝了二两,就说半斤;喝了半斤的,说是一斤。人家不是说了吗,酒桌上总共只有两瓶酒,两斤,但是大家各自报一下喝了多少,加起来,就有三斤。”

秋生嘿嘿笑了,说:“你这也知道!”

阿龙说:“这是说谎!”

正峰说:“是吹牛,不算说谎。说谎是为了骗人。”

秋生说:“说谎、骗人和吹牛,是有点不一样。”

阿龙说:“眼镜叔叔是不是骗了人,所以他们要杀他?”

秋生说:“可能是吧!”

正峰说:“那他为什么不骗我们,还对我们这么好?”

阿龙说:“我也觉得眼镜叔叔可好了!”

秋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人是很复杂的,好人坏人有时候很难分清楚。坏人有时候会做好事;好人呢,有时候也会做糊涂的事,做出不好的事来。”

“做了坏事,改正了就好了!”阿龙说。

“杀了人就不能改正了,因为死人不会活过来!”正峰说。

秋生说:“是啊,有的事情,做了,是很难改的。所以,要尽量不做坏事,多做好事。”

“大伯,你做过坏事吗?”阿龙问。

秋生说:“做过,当然做过。”

正峰说:“爸爸做的好事更多,抵销了坏事!”

正峰又对秋生说:“爸你以后不要打我了,打人就是做坏事!”

秋生说:“打孩子是坏事吗?教育孩子,为了孩子好,应该算好事吧?”

正峰说:“坏事!”

甜英说:“打得轻一点是好事,打重了就是坏事。”

正峰说:“每次都打得很重!”

阿龙说:“在美国,不能打孩子,警察要来抓!”

秋生说:“我们又不是美国,我们是中国!”

正峰说:“爸,下次别打我了!”

秋生说:“好,好,尽量不打。正峰越来越懂事,不淘气,就不会挨打。”

汪惠仁 书法

“我爸从来不打我!”阿龙说。

“你妈也不打吗?”正峰说。

阿龙泄气地说:“我妈经常打我。”

秋生说:“打孩子好像是不好,还是要讲道理。不过,小孩子也要讲道理,不能蛮不讲理!”

甜英说:“你说得倒好,脾气上来了,神仙都拦不住!”

秋生说:“那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你管!”

大家光顾着说话,谁都没注意到,有一个人,正踩着跳板,往船上走来。

“给点吃的吧!”他突然出现在船棚门口,把甜英吓得尖叫了起来。

这个人,头发胡子都蓬乱着,大热天,还穿得厚厚的,上衣和裤子,都是脏兮兮的。

原来是个流浪汉啊!阿龙心想。

“你怎么跑到我们船上来了?”正峰说。

秋生对甜英说:“给他盛碗饭吧!”

甜英取了一只大碗,盛了满满的一碗饭,又夹了一些菜在碗里,递给来人道:“去岸上慢慢吃吧,碗就送给你了。”

流浪汉说:“没有筷子!”

甜英赶紧拿了一双筷子给他,说:“不好意思!”

流浪汉拿着碗筷,却不急着吃。他看着碗里的饭菜,摇摇头说:“太少了!”

“这么一大碗还少啊?”正峰说。

阿龙也觉得奇怪,这碗饭,如果给他阿龙吃,最多只能吃掉三分之一。这个人为什么还嫌少呢?他一定是饿了好几天了吧?

流浪汉的眼睛,找到了灶台上的锅。他看着锅里剩下的半锅饭,说:“这些,能不能都给我吃?”

甜英说:“我明天早上还要烧泡饭呢!”

秋生说:“让他吃!没有好的给人家吃,还能不让他吃饱吗?”

甜英说:“好,那你吃完我再给你盛。”

流浪汉说:“我就端着锅吃吧!”

“端着锅怎么吃呀?”正峰说。

阿龙也从来都没见过有人端着锅吃饭的。

流浪汉指了指桌上吃剩的鱼汤,说:“这个你们还吃吗?”

秋生说:“不吃了,我们都吃完了。”

流浪汉端起鱼汤,把它倒进锅里。他用锅铲,将饭拌了一下,然后,真的端起锅来,用锅铲当调羹,呼噜噜吃了起来。

简直就是一转眼的时间,他就把半锅拌了鱼汤的饭,全部吃了下去。

阿龙打量着流浪汉的肚子,不敢相信里面装下了半锅饭。

“你,你吃,吃饱了吗?”甜英惊诧得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流浪汉打了一个饱嗝,说:“差不多。谢谢!”

“我们四个人都没你吃得多!”正峰说。

流浪汉说:“我还能吃一锅!”

“真的吗?”阿龙有点钦佩地说:“你是特殊的人!”

流浪汉笑了,说:“这位小兄弟,你说得对,我的胃跟别人不一样。”

秋生问他说:“怎么不一样呢?”

流浪汉说:“消化能力特别强,所以我总是饿。”

“就没有吃饱的时候吗?”秋生问。

流浪汉说:“基本上是这样。”

甜英说:“那,要不要再给你煮一锅饭?”

流浪汉说:“不用了,不麻烦了!”

“那,那你坐会儿?”甜英这样说,说得一点都不真诚。她其实是想说:既然不再吃了,那就请回到岸上去吧!

“不坐了,打扰了!你们人好,多谢!”他说。

虽然他看上去很奇怪,并且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但是,阿龙对这个人还挺有好感的。他说话一点也不粗鲁,彬彬有礼的。可是,他为什么要当流浪汉呢?

他不慌不忙地转身,踩着跳板,往岸上走去。

“慢走!”秋生说。

“再见——”正峰对着他的背影说。

“再见——”阿龙也对他说。

他到了岸上,又折回来,走上跳板。他在跳板中央立定,说:“晚上可能要刮大风,你们最好停到大桥底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秋生说:“这是个神奇的人!”

“他真的是流浪汉吗?”阿龙说。

正峰说:“不是一般的流浪汉!”

“他的胃真厉害啊!”甜英感叹道。

秋生说:“天气预报也说了,今晚会有大风,还会下暴雨。他提醒得对,我们停在这里可能不安全。”

“他让我们停到大桥下面去呢!”正峰说。

“大桥在哪里呀?”阿龙说。

秋生说:“大桥不远,往前一里多路。”

甜英说:“那我们就去大桥下吧!”

【真是不一般】

一束路灯光,照进运河大桥下的桥洞里。在那束金子一般的光里,有一个人躺着,手上捧着一本书,正在阅读。

啊,这个人,不就是刚才一下子吃掉半锅饭的流浪汉吗?

原来,他就住在大桥下啊,这里是他安逸的家!

秋生的船,突突突开到大桥下面,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看他的书。仿佛这艘船,这船上的人,是他从未见过的,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是他,就是他!”阿龙眼尖,第一个发现了。

“喂——你好!”正峰跟他打招呼。

他举了一下手,算是回应。

依然认真地看着他的书。

“你看什么书呀?”阿龙说。

他把书的封面对准阿龙。但是,毕竟不是白天,况且有点远,阿龙的视力,还没有好到跟望远镜一样。

“流浪汉还看书!”正峰嘀咕道。

是啊,正峰是一个马上就要上初中的学生,他都不喜欢看书。而一个睡在桥洞里的流浪汉,却在路灯光里孜孜不倦地看书,是不是太奇怪了?

“我们过去看看吧!”正峰说。

阿龙马上想到了流浪汉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他有点犹豫。

不过,他到底在看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好奇心终于促使阿龙跟在正峰后面,奋力跳到了岸上。

流浪汉坐起身来,很自得地说:“这地方不错吧?多安逸!”

“你在看什么书呀?”阿龙问。

其实不用问,书就在面前,阿龙已经看到了:《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

“好看吗?”阿龙说。

流浪汉指了指他身边的一只旅行袋,说:“你想看,随便拿。都是我垃圾桶里捡的。”

正峰晃着腿说:“我最不喜欢看书了!”

流浪汉说:“小兄弟,这你就说错了!看书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我虽然躺在桥洞里,但是,我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到比全世界都大,像宇宙那么大!”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流浪汉?”正峰说。

“你又说错了!”流浪汉说:“我不是流浪汉!请一定不要以为我是流浪汉!”

“那你是谁?”正峰问。

“我是天涯沦落人!”他笑了笑,说:“叫我方叔吧!我姓方。”

“你为什么在街上要饭?晚上睡在桥洞里,你没有家吗?”阿龙说。

“我有过很好的家,很漂亮的房子,还有一个小花园。但是,后来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像一阵烟,在空中飘散了,不留下一丝痕迹!”方叔说。

“为什么呀?”阿龙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吹牛。

方叔叹息道:“因为一个字:赌。世界上,只有这个字是最可怕的,任何事都没有它可怕。任你万贯家财,高楼大厦如花美眷,都会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把钱和房子都输光了吗?”正峰说。

“何止是钱和房子,还有家庭、幸福、尊严,都没了。只剩下一具赤条条的身体,还有十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他的语气很平和,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好像只是在讲别人的经历。但是,正峰和阿龙都感觉到了他的悲惨。

“那,那你就一直这样流浪下去吗?”正峰说。

“请不要再提流浪这两个字!不是流浪,是行游。脱离社会,脱离熟悉的一切,脱离那编织得密不透风的生活之网,回归本真,回归到自然的天地宇宙中。只有这样,我才能反思,才能洗心革面,重新找到迷失的自我。”

他说的话,是书上背下来的吗?正峰和阿龙听了,似懂非懂,不知道再跟他说什么好。

“书是我最好的伴侣!”他说:“镜子能照出我们的脸,可是,书,可以照见我的灵魂。只有照见灵魂的卑微和堕落,我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找回自己。”

方叔就像一位老师,从容地给正峰和阿龙讲课。而他们两个,也就像两个乖巧的学生,安静地听着他讲。

“我居然爱上了这种生活!”方叔说:“每天晚上,我不用回到固定的地方去,爱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我没有家,但是,到处都是我的家。我没有朋友,但是,万物都是我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用干,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看书。书让我着迷,因为书里面有真理。除了看书,我还喜欢看星空。每一个亮点,都是一颗恒星,巨大无比,它们组成了浩瀚的宇宙,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说到这个,正峰和阿龙来劲了。

阿龙说:“方叔,你说,有没有外星人?”

“当然有啊!”方叔说。

“你见过外星人吗?”正峰说。

方叔神秘地说:“想见吗?”

“想!想!”正峰说。

“想!做梦都想!”阿龙说。

方叔压低了声音,说:“我就是!”

“骗人!”正峰嚷了起来。

阿龙的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丝恐惧。他知道方叔不可能是外星人。但是,他竟然说自己是外星人,那么,他就是个骗子!他有可能是坏人!

由于戒备,阿龙的身体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那你们说,外星人是什么样的?”方叔说。

“眼睛很大,身体很小!”正峰说。

阿龙说:“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方叔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心目中的外星人,不就是电影和漫画告诉你们的吗?谁见过外星人?谁说外星人就是那样的?那才是骗人呢!”

“那,那,你说外星人是怎样的?”正峰说。

方叔说:“外星人肯定存在,也肯定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他们多半是来过地球的,说不定,现在还在我们身边。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维度里。懂吗?他们不在我们的时间里。”

方叔说得太玄了,但是,正峰和阿龙并不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相反,他俩觉得这个人很了不起,他知道的东西,比一般人都要多,比老师还要多。

确实,正如他说的,阿龙脑子里的外星人,就是电影和图片上的外星人样子。这已经成为了他固定的印象,说起外星人,他就会想起头大四肢小,大眼睛小嘴巴,没有头发的模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外星人可能不是这样的。他在梦中遇见的外星人,也只是这番模样。

而方叔就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说外星人可能不在我们的时间里,他们是在时间之外的,这让阿龙感到迷惘。时间之外,那是什么地方?谁能在时间之外呢?死了的人,和还没有出生的人,应该是在时间之外吧?

“你是从书里看来的吧?”正峰问方叔。

方叔说:“书里有。但是,更多的想法,是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我们人跟动物不一样,我们会思考。许多事情,世界上本没有,是我们思考的结果。我们如果不思考,就没有;而我们思考了,可能就有了。”

“外星人也是思考出来的吗?”正峰问。

方叔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如果只是用眼睛看,可能永远也看不见外星人。但是,如果我们用我们的心灵,可能就会发现他们。”

这些话,学校里的老师是从来都不讲的。阿龙和正峰觉得方叔嘴里说出来的话,太新鲜了,也太好听了。

正峰抬起头,仰望着夜空,说:“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方叔说:“这里因为有路灯,城市里,灯光太亮了,要观星的话,要去那些漆黑一片的地方。”

阿龙闭上眼睛,说:“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了天上很多星星,很大很亮!”

方叔说:“你说得好!有时候,闭着眼睛看见的东西,可能比睁开眼睛看到的更多。”

正峰和阿龙,都没有把他们要到江南去找陨石的事告诉方叔。因为秋生曾对他们说,这是一个秘密,如果说出去,他们有可能找不到它。即使找到了,它也有可能变得不再神奇。

甜英在船上招呼他们回船睡觉,正峰和阿龙只能恋恋不舍地与方叔道别。

“再见!”正峰说。

“方叔再见——”阿龙说。

方叔却什么都没说,而是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他不会一秒钟前还在说话,一秒钟后就睡着了吧?他是装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一条大尾巴】

雷声,将船上所有的人震醒。

风的呼啸中,夹杂着噼呖啪啦的声响。世界好像在破碎,在开裂。

大桥下黑咕隆咚的,因为路灯被砸碎了。

是的,下冰雹了!

“幸亏我们是在桥下,否则,船棚都要被砸穿了!”秋生说。

“听这个声音,桥都好像要被砸穿!”正峰说。

甜英说:“别瞎说!桥怎么可能砸穿呢?”

“要是冰雹像足球那么大,会不会把桥砸穿?”阿龙问。

秋生说:“冰雹不可能那么大的,最多拳头大。”

正峰说:“足球大,那就像小行星了!”

阿龙觉得小行星肯定不止足球那么大,但是他不敢说,说了怕正峰生气。

秋生说:“小行星可要大多了!”

正峰马上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落到地球上就变小了!”

秋生说:“那是因为到了大气层里就烧起来了,落到地上,就烧剩了一点点。”

“你不是说,江南的陨石很大吗?”阿龙说。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进桥洞,从这一头穿进来,又往另一边飞了出去。

它飞进来的时候,挟带着一股巨风,差点把船棚的顶掀掉。

“妈呀——”阿龙抱住脑袋大叫。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甜英慌张的声音,更让气氛变得恐怖。

“快进屋!快!”秋生喊着,一把将阿龙拽进了船棚。

关紧门窗之后,感到船身在起伏晃荡。

“那是蝙蝠吗?”阿龙惊魂未定地说。

正峰说:“蝙蝠不可能那么大!”

“别说话,快躺下!”秋生命令道。

躺下之后,外面的声响更加的嘈杂和混乱了。不只是刚才那种噼呖啪啦的脆响,一些混浊沉闷的声音,更让人觉得害怕。

“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风!”秋生说。

正峰和阿龙躺在席子上,两个人抱在一起。阿龙感到,自己是在微微发抖。世界一片动荡,船也在摇晃,所以他的颤抖不会被正峰感觉到。

甜英蜷缩着身子,她显然是吓坏了。

“地球要毁灭了!”正峰说。

“世界末日!”阿龙说。

“龙卷风!是龙卷风!”秋生大声说。

天色在一片混乱中悄悄白了。果然就看到河面上有一条大尾巴,从天空垂挂下来。

“看见了吧?”秋生的语气中,没有害怕,反而带敬佩和夸耀:“真难得这么近看见龙吸水!”

正峰和阿龙都坐了起来。看着河面上缓缓移动的龙卷风,两个人嘴巴都惊愕得张开了,合不拢了。

这条天空垂下的尾巴,在阿龙他们的注视下,移动着,越飘越远,最终在运河的拐弯处消失了。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秋生拉开门,甜英赶紧说:“别出去!”

秋生走到外面,说:“走了,已经走了!”

正峰和阿龙走出船棚,发现桥洞里空空的,不见了方叔。一只装满了书的旅行袋,孤独地缩在角落里。

“方叔呢?他到哪里去了?”阿龙说。

正峰说:“被刚才的大蝙蝠掳走了吧?”

秋生说:“哪会有那么大的蝙蝠!可能是一条被子,被风刮进桥洞里的。”

“那方叔到哪里去了?”阿龙心里有点着急。

秋生说:“他不会有事,他精着呢,可能早就去岸上哪个屋子里睡了。”

“多亏了他!”甜英充满感激地说:“要不是他让我们停到大桥下,可能船都被龙卷风刮上了天!”

“他真不是一般的流浪汉!”秋生说。

阿龙说:“他不是流浪汉!”

“那他是什么人?”秋生说。

正峰说:“他是一个武林高手!”

“他有武功吗?”秋生笑了。

正峰说:“他是比武林高手还要高的高人!”

“他可能是外星人!”阿龙说。

秋生说:“外星人我看不是。不过,这个人确实不一般!”

“人去哪儿了呢?”甜英说:“要谢他一声都不成!”

秋生对老婆说:“把你昨天蒸的馒头全给他吧!”

“可他人呢?”甜英说。

秋生说:“给他放过去嘛,他自然会回来。”

馒头装了一马夹袋。

正峰说:“他肯定一口一个,瞬间吃光!”

阿龙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依恋。好像他和方叔这个人,已经有了很深的友谊。船儿马上就要开走,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吗?阿龙有一种预感,等他们的船儿回来这里的那一天,方叔一定已经不在这里了。也许从此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阿龙感到了离别的忧伤。

他决定送一本书给方叔。《卡夫卡和旅行娃娃》他肯定不要看,那么,只有把《无字图书馆》送给他了。方叔可能会喜欢这本书,因为他喜欢看书,他说过,看书是最有意思的事,在书里能找到真理。而这本书,正是说了书的重要。

即使他不喜欢,也没关系啦。阿龙是要表达一个心意,也是想给方叔留下一个纪念。

阿龙拉开方叔的旅行袋,把《无字图书馆》放进去的时候,取出了那本《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他要拿走这本书。阿龙觉得,这不算偷,因为方叔对他说过的,“想看哪本随便拿”。他就是这么说的。

阿龙要把这本书带走,也算是方叔留给他的纪念吧。

他永远都不会丢掉这本书,就像他会永远记得方叔这个人。

“这本书也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正峰说。

书确实有点脏,但是阿龙不介意。这本书,它是怎么会到垃圾桶里的?为什么有人会把书扔掉?哦,它就像《无字图书馆》里的字,突然有一天就从书里走掉了。现在,它又回来了,回到了爱书人的手上,就像那些走散的字,又回到了书页中。

【长江啊长江】

冰雹和龙卷风袭击之后,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还有塑料盆、树枝、衣裳等杂物。甚至还有一张桌子,也半沉半浮在水里。

真称得上是一片狼藉。

“那里有一个人!”正峰惊叫道。

船驶近后,秋生用竹篙拨了一下,可不是人,而是一头淹死的猪。它白白的肚皮朝上,远看确实有点像是一个人。

“老天发怒起来,真是不得了!”秋生感叹道。

“要是人被龙卷风刮到,会卷到天上去吗?”阿龙问。

“那当然!”秋生说:“就是一头大象,也能飞上天!”

正峰吐了一下舌头,说:“如果我们不是躲在大桥下面,可能船也被刮上了天!”

阿龙说:“那我们就成了飞船了!”

“要真是飞船倒好了!风把我们的船卷上去,掉下来还不摔个稀巴烂!”正峰说。

甜英说:“快别说了,说得我好后怕!”

“方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阿龙说。

甜英说:“还真是呢!”

船儿驶入长江,江面真宽阔啊!这就是长江啊!阿龙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

看着大海一样浩瀚的江面,阿龙真想用纸笔把眼前的景色画下来。

天气真好,称得上是风和日丽。

而之前秋生一直担心,在长江会遇到风浪,或者大雾。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蓝蓝的、清澈的天空,只有宽阔平静的江水。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

你有母亲的胸怀

这几句歌,好像是自动从阿龙的嘴里流出来的。阿龙熟悉这首歌,因为在家里,他经常听妈妈哼唱这首歌。

听到阿龙唱歌,正峰也扯高了喉咙,五音不全地唱了起来:

你从远古走来

巨浪荡涤着尘埃

你向未来奔去

涛声回荡在天外

你用纯洁的清流

灌溉花的国土

你用磅礴的力量

推动新的时代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

你有母亲的情怀

驾驶着船儿的秋生,听到了两个男孩的歌声,他按了两下喇叭,算是为他们伴奏。

远处的一条船,也按了两下喇叭。难道他们也听到正峰和阿龙的歌声了吗?他们是用喇叭声加入合唱吗?

微风轻拂着正峰和阿龙的脸,爱抚着他们少年的身体。长江的早晨,是多么凉爽舒适啊!而在长江上放声歌唱,歌唱壮丽的长江,又是多么的令人心情舒畅!

穿过长江,秋生关掉了机器。

“到了吗?到了吗?”正峰问。

秋生说:“要等,要排队过运河闸。”

“前面是镇江的运河,对吗?”正峰说。

秋生说:“对,我们已经到了镇江,这是京口。扬州那边是瓜洲。京口和瓜洲,都是古时候的名字。有句老话叫‘京口瓜洲一水间’,这一水,就是长江。”

“大伯,镇江好玩吗?我们要去镇江玩吗?”阿龙说。

秋生说:“镇江我们就不上去了,一路上好几次耽搁,得抓紧赶路呢!”

甜英说:“镇江的锅盖面很有名。”

“什么是锅盖面?”阿龙问。

秋生说:“煮面的时候,锅盖漂在面汤上面。”

“我要吃锅盖面!”正峰说。

“但是我们不上岸了!”秋生说:“过了闸就赶路。”

“但是我想吃锅盖面!”正峰说。

阿龙也想吃,但是,他不是大伯和伯母的儿子,他不能像正峰那样说出来。

“赶路要紧!”甜英说。

“我就要吃!”正峰说。

甜英说:“我还是给你们泡方便面吧!”

正峰的倔劲上来了,说:“我不要吃方便面,我就要吃锅盖面!”

机器猛地发动了,突突突的声响,是这样的突然,这样的猛烈——仿佛是秋生对正峰的大声训斥。

船要过闸了。

过了闸,继续向南行驶。

“阿龙,你的书呢?”正峰推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岸上的阿龙。

“什么?”

“我想看书。”

阿龙太感意外了,正峰一直都说,他是不喜欢看书的。怎么忽然之间问要书看了呢?难道过了长江,正峰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正峰了吗?

“你要看哪本?”正峰要看书,阿龙很高兴。

正峰说:“不要那本垃圾桶里捡来的!”

阿龙从书包里取出《卡夫卡和旅行娃娃》,递给正峰。

“只有这本了吗?”

阿龙点点头,说:“我家里有很多很多!”

正峰说:“家里有很多有什么用,我现在要看!”

阿龙说:“你就看这本吧,很好看的!”

正峰拿过书就看了起来。阿龙觉得,他看书的样子怪怪的,肩膀歪向一边,书拿在手里好像很重似的。

但是,正峰真的是很认真地看了起来。他的目光是这样的专注。每看完一页,他都用手指蘸一下唾沫,翻到下一页。

阿龙有点心疼自己的书,他不愿意他的书页上,沾上正峰的唾沫。会很臭吗?阿龙心中有这样的疑虑。

但是,阿龙终于没有说,他没有阻止正峰翻书的时候手指蘸上唾沫。因为他乐于见到正峰看书,他为正峰终于愿意打开一本书来读而感到高兴。如果他打岔,让正峰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正峰就会觉得扫兴,也许就会把书一扔,说:“我不要看了!”

阿龙希望正峰继续这样认真地看,为书里的故事吸引,跟书中的小女孩一起感动。方叔不是说了吗,读书是最快乐的事情,读书也是最重要的。

一定是方叔的话,让正峰改变了自己,他由一个完全不爱看书的人,变得愿意看书了。

阿龙自己,只能读方叔那本书了。他后悔只带了两本书。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得再厉害,书也不会自己从家里像鸟儿一样飞过来呀!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写的是什么呢?

阿龙翻开书,里面的大部分字他都认识。但是,说了些什么,他一点都不明白。有些句子,似懂非懂,想了一下,还是不懂。

“只要一句一句读下去,可能就会懂吧?”阿龙想。

阿龙觉得越来越困了,为什么读一本书,会越读越困呢?

阿龙想,这是一本写给大人看的书,不是写给小孩看的,所以他才会越读越困。

再读下去,他可能就要睡着啦!

阿龙放下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我长大后再读吧。到那时,我就一定能读懂它到底说了些什么。

【脏了怎么办】

到常州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寺庙里的钟声,悠扬地传过来,秋生说:“我们正好泊在天宁寺边上。”

“庙里的钟声真好听!”甜英喜悦地说。

秋生说:“现在天晚了,不然的话,我们可以去庙里逛逛。”

甜英说:“那明天早上去吧,寺庙开门一般都很早的!”

秋生说:“好,明天我们就早一点去,逛一下出来,不耽误开船。”

正峰说:“我不去,我要去买书!”

“什么?”甜英一脸的疑惑,好像是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

是啊,正峰一直都是不喜欢看书的。凡是有人叫他看书,他都会直截了当地说:“我最不喜欢看书了!”

可是,他居然说,他要去买书!

秋生高兴极了,说:“正峰,你是真的要买书吗?去新华书店买书吗?”

正峰肯定地说:“是的!对的!”

“买书做什么呢?”甜英问。她好像是故意这么问,其实她肯定是知道答案的。买书做什么?当然是看啦,还能做什么呢?

秋生说:“去买书,好的!那明天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就去新华书店!”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阿龙高兴极了,好像身上长出了两个翅膀,扑腾着说。

“去,都去!”秋生说。

甜英说:“但是,新华书店开门不会那么早,要去的话,恐怕上午又开不了船。”

秋生说:“那有什么关系!正峰要买书,这比开船重要!”

“耶——耶——”正峰说。

阿龙也说:“耶——耶——”

阿龙的书包里,是有钱的,那是妈妈给他路上花的。但是这一路,已经过了长江,已经到了常州,还一分钱都没花呢。明天,他要带上钱,他要多买几本书!

“你要买什么书?”阿龙问正峰。

正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好像他的肚子里有答案。可是,他没有摸到答案,他说:“我,我也不知道!”

他反问阿龙:“你呢?”

阿龙说:“我到了新华书店再看,看到哪本好看,就买哪本!”

正峰说:“我也是!”

“你买几本?”阿龙问。

“到时候看!”正峰又摸了一下肚子,说:“那你呢?”

“我也是!”

正峰说:“我们不要买重了,要买不一样的书,到时候交换了看!”

阿龙不吱声。

正峰的建议很好啊,两个人买不一样的书,换着看,这多好啊!如果每人买两本书,却能看四本书,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阿龙不太情愿跟正峰换书看。因为正峰看书的时候,总是手指蘸一下唾沫翻书,书里有了他的唾沫,阿龙觉得很脏,可能会有臭臭的味道。

阿龙没答应,正峰说:“我买三本,你也买三本,我们换了看,大家都有六本书看!”

阿龙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你快说呀,什么可是可是的,急死我了!”

阿龙终于说了:“你看书的时候,手指不要蘸唾沫,好吗?”

正峰说:“我蘸唾沫了吗?”

阿龙说:“嗯!”

正峰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阿龙说:“你肯定蘸的,每翻一页,都舔一下手指!”

正峰有点尴尬。

他突然做出惊恐的样子,说:“糟了!要是书里有毒药,我就被毒死了!”

阿龙说:“书里怎么会有毒药呢?”

正峰说:“你不知道啊?有一个间谍,他要谋杀一个人,就把毒药涂在书里,涂在纸上。那个人不知道,看书的时候,手指蘸一下唾沫,翻了书之后,再舔手指,就中毒了!”

正峰仿佛自己是中毒了,他假装很惨地叫了一声“啊”,就双眼翻白,往阿龙身上倒过去。

阿龙把他推开,说:“所以,你翻书的时候不要再舔手指头了!”

正峰说:“不敢了!不敢了!活命要紧!”

阿龙嫌弃地说:“我的书已经被你弄脏了!”

正峰说:“我看的时候蘸唾沫了吗?”

阿龙说:“蘸了,我看你蘸的,翻一页,蘸一下。”

正峰说:“那我明天买一本赔给你好了!”

阿龙说:“不知道会不会有《卡夫卡和旅行娃娃》。”

正峰说:“没有的话,我另外买一本赔你。你这本就归我。”

阿龙说:“不行,这本书我特别喜欢的!”

正峰说:“那要是买不到,就没有办法了。”

阿龙不再说话,只是满脸的不高兴。

正峰说:“阿龙,对不起!”

阿龙很勉强地说:“没关系!”

正峰突然把他的食指伸到阿龙面前,说:“我只是这根手指头蘸了一点点唾沫,书上不一定会沾到呢!你就嫌它脏。那,你从方叔那里拿了一本书,为什么不嫌脏?不见得我的唾沫比垃圾桶还要脏吧!”

阿龙被他说懵了,是啊,正峰说得对呀,方叔的书,都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垃圾桶多脏呀!自己为什么不嫌它脏,反倒觉得正峰的唾沫脏呢?垃圾桶跟正峰的唾沫比,当然垃圾桶更脏啦!

阿龙突然觉得方叔的书很脏。要是现在把那本《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塞到他手里,他一定会马上把它放到一边,然后,就去洗手。

“要是书能洗一下就好了!”阿龙说。

正峰说:“书是纸做的,洗一下不就完蛋了吗?”

秋生说:“有笑话说了,书上的字,如果一个都不识,只要放在水里浸一下,就全识了哈哈。”

正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什么要放进水里?”

阿龙也不懂这个笑话的意思,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秋生说:“放在水里,不是湿了吗?湿,不就是识吗?”

甜英笑了,说:“这真是个笑话!”

“为什么不印塑料书呢?脏了就可以在水里洗了!”正峰说。

甜英说:“你们嫌书脏,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阿龙急切地问。

甜英说:“可以放到太阳底下晒。毒辣辣的大太阳,晒上半天,细菌全部杀死!”

“对啊对啊,好啊好啊!”正峰说。

“书会晒坏吗?”阿龙担心地说。

甜英说:“少晒一会儿嘛!晒得太狠,当然不行,纸就被晒脆了。”

阿龙对正峰说:“那明天我们就晒书吧!”

正峰说:“明天不行,要去买书!”

阿龙说:“买书回来之后再晒!”

“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就可以把书放在船棚顶上!”甜英说。

正峰说:“那不行,要被风吹走的!”

阿龙说:“要是被龙卷风吸到天上去怎么办?”

秋生笑了,说:“哪会又有龙卷风?我出生到现在,只是第二次见!”

甜英说:“我帮你们看着不就行了!”

阿龙说:“不行,我要自己看着!”

正峰说:“拿根绳子,把书系牢。”

阿龙说:“绳子系在哪里?不见得在书上打一个洞啊!”

正峰说:“那就用块石头压住。”

阿龙说:“石头要把书压坏的!”

阿龙又说:“而且,石头压着书,那压在石头下面的就晒不到了。其他地方晒黑了,石头底下没晒到!”

甜英笑道:“书又不是人的皮肤,还会晒黑啊?哈哈哈!”

秋生说:“我看你们不要讨论了,晒书的事,还是明天等买书回来再说吧。”

【钱去哪儿了】

穿戴完毕,要去新华书店买书了,阿龙却找不到他的钱。

书包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里面的课本、作业本,还有文具盒,都打开看了。

没有!

那本方叔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也拿起来翻看了每一页。

也没有!

“我没拿你的钱!”正峰说。

阿龙相信钱不是正峰拿的,可是,它哪里去了呢?

难道是被龙卷风刮走了吗?

可是,龙卷风会自己打开书包吗?它怎么没有把书包一起卷走呢?

汪惠仁 书法

而且阿龙想起来了,龙卷风过后,他还把钱拿出来过呢!他当时还想,要是钱被刮到天上,那么它最后会落在什么地方?捡到钱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极了,为什么天上会掉钱下来呢?

会不会是夜里大家都睡得很熟,有一个贼,悄悄地爬到船上,打开他的书包,把钱偷走了?

小偷是怎么会知道阿龙的书包里有钱的呢?他为什么不连书包一起拿走,那样不是更省事吗?

他为什么只拿走阿龙的钱,却没有把正峰家的钱偷走呢?

如果正峰不说“我没拿你的钱”,阿龙就要怀疑是他拿的了。

“快走吧!快走吧!”正峰已经急不可待了。

秋生说:“别找了,阿龙,你不用带钱,你和正峰选书,我买!”

阿龙可不愿意让大伯买。他看上的书,他喜欢的书,一定要用他自己的钱买。如果是大伯付的钱,那么,书就不是他的。正峰一定会觉得,所有的书,都是他正峰的。给阿龙看,也只是借给阿龙看。

阿龙买的书,就应该属于阿龙,完完全全地归阿龙所有。可以给正峰看,但只是借,只是交换了看。看完,阿龙就要把它放回书包里,小心地放好。书包关起来,别人都不能乱动。在这艘船上,只有这只小小的书包,是阿龙私秘的领地。他的书,放在他的书包里,才有安全感,才会让他感到踏实和富足。

“快走吧!”正峰急得差点要跺脚了。

甜英说:“阿龙快走吧,时候不早了,回来再找!”

阿龙根本不听,他是那么执着,一遍遍翻着。给人的感觉是,不找到钱,他是不会去买书的。

“你再这样,我们自己先去了!”正峰说。

“不要!不要啊!”阿龙急得要哭了。

秋生说:“不急不急,我们等你!”

一只书包,就那么丁点地方,里面也只是有限的几样东西。钱究竟在哪儿?它跑到哪去了呢?

“阿龙,你肯定带钱了吗?不会忘记在家里没带来吧?”甜英提醒说。

阿龙说:“肯定带来的,我那天还看见它在书包里!”

“要是我拿的就好了,我可以还给你!”正峰着急得说出了很奇怪的话。

秋生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正峰,说:“你真的没有拿吗?”

正峰说:“没拿!”

如果正峰没有拿,他应该更理直气壮一点回答。可是他回答得一点都不干脆,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兴许真是他拿的呢!

甜英的眼神,显然也是有点怀疑的。她看着正峰,说:“要是你拿了,现在拿出来,阿龙是会原谅你的。”

阿龙赶紧点头,表示自己肯定会原谅他。

正峰突然大叫一嗓子,说:“冤枉啊——”

就像古装电视剧里要被拉出去砍头的大臣,总是会绝望地大喊:“冤枉啊——皇上,冤枉啊!”

正峰这一声喊,好像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破了。

看来他真是冤枉。

甜英说:“我就知道我们家正峰不会干这种事!”

可是,她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不是让正峰拿出来吗?还说,拿出来就会得到阿龙的原谅。

秋生的脸色,特别的严峻。他对正峰说:“要是你拿了,我非打断——”

他是说要打断正峰的腿吧?

但他还没说完,就听到阿龙惊呼:“在这!在这里!”

装着钱的信封,在阿龙的枕头底下。

阿龙自己也傻了眼。

他这才恍惚想起,夜里,他是做了一个梦的。在这个梦里,他一遍遍地数钱,数来数去都不对,一会儿多,一会儿少,一儿会钱上的字模糊不清,一会儿钱又从他的手里滑掉,被一阵风吹得满天飞。

那是梦吗?还是半夜他真的迷迷糊糊坐起来,把钱从书包里拿出来,悄悄地数钱?

他是醒来后做了这件事,然后睡着了就忘了呢,还是梦游了?

“是你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还冤枉人!哼!”正峰说。

阿龙说:“我没有冤枉你。”

“你们都不相信我!”正峰委屈地说。

“好了,好了,找到了就好了!”甜英说。

“我不去了!”正峰赌气地往席子上一坐。

“对不起!”阿龙垂下头说。

秋生说:“阿龙也没怪你,我们大家都没有说一定是你拿的,只是问问嘛!”

“那为什么不问妈妈有没有拿?为什么不问爸爸有没有拿?”正峰说。

甜英说:“是我们不对。正峰,好了,别生气了,抓紧时间去买书吧!”

秋生抓住正峰的胳膊,一把就将他拎了起来,说:“走走,买书去啰!再奖励你两块常州麻糕。没吃过吧?很好吃的!”

甜英说:“这不叫奖励,是安慰!”

“我要多买两本书!”正峰说。

“买!买!”甜英说。

“走吧!”拉起正峰的手,阿龙心想:我也要多买两本书。

阿龙虽然没被冤枉,但是,他也要吃常州麻糕。

他的心里有点忐忑,生怕等会儿吃不到麻糕。因为大伯说了,麻糕是安慰正峰的。正峰有得吃,他也有得吃吗?

【似曾相识】

每人买了6 本书,一共12 本。

路上再也不会无聊了,再也不会没事可做了。

两个孩子,脸上喜滋滋的,心里美美的,觉得特别的快乐和满足。

秋生买了很多麻糕,不仅正峰有得吃,也有阿龙和甜英的份。

秋生又给自己买了萝卜干。他说:“常州萝卜干名扬天下,特别下饭。空口吃也是呱呱叫!”

还没回到船上,一袋萝卜干就被秋生父子和阿龙三个人吃光了。

“比麻糕好吃!”正峰说。

“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萝卜干!”阿龙说。

秋生说:“是啊,是啊,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萝卜干!那就再来一包!”

于是又拆开一袋萝卜干,你一根我一根,拈着往嘴里送。

回到船上的时候,大家都渴得不行了,又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水。

“吃了萝卜干,放出来的屁特别臭!”正峰说。

阿龙赶紧捂住鼻子说:“嗯,真臭!”

正峰则把手掌当扇子,在鼻子面前扇个不停。

阿龙说:“正峰,你的屁真臭!”

正峰说:“是你的屁臭,我听到你放屁了!”

阿龙说:“我听到你放了!”

正峰说:“你放!”

阿龙说:“你放!”

“都快别说了,屁都是臭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甜英说。

正峰要在自己的书上写上名字,还要给他的书编上号码。

阿龙却不想这么做。因为阿龙的书,是都要包上封面的,他会在封面上写上书的名字,还有作者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封面的左下角,小小的一个签名。

阿龙不给自己的书编号,因为他书太多了。

刚才去常州新华书店,阿龙买了六本书。其中一本《珍妮的肖像》,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他马上把它拿到手上,好像怕它突然飞了。

为什么呢?因为封面上的珍妮,让他觉得眼熟。他认识她吗?不认识。但是,为什么她却让阿龙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阿龙觉得,这双珍妮的眼睛,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当然,也许阿龙是在梦中遇见过一个人,这个女孩,有着一双和珍妮一样的大眼睛。

正峰拿笔写自己的名字,样子看上去很吃力。他太认真了,每写一笔,不仅是手在动,头也在动,眼睛也在动,嘴也动,腿也动,好像耳朵也悄悄动了一下。

吃力地写了好一阵,才在三本书上写下他的名字。

他放下笔,抬起头,夸张地甩着自己的手。好像写三个自己的名字,就把手写累了。又好像这样甩几下,就能让手得到休息,就能把疲劳甩掉。

正峰看到了阿龙手上的书,他看到了《珍妮的肖像》的封面,看到了封面上的小女孩。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从阿龙手上夺过这本书。幸亏阿龙拿得不是太紧。要是阿龙紧紧抓着这本书,那么,正峰这么一夺,就有可能把书撕坏了。

“干什么你!”阿龙很恼火。

“给我看看!”正峰瞪大眼睛,看着书的封面。封面上印刷的,仿佛不是美丽的珍妮,而是一头令他吃惊的怪物。

“还给我!”阿龙说。

正峰躲开了阿龙伸过去的手。他旋转了90度,用身子挡住阿龙。

“快还给我!”阿龙叫道。

“等一下,让我看看!”正峰的目光,像是牢牢地粘在了书的封面上。

“还给我!你看你自己的书嘛!”阿龙说。

正峰把书抱在胸前,说:“阿龙,能不能借给我先看?”

“不行!”阿龙说。

“求求你了!”正峰说。

“为什么?”阿龙问。

正峰皱了一下眉头,说:“不为什么!”

阿龙说:“那还是我先看。我看完了你看。”

正峰还是不想把手里的书还给阿龙,他说:“阿龙,我能不能跟你换一本书?”

阿龙说:“换这本吗?”

正峰说:“是的。”

阿龙说:“不换!等我看完了跟你换书看不行吗?”

正峰说:“可是我想要这本书。”

阿龙说:“这本书我也喜欢的,你快给我!”

正峰很不情愿地松手,让阿龙把书抽了回去。

阿龙拿回了书,赶紧把它抱住,好像生怕正峰再一把将它抢走似的。

正峰低声下气地说:“两本换一本,好吗?”

阿龙说:“三本也不换的!”

正峰整个人,都变得软软的,无比惆怅的样子。

阿龙拿着书,一个人跑到船头,专心地读了起来。

船就要开了,秋生已经把跳板收起。

突然,汪汪,响起了狗叫声。

咦?船上怎么会有狗呢?狗呢?狗呢?

阿龙放下书,眼光扫描着船的前前后后。难道说,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吗?听到了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狗叫声了吗?

汪汪——

“哪来的狗?”甜英说。

“狗呢?狗呢?”正峰说。

是啊,狗呢?狗叫的声音,不只是阿龙一个人听到,大家都听到了。

只听到狗叫声,却不见狗的身影,这是怎么回事?

甜英走进船棚,柜子门一个个都打开了,她还把席子拉起来甩了甩,好像狗会躲在席子底下似的,真是可笑。

“会不会在船棚顶上?”正峰一次次跳起来,想看清棚顶上是不是有狗。

嗒嗒嗒——秋生的嘴里,发出唤狗的声音。

可是狗在哪里呢?明明听到它汪汪的叫声的呀!

阿龙突然看到,船舱里有两个亮晶晶的小点,像星星一样闪亮。

啊,这不是狗的眼睛吗?

不要以为是有一条狗钻在煤堆的下面,它是在煤堆上躺着呢!因为它是一条黑狗,它身上的颜色,跟煤几乎是一样的。它要是不眨眼睛,谁也不会发现它。它躺在装满了煤的船舱里,如果它不发出叫声,那么可能就会把它一直带到盛泽,直到卸煤的时候,才会发现它。

“狗!狗!”阿龙指着船舱里的狗大叫。

汪汪——汪汪——

狗坐起来,冲着阿龙叫。

“这小狗,它是什么时候跑到船上来的?”甜英说。

“啊,小狗!”正峰跳进船舱,把狗抱了起来。

阿龙也走到小狗面前:“狗狗,狗狗!”

小狗看着阿龙,它的眼睛,就像小孩子一样清纯可爱。它的目光,是和善的,看着阿龙,就像看着一位老朋友。

“好可爱的狗狗呀!”阿龙说。

“你为什么跑到我们船上来?”正峰的手指,戳了一下小狗的鼻子。

小狗使劲地摇着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就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打转。

狗狗摇尾巴,就是高兴,这个大家都知道。

“把它送回岸上去,我们开船了!”秋生说。

正峰却把狗抱得更紧了,说:“我们带走它吧!”

甜英说:“这怎么行?不是偷走人家的狗吗?狗不见了,人家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我要!”正峰说。

秋生说:“什么要不要的,又不是咱们的狗,是人家的狗,怎么可以带走呢?”

“它要是我们的狗就好了!”阿龙也好想留下这条狗啊,因为它太可爱了。它漆黑的身体上,只有一对小眼睛是亮亮的,水汪汪的,眼睛里有太多的和善和天真,而且,还有一点点调皮。阿龙是多么喜爱它啊!阿龙也像正峰一样,太想把它带走了。但是,大伯、伯母说得对,它是人家的狗啊,再怎么可爱,也还是人家的狗,又怎么能把它带走呢?

“快抱到岸上去!”秋生命令说。

秋生把跳板重新搭到岸上,正峰抱着狗,阿龙跟在后面,他们一起到了岸上。

放下狗狗的时候,正峰在它的头上亲了一下。

阿龙也蹲下来,亲了一下狗狗。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向狗狗挥手,怅怅地踏上跳板,回到船上。

狗狗却箭一般跑了回来。它在跳板上奔跑,四肢仿佛是腾空的。

“怎么又跑回来了?”甜英说。

“它喜欢我!”正峰说。

“它喜欢我们!”阿龙说。

秋生说:“这狗,好像真想跟我们走呢!”

“可它不是我们的狗呀!”甜英说。

秋生说:“肯定是附近人家的,说不定就是对面那家烟杂店的。”

甜英说:“正峰,那就抱到烟杂店去吧,还给人家。省得它再跑回船上来!”

狗在正峰的怀里,亲昵地抱着他的手臂。它乖乖的样子,就像它本来就是正峰家的狗。

“瞧这死样!”烟杂店老板娘对正峰说:“跟你这么亲,你们就带走它吧!”

“真的吗?”正峰和阿龙,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老板娘说:“这有什么假的?”

“它是你们家的吗?”正峰还是有点不相信。

“你不要它了吗?”阿龙说。

“这是条野狗,一直在这里跑来跑去的!”老板娘说:“你们赶都赶不走它,它就要跟你们走,这是和你们有缘呐!你们要是喜欢它,就带走好了!”

啊啊啊,太好了!

啊啊啊,太高兴了!

正峰和阿龙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心在欢呼。

【你也爱我吗】

给狗狗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龙说:“它原来一定是有名字的,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

正峰说:“那你问问它好了!”

阿龙说:“狗又不会说话!”

正峰说:“你要是问它叫什么名字,它一定回答说‘汪汪’。”

阿龙说:“汪汪是它的叫声,又不是它说自己的名字叫汪汪。”

正峰说:“我们就当它是说自己的名字好了,我们就叫它汪汪吧!”

阿龙觉得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他希望给它起一个特别的名字,这样就会更可爱。

“汪汪,汪汪!”正峰就这样叫它了。

阿龙说:“还是叫它小黑吧!”

正峰说:“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

阿龙承认,小黑确实也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他觉得,比叫汪汪可要强多了。

“那叫什么好呢?”阿龙有点茫然。

正峰说:“它这么黑,就像墨汁一样,要不叫它墨汁吧?”

阿龙说:“那夜也是黑的,叫黑夜好不好呢?”

正峰说:“那还是墨汁好!”

墨汁这个名字,倒还真是不错。但是,叫起来好像不太响亮,所以阿龙和正峰还是觉得不太满意。

“它像煤一样黑!”阿龙说。

“有了!”正峰说:“就叫它煤球吧!”

“煤球!煤球!”正峰对着狗狗喊。

狗尾巴像汽车上的雨刮器一样摇摆,看来它很满意这个名字。它叫煤球,它就是煤球。

“煤球!煤球!”阿龙也这么叫它。

它于是有了名字,它的名字叫煤球。

发动机突突突响起来,煤球吓了一跳。也许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听到机器响吧,它慌张地后退了两步,然后对着机器狂吠起来。

它越叫越来劲,好像要冲上去跟机器搏斗。

“别叫别叫,煤球别叫!”正峰抱起煤球,它就安静了下来。

“让我抱一下吧!”阿龙从正峰手上接过煤球。

它乖乖的眼神,让阿龙的心特别柔软。阿龙觉得,它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它虽然会很凶地叫,但它是弱小的,是需要保护的。

阿龙甚至有了要独占煤球的想法。是的,这条船,不是阿龙家的,这是正峰家的船。煤球来到船上,就成了正峰家的狗。等船儿驶回家,阿龙就要跟船儿说再见,就要跟煤球说再见了。

阿龙这样想,心里便很难过。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等这次航行结束,他能把煤球抱回家吗?他有什么理由把煤球带走?正峰又怎么可能答应呢?

阿龙跟煤球,刚刚相见,他的心里,就有了离别的哀愁了。他甚至想,早知道这样,要为了将来的分手而担忧,还不如不遇见它呢!如果不相见,也就没牵挂。

阿龙变得连看书都不专心了。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煤球身上。只有眼睛里看得见煤球的时候,他才感到踏实。

人为什么会喜爱上动物?为什么会对一只小狗产生这样的感情?阿龙那么爱煤球,是把煤球当成了一个人呢,还是仅仅只是爱一条狗?都说狗是通人性的,那么,阿龙的心思,煤球知道吗?

它会知道吗?这个小小少年,自从把它抱在怀里,他的内心,就变得特别柔软,软得就像要化掉一般。他真想永远都这样抱着它!而想到也许有一天,它将离他而去,他的内心,竟是那般的惶恐与不安。

如果煤球懂得人的感情,那么,它也许会为之感动。它也会像他爱它一样爱他吗?它能通过什么方式告诉他,它也爱他呢?它又怎样才能让他不要悲哀呢?

吃晚饭的时候,阿龙分到两块红烧肉。他只咬掉了肉上一点点皮,悄悄让肉落到地上,给煤球吃了。

阿龙是喜欢吃肉的呀,尤其是红烧肉。伯母做的红烧肉,又是那么的好吃!但是,他宁愿自己不吃,让给了煤球吃。

把肉给了煤球,阿龙自己只能用调羹舀了红烧肉里的汤,用它拌饭,然后,大口把饭吃下去。

谁都不知道阿龙把肉给了煤球,只有阿龙自己和煤球知道。这是他和它的秘密。

阿龙虽然把肉让给了煤球吃,但他觉得,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他想,它一定对他充满了感激,因为只有他,把本来自己吃的肉,这么可口的红烧肉,省下来给它吃。如果它会像人一样开口说话,它一定会说:“阿龙,谢谢你!”

煤球吃肉,肯定是不嚼的。肉一到它嘴边,就不见了,被它吞下肚去了。它吃完了两块肉,抬起头,看着阿龙,眼光含情脉脉的。它是没吃过瘾啊,还想吃呢!

阿龙自己没吃,两块肉都给了它,哪里还有肉再给它呢?他对它挥挥手,意思是让它走开。

但是煤球非但不走开,反而对阿龙很凶地叫起来。

“干啥干啥?叫啥?”甜英对煤球呵斥道。

正峰说:“它就是嘴馋呗!”

正峰夹起红烧肉,却不是给煤球吃的。他把肉在它面前晃了晃,然后一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不仅没有给它吃,反而晃了晃引诱它。

它一定很生气吧?

好像没有哎!它反而对着正峰谄媚地摇尾巴。

刚才阿龙偷偷把自己的两块肉都给了它,它不仅没有对他摇一下尾巴,反而还对他凶狠地吠叫。它这是怎么啦?阿龙感到心里的点酸楚。

煤球没有吃到正峰的肉,它走到他的脚边,绕着他的腿打转。

正峰居然踢了它一脚。

“你为什么踢它?”阿龙心疼地说。

正峰说:“它影响我吃饭!”

阿龙是不会踢它的,它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他也不会踢它。他只会爱它、疼它。正峰居然踢了它一脚,这让阿龙大惑不解。面对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喜欢都来不及,为什么会抬起脚来踢它呢?

正峰踢了煤球一脚,阿龙有点心疼,但是,同时也暗自高兴。因为正峰看上去不像阿龙那么喜欢煤球,他对煤球不好,那么,煤球肯定也不会对他好,它就会更喜欢阿龙,就会越来越跟阿龙好。这正是阿龙想要的。阿龙跟煤球好,当然希望煤球也跟他好,跟他好,超过跟正峰好。最后是只跟他好,而不跟正峰好,不跟其他任何人好。这样,阿龙的心里,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也只有这样,等到航行结束的那一天,阿龙才有可能把它带回家。

煤球到船上来,是它执意要来。它是一只很有主见的狗。他们把它送回岸上,它再一次走上船来。它就是认准了要跟他们走!用烟杂店老板娘的话来说,它跟他们有缘。阿龙认为,那是跟他有缘。到那一天,船儿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希望煤球还是有自己的主见,它不愿再留在船上,它也谁都不跟,它只要跟阿龙回家。只要煤球自己立场坚定,只肯跟着阿龙,那么,它就归阿龙了!

阿龙就可以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不管爸爸妈妈是反对呢还是同意,他都要把煤球留在家里。它就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好兄弟,他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放下饭碗,阿龙把煤球搂进怀里。煤球吐出舌头,舔了阿龙的脸。它其实只是舔了他嘴角红烧肉的汤汁,阿龙却不这么想。它的舌头湿漉漉的,让他感到幸福和温暖。

【不懂我的心】

正峰用纸巾把自己的耳朵塞了起来。他说,突突突的机器声音,让他不能专心看书。

尽管这样,他还是嫌机器吵得烦人。

煤球走近他,他迁怒于它,又踢了它一脚。

这一脚,肯定是把它踢得有点痛了,它嗷嗷叫了两声。

这两声叫,戳痛了阿龙的心。

“煤球,过来!煤球,到我这里来!”阿龙召唤煤球。

但是,煤球并没有跑到他那里去。它反而回过身,又对着正峰摇起了尾巴。

明明正峰踢了它,它却还要对他摇尾巴,这是为什么?

阿龙不会踢它,他只会亲热地把它搂住,爱抚它。可是,它却不愿意到他这里来。

阿龙的眼睛虽然看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的心里很难过。是自己对煤球还不够好,所以它才不理会他的召唤吗?但是,正峰对它好吗?超过阿龙吗?正峰对煤球一点都不好,他动不动就抬起脚踢它一下。那么,它又为什么反而喜欢往正峰那边跑呢?

如果正峰不踢它,而是像阿龙一样温柔地对它,那么,它一定会跟正峰更好。它也许会主动扑进正峰的怀里,伸出又长又软的舌头,舔他的脸和手呢!

阿龙抬起头,幽怨地看着天空。天上飞过几只鸟,它们只是在阿龙的头顶上一闪,就飞远了。

动物毕竟不是人啊,什么都不懂。你对它好,它不知道是好;你如果对它不好,它也不知道是不好。是这样吗?

阿龙以后也不要对煤球这么好了吧!对它好也是白好,对它越好,它好像反而越不珍惜呢!下次再吃好东西,阿龙就自己吃,再也不会悄悄丢给它吃了。它吃了他省下来的肉,一点都不感谢他,反而因为觉得不满足,还对他凶狠地吠叫呢!

就让它去跟正峰好吧!

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阿龙感到有一点轻松。是啊,他对煤球太好了,好心却没有得到好报。那么,以后,就不要再对它好了吧!这样,他也就不会期望它对他好,好不好都无所谓了。这样,是不是就变得很轻松了呢?谁都不要怪谁了!

但是,他同时也是感到失落的。失落的情绪,在他心里就像潮水一样涨起来。

不是把它当成好兄弟的吗?心中对它的喜爱,那是难以割舍的,怎么能说完就完了呢?不再爱它,自己的心,突然就变得空空的,就好像身体也没有了重量,就好像一片羽毛那样,被河面上的风轻轻一吹,就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煤球就挤在阿龙和正峰的中间。生怕压到它,阿龙让到了很边上。这样躲着睡,真是有点累,但是阿龙并没有什么抱怨。为了让煤球睡得舒服,他不舒服一点没关系。只要煤球睡得舒服,阿龙的心里就舒服。

他侧着身,背对着煤球和正峰。他听到了呼噜声,是煤球在打鼾吗?狗睡着了也打呼噜吗?

扭过头来,阿龙看到,煤球的手,亲昵地搭在正峰的腰里。它就像是抱着正峰在睡觉。

阿龙真是感到伤心啊!他吃醋了,生气了!这条黑狗,它真是一条奇怪的狗,一条讨厌的狗!阿龙对它一片真情厚义,它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正峰对它根本不好,它却一直粘着他,醒着的时候向他摇尾乞怜,睡着了还搂着他的腰。它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煤球是一个人,如果它是他的同学,那么,阿龙早就不理它了。他不会跟这种无情无义、不知好歹的人做朋友。但它是条狗啊,它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比小孩子还要不懂事。所以,阿龙是可以原谅它的,是吗?

“它跟你们有缘!”烟杂店老板娘说的这句话,又在阿龙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是啊,煤球是一条流浪狗,它遇到了他们,就决定不再流浪,执意要上船来,跟着他们。这怎么不是一种缘分呢?可是,它到底是跟谁有缘?跟阿龙吗?好像它只是跟正峰有缘呢!阿龙对它的一片深情,换来的是什么?它宁肯被踢,被冷淡,也对正峰更亲,总是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却对阿龙不理不睬。

看着煤球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与正峰亲热地搂在一起,阿龙的内心,真是有无比的悲凉和孤独。

【扔掉一只鞋】

阿龙很落寞,只有书才能给他安慰。阅读仿佛和煦的风,给他带来清凉;又如一个怀抱,给他安全和爱。书中的世界,跟现实的世界,好像有点一样,却又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可以这样比喻:面对一本书,就像站在一面镜子前。没错,镜子里反映出了我们的世界,但是,当我们一脚跨入镜子,就会发现,里面的世界,竟是那么的大,那么的远,那么的奇幻。我们会在那个世界里流连,遇见我们熟悉的,也发现许多陌生的。我们被它吸引,我们会在那梦一样的世界里获得无穷的快乐,感受到爱,感受到神圣和崇高。当然,也会有惊恐和悲伤,只是那惊恐和悲伤,会让我们变得成熟和刚强。

“阿龙!阿龙!”正峰拿了一根火腿肠,递给阿龙说:“这个给你!”

阿龙抬起头,从书本的世界里走出来。正峰的热情友好,夸张得有点不够真实。

“你自己吃好了!”阿龙虽然很喜欢吃火腿肠,但他没有伸手去接。

“我们换书,好不好?”正峰说。

果然他是有所求啊!

“你自己吃吧!”阿龙说着,又埋下头看书。

正峰把火腿肠送到阿龙面前,他的手,挡住了阿龙面前的书。

阿龙把它轻轻地推开。

正峰说:“不换就不换,火腿肠照吃!”

阿龙这才抬眼,狐疑地打量正峰,接过了他手上的火腿肠。

刚撕开外皮,煤球就到了跟前。

它恳求地望着阿龙。

阿龙把火腿肠藏到身后,煤球就去正峰面前,馋巴巴地看着正峰,看着他手上的火腿肠。

正峰把火腿肠递到煤球面前,却立刻又缩回去,自己咬了一口。

递一下,缩回去,咬一口。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火腿肠就没了,全都是正峰自己吃掉了。

煤球的头,始终跟着正峰的节奏在动。它没有吃到火腿肠,口涎像檐雨一样从它的舌头上嘀嘀嗒嗒往下掉。

“没了!”正峰拍拍手,然后摊开两只手掌,给煤球看。

煤球的样子,可怜极了。眼巴巴看着正峰一口口把火腿肠吃完,它却一星一点都没吃到。而且每次都是伸到它面前,又闪电般缩回去。

它又回到阿龙的面前,它的目光更加恳切,仿佛是在哀求。

阿龙怎么忍心看它这副样子呢?如果面对这样的眼神,还能坦然地吃,不给它吃,只是自己吃,那么,阿龙就会认为自己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阿龙没有一副铁石心肠。

他把吃剩下的半根火腿肠,都给了煤球。

然后,他也像正峰一样,拍拍手,摊开空空的手掌给煤球看:“没了!你看,没了!”

煤球突然撒开腿在甲板上奔来跑去。它是高兴呢,还是因为吃得不过瘾?

它跳跃着,像一阵黑色的风,从阿龙的面前刮过。

它叼着什么?

是一只鞋啊!它是什么时候将一只鞋叼在嘴里的呢?它疯也似地奔跑着,它想干什么?

“我的鞋!我的鞋!”正峰大叫着。

正峰追上去抢鞋,煤球一甩脑袋,鞋竟被它甩进了河里。

“鞋!鞋!你这个混蛋!”正峰气得怪叫。

他拿起竹篙,要把鞋捞起来。可是,鞋却像一只鸭子,迅速地游走了。

“鞋——我的鞋!”

机器声突然轻下来,又突突突地大吼。秋生挂了倒档,船却并没有后退,它只是慢了下来。

正峰没有捞回他的鞋。因为秋生说,这么大的船,不可能马上停下来,更不可能调头去找鞋。

船又突突突地向前开。

甜英说:“就不要它了吧,另外再买一双。不过,很可惜呀,这还是一双新鞋!”

正峰拿起另一只鞋,狠狠地抽了煤球的脑袋。还想打第二下,却被阿龙护住了。

“别打它!”阿龙说。

“反了你!”正峰说:“不给你吃火腿肠,你就扔鞋,是不是?”

正峰大声训斥着,煤球装出一副可怜相,老实地缩在阿龙的臂弯里。

“过来!坐好了!”正峰喝道。

煤球乖乖地在正峰面前蹲下,很无辜地看着他。

啪——它的脑袋上,又挨了一鞋子。

“别打了!”阿龙心疼地说。

“滚!”正峰飞起一脚,把煤球踢出去好远。它这才嗷嗷叫了两声,夹着尾巴逃跑了。

阿龙尽管心疼煤球,但是,心头还是掠过一丝幸灾乐祸。你还跟他好吗?你是喜欢挨打,所以才跟他好吗?既然跟他好,又为什么要扔掉他的鞋?这下好了,扔掉了他的鞋,你可是把他得罪了,他是不会原谅你的,你挨打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阿龙在心里对煤球说着这些,他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快意。

正峰和煤球,算是结下仇了。

煤球还会再搂着正峰睡觉吗?它还会有事没事在他面前摇尾巴吗?

它应该知道了吧,究竟谁才是喜欢它的,谁才是真爱它。那么,它也终于要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继续被打被骂被嫌弃,还是弃暗投明,跟阿龙两情相悦?

阿龙有点阴暗地笑了。笑浅浅的,只是在他的嘴角涟漪一样微微荡漾,并不轻易为人察觉。

【破书换新书】

船到苏州了,接下去就要进入吴江境内了。那块神奇的陨石越来越近了,阿龙和正峰,很快就要见到它了!

只要想到那神奇的陨石,阿龙心里就禁不住激动。坐正峰家的船,经过了多少日子的航行,一路上经历了多少不平常的事,也见到了一些不平凡的人,现在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一个谜,马上就要揭开谜底了!

阿龙的心里,也有着隐隐的担忧。他很担心,到了平望小镇,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陨石。它也许是被人搬走了,也许在某个深夜,它突然腾空而起,自己飞走了。也许,也许它从来都未曾到地球上来过,大伯以前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块陨石,而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当然,所谓陨石,所谓躺在上面能看到豆大的星星,那也就并非真事,只是大伯酒后一梦罢了。

越是想看到那块大陨石,离它越来越近,心里就越来越激动难安。

“要是找不到那块陨石怎么办?”阿龙对正峰说。

“那么大的石头,又不会自己飞走!”正峰说。

阿龙就是很担心它自己飞走。不止一次,在他的脑海里,大陨石呼的一下从地上飞起来,它拖着发亮的尾巴,在夜空中画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就奔向黑夜,很快消失在了天空的最深处。

阿龙也知道,自己这份想象很荒唐。陨石从天而降,是因为地球的引力把它拉了过来。巨大的石头,那么沉重,它怎么可能自己飞起来呢?它不是飞船,也不是飞碟,怎么会突然就飞走呢?

然而,正因为担忧,才会出现奇怪的幻觉。在一个梦里,阿龙还看到巨大的陨石慢慢地往下沉,大地就像变成了水一样,一块水里的石头,当然迅速地沉没,转眼就不见了。

“别人会不知道它是一块陨石吗?”阿龙说。

正峰说:“知道了又怎么样?”

阿龙说:“知道它是一块陨石,不会把它搬走吗?”

“谁搬得动这么大的石头呀?”正峰说。

阿龙说:“一个人搬不动,很多人就搬得动了!”

正峰说:“很多人也搬不动!”

阿龙说:“人搬不动,机器也搬不动吗?”

正峰傻眼了。是啊,阿龙说得有道理啊。陨石是天上的星星,它不是普通的石头,比地上的石头可要珍贵多了!人们难道不知道吗?既然如此珍贵,那就一定有人会想把它占为己有。说不定,它早就被人偷偷搬走了!

正峰的表情变得沮丧,好像突然确切地知道,陨石已经不在原地,它早就不知去向。

“爸——”他冲进驾驶室,对秋生说:“要是到了平望看不到陨石怎么办?”

秋生不解地说:“怎么会看不见?”

正峰说:“要是它已经被别人搬走了呢?”

秋生嘟嘟按了两下喇叭,说:“都快到了,才想起这个问题有什么用?”

阿龙在正峰的背后大声说:“我早就想到了!”

汪惠仁 书法

正峰转过头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秋生眼睛看着前方,他大声说话,不像是对身边的正峰和阿龙说,倒像是对着远处的人在说:“出来的时候这么想,你们就在家里别来了!现在已经快到了,为什么要这么想?”

“它还在不在,到了就知道了!”他又说。

他又按了两下喇叭。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按喇叭。是给自己说的话加重语气呢,还是不想再多说什么,让喇叭的嘟嘟声来作答?

正峰和阿龙退出驾驶室,看到煤球正在他们身后,好奇地看着他们。

“你说,煤球你说,我们能不能看到陨石?”正峰说。

煤球汪汪叫了两下。

阿龙说:“是能看到吗?”

“汪汪!”

“是看不到吗?”阿龙又问。

“汪汪!”

“你个笨蛋,到底想说什么?”正峰对煤球说。

“汪汪!”

煤球不是一只喜欢叫的狗,平时很少叫,今天它是怎么啦?

“煤球,你想说什么?”阿龙说。

“汪汪!”

阿龙感到了异常,煤球这样对着他们叫个不停,它显得很不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的书,都是放在书包里的。只有这本《珍妮的肖像》,阿龙把它压在席子底下。谁会想到,煤球掀开席子,把书叼了出来。它又不识字,它又不读书,叼书干什么?难道是跟这本书有仇,才拼了命咬它?它的利齿,把书当作肉骨头一样又啃又咬,把书咬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阿龙没做什么对不起它的事,相反,他一直都是对它一往情深的。而它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它是故意要让阿龙伤心吗?它这是撕碎了阿龙的心啊!

拿起被咬得破碎的书,阿龙的心真的碎了!

所有的委屈,那付出真情却得不到回报的悲伤,一下子浮起来,胀满了阿龙的心胸。他欲哭无泪,只是瘫坐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什么话都不想说。

“是煤球咬的吗?”正峰明知故问。

见阿龙不说话,他就去喝问煤球:“是你吗?是你咬的吗?”

煤球当然不会说话,它只是对着正峰摇它的尾巴。它的尾巴不是左右摇摆,而是打着圈。

“坐下!”正峰命令它说。

它就装得很听话的样子,坐了下来,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正峰。

“我打死你!”正峰扬起手臂,还没有打下去,它就嗷嗷叫了。如果只听声音,还以为它被打得多惨呢。

它是一只狡猾的狗,很会装啊!

正峰的六本书,整齐地码放在他的枕头边,煤球不去咬它们,却偏偏要掀开席子来,把阿龙的书咬破。阿龙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他对它的好,对它的疼爱,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还说这条狗与他们有缘,难道就是这样的缘吗?

假如现在船已经回到家乡,如果正峰全家都同意阿龙把煤球带走,那么,他还要它吗?它不仅是一条无情无义的狗,而且是一条搞破坏的坏狗,还是一条善于伪装的狡猾的狗。阿龙还会要它吗?把这样的狗带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要,不要它了!阿龙的心凉了,凉得全身都冷飕飕的。

阿龙抬起眼,发现煤球正看着他。它的两颗眼珠子,在全黑的身体上,显得特别明亮。看这双眼睛,真不敢相信它会是这样的一条坏狗。这目光,是清澈的,是婴儿一样纯洁无辜的。它看着阿龙,仿佛含情脉脉,仿佛是在辩解,又仿佛是认错了。它让阿龙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下来。也许,它并不是故意的,它只是牙齿痒痒,它原本只是想咬席子,却在席子下面发现了书,所以就顺便把书咬了。它并不知道书是不可以咬的,更不知道这是阿龙的书。书在它眼里,就跟一只鞋子、一块煤、一根骨头,或者板凳脚是一样的东西,牙齿痒了,疯劲上来了,就逮着啥咬啥了,哪管得了它是书不是书,谁知道它是谁的东西呢!

阿龙这样想着,几乎就要原谅煤球了。书被咬破了,已经咬成这样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怨恨又不能让书复原。要是早知道会被煤球叼出来咬,他就不把书放在席子底下了。把它放进书包,它怎么咬呀?要咬,也只是去咬正峰的书了。

“为什么要咬我的书?”阿龙对煤球说。阿龙的语气是哀怨的,但他的心已经宽容,他准备,哦不,他是已经原谅了它。咬破一本书,对狗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错。它不是还把正峰的鞋扔进河里的吗?阿龙同学家的一条狗,还把同学妈妈的一块玉吞进肚子里呢!害得同学妈妈两天没有上班,就在家一步不离守着狗,直到它拉大便的时候把玉拉出来。

正峰把阿龙手上的破书拿过去,认真端详着书的封面。他入神的样子,好像封面上是有很多吸引人的内容的。

“我跟你换吧!”正峰说。

“换什么?”阿龙不明白。

正峰说:“这本书反正已经被煤球咬破了,把它换给我吧!”

阿龙说:“你要破书干什么?”

正峰说:“你先说,换不换,我再告诉你。”

阿龙说:“你先说为什么要换,我才告诉你换不换。”

正峰说:“我喜欢这个封面。”

阿龙说:“我也喜欢的。”

正峰说:“但它已经破了。”

阿龙说:“破了你也要吗?”

正峰说:“我想要。”

阿龙对每一本书,都是很珍惜的。他看书,从来不会折一下角,更不会手指上沾了唾沫去翻书。他所有的书,都是干干净净的,跟刚买回来的时候一个样子。他是不能容忍一本皱巴巴脏兮兮的书的。《珍妮的肖像》被煤球咬成这样子,他当然不会再要它。他怎么可能要这样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呢!

所以他同意了。他用一本被狗咬破的书,换了正峰的《安徒生童话选》。虽然阿龙家里也有一本安徒生童话,但跟这本不一样。用一本破了的书,换一本新书,不管它是什么书,阿龙都觉得是划算的。

他觉得是占了正峰的便宜,破书换新书,便有点高兴,又有一点不好意思。

“这个封面上的人,我好像见过的!”阿龙说。

“那你忘记她是谁了吗?”正峰说。

阿龙说:“嗯,我想不起来了。”

正峰说:“我也见过她,她跟封面上的珍妮,真的很像很像!”

“那你记得她是谁吗?”阿龙发现正峰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珍妮。

“你的记性真不好!”正峰说。

脑子里仿佛划亮一道闪电,阿龙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封面上的珍妮,跟曾经上船来卖小龙虾的女孩很像啊!是的,太像了,越看越像!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忽闪着像是会说话的。

怪不得正峰想要这本书呢!原来他早就看出来,珍妮像卖小龙虾的女孩啊!

看正峰拿着破书一脸喜悦的样子,阿龙的内心,烟一样升腾起了一缕惆怅。

【节外生枝】

本来船就直接开到平望了,去看陨石了。但是,进入吴江境内,正峰突然发起了高烧。他明明身上很烫,却说:“我好冷啊!好冷啊!”他躺下来,还一定要在身上裹一条被子。这可是大夏天啊,裹上一条被子,不会热死吗?

“是感冒了,多喝点开水吧,躺着别动!”甜英对他说。

正峰已经喝了很多水,肚子里全是水,一口都不想喝了。“翻一个身,就听到肚子里水响!”他说。他在席子上将身体缩成一只虾的样子,脸红朴朴的,就像喝了好多酒。

“抱抱我!”正峰伸出双臂说。

阿龙就抱住了他。正峰的身体,就像一只炉子,热烘烘的。

“你,你是煤球吗?”正峰闭着眼睛,吃力地说。

“我是阿龙,我不是煤球!”阿龙说。

正峰这是怎么啦?居然把阿龙当成煤球。阿龙跟煤球,即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搞错的呀!正峰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是在做梦吧?是不是被高烧烧糊涂了,说胡话吧?

“煤球,煤球,过来!”阿龙松开正峰,坐起来对煤球说:“正峰想抱你!”

煤球的尾巴在空中打转,它的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它也知道正峰病了吗?它想说什么?它是要让正峰坐起来吗?

它伸出舌头,舔正峰的脸,它把他的脸舔得湿嗒嗒的。

正峰用手抹了几下自己的脸,一脚把煤球踹开了。

他侧过身,呕吐起来。他吐在席子上的东西,又酸又臭。阿龙恨不得用手捂上自己的鼻子。但是,他又不想让伯母看到他嫌弃的样子。

“好像病得很重!”甜英说。

甜英对阿龙说:“阿龙,你看着狗,别让它吃那脏东西,我去跟你大伯说话。”

阿龙确实也很担心,怕煤球过去吃正峰的呕吐物。他蹲下身来,抱住它,不让它随便走动。

它却偏要挣脱。阿龙使劲抓住它的两条前腿,它竟猛地调头,咬了阿龙一口。

阿龙怪叫一声。其实咬得不是太痛,他是被吓到了。

“怎么啦?怎么啦?”甜英急匆匆地回到船棚。

手上只有浅浅的牙印,并没有咬破。但是阿龙很惊慌,他对甜英说:“我被煤球咬了,我要得狂犬病了!”

甜英拿起阿龙的手,仔细看了,说:“没咬破,应该没事的!”

阿龙却哭了起来,说:“得狂犬病要死掉的!”

他真的被无边的恐惧一下子包围了。阿龙听说过的,被狗咬了,是要得狂犬病的。虽然不会马上中毒身亡,但是,病毒进入身体,就潜伏下来了,等到某一天,它就会发作。发作的时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就会变成一条疯狗,狂叫狂吠,看见人就咬,自己的爸妈也不认识了,谁靠近他就咬谁。最后,自己就会倒在地上,然后死掉。

这太恐怖了呀!没有想到,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阿龙非常担心自己突然之间就张开嘴来,对准伯母和正峰乱咬。他咬紧牙关,为的是防止自己的嘴突然大张。他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是不让自己像狗一样汪汪乱叫。

但是他真的不能保证,下一秒钟,自己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冷静。狂犬病毒已经进入他的体内,它们在他的血液里欢呼、狂奔。它们要让他像疯狗一样吠叫,像疯狗一样咬人。他对自己说:我不能那样,不能那样做!

时间突然变得快了起来。阿龙的耳朵里,仿佛听到越敲越快的鼓点,那就是时间的声音。时间在飞快地奔跑,阿龙身体里的狂犬病毒,正合着时间的节奏,加快流遍他的全身,它们要侵占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头到脚。当他的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手指、脚趾,都有了狂犬病毒,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一定会狂喊狂叫,张开大嘴,去撕咬边上的人。不管是正峰,还是伯母、大伯,他都会咬他们。最后,自己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死。

“我要去医院!我要去打针!”阿龙哭喊着,哀求着。

甜英说:“阿龙,不要哭,你不要急!没有咬破呀,不会有事的!”

但是阿龙觉得,狗牙印在他的手上,咬得很深,即使是没有咬破,病毒也很可能已经钻进去了,在他身体里风一样呼啸。

“我会死的呀!”阿龙哭叫道。

“去吧,走,去医院挂急诊吧。正峰也去让医生看一下!”秋生说。

甜英对秋生说:“我也去吧,你一个人管两个病人,我怕你管不过来!”

“我不是病人!”正峰说。

“你都烧成这样,还不是病人?”甜英说。

阿龙觉得自己是病人,他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是不到医院去打针,他可能今晚就会死。

秋生对煤球说:“你看着船啊!别乱叫,有人来了才叫!”

“有人来就咬他!”正峰说。

甜英说:“叫几声把人吓走就行了,别咬!咬了人,不是惹麻烦吗?”

阿龙已经管不了这些了,他忧心如焚。说了去医院,那就快走呀,还在这里磨磨蹭蹭,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正峰软绵绵地站起来,看上去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龙应该上去扶一把,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全身,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走上跳板的时候,阿龙的身子发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河里去。

到了岸上,正峰反倒迈开大步,很有力地走起来,根本不用别人扶他。

【缘来缘去】

在吴江人民医院,医生给正峰打了一针退烧针。医生说:“回去多喝水,好好休息!”

而给阿龙看病的医生,在看过阿龙被煤球咬了的手之后,疑惑地问:“哪里?这里吗?真的是被狗咬了吗?你不是瞎说吧?”

阿龙说:“真的咬了,咬得很痛!”

甜英说:“好像是真的咬了。”

医生说:“好像,就不一定是真的!”

阿龙很可怜地说:“真的,就是真的!刚才还有牙印呢,很深的!”

医生说:“不用打针,没事!”

“那我会不会死?”阿龙苦着脸问。

医生笑了,说:“世界上哪一个人会不死?”

除了阿龙,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笑了。

阿龙觉得这个医生很讨厌,人家心里急成这样,他却阴阳怪气地说笑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放心吧,小伙子!”医生说:“包你没事!你不会得狂犬病,只要你不故意咬人就是了!”

阿龙真想张大嘴,咬这医生一口。

“好了,医生说没事,你就不要再害怕了!”甜英说。

阿龙把手拿近了,自己又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一点咬破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

返回的路上,阿龙的双腿变得有力了,不再软绵绵地走路。方才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夜色多么美,江南夏夜的空气,是清凉的,带着甜味的。他仿佛有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和欣喜。

正峰打了退烧针,也变得精神了。走近一家豆浆店的时候,他说:“我饿了!”

是啊,他刚才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不饿才怪呢!

阿龙也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进去吃点吧!”秋生说。

要了豆浆、蛋饼,还有油条,吃得正香,甜英却催促道:“吃快点,快点吃完回船上!”

“急什么嘛!”秋生说:“就这吃和拉这两件事,是不能催的!”

“我就是不放心船上!”甜英说。

“不是有煤球吗?”阿龙说。

正峰说:“听到狗叫谁敢上去?”

秋生说:“就爱瞎操心!”

甜英说:“我也知道不会有事,但坐在这里慢慢吃,就是不定心。”

“你这么说,我也不定心了!”正峰说。

阿龙把最后一截油条塞进嘴里,说:“我也不定心了!”

“都是我不好!”甜英惭愧地说。

秋生说:“大家都不定心了,那还不快走!”

匆匆吃完,回到船上,却不见了煤球。

“煤球!煤球!”正峰喊。

“煤——球——煤——球——”阿龙扯着嗓子喊。

“煤球——”甜英的喊声尖尖的。

秋生也亮开他的大嗓门,他的喊,仿佛是有回声的:“煤球——”

没有应答。

夜静悄悄的,船上静悄悄的。

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煤球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走了,它还是走了!”秋生说。

“不!我不要它走掉!”正峰大叫道,好像是在反驳他爸爸这么说。

阿龙的心,突然变得空茫,就像这夜一样空茫。煤球真的走了吗?它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了吗?阿龙其实是多么的喜欢这条狗啊!虽然它好像并不喜欢他。比较起来,它肯定更喜欢正峰。它曾经一次次让阿龙失望,以冷漠回应他的热情。它还撕碎他的书,刚才呢,又咬了他一口。但是,它不见了,忽然间消失了,阿龙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一样。

趁着大家去医院,它就消失了。这么薄情无情,没有一点留恋吗?

为什么?是因为刚才咬了阿龙一口,它后悔了吗?害怕得到惩罚吗?

要知道,阿龙已经不恨它了呀,更不会骂它打它。就像上次它咬坏了书一样,阿龙不是也原谅了它吗?

正峰和阿龙上岸寻找,他们在运河岸的夜色里,痴痴地叫着煤球的名字。墙角落、树丛,都找了,恨不得把每个垃圾桶都打开找,还是没有。只有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一儿分开,一会儿交叉重叠。

突然就这样不辞而别,从此永远消失了吗?不是说狗狗是最重情义的吗?煤球为什么这么无情无义?

遇到一个遛狗的男人,正峰问他:“叔叔,看见一条黑狗了吗?”

“没有!”

“我们的狗不见了!”阿龙说。

遛狗男人说:“那到哪里去找?说不定被人套了杀狗肉吃了!”

阿龙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耳朵里仿佛听到了煤球的惨叫,眼前也顿时浮现出血腥的场面。

“不会的!”正峰说。

“不会的!”阿龙也说。

似乎大家一起说“不会”,说得肯定,说得坚决,多说几遍,煤球就不会遭此厄运。

“那再找找吧!”遛狗男人说。

世界是这样的陌生,夜是这样的空洞。

煤球,你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要走?回来吧,好吗?快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就仍然爱你,决不生你的气。即使你再咬坏一本书,即使咬坏我所有的书,我也不生你的气。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

阿龙听到自己的心,在呼唤,在哀求。

煤球,你听到了吗?你能听到阿龙的心声吗?如果听到了,那就赶快回来吧!你欢腾的身影,快快在阿龙的面前出现,你汪汪的叫声,快点让阿龙听到吧!

“不会的,不会被杀掉的!”正峰肯定地说。

阿龙也愿意这么想。是啊,煤球是一只机灵的狗,它到他们船上来之前,一直都在外面流浪,它比谁都懂得保护自己,谁也不可能抓到它的。

“不会的!”阿龙说。

它就是自己走掉的,它就是不想再在船上待着了,是吗?

夜是这样的深,世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才能找回他们的煤球呢?

“正峰,回来!阿龙,回来!别找了!”秋生洪亮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虚弱的正峰,终于感到累了,走不动了,他在路边蹲了下来。

阿龙也没有了信心。难道说,就这样一直找下去,找到天亮吗?找到天涯海角吗?

回到船上,正峰四脚朝天躺了下来。

阿龙也在席子上躺下了。

不仅身体累了,心也很累很累。

“它就是一条野狗,喜欢在外面乱跑!”甜英说。

“那它为什么要到我们船上来?又不是我们请它来的!”阿龙怨艾地说。

甜英说:“狗的心思,人不能懂。”

正峰懒洋洋地说:“它不是跟我们有缘吗?”

秋生说:“这缘浅,几天就尽了。”

“几天也是缘吗?”阿龙问。

秋生说:“见一面都是缘!缘有长有短,有深也有浅。不只是人和狗,人和人,人和一个地方,有缘总要相见,缘尽了就完了。”

煤球是跟流浪的方叔一样吗,不愿意总待在一个地方?在船上待了这么多天,也许它早就觉得闷了,所以趁他们都去了医院,它就悄悄地走了。又要像以前那样,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吗?

阿龙难过得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躺在席子上,伤心地抽泣。

正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心里,也闷得像堵上了什么东西。

秋生说:“别难过了,不要伤心,不过是一条狗。不要说狗,人和人都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在这个世界上,亲不过爸爸妈妈和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长大了,就会离开爸妈。再相亲相爱的人,最终也都会分开。人生不过百年,死了就没有了,永远不会再相见。”

秋生这番话,是安慰人吗?听他这样说,阿龙哭得更伤心了。刚才还是低泣,现在干脆放声大哭了。

正峰也被说哭了,边哭边说:“我不要和煤球分开,我也不要和爸爸妈妈分开,永远都不要分开!”

甜英埋怨秋生说:“别说了,你就会乱说!跟小孩子说这些干啥呢?被你说得,我也想哭了!”

【陨石在哪里】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还挂着大块的云,好像是高空晾着许多被褥床单什么的。

“真是天气乱报!”秋生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收音机,好像天气报得不对,是收音机的错。

是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可是,为什么天都快黑下来了,还有这么多云呢?

天上有这么多云,又怎么看星星呢?

“我来吹口气,把云都吹走!”正峰说。

阿龙说:“我也来吹,把云吹走!”

两个人于是对着天,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气。

正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秋生说:“你这气不从嘴里吹出来,倒从屁眼里出来了!”

阿龙笑得再也吹不出气来,弯腰捂住自己的肚子。

正峰夸张地弯下腰,屁股对着天,说:“那我就用屁吹!”

阿龙学着正峰的样,也将屁股对天,嘴里说着:“吹吹吹!”

天上的云,好像真的被他们吹动了。浓的云,慢慢散开;近的云,渐渐远去了。

“吹呀,用力吹呀!”正峰说着,又撮起嘴,对着天空吹气。

阿龙吹得人都快跳起来了,好像这样就能吹出更大的风。

“现在科技发达,天气预报总的来说还是很准!”见天上的云已经飘散,秋生说。

“不是被我们吹走的吗?”阿龙说。

“是我们把云吹走的!”正峰说。

甜英说:“那就派你们两个管天吧!”

“去看大陨石啰!”正峰高兴地说。

“去大陨石上看星星啰!”阿龙紧跟着说。

“走吧!”秋生说。

“走啦!”正峰说。

阿龙说:“伯母,走吧,一起去吧!”

“我这眼睛,就是给我望远镜,我也看不见星星啊!”甜英把她的眼镜脱下又戴上,仰头看着天说。

“她还是不放心船!”秋生说。

“妈,你看我的书吧!”正峰说。

甜英说:“我已经多少年没碰书了,我都不会看书了。”

秋生说:“你就听听收音机吧!”

甜英说:“你们快去吧!我洗了碗,再把衣裳洗了,你们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抬头看时,有一颗星,已经在天上出现了。它是那么的亮,却有些孤单。

“看,星星!”阿龙指着这颗星星说。

秋生说:“它是启明星!”

“看到它,就是天要亮了吗?”正峰说。

阿龙说:“现在天才刚刚暗呢!”

秋生说:“早上看到它,它就是启明星。”

“那为什么现在也能看见它?”正峰说。

秋生说:“现在看到它,它就叫黄昏星。”

“黄昏星就是启明星吗?”阿龙问。

“嗯,是的。”

正峰说:“一颗星,有两个名字吗?”

秋生说:“它不止两个名字呢,它还叫金星。”

“啊,金星我知道,我知道金星,是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正峰兴奋地说。

阿龙说:“它是不是还叫太白金星?”

秋生说:“对的,阿龙怎么知道?”

阿龙说:“《西游记》里有一个太白金星!”

“没错没错,就是它!”秋生爽朗地笑了。

正峰说:“那它就是有四个名字,金星、太白金星、启明星、黄昏星。”

阿龙掰着指头说:“金星、太白金星、启明星、黄昏星。”

“我们在陨石上看它,它会变得很大吗?”正峰说。

秋生迟疑了一下,有点不确定地说:“好像会。”

正峰说:“你不是说,躺在陨石上看到的星星,又大又亮吗?”

秋生对正峰说:“那是很多年前,那时候你还没生,我躺在陨石上,看到的星星,确实是又大又亮的!”

“比这颗星星大一倍吗?”正峰问。

“嗯。”

“大两倍吗?”阿龙问。

“嗯。”

“大三倍吗?”正峰又问。

“嗯,嗯。”

“大四倍吗?”阿龙说:“有乒乓球那么大吗?”

秋生的回答,越来越不自信,他吱唔着说:“嗯,嗯,好像有,但我没有量过。”

“爸,你不会是骗人的吧?”正峰说。

秋生赶紧否认,说:“不骗不骗的,我那时候看到的星星,至少也有蚕豆大。一颗一颗在天上,好像都嗡嗡地飞。”

阿龙帮腔说:“大伯不会骗人的!”

其实阿龙也像正峰一样,开始怀疑大伯的话。躺在陨石上,星星真的会看上去很大吗?如果星星都像乒乓球那么大,那不是梦里才有的情景吗?

“好像就在这里,就是这座桥的旁边!”说着走着,就来到一座古桥边,秋生停下脚步说。

可是,陨石呢?哪里有大陨石?桥的附近,连一个小石块都没有!

“咦,真是奇怪,我记得是这里呀,怎么不见了?它到哪里去了呢?”秋生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是去看马戏团吗?”桥上走下来的一个手拿扇子的人,看到正峰他们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便问道。

“什么马戏团?”正峰说。

拿扇子的人说:“老汽车站那里有马戏团演出。”

阿龙说:“我们不看马戏团,我们要看星星!”

“看星星?”这人用扇子指了一下天,说:“那就在这里看好了!”

正峰说:“我们要在陨石上看!”

秋生说:“请问一下,原来这里有一块大陨石的,怎么不见了?”

拿扇子的人说:“有吗?以前有大陨石?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

“哦,谢谢!”秋生说。

“要是找不到大陨石,我们就去看马戏团吧!”正峰说。

“我要看陨石,我不要看马戏团!”阿龙说。

是啊,坐船这么久,行了这么远的路,难道是为了来看马戏团吗?马戏团再好看,阿龙也不会去看的,他就要找到那块陨石,那块神奇的大陨石,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星星变得又大又亮,好像自己要飞起来,飞进星海里。

“那到底有没有大陨石啊?”正峰不耐烦地说。

“当然有!”秋生说。

“可是,它在哪里?”正峰说。

秋生有点生气,说:“这不是在找吗!”

“找不到怎么办?”正峰说。

秋生脾气上来了,忿忿地说:“那你一个人去看马戏团好了!”

老街上不知哪个角落,飘出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还伴着沙哑的唱,十分的软糯动听。这唱腔,和淡淡的花香混杂在一起,显得那样的温柔和抒情。

“有人在唱京剧!”阿龙嘀咕道。

“是收音机里在唱京剧!”正峰说。

秋生说:“不是京剧,这是苏州评弹!”

“什么是苏州评弹?”阿龙问。

秋生说:“这就是苏州评弹。”

“跟京剧不一样的吗?”阿龙说。

秋生说:“当然不一样,听不出来吗?”

“京剧响,苏州评弹轻!”正峰说。

阿龙一下子喜欢上了苏州评弹。虽然唱的是什么,他根本听不懂,但是,婉转甜糯的曲调,让他觉得十分悦耳。他的心软软的,居然有了亲切的感觉。好像这远离家乡的江南,一点都不陌生,反倒就像他的家一样温暖呢!

汪惠仁 书法

窄窄的小弄里,突然蹿出来一条狗。这是跟煤球一样的黑狗啊!它轻快地走到阿龙他们面前,竟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们。

“你是煤球吗?”正峰兴奋起来。

“煤球!煤球!”阿龙这样叫道。

黑狗打了一个喷嚏,仿佛是说:“我才不是什么煤球呢!”

“狗狗,狗狗,你知道煤球在哪里吗?”阿龙问它。

“你知道陨石在哪里吗?”正峰问。

黑狗好像听懂了正峰的话,它轻快地跑起来。

它不是跑走,而是走在他们的面前领路。

他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它回过头来,汪汪叫两声,又小跑起来,好像是说:走吧!快走!

三人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它走。他们走得慢了,它也会慢下来。他们停下不走,它就会回头对他们叫两声。

“它是要带我们去大陨石那里吗?”阿龙说。

秋生说:“也许是呢!狗是有灵性的,它可能知道我们在找什么。”

“它听懂了我的话!”正峰说。

“狗狗,你是带我们去找大陨石吗?”阿龙对狗说。

黑狗没回答,它只是步履轻快地在前面走,仿佛真的就是一个带路者。

“小黑!小黑!”听到这声叫唤,黑狗闪电一样转身,又箭一般地射向阿龙他们身后。

三人便也停下脚。回身看时,这条叫小黑的狗狗,带着一个老奶奶,又到了他们跟着。

“老奶奶,这是你的狗吗?”阿龙说。

老奶奶说:“是的呀!”

正峰说:“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小黑!”

老奶奶有点惊讶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秋生笑了,说:“你刚才叫它小黑,我们都听到了!”

老奶奶也笑了,问:“你们是去看马戏团吗?”

正峰抢着说:“我们不看马戏团,我们要去看陨石!”

“我们要去看星星!”阿龙说。

秋生说:“老人家,正好请问您,前面那座桥,原来边上是有一块大石头的,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老奶奶说:“是,那儿以前是有一块大石头。”

正峰说:“那是一块陨石!”

阿龙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老奶奶说:“我知道是陨石,是天上落下来的石头!”

秋生问:“它到哪里去了?”

老奶奶收敛了笑容,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找它?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了,这块石头到哪里去了。你们是想搬走它吗?”

秋生说:“只是看看,只是看看。”

正峰说:“我们想看星星。”

老奶奶说:“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它还是星星吗?”

“我们要看天上的星星!”阿龙说。

老奶奶说:“那就在这里看好了,你们走到桥顶上,看起来蛮清楚!”

“我们要躺在陨石上看星星!”正峰说。

“为啥要这样?”老奶奶说。

秋生说:“是这样的,我十多年前来过这儿,躺在这块陨石上看过星星,那时候,看到的星星特别亮,又大又亮。今天路过这里,想再来看一看。”

老奶奶说:“十多年前,星星肯定是比现在亮的。现在我们镇上这么多路灯,到处都是亮堂堂的,星星就不亮了,许多星星都看不见了!”

秋生遗憾地说:“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大陨石就不见了!”

老奶奶说:“陨石倒是还在的。”

“在哪里?在哪里?”正峰和阿龙急切地问。

老奶奶说:“莺脰湖造了公园,把它搬到莺脰湖公园去了。”

“莺脰湖公园往哪边走?”秋生问。

老奶奶说:“你们过了这个桥,向右转,走过三个弄堂口,再向左转,再往前走两里路,就看得见莺脰湖了。”

这跟狗狗小黑带他们去的,可不是同一个方向呀!而他们刚才还以为,它是要带他们去找大陨石呢!

“谢谢你!”秋生对老奶奶说。

“再见,老奶奶!”正峰说。

“老奶奶再见!”阿龙说。

“再见,小黑!”阿龙又说。

小黑汪汪叫了两声,它是说再见吗?

【许下心愿】

好大的一个湖呀!

远远近近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仿佛仙境。

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块大石头。“就是它!就是它!”秋生兴奋地说。

石头上,刻了大大的“莺脰湖公园”五个字。

正峰和阿龙,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摸着石头。“是陨石吗?”正峰说:“怎么跟别的石头一样?”

阿龙却感觉到,这块石头特别凉,摸着它,就像摸着一块铁。“像冰一样!”他说。

大家又摸了边上的一块小石头,觉得陨石确实要比普通的石头凉一点。

“含铁多,所以散热快!”秋生说。

正峰一下就跳上了石头,躺了下来。

阿龙也爬了上去,两个人并排仰躺了。

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天空。

天上有了很多星星。但是,除了那颗启明星,其他的星星,看上去都很黯淡。根本就不像秋生说的那样又大又亮。

“一点都不大!”正峰说。

“一点也不亮!”阿龙说。

秋生说:“再看,盯着看,看着看着,它们就变大了,变亮了!”

“还是这么大!”正峰说。

“还是这么暗!”阿龙说。

“爸爸骗人!”正峰坐起来说。

“大伯骗人!”阿龙躺着说。

秋生说:“我没骗你们。那时候我躺在这块石头上,看到的星星,就是又大又亮的!”

“那它现在为什么不是那样了呢?”阿龙说。

“是因为那时候的夜特别黑吗?”正峰说。

“下来!下来!”有个穿保安服的人走过来,对他们厉声说:“快点下来,这上面不许攀爬!”

“我们要看星星!”正峰说。

保安说:“看星星不要在上面看,快下来!”

正峰从石头上跳下来。阿龙是贴着它滑下来的。他的屁股,能感受到陨石的光滑和冰凉。

远远的湖心岛上,有一棵大树,它的黑影,仿佛一个蓬头散发的巨人。它忽然亮了起来!缠绕在枝枝杈杈上的灯,竟跟流星一般,不断地往下跌落跌落。

夜色顿时变得奇幻起来,仿佛这一切,都是身边这块沉稳的大陨石带来的。

正峰背靠着陨石,而阿龙,则将肚子贴在陨石上。他们一眼不眨看着灯光的流星,忘记了这是何时何地,又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

“看!看!流星!”秋生激动地说。他突然爆出的声音,把正峰和阿龙都吓了一跳。

“啊!看到了!”正峰随之激动地说。

阿龙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不是一直在看着小岛上的“流星”吗?那是绕在大树上的灯光呀,亮点像雨一样滴落,没完没了地落下来,真的很像流星呢,也很是好看呢!可是,那并不是真正的流星,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天上!天上!”正峰这么说的时候,阿龙才抬起头看,流星已经滑落,阿龙只看到它发光的尾巴,瞬间消失在了夜空中。

“是真的流星!”正峰说。

“还能看到流星,我们运气真好啊!”秋生说。

“我看到了!”正峰得意地说。

阿龙说:“我也看到了。”

正峰说:“你只看到一点点吧?”

是的,阿龙抬头的时候,它已经坠落了。

好在,又一颗流星出现了。它从左边的天空飞来,几乎是横着向右飞去。它划过了整个天空,线条是那么的优美。

“耶耶——”正峰叫了起来。

“耶耶——”阿龙也叫了起来。

紧接着,又一颗流星,是从天空的最高处垂直地落下来。它发光的尾巴真长啊,长得就像一条连通了天地的金线。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第六颗……天空下起了流星雨。正峰和阿龙的嘴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这宇宙的奇观。

他们的心灵,被震撼到了。每一颗流星滑落,天空中划亮的每一道金线,都让他们的心为之颤动。

这些飞奔而来的星星,它们又会落在地球的哪个地方?会有一颗落到他们面前吗?

“要是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就被砸死了!”正峰说。

“要是落到地上,大的可能会砸出一个湖!”秋生说。

“这个湖是流星砸出来的吗?”阿龙问。

“肯定不是!”秋生拍了拍身边的大石头,说:“这个可能是。”

“啊啊,好怕呀!”正峰说。

“好怕!”阿龙缩了一下脑袋说。

秋生说:“怕什么!绝大多数流星,都在地球的大气层中烧光了,落到地上也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点了。要是真有落到我们面前的,那我们就是中奖了!”

阿龙说:“要是落在我们面前,我就捡一颗小的带回家。”

“我要捡两颗!”正峰说。

“我要捡三颗!”阿龙说。

正峰说:“我要捡四颗!”

又一颗流星亮了,仿佛谁在黑夜的火柴盒上,擦亮了一根火柴。

“快许个愿吧,”秋生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好好,许愿了!”正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阿龙也赶紧像他一样,合起手掌说:“我的愿望是——”

“不要说出来!”秋生打断他说:“要在心里默默许愿,不能说出来!”

他们准备许愿,天空却沉寂了,不再出现流星。

只有远处小岛上的假流星,还在不知疲倦地滑落滑落。

“没有了!”正峰沮丧地说。

阿龙看着夜空,他相信流星还会出现。刚才那么多,一颗又一颗,是天空在慷慨地撒着金豆。难道金豆撒完了吗?一颗都没有了吗?

“再来一颗吧!”正峰说。

“再来一颗吧!”阿龙说。

“求求你了!”正峰说。

“求求你了,老天爷!”阿龙说。

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仿佛电影已经散场,空空的银幕上,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再来一颗流星,要许下一个什么心愿呢?

阿龙有太多的心愿:新学期拥有一只迪斯尼的新书包,缺掉的那颗门牙快点长出来,外婆的病快快好,家里要养一条狗,哦不,是一条狗一只猫,爸爸妈妈再也不要吵架……愿望实在太多了,最好一个个都实现!

但是,如果只能许一个愿,会是哪个呢?

那就——阿龙看着天,认真地想了好几遍,最后决定,当流星再次在夜幕上出现的时候,他就要闭上眼睛,默默地祈愿:自己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大伯、伯母和正峰,还有老师同学,和所有相亲相爱的人,永远都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看啊——”随着不远处响起的一声快乐的尖叫,天空又一道流星划亮了。阿龙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横空又飞出一道金线。紧接着,又一颗流星飞入了天幕。

阿龙虔诚地在心里默念刚才想好的话,虽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嘴唇却在轻微地动着。他的心愿,仿佛流星,闪亮地掠过夜空,落下来,落下来,将会落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像一颗种子,埋进神奇的泥土中。它将在泥土中悄悄发芽,拱出地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润后,长成一棵绿树,并且开出艳丽的花来。

“许了吗?”正峰问。

阿龙点点头说:“许了。你呢?”

正峰说:“我许了两个愿。”

“可以许两个心愿的吗?”阿龙说。

正峰说:“怎么不可以?”

秋生说:“只要是真正的心愿,不管多少都可以啊!”

阿龙好后悔啊,早知道这样,他肯定也要许下两个心愿,甚至三个,哦不,要在流星下许下许多许多的心愿,所有的心愿。

“你许了什么愿?”正峰问。

阿龙说:“我不告诉你!”

正峰说:“我也不告诉你!你肯定猜不到的!”

正峰许下了一个什么心愿呢?阿龙能猜到吗?阿龙转头看去,正峰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就像两颗星星。

湖风轻轻地吹,吹来了凉爽,也吹来了远处喇叭里的歌声:

温柔的星空

应该让你感动

我在你身后

为你布置一片天空

不准你难过

替你摆平寂寞

梦想的重量

全部都交给我

牵你手

跟着我走

风再大又怎样

你有了我

再也不会迷路方向

陪你去看流星雨

落在这地球上

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要你相信我的爱

只为你勇敢

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

猜你喜欢

秋生煤球阿龙
海底的“黑煤球”是什么东西?
小声哭,大声哭
“煤球”传奇
神奇的小蚂蚱
福州城最后的“走鬼”
鱼翻塘
酸白菜的滋味
大金鹿车子
煤球蛋糕的故事
泅水的母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