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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负隅顽抗到自我毁灭
——论《金瓶梅》中潘金莲之“哭”

2020-08-15于鑫源

岳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西门庆西门金瓶梅

于鑫源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鲁迅先生评价《金瓶梅》是诸世情书中最有名者,它对于人情世态的描写刻露尽相[1]。潘金莲作为第一女主角,对其形象的研究非常丰富,褒贬态度亦渐趋公允。她的厄运与悲剧由社会环境所造成,她在与所处环境的互动中,想要通过掌握主动权力来反转自己的劣势处境。因此她的笑与哭,这种“发乎中而鉴于外”的情感表达形式,被视为其逆转人生的手段。在《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哭非常醒目,她既是全书中哭泣次数最多的人,亦是最“会哭”的人。美国作家Tom Lutz 在《哭泣——眼泪的自然史和文化史》中写到:“眼泪是一种语言,是原始、根本的沟通形式。哭泣这种语言可以达到许多不同的目的,不只表达痛苦,也表达要求;不只表现被了解的欲望,也避免被看穿的可能。”[2]潘金莲正是将哭之作用运用到极致的人。

1 “哭”之次数与诱因

笔者以崇祯本《金瓶梅》为研究的文本对象[3],将潘金莲哭之次数、对应文本位置及哭之诱因做了梳理(见表1)。

由表1 可以看出,潘金莲之哭从小说中第二回贯穿至第八十八回,共35 次,分布在全书20个章节之中。从她的出场到收束,第二十七回是一个节点,前二十六回,她平均每回哭泣的次数最多,哭泣的情感表现为主动的、反抗的、愤怒的,这是她在为自己命运“抗争”的体现;第二十七回到第八十二回,平均每回哭泣的次数最少,情感表现为被动的、程式的、哀怨的,映衬出这个阶段她生活得不如人意;第八十五回到第八十八回,她的哭泣无不充斥着惨凄与落寞,在离别、诀别的氛围中她仅仅只能通过哭泣来抒发无助之感。潘金莲一生不同阶段泣涕的诱因和次数,反映了她处境的变化,而从哭泣的形态与目的来看,则可从心理角度来剖析其复杂的性格特征。

表1 哭之次数与诱因

2 “哭”之形态与目的

2.1 梨花带雨惹人怜,脱罪固宠逞手段

潘金莲伶俐机变,用泪水来遮掩不轨行径、应付犯错导致的各种危机是她惯用的伎俩。在第五回中,潘金莲鸩杀武大后干号了半夜。第二天在邻居和验尸官何九面前,在下葬的路上,作者明写潘金莲是假哭。这种假哭既是出于丧葬仪式的需要,更是出于潘金莲摆脱罪名的需要。她必须哭出来,以表面的真情来显示自己的无辜,再加上“撇得奴好苦”这样的哀怨来让观众们信之确为真情所发,以此掩盖自己是杀人凶手的真相,抹消众人对武大之死的疑惑。

西门庆是潘金莲主动选择的符合自己审美和生活需要的丈夫。但是新婚不久,潘金莲遇到了第1 个阻碍她“尽情尽性”的劲敌——李桂姐。书中第十二回,西门庆被李桂姐纠缠在院里半个多月不回家,潘金莲便和小厮琴童混在一起。西门庆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将琴童打得半死后拷问潘金莲。待西门庆开口审问她便哭了,还一边诉说:“天哪,天哪!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描述自己安稳老实的生活行状,表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但西门庆并不好糊弄,拿出香囊这一铁证时,立即恼了,于是潘金莲“白馥馥香肌上”便挨了一鞭子,打得她“眼噙粉泪”哭告求饶,编造说辞,竟和琴童的谎话不谋而合。但最后西门庆借春梅求情的机会,结束了这场风波。这场闹剧中,潘金莲先是以未语泪先流的姿态示弱示怜,用哭时凄惨的表情掩盖心虚时躲闪的眼神来逃避西门庆居高临下的审视。其次她用眼泪创造了一个无辜、被冤的世界,欺骗了观众也欺骗了自己,“当我们面对无法应付的情况,我们的天性就会让我们借情感之助重新创造世界。”[2]她声泪俱下,将自己带入一个可怜又无助的情境之中,自己也深信不疑,从而哭得理直气壮,最后取信于观众,逃过这场灾难。同在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后,在李桂姐的怂恿下,又被西门庆逼迫剪最好的头发,顺从后趁西门庆心里高兴,便倒在他怀里娇声哭泣,诉说衷肠拉拢人心。

2.2 声高先发制人,借哭铲除异己

潘金莲只是西门庆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但她心高气傲,对情和性都有苛求,一夫多妻的供需矛盾让恨不得饮尽西江水的她,不仅要和其他妻妾竞争,还要受到妓女们的分杯威胁。于是,以潘金莲为挑事者的争宠战争成为西门府的常事。

初嫁入西门府,在和西门庆“如胶似漆,百依百随”的状态下潘金莲恃宠生娇,与通房丫鬟庞春梅二人横行霸道。当偷听到孙雪娥背后议论自己是非时就冲上前去吵闹一番,二人被众人拉开并未分出你强我弱。可潘金莲是个“丁丁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第二回),咽不下这口气,回到房中把自己弄得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西门庆归家后便来关心,潘金莲就势“放声嚎哭”并讨要休书,最后西门庆“风一般走到厨房”将雪娥殴打一顿。而潘金莲见丈夫为她做主,则欢喜无常,对西门庆奉承得更加殷勤。若说潘金莲在吵架之后回到房中哭得两眼红肿是气愤所至,那么在见到西门庆时的放声嚎哭,则是存心报复,利用西门庆的宠爱,唆使西门庆惩罚对自己挑衅的孙雪娥。在铲除来旺儿的计划中,潘金莲亦是通过“云鬟不整,睡揾香腮,哭的眼坏坏的”(第二十五回),博取西门庆的关心和重视。再配合其他手段,最终使宋蕙莲自缢身亡,来旺儿递解徐州。

但潘金莲始终是妾,当她的骄纵跋扈触犯到正妻吴月娘的尊威时,她便会尝受到失败的滋味。书中第七十五回,亦是被人说坏话,亦是听墙角触发了怒意,迎面与说坏话者发生口角之争,但对象是家庭统治者吴月娘。面对态度强硬的吴月娘,潘金莲当场撒泼,坐在地上打滚,放声大哭,并以离家出走相要挟。她此时的哭颇有以声势夺人之意,是无赖一样的蛮横和放刁,想要借此让对方输下阵来。但吴月娘并未示弱,而是继续对潘金莲进行言语攻击,后来在众人的劝解下,潘金莲被带回自己的房间。而西门庆归家知道事情原委后,最先关心的是吴月娘的情绪与腹中的孩子。直到吴、潘二人和解后,西门庆才进入潘金莲房中。当潘金莲抱怨自己委屈,香腮上不禁滚下泪来,乞求西门庆安慰的时候,西门庆仅仅一句“你叫我说谁的是?”即转移话题含糊过去,并未给出实际性的安慰话语或行动。隐含之意即为:她是正妻,你是小妾,难道要我护着你而打压她吗?由此看出吴月娘在家中地位的不可动摇,以及她所代表的正统礼教秩序不可动摇。可怜的潘金莲,用自己不足百两的身价(潘金莲被赶出西门府后,守备府最多出八十两买她,终因二十两的差价死于武松之手)试探了道德礼教制度的底线,向世人展示了道德礼教维护下之尊卑秩序的牢不可破。当她尝试挑战正统时,任其如何挣扎与哭泣,都无法改变铁桶一般坚固的既有等级规则,只能默默接受。由此证实她之前的跋扈与放浪是有界线的,当她无礼越界的行为失去统治阶层势力的庇护时,她将被另一个破坏礼教秩序者杀害。

2.3 伤心处泪流满面,说无情还是有情

虽然潘金莲的哭多出于恶之目的,但全书共有十个回目中16 次(近一半)的哭是出于她的真实情感或无助发泄,展现了一个普通人所有的情感表达。

爱情的真相是源于精神上的相互契合还是身体上的相互吸引,任何一种可能均不能被轻易地否定。虽然潘金莲的爱情是基于原始的感官满足,但不能否认她付出的真实情感。作为一个貌美伶俐的女子,潘金莲在经历了年迈的张大户和三寸丁武大郎之后,对于“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是一见钟情。她在贴心小意儿地奉承武松一个月后,终于要找机会表明自己的心意。但武松是个硬心直汉,“从来不以女人为意”,将潘金莲递给他的酒“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并且“把手只一推,挣些儿把妇人推了一跤”。(第二回)武松把自己的厌恶之意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潘金莲是个自比鸾凤颇高傲的人,她表达爱意受挫,真心实意换来的是辱骂与嘲讽,然而被羞辱的潘金莲只能流下羞愤的泪水,用哭骂来发泄内心的委屈罢了。遇到西门庆之后,潘金莲满心希望嫁入西门府,可西门庆却迟迟没有行动,当潘金莲从玳安那里听说他在家娶了孟玉楼之后,“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第八回)面对玳安的不解,她又发出“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第八回)的叹词,止不住地纷纷落泪。这里的表现不失为一种痴情,这里的哭是一种闺怨的哀怜。在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中的哭亦是如此,面对西门庆的冷落,除了银牙暗咬,口骂负心贼外,扑簌簌落下的泪水最能代表她被抛弃的痛苦之情。

除了因为爱情上的得不到,在第八十二回,潘金莲听见潘姥姥已经安然入葬后,落下泪来。虽然作者只是一笔带过,但这一细节描绘能够让看官感受到曾对母亲恶语相向的狠人潘金莲,她内心深处还有一点良知或者人性——对母亲的感念情怀,这是亲情之泪。庞春梅是潘金莲在西门府的贴身侍女,后来变成通房丫鬟,成为潘金莲的心腹与助手,二人似乎也在这种畸形的环境中产生了友谊。在第八十五回中,吴月娘整治家风要卖掉庞春梅,潘金莲一听说就“睁瞪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当庞春梅离开后,潘金莲守着冷落的房间竟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失去同伴后的恸哭。甚至在被逐出西门府时,她还去拜辞了吴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一场,和孟玉楼洒泪而别。这些惜别之哭,展现了潘金莲作为柔情女子的痴情一面。

3 “哭”之功能与价值

3.1 塑造人物形象

通过了解潘金莲哭的动机,观察她哭的形态,我们能够看到复杂多变的潘金莲。在鸩杀武大前后,她满心所想的是骗武大吃毒药与瞒过众邻的怀疑,这时的她是恶毒、狡诈的;在西门府与众妻妾勾斗时,她恃宠撒泼又多次因嫉妒李瓶儿而哭,这时的她是泼辣、善妒的;在面对危机时,她懂得以弱胜强、以梨花带雨之姿博取西门庆的怜爱,以枕边风的威力对付来旺儿的威胁,这时的她是机变、聪慧的;与春梅离别时,在听到潘姥姥下葬消息时,她都忍不住落下眼泪,这时的她又是珍惜友情和爱情的重情义之人,并非冰冷而坚硬的石头。在暴尸街头后,她的鬼魂对陈敬济苦苦哀求葬身之所,这时的她什么都没有了,读者能对她生出“活该”的念头吗?只不过如作者所感可怜罢了。因为她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七岁被卖入王招宣府,读者看她笑看她哭,看她为自己的追求毫无怜念地杀害他人,也看她可怜磨镜人上当受骗。而作者所揭示的这一切不过是人性罢了,人性是骨子里的东西,是会自然流露的,美好的人性可以穿越黑暗;反之,她只能进入黑暗[4]。潘金莲是一个叛逆的社会底层妇女,兰陵笑笑生在叙述中不仅细腻地描绘了她的心灵、性格与人性,更重要的是通过她反映了当时的世道人心。

3.2 反映社会世情

潘金莲的身世坎坷,她被自己的母亲出卖两次,这“明示了她在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完全一无所有和对她自己的生命完全没有自主权的悲惨命运!可以说她是当时一个贫无所依的下层女子的典型。”[5]回首潘金莲的生存空间,衣食无忧的西门府也不失为一个恶劣环境的大本营,一家之主父是恶霸淫棍,主母主张“无为而治”,小妾们身份混杂,丫鬟仆妇也是各具声色。挑拨离间之人与睇眄看戏者并存,懦弱无能之人又与迎奸卖俏者共在,潘金莲“不是一个天生的恶人,而是在生活得不到满足的劣势中,逐渐变形扭曲的极端性格。”[6]她如同一个精力充沛的跳梁小丑,在西门府甚至是明末社会的大舞台上奉陪着各类丑角,有哭有笑、有怒有骂地卖力表演。可是,一旦脱离西门庆权势的庇护,她又将回归到“商品”属性,她的罪恶行迹又回归到道德礼教可支配范围内,最终被武松买到手,成了武大的“祭品”。甚至做了鬼魂之后的出场也是在无助地哭泣,乞求陈敬济或庞春梅给她一个葬身之地。作者笔下的潘金莲是鲜活生动的,她是传统道德礼教政治统治下社会底层妇女的代表,又在新兴商品经济时代的宠儿之家一时“荣耀”。但在思想文化与经济增长相脱节的时代,政商界“弄潮儿”们的生命似乎缺少了强有力的正向积极价值观的引导。他们在社会中疯狂肆虐地放纵欲望,引领一股恶劣的社会风气,这种风气迅速在上中层社会弥漫开来。而作为没有权力的社会底层人物潘金莲,只能是被鱼肉的对象,只能用真真假假的笑与哭来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争取生存的空间,否则只能感受到生命的窒息。

4 结束语

潘金莲的“哭”是复杂多样的,从她开始为犯罪而制造的假哭到作为鬼魂的无助悲惨之哭,读者们可以看到她生得贫苦、活得挣扎、死得凄惨。她短暂而蒙昧的一生在极乐与极悲的交织中掺杂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与生活无望。她在自己无助悲惨的命运里想要抓住些什么,努力争取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名不文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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