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秘密的纸条，据同桌说，是潜伏在班主任毒辣的眼光下，横跨两个班级，冒着“生死”危险，从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那儿递过来的。

等她用手肘戳戳我，偷摸地从课桌底下递过来给我时，语文老师刚好点了她的名字。

她的手一抖，纸条就轻飘飘地落进我的手心。

在语文老师热辣辣的视线注视下，我捏紧手里的纸条，迅速地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假装咳嗽了几声，视线不自然地乱窜，余光不经意间瞟到站在走廊外的一个高高的少年。我连忙低下头，汗涔涔的手心似是要将那张薄薄的纸条融化。

“真的，我听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说，那张纸条是苏桐写给你的。”

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脑袋里一直循环播放着刚才同桌趴在我耳边说的话。

苏桐？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啊。

我把怀里的一摞课本放进车筐里，一边苦苦思索，一边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

左肩膀被人熟悉地一拍，等我蹙着眉向右边转过来时，刚好看见他满是戏谑的神情中夹带一丝惊讶。

“你干吗总拍我？”我严肃地端着脸，终于问出了多日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的话语。

他抬起右手搔搔头，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终于鼓起勇气回答：“我……”

话刚出口，他的右肩膀便被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一下接一下地拍了拍。

他扭过脸朝向右边，那群男生却嬉笑着从他左前方快速地骑着自行车溜走。

我看见他原本涨红的脸慢慢黑成锅底色。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早已长腿一蹬，追上前，快速地扯住一个男生的书包带。那个男生苦哈哈地转过来，求饶似的向他作揖，瞥见我一脸蒙地站在他们身后，突然指指我，挤眉弄眼地不知和他说了句什么。

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如烫手山芋般甩开手里的书包带，一下子就调转车头，又骑回我身边。

我看见他额前的刘海儿微湿，耳边的鬓发也冒出一层薄汗，在黄澄澄的夕阳的映衬下，竟有点儿像一个个调皮害羞的小精灵。

“你……你看了没？”

“什么？”我一脸疑惑地瞅着他。

“那张纸条。”他咳嗽几声，有些微赧。

我脑子转了转，试探地问出口：“苏桐？”

“哎！”他脱口而出应了一声，接着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苏桐。”又慌乱地骑上自行车，一阵风似的走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摊开一直握在手心的纸条，上面明明只有八个潦草的字，却张牙舞爪地占满了整页纸：张柳意，交个朋友呗。

领期末成绩单那天，我缩在温暖的被窝儿里，迷迷糊糊关掉闹钟。照例推开窗，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下等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少年，心下有些触动，指尖触到桌上的书，又叹了口气。

我胡乱穿了件大衣，套上帽子就走出家门。

连续等了我两个星期的少年推着自行车自发地靠过来。

看见我裸露在外的手指，他微微弓着腰，低下头，粗鲁地扯过来，不耐烦地从裤兜伸出温热的右手紧紧焐住，边朝着它们哈气边凑过来，拧起眉毛凶巴巴地问我：“你不会穿多点儿，戴好手套再下来吗？今天又不用上课。”

我还没睡醒，惺忪着眼，眼眸里猝不及防撞入一张少年的脸。

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一朵小小的雪花一点点慢慢地飘落，像散开的椭圆形的红瓣梅花，旋转着跳跃到他的浓密的眉毛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时失了神，有些懵懂青涩的感情似要破土而出。

耳邊传来少年压抑不住的清朗的笑声。

他大力地揉揉我的头，又眷恋地轻轻地掐住发尾，戏谑着问我：“醒醒，你怎么总是大早晨就呆呆的。”

我脸颊通红，突然意识到彼此间亲密的动作，羞怯大于恼怒，快速地抬起手臂，“啪”的一下，一拳打上他的肩，而后强装着盛怒，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他的手指堪堪缩回去，飞快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像被点了“戏精”穴位一样，捂住肩膀向后倒退几步，伸出食指指着我，一脸的苦大仇深：“你……你……竟痛下杀手！”

周围的同学都伸长脖子，探着头看过来。

我扶额叹息，接着便不管不顾地埋头奋力在地上捧起一把雪，等我哆嗦着举着硕大的雪团站起来时，再抬头，他早已一溜烟跑开了。

少年的步伐恣意轻快，他宽大的校服裤像是被灌满了冬雪，在冬日的第一缕暖阳的照耀下，闪烁着不知名的亮光。

等我气鼓鼓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时，就被一群女生拉在走廊边上闲聊。

大家围在一起，闲聊的话题从成绩排名、颜值排名一直扯到班级里谁喜欢谁。不知是谁大声说了句：“问张柳意啊，我猜她跟隔壁班的苏桐在一起了。”大家灼热的视线瞬间投在我身上，夹杂着羡慕和一丝属于青春期少女的嫉妒。我讷讷地说不出话，想起刚才偷偷看到的排行榜上自己惨淡的分数，憋红了脸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他。”

身后走过来一堆穿着运动服的男生，那双黑色的球鞋经过我身旁时，故意大力地拍打着篮球。我没有回头，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忐忑地等到放学，我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迎面是一大片深红的夕阳，热烈之中又隐隐有种伤感。

苏桐停在那儿，他黑色的球鞋抵着地面，突然伸手拦住了我。

“你不喜欢我，那你这两个星期都在耍我玩儿吗？”

我无措地搓着手，埋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不出话来。

他抿着嘴也不出声，转眼间就骑着他黑色的山地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抱紧书包里他最初给我的纸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苦涩。

南京的雪今年来得早，湿冷的路面透出一股寒气，但我再也不用像往常那样担心，会有一个莽撞的少年时不时拍我肩膀，拉一下我的车尾，扯一下我的车筐。

我不时用力扶住车头，歪歪扭扭地骑在铺满雪花的人行道上。就在我努力地跟滑腻的雪花奋战时，左肩膀被人悄悄拍了一下。

我条件反射地向左边扭头，等我反应过来时，只看到少年的身影从我的右侧潇洒地飞过。

他举起右手，朝着空中摇了摇。他的身旁跟着几位骑自行车的男孩，冬雪下的少年们依旧快活，薄薄的刘海儿迎风吹起，一路的欢声笑语。

我捏紧车把的手心微微渗出些许汗水，眼眶里有温热的液体挣扎着滴落，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却蓦然松懈下来，一直以来的自责和担心终于如璀璨的烟花般消散。

似乎过了一个新年，大家都长大了。

像是有感应般，他突然转过头来望向我，脸上带着我熟悉的戏谑的神情。

我眼里带着泪，笑着，急急地举起右手，使劲儿地朝他摇了摇。

再见了，苏桐。

我们都要认真地长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