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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死亡之海”

2020-08-14许曙明

飞天 2020年8期
关键词:胡杨树枝桠躯干

许曙明

孤身一人步入“死亡之海”,感受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生机的死寂是一种什么感觉?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独自一人走进一个全然没有生命的所在,也没有想象过进入如此狰狞、恐怖、怪异的一个场所之后是一种什么情形,什么心境。

直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

我所说的死亡之海,是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东南20公里处的怪树林。之所以称之为“怪树林”,是因为胡杨树几乎没有一棵是活着的,你能看到的只是胡杨树横七竖八的残根断枝。原来这里是一片茂密的胡杨林,后来因为额济纳河断流,地下水位下降,使这些胡杨林缺水枯死,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死树。由于胡杨特有的耐腐性,枯死的胡杨树干依然立在戈壁荒漠之上,形成形态狰狞、恐怖、怪异的奇特景观。

对于胡杨,我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多年以前,我在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就看到过对胡杨的描述,他说胡杨是一种英雄树。

怎样的树才算英雄树呢?我想。

后来,在新疆库尔勒铁门关,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胡杨的幼树。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树,下半截枝干的叶子形状像柳树叶,上半截又像杨树,这肯定是为了更好地保存体内的水分而特有的进化特征。它的根能扎在地下百米以下汲取水分。胡杨有天然抗盐碱的特性,这使它植根于戈壁滩的盐碱地照样枝繁叶茂。没有什么树能像胡杨一样在那种环境下生存,它是一种有气概、有气节、有斗志的树。即使在干枯的沙漠戈壁,只要有丁点水分、一缕阳光,就能艰辛存活,坚韧成长。顽强的生,默默的长。斗热战寒,给千里沙漠平添点点生机;挡风阻沙,给万物生灵植起片片绿阴;体汁滴滴,热泪长流,激情澎湃又悲天悯人……

我之所以说胡杨树热泪长流,是因为在新疆尉犁县的罗布人村寨,我看见一户罗布人家里有几个玻璃瓶,里面盛满了黑色的液体。那家的女儿说,那是他们收集的胡杨树汁,叫胡杨泪,可以食用,也可以制肥皂。

“胡杨树,会流泪的树。”我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胡杨因为什么才懂得流泪?

从此,胡杨的英雄形象就植根在了我的脑海中。我长久地记住了那些赞誉胡杨树的话: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

但是,胡杨的顶天立地、顽强不屈都是在其茁壮生长时表现出来的精神特质。等到它的生命终结时,却是另外一种情形。

实际上,“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美誉是人们对胡杨的一种礼赞,现实中的胡杨远远达不到几个千年。如果完全没有了水分,用不上几年,就会彻底枯死;彻底枯死后,用不上几十年,就会扑倒在地上。大片的胡杨死后,东倒西歪的“树尸”会成为一片异常恐怖的死亡之海。

怪树林就是这样的死亡之海。

怪树林所在的阿拉善台地属典型的内陆干燥气候。年降雨量不到50毫米,蒸发量却达到了4000毫米以上。胡杨树要想活下来,指望的就是河流浇灌或者汲取地下水。上个世纪90年代,黑河上游无度用水,造成下游地下水位下降。再加上额济纳河改道,使得这片胡杨林丧失了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彻底枯死,“陈尸”遍野,被当地人称为“胡杨的坟墓”。

走进怪树林,人的心情有一个渐渐演变的过程,先是惊愕、后是沉重、再是恐怖、最后是警示……

当你走进怪树林,第一眼看见那片奇特的死树时,那种从没有见过的场景会让你倒吸一口凉气。

在一个东西宽、南北长,面积达2000亩的胡杨“坟场”里,东倒西歪、前仆后跌、横卧斜躺着大片的死树。外形不同,状态各异。生长在过于干旱地区的胡杨树,活着的时候躯干、树枝就不规则,死后就更加杂乱无章了,真可谓奇形怪状,千姿百态。

先说倒下的。有的已经完全倒下了,身体大部被沙粒掩埋,显得万分悲凉;有的下半截身体被压在沙粒下,上半截身子还挣扎着露在沙面外,显得特别凄凉。倒下的死树中,有的躯干已经腐朽,大半拉树肚子朽空了,好像被开膛破肚了的死尸,显得极端悲惨;有的主干还算完整,但没有了枝枝丫丫,像是被砍掉了手足的躯体,显得异常残酷;有的躯干完好,但树皮却被剥了个精光,像一具赤裸的尸体,顯得格外惨绝……有的拦腰折断,像被腰斩的囚犯;有的根部折断,像匍匐在地上的残兵……

然后说没有完全倒下的。有的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半截树桩,直愣愣地立在那里,显得分外悲壮;有的身体倾斜,好像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不使自己倒下,显得尤其凄楚;有的主干已经完全倒下了,几根树枝还立在主干上,显得尤为孤苦;有的主干上只有两个分叉的枝桠,枝桠直指苍穹,像一个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质问苍天,显得彻底绝望……

再说他们死亡的过程。从他们倒下后的状态可以断定,有的是在耗干了体内的最后一点水分后,无可奈何地放弃生命,然后慢慢地风干、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倒地的;有的是在临近死亡的最后一刻,做了最后的挣扎后,依然没有等到救命的水分,直勾勾地望着苍天,绝望地死去的;有的下半截躯干光秃秃的,上半截尤其是顶尖部还有树叶,甚至比较茂密,你以为这棵树还活着,等你走近仔细端详时,才发现它早都枯死了,树叶是干的,“沙沙”作响,像是自唱着挽歌……

最后说说它们倒下的位置。有的孤零零地倒在沙丘顶上,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有的埋在沙子沟壑里,簇拥在一起,形容枯槁;倒在一起的还算好些,最起码还有相依的同伴,同生同死。一两株远离同类的,就显得更加悲凉,形影相吊……

在怪树林,我发现了两株外形相近的胡杨树,看起来它们死亡的年代不长,主干尚立在沙地,似乎还有些力量。主干的粗细、长短差不多,主干上残留的枝桠的数量也一样。更重要的,它们的身躯前倾,倾向都朝着对方。我想,它们可能是一对雌雄树,生前是一对伴侣,一道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风吹来的时候,它们的枝桠沙沙作响,似乎在向对方倾诉着什么……是回忆它们曾经爱与被爱的日子,还是期盼着来生的守望?比起别的树来,它们还算幸运,毕竟和相爱的伴侣死在了一起。

从胡杨们死后保持的姿势来看,每一株倒下的胡杨都和恶劣的自然环境做过顽强的抗争,都是在耗尽了最后一丝水分后才放弃了生命的。每一株胡杨在死亡前向上苍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唤,都就是对水的渴望。我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体弱的一株倒下了,强壮的一株还在坚持;一株死亡了,另一株还在苟延残喘。接着,另一株也死亡了,再接着,又是一株……再后来,就成了眼前的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到最后就成了沉寂的“坟场”,成了死亡之海……

这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死亡之地,让人感到绝望、无助。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死寂的场所,独自一人走在怪树林里,有一种极大的恐惧感。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让人慌乱。你走动的时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当你停下来时,听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了。走着走着,我的后背开始发凉,双腿有些发软。好不容易吹来了一阵狂风,这是你在大半天时间里听到的唯一来自外界的声音,心里略有些宽慰。谁知道狂风却卷起了漫天黄沙,整个怪树林“呜呜”作响,狂风中那些死树似乎在隐隐晃动,更加狰狞恐怖,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走着走着,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怀疑这里还是不是世界的某个所在,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有生命的人。慢慢的,你的精神有些恍恍惚惚,思绪开始懵懵懂懂。

不行,我得停下来,理一理自己的思路。我找了一株枯死的胡杨躯干,坐了下来。

这里原本有一片生机勃勃、碧翠葱郁的胡杨林,是远近闻名的额济纳旗胡杨景观的组成部分。春天,株株胡杨抽出新叶,绿芽新发,春意盎然;盛夏,这些胡杨满眼翠绿,绿阴森森,造就的清凉是一个多么惬意的所在;深秋,郁郁葱葱、绿格茵茵的枝叶渐渐变得嫩黄、鹅黄、金黄……再变得浅红、深红、火红,娇美而鲜艳,舒展而养眼;等到了寒冬,株株胡杨斗雪傲霜,披白挂皑,晶莹剔透,该是何等壮观!

可是,因为地下水位下降,因为额济纳河改道,就变成了一片死亡之海,横“尸”遍野,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漫步在满眼凄楚的怪树林,穿过“死亡之海”,感嘆生态环境的重要似乎有一种马后炮式的多余。沉重、绝望的情绪中,你唯一宽慰的,是你自己尚且活着,体内还有支撑生命的水分。这个时候,你比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最宝贵的莫过于生命,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生命赖以生存的环境。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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