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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锤

2020-08-14王兴全

飞天 2020年8期
关键词:提子手艺

王兴全

我安静地坐在小凳上,“吧嗒吧嗒”地拉着风匣。风匣的另一边,用一根锨把粗的铁皮管子连接的小火炉里,蓝色的火苗扑闪扑闪地越烧越旺。约摸一袋烟的工夫,父亲掐灭烟头,拿起一把细长的铁钳,夹起那柄青胶泥捏就的小勺子,伸进烧得正旺的炉火中,扒拉火,从也是青胶泥捏成的小罐里舀出一勺通紅的已被烧化的铝汁看了看。放下钳子,用一块破毡布盛满拌了水的锯末,重又舀起一勺铝汁倒在毡布上,右手拿起一个用细布缠紧的布卷,左手从早已固定好的铁锅或铝锅的破洞中把铝汁往上一挤,右手用布卷使劲一按,“滋”地一声,一缕淡蓝色的烟冒过,这口锅的破洞就补好了。

这样的场景在我睡梦中不止一次出现,它是我童年时光中最深刻的记忆,在潜意识中一次次被唤醒。而每次,我也总能梦到父亲生前一直用过的那把小小的手锤。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手锤,它曾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这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谋生工具,做工精致而又小巧玲珑,它的木质锤柄在父亲手心里握了一辈子,在长久的使用中被磨得极为光滑细腻。轻轻握在手中,似乎还能感觉到父亲手中的余温,就像握住父亲那双温暖的手。

父亲是个补锅匠,在我们本地,俗称“锢鏴匠”。“锢鏴”这个词,比较生僻,只在一些古诗词或典籍中偶尔见过。记得在我十三四岁时,闲来无事翻字典,还特意查过这个词,词义大致和补锅的意思基本相符。

解放前,父亲一家带着祖传的手艺,千里迢迢从河南迁来小镇落了脚。也因了这门手艺,父亲他们在小镇上渐渐有了名气,人们都称“王锢鏴”,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大多都知道。到了五十年代,国家提倡公私合营,小镇成立了个“铁木业加工合作社”,后来人们都习惯称它为“加工厂”。父亲在厂里当了一名翻砂工,间或带几个学徒。

成为“工人阶级”一分子的父亲,对厂子的感情很深,在厂里几十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几乎把厂子当成自己的家。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积累,加工厂已经拥有了大型空气锤、车床、木工刨床等多种比较先进的生产设备,与地毯厂一起成为小镇有名的集体企业。

父亲因为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不宜在车间上班,被安排在门房看大门。后来因为病情恶化,就办理了病退手续,在家养病。再后来,因为企业改制和分流,加工厂便慢慢倒闭了。为此,父亲曾感到十分失落,毕竟那是他勤勤恳恳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为了补贴家用,在退休后养病的日子里,父亲拿起那柄手锤重操旧业,干起了“锢鏴”这门手艺。那时候,物资匮乏,经济也相较困难,所以家家户户用的锅呀盆子呀什么的,都是修了又修,补了又补。也因此,父亲的这门手艺在当时还是很吃香的。

父亲就靠着那柄小小的手锤,维持着家中生计和吃穿用度。曾经有无数块裁割好的白铁皮,在他那柄小锤的敲打下变成一个个锃亮美观而又经久耐用的洗衣盆、水桶、垃圾匣等日常用品。而镇上的人家倘遇到饭锅漏了面盆破了什么的需要修补,大多都会来找父亲。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那把手锤在铁砧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是那么的清脆悦耳,就像一首重复了千百遍依旧优美动听的乐曲。父亲说,“锢鏴”这门手艺,到他手里已经传了好几辈了。以前在我们农村,修锅补锅是家家户户常有的事。也因为父亲的这门“锢鏴”手艺,那时的我们家,经济方面还不是十分拮据。

“锢鏴”看似简单,其实里面也有很多的奥妙和严格的讲究。比如烧的煤,一定要九条岭的碎炭块,其他地方的煤火力达不到;补锅用的铝,一般是拖拉机上的旧活塞环,因为韧性和硬度较好,融化也快;用来烧化铁或铝的罐子,需要自己加工制做,用的原料是上好的青胶泥——在我们这里,青胶泥是一种呈青蓝色的土,一般产于荒山之中,比较稀有,需要花时间去找。罐子的制作方法是:先把青胶泥研碎成细细的粉末状,再按比例掺上些炉渣、铁屑,加上水搅拌均匀,干稀适合后,还要用铁棍或锤子一遍遍反复砸压,使其有了柔韧的筋度。然后用手捏成或大或小的尖底罐状,放在太阳下晒几天,完全干透就可以用了。

那时候,家家户户还大多用一种熟铝平底深锅,类似于现在的不锈钢锅。用得时间久了,锅底就会被烧烂。还有挑水用的铁皮水桶等,拿来让父亲修理修理。按锅底或桶底大小裁出一块圆形铝皮或铁皮,“结”个底,就可以继续用很长时间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农村,常常有些买卖人吆着驴车,拉着用盛过蜂蜜的铁桶装着的清油走乡串村去买。那时候卖清油不用秤称,而是用清油提子。清油提子通常有一斤、半斤、一两这三种。买一斤用一斤的提子,一两就用一两的提子,直接从油桶里舀出来,大致是不差斤两的。而这些清油提子,大多也出自父亲之手。

制作清油提子的工序比较复杂。先是裁出一块长度和宽度有一定规格的铁皮,卷成一个圆桶,再裁出一个圆形铁皮做底。然后把底上的缝隙用焊锡焊补严,再用一根粗铁丝的一头焊接在圆桶桶体上,另一头折弯下去做为提手,这个清油提子就完成了。

当然,那时候因为设备和技术的缘故,有些常用的金属物件坏了,或是磨损出缝隙和小眼,也只能用焊锡手工焊补。每当这时,父亲的手艺就会派上用场——铜烟锅嘴子、眼镜架子,甚至还有那时候的汽车水箱,父亲都焊补过。

父亲用的焊补工具和原料就三样:烙铁、焊锡和镪水。烙铁头是红铜铸作的,有两三寸长,样子跟我们这边用的斧头差不多,只不过烙铁头是不开刃的,烙铁头下面有一根细钢筋做的把手。焊锡有专门卖的,镪水得自己加工。我见过父亲用一个空墨水瓶,在里面倒进硫酸,然后放进一块锌皮——大多时候,锌皮是用废旧电池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只剩下电池外面那层用锌做的金属壳,然后剪成几块,放进墨水瓶后,就能看见锌皮在盛着硫酸的墨水瓶中产生化学作用,“哧哧”地冒着小泡。这样泡上一两个小时,镪水就加工成了。镪水的作用是,焊补金属物品时,在缝隙或小眼处涂抹少许,能够将杂质或脏物腐蚀清洗干净,让焊锡粘合得更加牢固耐实。

在我八九岁时,也能在父亲干这些手艺活时搭个“下手”,比如拉拉风匣、烧烧烙铁什么的。父亲干活时极为认真细心,对我也十分严格,不容我偷懒耍滑。所以许多时候,我就在父亲手下做一个不太合格的“小学徒”。

我是父亲的养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在我六岁时,年轻的母亲因患肺结核病而过早离世。出于怕我受到伤害的顾虑,当时各方面条件还不错的父亲没有续弦,只想一门心思拉扯我长大。也因此,父亲无形中把我当成了宝贝疙瘩。

最初父亲对我所抱的期望,就是在我长大后能够子承父业,接过他手中那柄手锤,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手艺人。在他看来,做个手艺人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不至于衣食无着。历经坎坷的父亲积他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总结和印证着一句颇含哲理的俗语: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然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似乎慢慢发觉,他对我的那份期望也许将要落空了。因为自从我上学后,对于书籍的兴趣与渴求逐日递增,尤其对那些五花八门的课外读物,更有着一份天生的痴迷。以至于为了看书,常常连饭都忘了吃。

识字不多的父亲在平日里是十分敬重文化的,那时家中墙壁正中悬挂的四幅书法条屏就是例证。然而,父亲寄予我的期望却是极其现实的,这也源于我身有残疾的条件限制,他不相信也不奢望我整日里啃那些闲书能啃出个什么名堂来。况且由于长时间看书用眼过度,我的视力也在逐渐下降,这对于学任何手艺都是一种障碍。因此,父亲对我沉迷于书极为反感,甚至很恼火。先是苦口婆心劝说,继而喝骂训斥,最终又怒不可遏地将我那些心爱的书籍都付之一炬,试图逼我从那些梦幻般的书堆里钻出来。

然而,当时已辍学好几年的我正处于顽劣反叛的青春期边缘,我的冥顽不化和执迷不悟最终让父亲彻底失望了。无可奈何的他常常用一种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就像眼看着一块锈坏了的铁皮在他手中终究敲打不成有用的器具般沮丧而又惋惜。所以直到他去世,我终究未能学到这门手艺。

不久,父亲早先落下的胃病复发并且再也难以治愈,我知道,父亲留在世上的时日已不多了。一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将要撒手人寰,孤零零的我将要独自去面对人生,我的心中就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直到那时候,我才仿佛明白了父亲对我的良苦用心,但一切似乎都已太迟了……

父亲辞世后,刚刚十六岁的我成了孤儿。在人生的河流里独自漂泊了许多年,迷茫無助成了我唯一的行李。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之后,脆弱的我也渐渐学会了在磨难中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但在我自认为已坚硬粗糙的内心中,却始终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属于父亲。每每想到父亲,我就脆弱得一碰即碎。我怀念父亲那宽厚的胸膛和温暖的手,怀念他那块曾经无数次为我拭泪擦汗的、带着他淡淡气息和体温的手绢……每到此时,我就会拿起那柄父亲的手锤一遍遍摩挲着,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也许我终究只是块未能被父亲的手锤敲打成器的废铁吧,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始终没能做出什么成就来。虽命运多舛,好在上天垂怜,慢慢地也成了家,有了孩子。忙忙碌碌中,一家人衣食无忧,虽与“富贵”无缘,日子倒也过得平淡而充实。

唯能聊以自慰的,便是时常能够用一支笔,就像父亲的手锤一样,将许多心情和感悟敲打成一篇篇“作品”。望着自己一天天多起来的那些粗浅文字,我忽然发觉,也许我读过许多的书,但却始终未能来得及读懂父亲和父亲的那柄手锤……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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