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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煎尘土

2020-08-10贾文清

北方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湖北口罩疫情

贾文清

二月的风,依旧凛冽,任凭打着旋地东奔西突,依旧吹不开高原古城冰冻的大地。往年这个时候,还是年味正浓、喜兴正酣。街巷里花灯明艳灿烂;社区中社火锣鼓喧天,大小商铺全部开张,出售一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拜年礼品。其中,青海老酸奶、盒装牛奶以及互助的青稞酒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几样东西最受欢迎,人们拜年,就喜欢买了它们拎在手里当礼品。今年,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临街店面也全部关闭,只有零星的车辆飞驰而过。再就是政府的宣传车循环奔走,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各种通告和防疫常识。

我听从政府的号召,从未离开过家门半步,每天只站在阳台上望望外面的街道,然后看看我养的那几盆花,顺便松松土,浇浇水。看到太阳落山,回屋再看看我养的几条鱼。看到暮色四合,便拉上窗帘睡觉。宅居生活如此安闲,心内却一刻也不安闲。我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时时关心着疫情,惶恐不安。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出现拐点,封闭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很快,我便焦灼成疾了。上火使嗓子一下就肿了,耳朵也嗡嗡作响。最难过的当属牙齿。也可能受到了肿胀的嗓子挤压,有两颗牙齿生气了,它们变成炽热的火炭,烧得我整张脸都火烧火燎地疼,那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疼得我生无可恋。用手按压,清晰地摸到了我脸皮下面的骷髅头,一颗牙齿在喷火。

我在小区封闭半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竟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单元门上已经贴满了各种告示、标语和警句,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洒在地上的消毒水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没有化尽的残雪上面,仿佛水漫金山后落魄的青白二娘子。

小区门口已经封闭了。墙上醒目地贴着几个大字:本小区有外地来宁人员,请勿接触。我只知道本小区住了一些老弱病残,外地人员从哪儿来的,我竟一毫不知。封闭的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两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端坐着,检查每一位出入人员。桌子旁边,是一顶宝蓝色的救灾帐篷,我知道这是给防疫人员用的。西宁的冬天太冷了,在室外待上一会儿就能把人冻僵。这两位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如果冻得受不了,就可以进到帐篷里暖和一会儿。我朝帐篷门口望了一眼,正考虑要不要以后每天送一壶开水下来,就听得其中一位吆喝道:看什么?出入证呢?我说:我没有出入证,我登记一下行吗?她说:不行,要出入证!我一下就急了,嗓门提高了八度:我一直在楼上待着,不知道办出入证的事儿。你们为什么不通知?另一位赶紧说:我们只对经常出入的人办了,没有挨家挨户通知。我说那怪谁?还不让出门了?我牙疼得厉害,我要去看医生。我摘下帽子,准备拉口罩给他们看看我肿胀得如发面馒头一样的脸。刚才那位赶紧阻止:别摘口罩别摘口罩,您赶紧登记了去吧。您要不会写字,我替您写。我夺过笔瞪她一眼:我会写!身份证号码都背下来了。

走出大门,呼吸了几口干冷的空气,我才适应了半个月圈在家里后猛然放松的空旷。街上没有行人,公交车也很少。我决定步行,慢慢走到医院。想想刚才的所作所为,我很懊悔。我这稍不如意就大着嗓门说话的毛病是改不掉了,这都是以前落下的职业病。

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这里离铁路货场很近,沿街铺面开了很多物流公司,绝大多数都是湖北人开的。一间小小的门面,里面摆一张桌子一套沙发,公司就算开张了。后面的墙上写着他们的业务范围,多是到各州县或西藏拉运货物,最远到樟木口岸。凡是铁路上运来的货物,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用汽车分送到各个货主手里。不过,他们既无车队也无人员,就靠着一台电脑和一只手机,为供需双方牵线搭桥,他们挣中介费。这样的物流公司多了,就有人开起了面向湖北人的菜馆。有专卖早餐的热干面小吃店,也有精致的楚菜小炒。我在其中一家小馆里吃过一次清蒸武昌鱼,吃得口甜心怡。从此记住了那家苍蝇小馆,隔一段时间就去要个武昌鱼或蒸鱼糕,端回家自己蒸一碗米饭,可以美美地吃一天了。

现在,这些店铺都关门了,门口悬挂着防控疫情的标语口号。那些西装革履的小老板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还有他们的孩子,年轻的妻子,偶尔会出现在店铺门口,说着那种带有水汽的湖北方言。往往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远古时代的屈原,他站在长江边上吟唱《九歌》的时候,也是这种语言吧?我不知道他们是回老家了,还是留在西宁居家隔离。不管在哪里,我在心里祈祷他们都好好的,能平安躲过这次灾难。

货场紧挨着火车站。走过这条满是物流公司的街巷,就到了火车站。车站也已停运,往日熙熙攘攘的车站广场此刻无比宁静。只有一排防疫车,和穿着白色隔离服的疫情防控人员。火车站是防控疫情的第一道关口,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此坚守。我在家里闲得无聊看鱼看花的时候,他们日日夜夜地守候在这里,严阵以待,严防死守,从源头上消灭了新冠病毒的传染途径。冬日的阳光淡淡的,把一点薄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火车站后面裸露的群山静默肃立,仿佛无言的陪伴。

如今的火车站已今非昔比。經过多年的城市改造,西宁城越来越像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我突然想起,十年二十年以前的火车站,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会儿火车站后面还是三不管地界,除了铁路家属院,还有很多菜农的出租屋,有许多到青海来讨生活的外地人,就租住在这里。

这些人中有一个湖北人。不知道他是湖北什么地方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西宁的。当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在全市出名了,他救了一个横穿铁道的小女孩。孩子得救了,他被卷到车轮底下,鲜血洒了长长的一路……

火车停了,人们惊呼,小女孩的父母赶过来,跪在他的遗体前痛哭。这是一个惨烈的舍己救人的故事,于是,大报小报的记者来了,各路媒体的记者也来了,人们感慨、赞叹、感念他的英雄事迹。我在电视上看到有记者到了他的出租屋里,出租屋很小很破,只有一张床和一些零散的生活用品。外出打工的人,自然不会有多么讲究的生活。我猜他是湖北哪个贫困地方的农民,听老乡说青海好挣钱,就抛下父母,告别妻儿,来到大西北,指望能赚钱养家糊口,改善生活。没想到,却是魂断他乡,怎不令人痛心唏嘘。我之所以至今还记得他,我认为他是个真正的英雄。火车不是汽车,在铁轨上救人,完全是有去无回。作为一个路过的农民工,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他可以不救。就像绝大多数的看客一样,惊叫一声,感叹一回,就可以回到他的出租屋里睡觉,没有人会指责他,他也不必承受良心的不安。只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挺身而出扑上去了,义无反顾。他不能看着一个像花朵一样的生命瞬间消失,他宁愿把自己弄得粉身碎骨。

热热闹闹的报道过后,趋于平静,人们很快就把他忘了。后来,我问当初报道过他的记者:那个湖北人的身后事怎么办了?记者说:还能怎么办,赔钱呗。把家属安顿好,该给的荣誉都给了,也就对得起他了。

只是,我们真的对得起他吗?我们谁还记得他的名字?谁还记得他在铁道上救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孩,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我们能给予他的,不仅仅是金钱,而是记住他,记住一个湖北青年在高原古城为救小女孩而英勇牺牲的壮举,记住这位伟大的平民英雄。

我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等这次疫情过去后,我就开始寻访这位平民英雄的相关情况,我要知道他是湖北哪里人?家里人是否还安好?有没有遭受疫情困扰?如果再有可能,我会给有关部门写提案,建议在火车站他牺牲的附近,给他立碑或塑像,让人们永远记住这位在高原古城捐躯的湖北人。进而又想:等这条街上的物流公司全部开张,我会一家一家地探访他们,询问他们在疫情中所受的影响,和他们的真实感受。

当然,做这些工作,首先是我自己能做下来。做下来的基础便是身体好。此时,我最要紧的是能硬撑到医院。牙疼不说,由于吃了太多的感冒药和抗生素,我的肚子也痛起来了,肠胃抽搐,说不出的难受。我弯腰驼背,把自己弓成一只大虾米,哼哼唧唧地往医院走。

医院倒是开门了,各科室也都正常营业。只是,没有医生。我坐在牙科的候诊室里,满怀希望地等待医生解除病痛时,一位挂着实习胸牌的小医生告诉我:你的病现在看不了,没有医生。我只能给你开点常规的消炎药和止痛药,保守治疗。我问医生呢,他说医生都上武汉去了,现有医生人手不够,只能这样了。

我拿了他开出的消炎药和止痛药,默默地走出了医院。非常时期,我们每个人都在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互相扶持,我们才能战胜这个叫新冠病毒的病魔。

小医生给我点了麻药,牙齿暂时不痛了,我打算去买点蔬菜、食品。附近有一家超市和一个菜场,超市的门开着,顾客进进出出很正常。就是不知道菜场还开不开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不到超市,到菜市场碰碰运气。我家里别的食物都还齐备,就是青菜没有了,我想到菜市场买点绿叶菜。

我弓着腰慢慢往前走。冬日的阳光虽然很明亮,但一点儿也不暖和。阳光下还有看不见的冷风在飕飕吹着,穿透棉衣,冰凉刺骨。我带着双层口罩,倒不感觉到冷。要说起来,虽然我现在饱受疾病折磨,但我依然认为我是个好命的人。我总觉得有个仁慈的上苍在护佑着我。比如,大家都不戴口罩的时候,我一直都戴着。尤其夏天,出门必戴口罩帽子。不是说我有多么强的保健防疫意识,而是为了遮挡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使我本来黝黑的皮肤不致更黑。我经常买那种一次性的医用口罩,只要到药店,必定买三五包,存到家里慢慢用。所以,当街上所有的口罩全都卖完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慌张。我感觉我囤了很多口罩。可悲的是,当我拉开存放口罩的抽屉时,才发现所有的口罩都被我用完了,只剩了两个。我想起网上介绍的各种自制口罩的办法,想找一点毛巾自己做口罩。意外地,又翻出了以前发的劳保口罩,这种棉纱的口罩不好看,却很实用。我决定把这种口罩戴里面,一次性医用口罩戴外面,回来后用酒精消毒,还可以重复使用。这样,我的口罩就不用发愁了。

口罩问题不算啥,最主要的,是冥冥之中的神灵帮我渡过了难关。我是个生活很随意的人,过年不愿意像别人家那样,采购大包小包的年货,备办各种各样的吃食。我总觉得,现在生活这么方便,物流这么发达,市场上的年货和新鲜水果蔬菜琳琅满目,没必要年前买一堆囤积起来。大年初一超市还开门呢,可以随时买新鲜的。所以,往年过春节,我从不采购年货。今年本来也不想买,可是,腊月二十九这天,我坐不住了,我想到街上买一点儿好吃的,留着三十儿晚上看春晚。我来到了超市,结果,看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什么都往购物车里放。就连平时喜欢却又不敢买的干果饮料以及各种腌腊食品,也一下买了好多。心想:过年嘛,可以允许自己放纵一下,吃完这些就不吃了。又买了许多平时想不起来买的食品,比如各种晒干的海产品和蕨类植物,还有一些不会做也不敢吃的海鲜。心想不会做可以上网查,过年总得吃点新奇的食品。还买了许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一边往小推车里放一边暗想,买了也是白买,过几天放坏了还得扔掉。

结果,初一早晨就封城了。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所有的小区都设了疫情防控点,再不让随便出门了。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后,我就知道了我想买不想买地买来的这些食品有多么重要。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我才可以安静地待在家里养鱼赏花。我一边慢慢享用这些美食,一边暗自感叹:这是哪位神仙姐姐在暗中指引啊?指引着我买了这么多平常根本就不可能买的食物。我只能默念感谢:上苍慈悲,普度众生。

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超越自然的神秘力量,有了这股力量的加持,我才能如此好运。当然,這与我的修为也有关系,我不吃斋念佛,但我自认为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善良到别人伤害了我,我还替伤害我的人寻找开脱的理由。找到理由后,我不但立刻原谅人家,还要做自我反省。一定是我不够好,才让人家那么生气,那么不喜欢我。

菜市场正常开业。只是,增加了很多的防控人员。进门测体温,门口还有雾化消毒。我觉得这样很好,先不说有没有病毒,至少能给人从心理上带来安全感,认为这样做了,才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入菜市场,和摊主接触。

我以为这个时期菜价会有大幅度的上升。涨价也可以理解,非常时期嘛,药店里的口罩酒精早已脱销,拿着钱也买不到了,市场里有菜很不容易了。没想到的是,这个菜场的菜价居然很便宜,和封闭前差不多是一样的价格,有的甚至还便宜一些。尤其水果,便宜到让人不敢相信。有一家摊位的香蕉只卖三块钱一斤,我以为是破损了或长期存放捂坏了,在便宜处理。我凑上去仔细看了看,香蕉很正常,黄澄澄的色泽诱人,并无一点损坏,有许多人在抢着买。我也赶紧买了一些,我的一口烂牙疼得火烧火燎,这软糯的水果正适合此刻的我。我又买了土豆、豆腐和绿叶菜。还想买点别的菜,感觉已经沉甸甸地拎不动了。菜市场在一个远离街巷的宽阔地带,单独隔离起来的,出租车进不来。我打开手机试了试滴滴叫车,居然一下就叫到了。我问司机能不能把车开到市场门口,司机说可以。我又赶紧买了萝卜、茄子和西红柿。这些菜,足够我再支撑十天半个月不用下楼啦。用网上的段子说:咱到不了防控疫情第一线,咱宅在家里不添乱,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帮我把菜拎到后备箱里,潇洒地一挥手:大妈,上车吧。他连阿姨都不叫了,直接叫大妈。也难怪,疾病折磨得我憔悴不堪,哪有心思打扮?我暗想:等疫情过去,我不管牙好没好,我都要到理发馆去修理一下头发,再不能这么蓬头垢面地混日子了。又想:叫大妈也是好事啊,我希望别人一直这么叫下去。叫着叫着,所有的人都来问我:老奶奶,您高寿啊?

街上没人,车也很少,街道宽了许多,我们的车像飞一样。司机放着音乐,一边开车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戴着口罩的嘴巴唱出含混不清的音调。

我把脸转向了车窗外,午后的阳光更加明丽,天蓝得让人忧伤,街边的树木不再是干冷的硬枝条,树冠已经泛出润润的绿色,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是,你不知道干冽的空气中是否漂浮着那看不见的冠状病毒。这看不见的病魔多么可怕,它一直在和我们躲猫猫,需要我们耗费多大的力气才能战胜它。下车时,我对司机说:你听大妈的话,把防护做好,车也要消毒。

回到家里,我把菜整理好,又坐在窗户边喝茶看花。午后,晴朗的天起风了,早春二月,高原的风干冷、坚硬,呼啸着从街巷楼丛中穿过。寒风过处,树木被它们欺凌得东摇西晃,门窗被它们拍打得啪啪作响,街心花园的枯叶和尘土,被它们裹挟起来,脚不点地跟着它们飞奔。早春的寒风,像极了一群狼狈逃窜的土匪,在自己仓皇逃跑的时候,总要迫害一下无辜的乡民。只是,现在已经是河流萌动、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冰冷的寒风还能肆虐多久呢?寒风过后,坚硬的土地会以更加快捷的速度消融,不久,就会冒出嫩嫩的青草芽,开出柔柔的小碎花。我突然想起,在我小时候,也就刚上小学一年级,我们也遭受了一场瘟疫。那一次是脑膜炎,据说这个病只在小孩子中间流传,发病快,死亡也快。因此,学校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保护着每一个孩子。我们那会儿小,还不懂得流行病的凶险和危害,只记得那个时候学校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儿,昭示着我们正处在一个与疾病有关的时期。老师嘱咐我们每人带一只大碗或搪瓷缸子,早晨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的大碗或大缸子里舀上满满的中药汤子,让我们喝下去。

中药汤很不好喝,又苦又麻,喝下去后胃里一阵一阵地往上翻。好在那个年月孩子们没有那么娇气,苦虽苦吧,但都能听老师的话,一气儿把苦药汤子灌进肚子里。只是,我们中绝大多数孩子的早餐是一个或两个煮熟的洋芋,有的人家甚至连洋芋都没有,饿着肚子来上学。中药汤灌下去后,很多孩子吃不住勁儿,又哇哇地吐出来,捎带着把早晨吃进去的洋芋或杂面馍馍也吐出来。

往往这时候,老师们都很焦灼,她们跺着脚,连声抱怨,脸色涨红,脑门上全是汗珠子。她们赶紧安抚一边吐一边哭的孩子,把喷得到处都是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我记得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留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有一次,她擦抹小孩的呕吐物时辫子滑了下来,一下子掉到她淘洗抹布的脏水桶里。第二天,她就把辫子剪了,剪成了齐耳短发。这让我想起在这次疫情中奔赴武汉前线的女医生和女护士,她们大多也剪了短发,是为了穿防护服方便。那个年月没有防护服,老师为了学生把自己的头发剪了。就连小小年纪的我们,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严重且悲壮的事情。

我们每天拿着大搪瓷缸子走进学校,排队喝那又苦又涩的中药汤子。为了避免再发生学生空口喝药汁后呕吐,学校还给我们准备了苞谷面发糕。盛放在大盆里,黄澄澄的特别诱人。老师在给我们打一缸子药水的同时,塞给我们一块发糕。于是,我们就着中药吃发糕,一口药汤一口馍馍。有了香甜的苞谷面发糕垫底,那中药汤子也不觉得怎么苦了。教室里一片响亮的喝汤声,场面颇为壮观。

比我们把中药汤汁当早餐还要壮观的,是教室里熬药的场景。有几间教室的桌椅板凳全腾出来了,支起大锅专门熬煮中草药。老师们大约半夜就从家里赶过来了,等我们上学时,大锅里的草药已煮得恰到好处,各班的老师和学生们抬着大铁桶领各自的药汁。负责分发的老师就挥舞着大勺子,把药汤舀进大铁桶里,一边大声地报着班级的名字。教室里蒸汽弥漫,人人脸上淌着油汗。

我们年纪小,就由老师负责领汤药。老师在给我们分汤药的同时,一再告诫我们,不要到外面说脑膜炎的事,别人问了也不要说。听见谁家小孩得脑膜炎了,更不能说。我们问老师为什么不能说,老师说你们小,说不清楚,就怕有坏人造谣搞破坏。

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谁家的小孩得脑膜炎,我们学校的学生更是没有一个人得此病。大家天天喝中药汤,预防得那么好,怎么可能得呢?倒是那几间神秘的教室,那些熬煮中草药的大锅,以及那浓浓地弥漫在校园里的中草药味儿,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疫情,我从老师们那如临大敌的神态、全力以赴的防护中,知道了瘟疫有多么的可怕。

那苦涩中带着悠悠甘甜的中草药味儿,在我们的校园里飘荡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渐渐远去。后来,学校又组织我们看了电影《枯木逢春》,这是一部关于血吸虫病被消灭的片子。由此我相信,瘟疫固然很可怕,但人类总有战胜疫病的办法,这就是人类的精神和灵气所在。

那一次突发的脑膜炎疫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久远得几乎没有记忆,要不是这次武汉疫情,我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了。人生要经历许多磨难和坎坷,而童年的磨难,早已沉淀在记忆的最底层了。只是,这一次的武汉疫情,我看见那个拿着全家福的合影追随父母而去的三岁女孩时,在灾难面前,老人和孩子,还有所有的弱势群体,遭受的伤痛或许更大。今天的湖北人,那些困在城里的人,还有流浪在外的人,他们此刻,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伤痛?我从手机上零星地看过一些,知道他们被封闭在自己的家里,很无奈,也很悲壮,他们为控制疫情不再蔓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那么,疫情过后,他们的生活又将如何呢?我又想起了我遇到过的湖北人。其实,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湖北人,他们大多从事家居建材、房屋装修工作。尤其是做塑钢门窗的,几乎被湖北人包揽了。我家的窗台,还有一扇推拉门,就是请湖北人做的。我经济能力有限,不敢请装修公司,只能干一件活儿临时请一个装修工人。给暖气片上方的窗台安装台面时,我来到了建材市场,挑选好台面后,我请老板帮忙介绍一位师傅。老板随即叫了一个他的老乡,老乡当时就跟着我到家里量了尺寸。

之后,我就顾不上他了。家里的装修活儿好几件同时开工,贴瓷砖的,打橱柜的,敷设电线管道的,稍微有一处照管不到,装修工人就会偷工减料、敷衍了事。我常常一股一股地冒火,又强按着把火压下去,和装修工人好一阵歹一阵,吵完架又给人家施以小恩小惠,只求着他们能不坑我,凭着良心把活儿做下去。

做窗台的师傅在量尺寸的第二天就来了,他把裁好的人造大理石板自己扛上了六楼。不像别的师傅,材料拉到楼下,他们就吆喝我自己下去搬。我搬不动,只能出去请打零工的搬。打零工的通常都会狮子大开口,我又得磨半天,讲半天,生一肚子气,最后还得付高价。这位湖北口音的师傅没让我自己搬,我就准备着把搬运费再算给人家。只是,他一趟一趟吭哧吭哧地往楼上扛石板,并没有提搬运费的事。

所有的建材扛完,他已经满头大汗了。我让他歇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说:歇什么?早干完早走,还有下一家等着呢。说完接上电线插板就切割起来,一阵烟雾喷涌而出,我赶紧逃离。

到中午时,别的装修工人都歇工了,只有他还在埋头苦干。切割出的边角碎料和石料粉尘铺了一地。他的头上、身上全都是粉尘面儿,像是刚从石灰窑里钻出来的一样,脸上更是抹得五花六道。我劝他别干了,洗洗脸吃中午饭去。他依然手脚不停,说干完了再吃。我说干完还早呢,先吃饭吧。掏出十块钱递给他。他不要,说讲好的价钱我怎么能额外再要呢?我说没事,这是吃饭的钱,算我请你的。没想到,他很生气,把十块钱扔在地上,说:该多少就多少,不是我的钱我不要!

说起来也许不相信,但这事儿是真的。我平常和装修工人斗智斗勇,但还是很体恤他们的,每逢中午加班,我都要请出去吃个干拌或炒面片,或者给他们十块钱自己去吃。那个时候十块钱吃饱肚子没问题,干活儿的人也心安理得地接受。时间久了,偶尔有一次不请,他们还不高兴,下午的活儿就干得敷衍又浪费。让他们节约材料,他们就说:没吃饭呢,哪有力气干活儿?没想到,这位做窗臺的湖北人这么有个性,我第一次遇到了如此坚持原则的人,我对他肃然起敬。我拾起十块钱,没再打扰他。

他做的窗台非常结实,多少年了,我放花盆放书本放腌酸菜的大石头,窗台依旧平展挺拔,没有一点儿裂纹伤痕。

如果说这个湖北人做的窗台堪称完美的话,那么,另一个湖北人做的门框就让我大为恼火。我记得他来量尺寸的时候心情不好,一边量一边打电话,在电话里不停地和人争论着什么。不过他对我倒是挺客气——我是主顾嘛,他不得不随和。他说他在青海做了很多年钢窗生意,从没做坏过一家,口碑非常好。然后,他就跟我要押金,数目比别人家高出许多。我相信他说的话,当场就把押金给了他。

没想到,他拉过来的塑钢门框尺寸小了很多。他拉了这边,那边对不齐;那边对齐了,这边又张了一条大缝子。他只好把门框放在中间,两边用旧报纸卷成卷儿往里填。

我火冒三丈,从他手里夺过螺丝刀,把那些报纸卷儿全部捅了下来,然后在倒下来的门框上踹了两脚:拉回去!不装了。他自知理亏,没有争辩,只说:都已经做成了。门也做了,钱都花了。我说:押金我不要了,你拉回去。他哭丧着脸:大姐,算我错了,拉回去我就赔惨了。我刚从湖北过来,一家大小等着我挣钱吃饭呢。你不是在青海干了很多年,口碑很好吗?我懒得拆穿他,只让他拉回去,推拉门我另外找人做。

和他一块儿送货过来的伙伴也帮他说话:大姐啊,你就抬抬手吧,大家都是靠力气吃饭的,不容易。你要是不让装门框,我们就赔死了。他也说:不会影响质量的,门框缝隙我们用玻璃胶打满,很结实的。大姐啊,工钱我们不要了,只要保本就行。

我长叹一声,只好同意他们继续安装门框。

我理所当然地扣下了他们的工钱。那位帮工没有说话,只有他还在请求:大姐,你多少给点呗,我们不容易。

我的火又上来了:你们不容易,我容易吗?我已经同意你们把坏的装上了,你们还不知足?工钱不给。这也是让你们花钱买个教训。任凭他怎么哀求,我就是不松口。

很多年过去了,房子早已住旧。如果不是这次疫情,我也想不起来这些湖北人。其实,他做的推拉门并没有怎样的不好用,这些年里为我遮风挡雨,从未掉过链子。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也很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愧疚。我扣下那几百块钱,能干什么呢?宽厚待人,就是为自己积攒福报。只可惜,那会儿年轻气盛,我悟不透这个道理。

这次疫情,我也在自己所属组织里分别捐了款,尽一点绵薄之力。同时也为补偿当年那位湖北师傅的亏欠。

此刻,湖北早已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了,青海的春天也已经萌动。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武汉的浩瀚江水,是来自于青海的涓涓细流。那么,我们再把高原上纯净蔚蓝的天空送给你们。寒风吹走了尘土,便是晴空万里。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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