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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拿不出手”的父亲

2020-08-07王正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0年3期
关键词:楼板网吧拖拉机

王正

父亲像道无法愈合、让我又痒又疼的疤,我也像他身上那些血流肉烂的伤口,带给他无尽的辛酸。

父亲有病。我尽量离他远远的,远到像两个陌生人。在学校里,我总在填写父母联系方式时,故意把他的手机号写错,但三年级的一次家长会,父亲还是顶着灰白的头发来了。同桌偷偷问我他是不是我爷爷。我羞红了脸,点了点头,也在心里发誓,永远不向同学提起父亲。

父亲出生于1967年,初二辍学后,他便到沙塘里挖沙。早早卖力气,让他的个头仅有一米七。我七岁时,农村的房屋材料从混凝土改用楼板,父亲便买来拖拉机做拉楼板的生意。在闭塞的村庄,父亲每次跑车,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是水手的一次远航,满载而归。我有时候得到几颗螺丝钉,有时候是几段多余的钢筋,有一次父亲还在路上捡到了城里小孩丢掉的玩具车。

父亲那时年轻,胡子还带着青茬,常拿胡子扎我。我们一起坐在拖拉机上,居高临下望着乡村破落的街道。发动机发出巨大的嗡鸣,仿佛一架战车驶过村庄。

为了拉活儿,父亲买了一部二手的诺基亚。找人拉楼板的电话有时候半夜打过来,父亲的眼睛还未睁开,脚一迈出门,然后满脸倦意,一身泥灰地回来。

有时候跑远程,父亲舍不得住宾馆,就在车上搭两床被子。常备在车上的,还有最烈、最便宜的烟。父亲经常说起话来就剧烈咳嗽起来。在赶夜路时,城里不让过,父亲往往挑乡下小路绕。有次,我翻家里柜子时看到两把缠着胶带的刀,却从没听父亲提起过。

我八岁时,父亲身上开始出现鲜红的疙瘩,上面长着类似白色菌类的毛。他把白色药膏涂抹到全身各个地方。有时候他够不到后背,让我帮他,我便忍着刺鼻的药味,拿手指给他涂抹均匀。抹完一块块凹凸不平、丑陋的皮肤,我都要洗四遍手,感觉自己的背也痒起来了。

父亲得的是牛皮癣。像他被遗传一样,这病也有概率遗传给我。一次,我对柳絮过敏,身上起了红痘,表哥举起我的手大叫:“他也有牛皮癣了!”我朝表哥狠狠踹了一脚,心里对父亲充满了怨恨。

父亲成了我心底一道秘密的疤。每回家长会前夕,我都盼望着他能接到楼板厂厂长的电话,这样他就可以几天几夜开着拖拉机颠簸在外面。

父亲吃了没文化的苦,他总把长着厚茧的手,重重压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说:“好好学习!”这让我不敢把考得不好的成绩单拿回家,就到学校旁边借小卖部的打火机,偷偷烧掉卷子。有次被父亲撞见,他马上拿出掉了皮的裤腰带抽我,一下又一下,嘴里骂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罪行:上网、逃课、不学无术……我咬牙忍耐,数着数着,心里骂着:“打得好,再来,有种你再打一下。”

父亲丝毫不懂得怜悯,也看不见我碎在地上的眼泪,于是我偷偷闷在房间里诅咒他。一个雨夜,他湿漉漉地回来,说跟他一起卸楼板的人,由于车碰到高压线被电死了。那时看到他惊恐的表情,我心里居然幸灾乐祸:我的诅咒差一点灵验了!

后来上了初中,我在学校住宿,每两周回一趟家。中间不用回家的周末,我通宵泡在网吧里,心里暗想道:既然你这么骂我,我就按你骂的内容做。

一次正跟朋友“开黑”,我戴着耳机,嘴里吐着脏话,猝不及防被人揪了起来。父亲拎着两箱牛奶来看我,发现我不在学校,于是一路找网吧。他用力扯掉我的耳机,掐着脖子把我推出门外,狠狠地打。他拎起牛奶想砸我,却碰上了网吧的门,整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网吧老板立马招呼了几个大汉冲出来,把我和父亲围住,叫他赔偿四千块。那时,父亲一个月顶多也就赚这些。以往脾气暴戾的父亲,气势一下子就软了,像个小孩般不住地弯腰道歉,滑稽又可怜,最后他把兜里所有花花绿绿的零钞掏出来才算了事。

父亲边鞠躬边捡回牛奶,走出网吧,蹲在大马路边抽烟。抽完,狠狠把烟头蹍灭,从嘴里挤出一句:“给老子两块钱坐公交!”

虽然我不断逃课、去网吧,但鬼使神差的是,我占了市区最差初中的一个指标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中离家几十里,周末我都可以待在宿舍。

当我越长大越自由,父亲好像一天比一天松弛了。每次回家,他依旧会拿药膏挤在那条由于刺痒而被抓得血肉模糊的烂腿上。夜里出车时,寒风常常从拖拉机头里灌进去,以致父亲早早患上了风湿。他咧着嘴僵硬地上药,像是给一辆破旧的老机器抹油。

远离了父亲,我如释重负,在同龄人中贪婪地生活。有次,我竟然沾了几个重点班学生的光,可以出国参加一项比赛,不过是自费。我跟父亲打电话说这事时,他下意识地觉得我在骗他。我原封不动地转述老师的话,又提到费用,三万六千八。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抖了抖,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父亲说钱的事情不用发愁,让我只管好好比赛。

不久后,我拿着钱,在美国玩了半个月,父亲向亲戚东借西借的款子像流水一样被我花光。跟同学扫荡商场时,我佯装愤恨地说:“忘了带个大点的行李箱,让我不能跟你们一样大买特买。”

而至于比赛,回来后我跟父亲说,比赛得了二等奖。其实这并非国际赛事,到了国外还是跟中国学生比,不过是换了个场地。其他同学早就去过别的国家,而我只当开阔眼界。

回国前,我用仅剩的钱在折扣店给父亲买了件外套,这多少弥补了我的负罪感。当父亲换上新装,从卧室趿拉着鞋走出来时,我觉得他一下子萎缩了,新衣服那么整洁,而他佝偻着背,像一颗干瘪的枣。父亲兴奋地要和我比比个子。我闪开了。

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儿子出了国,这在村里绝无仅有。我的谎言和浪费的钱像刀一样剜在他身上,他却骄傲地把衣服掀开,暴露出这些伤口。

出过国后,我开始感到深深的不甘,不想一辈子耗在小村子里,于是选择了艺考。想上名校,这在当时看来是种捷径。

形体、播音、即兴评述……报各种培训班的账单,源源不断地砸向父亲。周围选择艺考的人从小就学过舞蹈、乐器、绘画等,于是我想速成一个乐器,花钱成了缓解焦虑的办法。

我买了非洲鼓,上着一个小时四百块钱的课,父亲开拖拉机跑几百公里才能抵回来。我花钱的去处,是父亲从未见过的世界。他起初非常惊讶,之后为了不给我增加烦恼,慢慢对我要钱没了反应,只是日日夜夜忍着风湿痛和瘙痒,在拖拉机上颠着、熬着。

没想到努力准备一年之后,我失败了。但我很不甘心。自私的我活在成名的梦里,而我要再来一年,就意味着要再花一遍钱。一个北京的大四学长联系到我,说我很有潜力,差的是针对性的引导,他愿意带我的小课。学长的话又燃起了我的希望,我兴奋地转达给父亲,他皱着眉头问多少钱,我估算了一下告诉他:“一天也就三百块吧。”父亲默默退回房间,说要考虑考虑。我继续跟那个学长沟通,谈到价钱,他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给你按最低的市场价算,一天两千。”后来,吃晚饭时,父亲慢悠悠地开口,说他同意了。我没吭声,他问怎么了,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想了想不太划算。”内心翻涌起一阵苦涩。

第二年艺考,一开始也不尽如人意。考到最后我干脆放弃了包装自己的所有准备。面对五个考官,我不慌不忙地脱掉冒牌的阿迪达斯羽绒服,跟他们讲起我的考学经历、我的家庭、我那开拖拉机的父亲。我恨他,诅咒过他。然而,我讲的时候却满怀愧疚和负罪,最终泣不成声。父亲像道无法愈合、让我又痒又疼的疤,我也像他身上那些血流肉烂的伤口,带给他无尽的辛酸。

走出考场时我在想,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是父亲开了多少次的拖拉机换来的呢?

没想到最后我考上了,可之前两年已经花掉了七八万,耗尽了父亲几十年的血汗。开学前,父亲嫌高铁票贵,不愿送我。我劝道:“你不是没去过北京吗?”后来提出需要他帮我拿行李,父亲才同意同行。

我用手机给他在天安门前照了张全身相:晒得红黑的皮肤,穿了好多年的皮凉鞋,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脸庞像是树的年輪,布满了皱纹。父亲更老了,我曾把他的生日记在备忘录里,但没有再看一眼。这时父亲乐呵呵地靠在栏杆上,身体有些僵硬,仿佛从来没有放松过。在我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旅游。

他在北京待了不到两天便匆匆离去,继续他日复一日奔波的生活。我知道,它会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有个考上名校的儿子。而我,则会向所有人隐瞒自己有个开拖拉机的父亲。

德林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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