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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

2020-08-06华伟章

福建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卧室客厅口罩

华伟章

两室一厅的房间,两间卧室朝南,东侧是卫生间,朝北的是厨房,客厅夹在中间,显得逼仄。装修时将客厅和厨房打通,设计了一个长形吧台,使得客厅与厨房空间没有阻隔,和卧室与卫生间相连在了一起。他上午就开始准备晚餐了。白斩鸡、腰果虾仁、香辣牛排、红烧羊肉、糖醋小排、清蒸鳜鱼……他知道这些都是女儿喜欢吃的。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就一直在琢磨烧什么菜。他询问她六个菜,还是准备八个菜。他清楚三个人吃,六个菜足够了。她剜了他一眼。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想这些都是荤菜,太油腻了,还应该有两个素的。那就再添两个素菜。四喜烤麸和青椒炒冬笋。冬笋从之前十五元一斤,已经涨到了二十八元一斤。他知道烧四喜烤麸时,要放入八角茴香或五香粉,稍微放点糖。有些调味品年前就已经备齐。女儿的口味偏淡偏甜,特别喜欢吃冬笋。他心想这样就有八个菜了。今天上午,他将冰箱里的食材先拿出来解冻。她忙碌着,把能洗的菜洗净,要切的菜都切好。她只能当他的下手。她炒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大多数时候是偏咸,大概只能算是能够烧熟而已。他烧菜更加入味,虽然不能说色香味俱佳,但至少还能拿得出手。女儿对他俩的烹饪水平表达得很含蓄,基本上不予置评,或抿嘴一笑,显得模棱两可而意味深长。女儿在家里吃饭,都是他亲自掌勺。他看了一眼窗外,天气有些阴沉,楼下小区里没有几个人影,显得空寂,小区旁马路上也看不见一辆车,安静得没有一丝过年的气氛。

女儿除夕夜上白班,接着加班,没有回来吃年夜饭。翌日早晨疲惫地回来,累得像散了架,在卫生间洗个澡,一头钻进了被窝。这些天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其实,平日这些菜都能吃到,也吃不出什么特别味道,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更多的是一种氛围,或者是一种仪式感。不像从前翘盼过年,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柔软温润,口舌生香,好像全世界的美味吞进了肚里。外面的天气依然显得阴沉。他摁亮靠近厨房的吸顶灯,光线明显亮了许多,液化气炉具上的排风扇不断发出运转时的声响。他菜烧得很认真,用不着心急火燎地烧完菜。他现在有的是时间。菜都已经洗净切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下午几个小时,他笃定能搞定。女儿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回家。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煎炒煮炸的过程被拉长,就像是电影放的慢镜头。

穿过客厅,她坐在斜对侧卧室床边的椅子上,手里紧端着手机,电视机一直开着。她偶尔看一下电视,目光又回到手机上,一副孜孜不倦的神情。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整个下午,她基本上保持着这种姿势。这期间,她会朝他这里看一下,感觉像是在监视他。她端着手机走出卧室,走到他身边说,哎,你看这个。她明显有些激动。他手里拿着锅铲扭过身去看手机,屏幕上有两张照片,下面配着文字。一张是一个医护人员,刚脱下口罩、护目镜,头发紧贴在前额,整张脸布满皱褶,被勒得溝壑纵横,面目全非。另一张是同一个姑娘,脸上肌肤白净,瓜子脸,大眼睛。两张照片对照,判若两人。他在网上看到过一名年轻护士,看不清她的面容,脱下臃肿的防护服,走出隔离病房,累得精疲力竭,双膝跪地,瘫倒在了地上。有篇报道,说有个女孩在疫情地区医院上班,年前请假回家过年,到家后从新闻里了解到疫情暴发。她家距离医院三百多里路程。她吃过年夜饭后就急忙往回赶。这时已经封城,各种交通工具停运,她只能寻找到一辆共享单车骑着回去。下半夜,她骑车到县城,在县城小旅馆睡了几个小时,翌日醒来继续赶路。她有时搭顺风车,捎上一段路程,没有共享单车,就徒步跋涉,整整两天三夜回到医院。他心里被勒紧,感到有种痛楚。

她说,这些医护人员,真的是不容易。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激动。

她说,医疗物资匮乏,连口罩都短缺。穿着防护服连续工作。进隔离病房之前,不敢多吃,不敢喝水,还用上尿不湿,害怕中间出来方便,浪费一套防护服。正常人戴着口罩,时间长一些,就感到闷得不舒服。

他想,是的。

她说,出现这么多病人,医院已不堪重负,医护人员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羊肉在锅里沸腾,已经煮透。他拿起两根大蒜,切碎后放入锅里。他有些忧心忡忡。他想,大过年的,这算什么事情?

过年半个月之前,他和她就筹划,和女儿到海南三亚去过年,在携程网签订了四夜五天旅游合同。另外,他和姐姐通电话商量,在酒店预订一桌饭,过年时两家人聚聚。他原先安排,年初一在酒店吃顿饭,第二天出去旅游,打算初六回来,在家休息一天,初八正常上班。入冬以后,平均气温比往年高,天气一直冷不下来,没有一丝寒意的感觉。有几天骤然降温,很快又回上来,经常在七八摄氏度间徘徊,空气中像隐喻着某种东西。临近过年几天,忽然出现疫情。他心里忐忑,犹豫了两天,和携程客服联系,想取消这趟旅游。客服小姐回答他,三亚地区没有疫情,这是过年特制产品,只能全额损失。两天以后,疫情地区封城,并在全国蔓延。客服小姐打电话给他,所有旅游产品取消,能够全额退款,钱会返回到他卡上。他和姐姐退掉了酒店那顿饭。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病毒传染性很强,患者人数令人吃惊地呈几何级剧增。专家呼吁:戴口罩,勤洗手,不聚会,没有事情尽量不要出门。娱乐场所停止营业。超市有些货架空了。口罩成了稀缺商品。小区门口,搭起一个红色塑料棚,进入小区出示临时证。所有公共场所都要戴口罩,测量体温。接下来公司通知延长假期。短短几天时间,事情急转直下,就像跌宕起伏的剧本,将人们带入灾难剧里。他和她待在家里,每天围绕着床、电视和手机,浑身感到不舒服。电视和网上不断播报各种疫情消息,放大了这种惶恐气氛。窗外偶尔响起救护车的呼啸声,将多疑与担忧推向极致。他想,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愿意到外面去,朝有疫情的地方跑?

外面天色依然显得阴沉,分辨不清下午还是傍晚。最后一个菜烧好了。忽然消失的排风扇声响,使客厅一下子沉寂下来。他洗完手,摁亮了客厅的灯。整个客厅瞬间明亮起来。他看着桌子上烧好的菜,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他心里很满意。她已经关闭电视机,从卧室里走出来,围着饭桌仔细观察着,接着煞有介事地评论,糖醋小排颜色浅了,青椒炒冬笋,青椒炒蔫了。他没有搭理她。他觉得她说和不说没有什么区别。他不会听她的。他知道唠叨是女人的禀性,她也不例外。她唠叨着,总会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更多的是在他面前显现存在感。他保持着沉默。他很清楚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足够了。她看着他很不愉快,不是针对他的菜,而是对他的态度。她对他烧的菜还是满意的。之后,她脸上还是显露出笑容,眼睛里闪过赞赏的神情,犒劳似的说了句辛苦了。当初,她就是赏识他能干同意嫁给了他,他因为她的笑容才最终决定娶的她。她洗过手,把筷子和碗碟在桌子上摆放整齐。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些饮料和一瓶红酒。晚饭准备就绪。

她说,女儿该回来了。

他想,应该差不多了。他知道女儿上白班,通常会在下午五点三十分回到家。

她摁亮了卧室的灯,窗外天色黯然下来。她说,女儿怎么还没有回来?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

他看了一下手机上时间,发现已经五点四十五分。女儿怎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又加班,或者正在回来的路上?他说再等等吧,犹豫片刻,还是拨了女儿手机。手机很快通了,传来了“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音提示。他心里紧了一下。她和他离得很近,听见了语音提示。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焦虑。他心里有些吃不准,女儿为什么关机了?即便有什么事情,也应该打个电话。他揣测,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客厅里显得更加寂静。

她说,要不去看看……

他走到窗前瞧着楼下。小区沉浸在夜色里,门卫和临时红色塑料棚亮着灯光,有志愿者和保安的身影在晃动。小区门口几乎没有人进出。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近窗前瞧着小区门口。这种情形,他不是太想出去,万不得已出门,容易增加风险。他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在房门外换了双鞋走了出去。

他乘电梯下到楼下,走出小区,来到旁边那条街。街上延续着这种寂静,路旁亮着橘黄色的灯光,所有的店铺早已闭门歇业,马路上看不见一辆车。四周仿佛凝固了,静得令人心里发慌。往年这时候是最冷的季节,此刻外面也感觉不到寒意。他朝前走去。街上的行人显得形单影只,偶尔有人戴着口罩,在对面走来,两个人都警觉地隔开距离,谨慎地躲避着对方。他知道走到前面横马路,朝左几十米远就是地铁三号线。女儿下班乘坐地铁回家。他走到地铁口,朝着附近张望。他有时候会在这里等候女儿。

地铁口也是冷冷清清的,缺少了往常的繁忙景象,从下至上的移动电梯传出滞涩的轻微声响。他想从电梯上发现女儿上移的身影,当然,这更多的只是一种期盼。女儿在家里是个公主。他和她很爱女儿,甚至是有些溺爱。女儿二十多岁了,基本上不会做什么家务。女儿早上起床,不叠好被子,晚上照样钻进去。她有时候会唠叨,有些喋喋不休,以后结婚嫁人,到了婆家怎么办?日常家务应该学会做。他也会认真地说两句,看着女儿漫不经心地叠着被子,更多只能宽容地笑笑。女儿是个乖巧且有主见的人,什么事情都回答得很好,之后经常是屡教不改。有一次,女儿心血来潮,说想学烧番茄炒蛋。他心里一阵激动。他到卧室里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焦味。女儿居然能把番茄炒蛋烧糊,看上去锈迹斑斑,惨不忍睹。女儿最多能炒个蛋炒饭,而且平时懒得去烧,只是凭着一时兴致。那次,他和她去旅游,买些半成品的菜放在冰箱里,这样烧起来方便,问女儿自己做饭行不行。女儿信誓旦旦说,你们放心地去吧,肯定不会有问题。三天后,他和她回到家,看到垃圾桶里堆满了方便面纸盒。女儿除了上网玩游戏,有段时间疯狂追星,卧室墙上贴着明星照片,和同学去看演唱会,一张门票上千元,回到家兴奋得涨红脸,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女儿还是比较懂事的。有时候,他生气地沉下脸,女儿会笑眯眯地盯着他,接着撒娇地拥抱他。他心里暖暖的,气一下子消了,脸上憋不住,很快冰释。他和她生日,女儿会在网上订个蛋糕,买个小饰品给她,或为他买条皮带。她埋怨地说,女儿都是被你惯坏的。他知道她是由衷地爱着女儿。女儿长大了,有了工作,但在他眼里,仍然是个孩子。他有时候会想,有个女儿真好。他不知道是自己宠坏了女儿,还是女儿宠坏了自己。

有两个女的戴著口罩,大部分脸庞被遮住,根本看不清面容,乘着移动电梯一前一后上来,走出地铁口很快消失了。他从衣着和身形上分辨,确定不是女儿。天气不冷不热,没有一丝寒意。进出地铁口的人少得可怜。他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女儿的踪影。他忽然猜测地想,女儿会从另一个出口上来,已经在家等待自己。他有些犹豫。他懊悔出门时忘了带手机。他其实清楚,在这里盲目地等待没有多大意思,等到女儿的概率微乎其微。他有些气馁,踌躇片刻,转身朝来的路走回去。街上依然寂静,像蛰伏在神秘的夜色里,暗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咳嗽声。

女儿卧室的门关着。

他回到家,在门口换了鞋走进去。她看到他回来,没有发现身后跟随着女儿。她想他这么快就回来,还以为在外面碰上了女儿。她没有问他,他也没问她。女儿卧室的门关着,明摆着没有回来,问了也是明知故问。他进门后按照视频里的程序,先洗手,擦了肥皂,用水冲洗干净,然后摘下口罩,将外衣脱下来,挂在阳台晾衣竿上,接着又洗干净手,才敢触碰东西。他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下手机,六点零八分。除去往返路上的时间,他在地铁口等了十几分钟。他窥视到了她脸上的失望。

六点二十分了。

女儿仍然没有回来。他和她面面相觑。他的目光移落在桌上,一桌子菜也像在等待。他心里琢磨不透此刻女儿在哪里,会不会和闺蜜在一起,或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有一阵子,他有些恍惚,陡地觉得门外传来声响,神经质地转过身去仔细聆听。她的目光追随着他投向房门。之后,门外悄无声息,什么声响都没有。

六点二十五分了,女儿还没有回来。

六点三十分了,女儿还是没有回来。

她说,都这时候了,女儿怎么还没有回来?她明显露出焦躁情绪。

客厅里灯光很亮,空气像是凝固了。他的目光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游移,在某个旮旯逗留。他想,女儿究竟怎么回事?手机关机了,根本没有办法联系。他有些无可奈何。他记得,女儿那次去看演唱会,散场后上万人涌出体育馆,公交车已经没有了,根本叫不到出租车,他和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女儿很晚叫到出租车,十二点多才回到家里。他想,原本此刻女儿应该到家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他想,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时间在过去。

桌子上菜冷却了,已经看不见一丝热气。他心里焦灼、憋屈,变得失落,甚至有些沮丧。他心里明白,这么晚了,女儿不会回来吃晚饭,这顿饭算是白费心了。如果女儿不回来吃饭,绝对不会煞费苦心烧这么多菜。他和她两个人吃饭,一般随便烧两个菜,顶多不会超过三个菜。再说疫情期间,出去买什么都不方便,尽量省着点,这些菜能吃上好几天。他猜想她肯定是饿了,想让她先吃吧,又觉得不合时宜,即便两个人先吃,也吃不出味道。他瞧着窗外,小区里的楼房亮着或明或暗的灯光。

她说,女儿现在还没有回来,连一点点消息都没有,至少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这种事情都怪你,平时什么都依着她,任何事情都迁就她。

他看着她,知道她在责怪自己,责任都推在他头上。他不想和她计较,否则会争得面红耳赤。他又看了一下时间。

她从客厅里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回到客厅,按捺不住说,你再给女儿打个电话。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呢?她自说自话,像是安慰自己,又像对他嘟囔。

他说,刚才打过了。

她说,要不再试试。

这时候,他的手机铃声遽然响了。他看着屏幕来电显示,是女儿打来的。他急忙摁了通话键,激动地站起身来,用责备的口吻说,你在哪里?这么晚了,正在等你吃饭,你怎么关机了?

女儿的声音很快传过来,能听到手机里的背景声音,像在某个车站,广播里正播报注意事项。女儿说,爸,我刚才正在开会,所以把手机关了。卫健委紧急要求,各大医院抽调医护人员,组织医疗队驰援疫情灾区。半个小时名额就满了。爸,我报名参加了。我回来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十点钟在机场集合。我现在在地铁上,还有二十分钟就能到家了。

他怔住了,捏着手机,没有反应过来,甚至产生幻觉,怀疑有人拨错号码,电话不是女儿打来的。他的头脑有些紊乱。

她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像是要证实什么。

他挂断电话之后,和她对视着。她肯定一字不漏,听到了女儿声音。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她脸上有种微妙变化,眼睛里像有层薄雾。他的头脑仍然有些紊乱。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看着一桌子丰盛的晚餐。他将手机放在吧台上。他感到有架飞机在起飞,划破夜空,义无反顾地在向前开去。他想:她还是个孩子呢。

她说,十点钟在机场集合。

他说,十点钟在机场集合。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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