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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布村的宅与树

2020-08-04向治霖

南风窗 2020年15期
关键词:新房建房脐橙

向治霖

网上搜索“寻乌”“长布村”,弹出的关键词有“农产品”,内容大多会提到脐橙。如果是在6年前来,村对面的山峰上,满山都是飘香的果树。刘锦洲望着那山,呆了好一会儿,像是看到了那年的景致。即便现在的它早被荒草树木占据。

山的这边也有变化。

村里最多的是客家人,出了名的重视宗祠和家族。只是现在,5个自然村和11个组,只留下来两家祠堂。刘家祠堂在山脚下,刷白的砖墙围了个院儿,牌位供奉在新建的堂中。林家祠堂在半山腰,后人用心,修旧如旧,墙上的砖三百年没坏,爬满了青苔样陈旧的颜色。站在其间,烈日当空也很清凉。

现在,半人高的杂草胡乱已经覆盖了人们的过去。

红圈里的“拆”

生活的改变,从哪儿说起呢?按照时间顺序,先是“黄龙病”的来袭。

长布村的人种果树,最多的是脐橙,次之是蜜桔,它们是村里村民的支柱。赣南脐橙是享有全国声誉的,果农得到的收购价,平均在一斤三块五左右。种上几百棵果树,一家人的生活就不愁了。

好景不长。2014-2015年,黄龙病来了。

它是由一类细菌引起的疾病,专门侵染柑橘这类的作物。村里人说,被细菌侵染过的脐橙树,果子就长不大,且又酸又涩。只在两年内,村里的脐橙和蜜桔全部遭殃。

村民们毫无办法,只好推掉果园,如此一来,他们的收入少了一大截。赔本更是普遍现象,种得多的赔得多,最多的有几十万元。赔得少的人,往往是刚投入了树苗,落得个颗粒无收。

果园又变回了野树林,青壮年没了事做,大批量地外出打工。有的人舍不得家,就在县城里找活儿干,更多的人去了外省。寻乌县的位置好,东接福建,南邻广东,坐汽车去广州,也不过六七个小时。只是青壮年走了大半,村里老人难免觉得冷清。

改变生活的第二件事,是官方层层加码地对宅基地的管理。村民们逐渐意识到,真的保不住老屋了。

魏芳淑回想起拆掉老屋那天,她就放下活计,话头滔滔不绝。她的老屋就在刘家祠堂旁边,是过去的几十间祖屋之一。她想不明白,“好好的能住人的房子,干啥拆呢?”

她回忆说,那天的拆迁现场有很多人,屋里的老人被带了出去,人走空后,机器开始工作。刘家的人接受了这一切,尽管她知道是有怨气的。

她说的话,同村的人不是都认同,林家祠堂边的一户人家说:“那一带的房子,在那时就是危房了,留着也没用。”村委的民兵连长刘锦洲解释说,拆了刘家的祖屋,是因为人早搬走了,那已是个空心房,不能不拆。

魏芳淑的抱怨,长布村村主任林日初也知道,也理解,他见得多了。但那不是阻止基层工作的理由。

“什么样的基层工作最难?那就是,你的工作影响别人利益的时候。”林日初说。

宅基地的管理工作,是要保障农民住房,原则是“一户一宅”。也就是说,在农村里的一户人家,只能有一块宅基地,且只能在这块宅基地上建房。

就长布村而言,一户一个宅基地,这个底线没有被突破过。但是另一种形式的“一户多宅”,即一户人家有多个住宅,却也不新鲜了。

刘锦洲说,大概是2000年后,村里农民的经济好了些,想改善居住条件的多了,再加上法律和监管的空白期,出现了占用非宅基地建房的现象,有的地区甚至占用了基本农田。

久而久之,拥有尽可能多的建成的房子,就成为房主的重要利益。

法律完善后,监管随之加强,对宅基地的整理运动搞过几轮。落在基层干部身上的工作,就是要动摇村里不止一套房的房主们的利益。

村民对此有意见,林日初无不理解,他说:“村民会跟县城的比较,在县城,一家人买多套房子是可以的,有的村民就会讲,为啥我这两套房的不可以?”村民有自己的朴素理解,但忽视了政策对农村用地的考量与设计。

拥有两套房的村民,常常是一栋新房一栋老房,新房才花了钱,老房又有感情,还是祖产。说拆就拆?谈何容易。

更不必说,建设新房的价格不菲。2010年左右,建一栋常规的三层楼房,花费就在30万元左右。拥有两套房的村民,常常是一栋新房一栋老房,新房才花了钱,老房又有感情,还是祖产。说拆就拆?谈何容易。

四个节点

难拆也要拆,基层干部的工作在于执行。

根据政策的整理和村委干部的介绍,就长布村而言,宅基地的整理运动有4个节点。

第一个节点在2003年。村委干部林世迁介绍,2003年往前推至90年代,农民建房是相当自由的,想修哪儿修哪儿,怎么修都行。2003年后,对农民建房才有基本的把关,建房需要申请许可了。

第二个节点是2010年。“土坯房改造”从这开始,一直持续到2016年。

最明显的变化是,土坯房改造加了规划要求,比如宅基地“占地面积不能超过90个平方”,农民建房“层高不能超过3层”。接着,征询农保办进行验收,验收过后,普通农户获得补贴1.5万元,贫困户可获2万元。

第三个节点是2017年。拆除空心房的运动开始了,空心房,即没有人住的房。最普遍的情况是,村民有了新的住房,导致老屋成了空心房。由于年代久远等原因,空心房常常等同于危房。

长布村的空心房拆除得早,在2018年就基本完成。寻乌的力度之大,引起过外界关注。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夏柱智,曾在2019年的一篇文章中写到:“很多地区建立了‘属地管理的宅基地管理责任制,有的地方纪委加强考核,建立了压力型体制。如在江西寻乌,发生事实违建一次,村书记停职处分,违建二次,分管领导停职处分,违建三次,乡镇党委书记直接免职。”

第四个节点是2019年,即至今仍在進行的“宅基地使用权确权登记”。意思是说,主管部门将对宅基地的持有者发证。确权之后,农民的房子也拥有了商业属性,农民对其房屋的财产权得到确认。

不难看出,因为拆得快,拆得早,长布村的“一户一宅”基本落实。负责宅基地确权基础工作的林世迁说,村委目前的工作,就是入户调查和登记信息,等待执行的命令下达。所以在长布村,宅基地的确权工作,执行难度不算大。

比较之下,有的省市仍在“拆”的阶段,随着宅基地确权的紧锣密鼓,加上新冠疫情导致的行动不便,基层的工作节奏异常紧张。忙中出错,或许难免。长布村的状态很接近于“完成式”,不失为一个农村宅基地管理的小小样本。

先从特殊的情况观察起。

长布村共454户人,其中有8户“情况特殊”: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宅基地。

整个过程的关键,在第三个节点,也即“拆”的环节。在这之前的“拆旧建新”,是要保证房屋总量不再增加,村民依然各得其所。但第三个节点的“拆”,是拆掉空心房、危房等,是让房屋总量减少,难度就大得多。

刘得胜就是失去了房屋的人。其他村民有两套房,拆了一套,住另一套,但他只有一套房。而且,那不全是他的,他还有两个哥哥,但哥哥们都有了新房。

刘得胜没有攒下钱,他的妻子早些年患癌,治病用了几十万元。妻子在2018年去世,只留下一个9岁的女儿,他还欠了二十多万元债务。他没有时间处理村里的事,只在外面找活儿干,等他回到村时,发现老屋被拆完了。

刘朝辉的情况类似,他的父亲患病,死在2010年。家里花了十多万元治病,实在没能力再造新房。

根据林日初的介绍,拆除空心房、危房时,会请专业人员对房屋做安全鉴定,分为abcd四个等级。c级的房子,需要维修加固。d级的房子(危房),则一定要拆除。

刘得胜和刘朝辉,都拿不出加固的钱,更别提“建新”的钱了。于是老屋被拆,他们失去了宅基地。

盼 头

乡村早不是平静的乡村,仅在宅基地一方面,十年来就历经数次改革,乡村也都变了样子。长布村没有了阡陌交通的住宅,新建的房屋独门独户。有的亲戚还住得近,有的亲戚搬得远了,上山下山,难得走动。

刘得胜搬到了“集中安置区”,离村约有一里地。大多村民把那叫作“公租房”,在他们的朴素理解里,没房的人住的房子,不叫“租”又叫什么?

林日初解释说,那叫周转房,不用交租金。像刘得胜一样的村民,拆了老屋,没地放住,就到那里周转周转,“等他具备能力以后,可以再申请宅基地建房”。

周转房有6间,是连成一体的白色平房,但房间其实有8间,剩下的2间叫“保障房”。用刘锦洲的话说,周转房的人还有望重建宅院,但保障房里住的人,可以说“彻底失去经济能力了”。住在这里的,除了刘得胜和刘朝辉,都是年纪大了的老人,还有居民是残疾人,他们听不懂普通话。

用刘锦洲的话说,周转房的人还有望重建宅院,但保障房里住的人,可以说“彻底失去经济能力了”。

其他的村民,总算有个选择权,回想起来的话,心里还是舍不得。他们要么是“除掉”一套房,拿个40元一平方米的标准补偿。百来平方米的老屋,从前能住到七八个人的,补偿下来也就几千元,如果再分一分,几乎可以忽略了。

建不起新房的人,就只能加固老屋了,那更是自己往里垫钱。

刘铁洪倒有些庆幸的意思,他是在最后关头盖了房,还拿到1.5万元的补贴。没过多久,他栽的几百棵果树也遭了虫灾,此后几年颗粒无收。“偏偏老母亲又病了,大儿子出了两次车祸。家里一下子两个病人。”刘铁洪说,如果那时的他没盖房,恐怕永远盖不起了。

心中不舍归不舍,到了拆房的时候,村民也明白大势所趋,拆了也就拆了。两年时间过去,村民在回忆时,释然总多过遗憾。

他们的动摇,也在于基层干部的辛勤付出。林日初回忆说,拆房的时候,我们作为村干部的,第一个先拆自己家的。他说:“自己的都不拆,怎么劝得动别人?”

“做工作也要有技巧。”林日初说,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先拆经过同意的村民,同意一户,拆掉一户。“到最后,再固执的人,看到一家家都拆了,嘴里说着没办法,半推半就也就拆了。”

做思想工作是必不可少的。林日初说,一开始是一家家走,最后难做工作的几户人家,他就一遍遍去,今天去了,明天再去,最多的时候走访五六次。负责工作的林世迁说,他在同一家走过10次以上,慢慢也就做通了。

时间证明了他们的选择。

林日初对比过往,说:“整体来看,拆掉多出的房子后,这个村庄变得更好看了。”即便是有怨气的村民,他们也都承认,对老房子的感情归感情,现在的生活体验却要好太多了。

农村乡野似乎有一种生命力,就算换了模式,也能很快显现出活力来。对长布村来说,最有象征意义的是,脐橙又回来了。

不知是谁带动的,今年开始,村民们又开始种上果树。规模虽然大不如前,但它们现在更显眼些,大多果农用木桩把地圈起,再用白色虫网盖成“大棚”。正是炎炎夏日,大棚在山里反射着阳光。

也有果农没装大棚,魏芳淑就是其中一个。她大笑说,钱不够嘛,就搏一下,有个盼头。

(文中魏芳淑、刘得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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