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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死狐悲

2020-07-30韩东

花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张鹏小娟郎朗

韩东

张殿得了胰头癌,这是胰腺癌的一种。胰腺癌据说是“癌中之王”,胰头癌在胰腺癌中又最为凶险。得到消息的我立马赶往医院探望张殿。和我同行的谈波和张殿不熟,正赶上他来我工作室,我们便一起去了医院。

对张殿的现状我做了心理准备,等见到人,感觉还好。张殿本来就瘦,这会儿更瘦了。他的假牙已经拿掉,因此包裹着骨骼的面孔看上去并不那么嶙峋,反倒有一点柔和。主要是色泽,完全是亚光的,没有任何高光部分,一些隐约的黄色从灰中渗透出来。他已经无法说话,但意识清醒,眼睛偶尔转动一下,会露出大块暗淡的眼白。由于谈波是一位艺术家,我不免会从他的角度进行一番观察。

然后,我隔着被子抱了抱张殿,把头放在他的胸口好一会儿。直起身,握住张殿的一只手。那手很凉,却黏糊糊的,好像在出汗。做这些我是事先想好的,不要让张殿感到被嫌弃,得触摸他。何嫂在边上看得眼圈都红了。

她送我们走出病房,在阴暗的走廊里似乎有话要说。可能是因为谈波在场,何嫂欲言又止。我说:“下次吧,我还会再来。”但心里觉得自己不会再来了。这是我和张殿的最后诀别,作为一件必须要干的事我做到了,也完成了。

从医院出来我们松了一口气。初春时节,天气特别晴朗,大团大团的白云从医院恢宏的建筑物頂部滚过。谈波提议去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喝一杯咖啡。这家酒店和这所医院一样,都地处市区最繁华的地段,透过整片的幕墙窗能看见外面来往不息的车辆,人群五颜六色。“太美了。”谈波说。

“不至于吧。”

原来我搞岔了,谈波指的并非是此刻的街景,而是张殿。他的思绪仍然萦绕在医院病房里。

他一向有一个心愿,希望能画死者的遗容。谈波说过,人在刚刚离世的那一刻,面容是最生动的。谈波曾陪伴他的岳父直到去世,经历过那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当时他非常想拍一些照片,作为以后肖像画的素材,但到底没有说出口。画死者在谈波那里并不是因为感情冲动,纯粹是因为死者“物理性的光辉”(谈波语),在那样的氛围下提出拍照的要求显然很忌讳。一次我对谈波说:“我死了以后可以让你画,要不要立一个遗嘱?”谈波答:“咱们还不知道谁先挂呢。”

这会儿,谈波一个劲地夸张殿太美了,眼神那么舒服,垂亡让他变干净了,皮肤完全是亚光的。他的心思不言自明。

我盘算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首先,是张殿不治,必死无疑。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其次,需要得到张殿的同意,至少也得何嫂通过。考虑到张殿和何嫂的为人,以及我和张殿三十多年的交情,是有很大可能性的。谈波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肖像画家,让他画一把也是一种荣耀。“你想画张殿吗?”我问。

谈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是……不过到时候能拍点照片也好,没准……”他说的“到时候”就是张殿死亡之际,那个光辉灿烂的瞬间了。

我答应去和对方沟通一下。“但在此之前,”我说,“你也许应该听一听张殿的故事。”

谈波表示反对,再次强调起“纯粹的物理性”来。“你画一个人,对这个人的了解越少越好。”他说。

我知道,这是绘画艺术和写作的不同,但已经刹不住了。就像张殿的面孔强烈地吸引了谈波一样,和张殿有关的故事这时不由分说地涌上我的心头,不吐不快。

下午三点多,我们不再喝咖啡,改成了红酒。那时候张殿还活着,只是他的故事已经从头开始。

张殿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三斤多一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没有现在的保温箱,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能说是一个奇迹。当时家里把小棺材都准备好了。那棺材只有正常棺材的三分之一大,上面涂了阴森的黑漆,张殿一直留着。后来何嫂铺了一块格子布在小棺材上,把它当成茶几用,我们去他们家吃饭、打牌就在那上面。当然了,如果不说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还以为是一件什么古董。

没有婴儿保温箱,却有小棺材(火化还没有流行),这就是张殿出生的年代。活下来的张殿取名张点,这是他的学名,意思是小不点儿、一点点。起这么可怜可爱的名字说明了父母对这孩子不一般的感情。张点叫张殿还是我们办《甲乙》时改的,张殿觉得张点配不上主编的头衔。张殿就不同了,有一个殿字,一听就很气派。后来大家都叫他张殿了,他家里的人也这么叫他。

张殿是老巴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他的年龄差距比较大。张殿妈妈是一个女强人,在家里说一不二。他爸的级别比他妈高,但老头似乎很安静。张殿还没有单过的时候,我去过他父母家很多次,只见过他爸爸一两面,每次他都一晃就不见了。张殿的爸爸有点神秘,这也符合他高干的身份。

张殿妈妈是市里文化部门的领导,后来兼任《大江文艺》主编,叫张宁。这个宁不是南京的简称,是列宁的宁,是他妈妈参加地下党时起的化名。张殿随他妈姓张,还有姐姐也姓张,三个孩子两个姓张,可见张宁在家里的地位。

在张宁的宠爱和呵护下,张殿终于长大成人。长成后的张殿体质上没有任何问题,个子也蹿到了一米七以上。长相谈不上英俊,但绝不丑陋。如果一定要寻找特异之处,那就是身材比较细长,窄窄的一条,像一根木头杆子似的。他一直很瘦,面相比同龄人更显苍老。但也不见得。我是二十岁出头认识张殿的,那时他三十岁不到;如今他已经快六十岁了,模样还是那样。当然非常憔悴,那是生病了,而且已病入膏肓。

总之,张殿是一个很正常的人,如果说他有什么特点,就是正常,太正常了。

七十年代,张殿作为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去了农村,但他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家里疏通关系,他当了半年民办教师,不久就结婚了。女方家里和张殿家是世交,也是一名知青,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很快就会有小孩,张殿的民办教师也会变成公办的,也就是国家编制。

1978年改革开放,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张殿也不例外,也得变,原先预订的人生轨道不管用了。他进厂当了一名工人,而且也离婚了。我认识张殿的时候他是单身,但不是未婚青年,是结了婚又离掉的人,在一家无线电厂上班。

张殿是否考过大学,我没有问过。比如钱郎朗,就是考过大学的,没有考上,只差了一分,第二年就懒得再考了。胡小克报考的是艺术类院校,专业课没有过,第二年又考了一次。我怀疑张殿根本就没有考过大学,因为没有那样的必要。鉴于他的家庭背景,不存在借机改变命运的问题。当时张宁已经开始担任《大江文艺》主编,我们办《甲乙》之所以拉上张殿,就是因为张宁是主编。妈妈是主编,主编的儿子自然对办杂志在行了。虽然我们办的是地下刊物,张宁当年不就是地下党吗?

我也是从这时起,和张殿的接触才变得频繁起来,因此对他的前史只能说出个大概。而在办《甲乙》之后,可说的故事就多了,需要进行挑拣。也是说个大概,但此大概非彼大概,前者是概略的意思,后者的实质是剪辑,具体而微,却不可能面面俱到。

《甲乙》的同仁中张殿是唯一不写作的。他负责跑印刷,联系打字、看校样,也掌管财务。所有的参与者都出了钱,包括张殿,每人一百元,这些钱都放在张殿那里,由他支配。杂志迟迟不见出来,于是就有人怀疑张殿贪污。一次在我家里聚餐,我对他说:“这件事能办就办,别拖了。”

“你办不成的话就把钱退出来,”钱郎朗说,“难不成你要挪用公款?”他大概是想开一个玩笑,但没有开好,张殿当时就哭了。菜已经上桌,张殿吧嗒着眼泪,哭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得不得了。

“你多大了,哭什么哭啊。”胡小克说。

张殿起身夺门而出,我赶紧追了出去。好在他下楼的速度不快,仅仅走了一层楼梯就被我赶上了。在那不无局促的楼道里我拦住张殿,又劝又拉,一面赔不是。就像两口子吵架一样,惊动了左邻右舍。“这样影响不好,我们回家再说。”

他竟然真的跟我回去了,回到饭桌上继续啜泣。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我对张殿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内疚?或者是怜悯,也许还有感激吧。如果是一个个性刚强的家伙,一去不返,那杂志就办不成了,我们的文学事业岂不就受损了?

《甲乙》终于出来了。由于张殿不写东西,他的工作又必须在杂志上体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大家决定,由张殿署名主编。张殿也不推让,只是把他的名字从张点改成了张殿,也算是他在杂志上发表了作品。

张殿到底写不写东西?或者,写没写过东西?这就难说了。那年头,只要是个识字的人都会写作,搞一点文学创作。但《甲乙》是有标准的,而且标准很高,作者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在审美上互相认同的“同代人”。这一点想来张殿是知道的。我们不是因为彼此认识才开始写作的,而是,因为写作才彼此认识,办了这本《甲乙》,和其他办杂志的文学社团大为不同。张殿也许写过东西,但不敢拿出来给我们看,他知道即使看了我们也不会同意发表在《甲乙》上。这是张殿的聪明之处,也是他本分的地方,为此真得感谢他。作为一家享誉全国的官办杂志主编的儿子,又是《甲乙》的主编,张殿从来不谈文学、写作方面的事,也确实令人钦佩。

《甲乙》的出刊在江湖上引起了空前反响,所有的文学社团都知道了张殿的名字,说起《甲乙》就知道是他主编的。就是在这一时期,张殿第二次结婚了。也就是说,他在忙《甲乙》的同时也在忙他的个人生活。张殿忙的后面这一部分,我们知之甚少,新娘子我们没有见过,也没有参加过他们的婚礼。突然之间,张殿就携夫人去外地旅行结婚了。目的地四川,中国当代诗歌的重镇。有一种说法是,四川是当代诗歌的半壁江山,张殿选择那儿显然是故意的。他以《甲乙》主編的身份拜访了川中的各个文学社团,对方也奔走相告,忙于接待,好吃好喝是免不了的。张殿如何和这帮人谈文学,谈诗歌和写作,则是一个谜。但至少他们比我们幸运,见到了张殿的新夫人。

张殿载誉归来,我们又聚齐了。他仍然是一个人,不见新娘子,张殿就像压根儿没结婚一样。奇怪的是,我们也没有问。问了他去四川见到的那些文学社团以及人物,但没有问张殿的私生活。就像他去四川完全是一次公干,是为《甲乙》联络其他民间写作力量的。即使是限于工作方面,张殿也语焉不详,不知道他到底进行了哪些外交。但张殿说了一件事,给我的印象颇为深刻。

在“大汉主义”诗派第一诗人西岭家留宿时,张殿半夜失眠,起床抽烟时发现窗帘背后立着一件东西,一具八岁小孩的骨骸。

深更半夜,张殿突然醒来,披衣来到窗前,一撩窗帘,竟然看见了这么一件事物,实在是太非现实了。他对着窗外抽烟时,那小孩大概也是面向窗外的吧?由于此事过于瘆人,我没敢多问细节,只是说:“也许是一件工艺品,不是真的骨骼。”

“就是真的骨骼。”

“那你怎么能判断他的年龄?这不合逻辑。”

“我就是能判断,就是八岁!”张殿有点急眼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呵呵,那你那小棺材能装得下吗?”

“应该可以。”张殿说。

后来,我有机会见到西岭,问起这件事,西岭矢口否认:“我有那么变态吗,要吓唬你们张主编?”所以我有理由认为,那不过是张殿的一个噩梦,但张殿非常认真,也不像在撒谎。

张殿的新夫人我们始终没有见到,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你想呀,张殿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我们也是张殿一生的朋友,他老婆早晚是要见面的。没想到,不久张殿又离婚了。具体原因不详。张殿似乎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也许烟抽得更多了。以前每天三包烟,后来他能抽到四包半,并且这个烟量一直没有降下来。张殿双手手指鼓凸,像十根小棒槌似的,说是得了脉管炎。那脉管炎后来不治自愈,大概是适应了。他的第二任夫人真的存在过吗?就像是张殿为周游四川临时雇用的,一旦归来便自动解聘了。无论如何,张殿现在是一个结过两次婚的人,两结两离。而我们这些人,有的刚刚结婚,有的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

为谈波画张殿的事,我去了一趟张殿家。张殿自然不在,这会儿正在医院里躺着呢。何嫂准备出门去医院,见我来她就不走了。我说:“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送你去医院,照顾张殿要紧。”

何嫂不答,把出门带的小包往沙发上一扔,自己也往沙发上一坐,说道:“都是他自己作的,早死早好!”

就像我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何嫂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她有话要说。这就好办了。

卧室的门关着。何嫂说:“画画在里面做作业,没事,她听不见。”然后就哭起来。张画画是张殿和何嫂的女儿,算起来已经有十岁了。

我把纸巾盒递给何嫂,又去厨房里烧了开水。张殿家我太熟悉了,虽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好在陈设、日用一成不变。“他这是吃……吃壮阳药吃的!”何嫂说。

见我面露惊异之色,她又说:“你别想偏了,那可不是为我,我……我们早就没那事儿了。”

我明白了。

何嫂起身,走到那口現在已经当柜子用的小棺材前面,挪走上面的办公物品,要打开给我看。

“不必了,不必了,”我说,“我来,我来……”

“我回家收拾东西,竟然搜出了这些玩意儿,藏在里面,整整一棺材!”

等打开小棺材,里面是空的,板材内面没有上漆,天然木头颜色,怎么看都不像六十年前的旧物,就像新打的。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小棺材内部。

“空的。”我说。

“我把那些恶心的东西都给扔了!”

我只好想象了一下那里面装满了壮阳药的情形。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真不好说。“也许,装的不是壮阳药呢?”

“怎么不是,我又不是不识字,上面有说明书。”

“也可能是张殿的货,不是他自己用的,张殿不是卖过盗版碟吗……”

“怎么不是他自己用?”何嫂说,“老皮,我不是发现他藏了东西才知道他有人的,三年前我就知道了,在外面玩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三年前,何嫂就发现张殿外面有情况。这三年,他们基本上是各过各的。何嫂没有像当年那样走极端,是因为有画画了。她只做自己和画画的饭。张殿成天不着家,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说到这里,何嫂心软了:“壮阳药,还有摊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能不伤身吗?快六十岁的人了……不是我不照顾他,是他不要这个家……”她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已,我听出这哭声中有了悔意。

说服何嫂有一个前提,就是她得承认张殿不治。何嫂和张殿在一起也快有二十年了,即使张殿有错,夫妻间的恩情也是免不了的。我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何嫂:“嫂子,你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这胰头癌……”

“我知道,我知道,”何嫂边擤鼻子边说,“他是好不了了。”

“对对对,哦,不不不,”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做最大的努力,但这病还是太棘手了,即使发现得早也不见得……张殿今年多大?五十八还是五十九,对现在的人来说是年轻了一些,但如果是六千年前的半坡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我们下放的那个村子,两百多口人,活到八十岁的几乎没有,六七十就已经算老人了……对你和画画当然不公平,如果单说张殿,我觉得也够本了……”

何嫂频频点头,看来是听进去了。

我继续:“再说了,张殿是一个早产儿,那会儿又没有什么保温箱,能活下来就是赚的。张殿和我们不一样,怎么活他都赚大发了,比死过一次的人还要牛,他是没开始活就已经死了,死了以后又开始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然而不能停下。何嫂已经彻底安静下来,能听见日光灯管发出的嗞嗞电流声。

“张殿所有的这些特点、脾性都和他的出生有关,嫂子,咱们可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你说呢?”

何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张殿隐瞒了岁数——当年进厂当学徒,年龄超标了,他们家人就把户口本上的年龄改小了两岁——实际上今年他整六十。”

披露隐私事小,说明何嫂已经站到了我这边,被我说服了。她是在支持我的理论。我一拍小棺材,说道:“对呀,六十岁,对一个根本不可能活下来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够本,他压根儿就没有本,无本生意能做成这样真的太牛了……你不应该感到难过、接受不了,应该为张殿高兴,祝福他……他这辈子吃过什么苦?尽享福了!虽然没有大富大贵,还摊上了你这么一个好老婆,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以后一切顺利,我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谈波画张殿的可能性,何嫂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无所谓。”她说。不过何嫂表示要问一下张殿。如果仅从操作的角度看,张殿同不同意事情都一样进行。到了这会儿,我已经不好意思再去说服何嫂了。

张殿认识何嫂是在创办《甲乙》期间,后者是某单位办公室的打字员。《甲乙》第一期是油印的,需要打字,不知怎么的张殿就结识了何嫂。但张殿的第二次婚姻并没有选择何嫂,他把她当成了“备胎”。

等待消息期间,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袁娜打来的,她也是我们在那一时期认识的。《甲乙》出刊后不久,一天我乘公交,看见站牌下面一个女孩正在翻阅《甲乙》。“你看的杂志是我们办的!”我奔过去拉住对方的手,这一拉就拉进了我们的圈子里。

小姑娘还在上高三,青春靓丽,立马就成了这帮人追逐的对象。袁娜态度不明,在圈内配对的事于是就拖延下来。有迹象表明,张殿的第二任夫人是张殿在袁娜那儿碰壁后的选择,也并非他的首选。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张殿也等不及。

后来,不,后来的后来(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大家都结婚成家有了着落,张殿仍然和袁娜保持着往来。那会儿张殿也已经和何嫂结婚了,袁娜则结婚、离婚、改嫁,对方是一位台商。她变得很有钱,自己也下海做起生意,我们在张殿家打牌的时候,张殿仍然会叫上袁娜。后者每叫必到。张殿会说:“袁娜是冲老皮来的,她对老皮有情结,就像我对她有情结一样。”

我当时自然也结婚并且已经离婚了,离婚后又有了女朋友。和袁娜我始终保持距离,从来没有主动约过对方。她也从不主动联系我,我们见面只是在张殿家的牌局上。袁娜也会当众说笑,比如:“当年我要是嫁了皮坚,也不会有这么多挫折了。”我答:“你如果嫁给我,这会儿我们也该离了。”“是啊,还不如不嫁,否则连面都见不上。”

有一阵袁娜不再出现,张殿通知我们说,袁娜生病了。并没有人太在意。病了也就病了吧,反正还年轻,再重的病也会好的。直到有一天,张殿把我关进了他们家的厨房,郑重其事地代表袁娜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就是“托孤”。事情变得严重了。

袁娜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缺少一个什么瓣,这事我们以前就知道。年轻的时候气血旺盛,她的皮肤白里透红。随着年龄的增长,袁娜变黑了,她的解释是,心脏供血不足,缺血所致。我们认为那不过是托词,不是说黄脸婆黄脸婆嘛,变黑是因为她老了。这话自然谁都没有说出口。最后几次来张殿家打牌,袁娜黑得就像一道影子,苍老的速度的确是太快了一点。她决定去英国做一个有关的手术。

这是一个大工程,先得租一处房子在英国住着,然后要学习英语,一面学英语一面体检、排队。袁娜估计,整个过程得花上三五年。她和前夫有一个儿子,大学快毕业了,即将面临就业问题。袁娜托张殿带话给我,希望我帮他找一份工作。张殿夸大其词,将此说成了“托孤”。

“她这不是去治病,而是去美容,”我说,“去去就来的。”

张殿很认真:“英国虽然是这项手术的发源地,但成功率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

“我就奇了怪了,就算袁娜要托孤,也应该托给台湾佬呀,我又没什么人脉,怎么帮她儿子找工作?”

“你还当真了,”张殿说,“她不过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也许就一去不返了。”

“即使要道别,她也应该直接打电话,干吗非要通过你不可?”

“袁娜要托孤,干吗不托给我呀,非得托给你不可?”这是张殿的疑问。那天他显得尤其愤愤不平,感觉都快哭了。

现在,袁娜打电话给我,约我见个面,她已经从英国回来了。

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壶菊花茶。袁娜果然已经不黑了,说明手术相当成功,面对我的完全是一张新面孔。就像我对整容女抱有偏见一样,看着手术后的袁娜,我皱起了眉头。依我看,她还不如不整呢——哦,不对,不如不做这个手术。脸上的气血是恢复了,颜色变淡,但那些细密的皱纹一下子全都暴露出来了。尤其是脖子,垂挂着鸡皮一样的赘肉,在袁娜还是黑着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我没有问,她去英国为什么要让张殿转告,这次见面却没有通过张殿。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也提不起精神。我们甚至都没有提到张殿,提到他的病。也许袁娜已经知道了,也许不知道,谁知道呢!

交谈的主要内容还是张殿家的牌局。袁娜不无兴奋地说:“现在我可以找你们打牌了,就像以前一样,一打一个通宵。什么时候约一下呀。”

“好呀好呀,”我说,“你回来了就好。”但心里知道,这样的事已经不可能了。

何嫂打电话给我,说:“也就这几天了。”

我立刻就明白了。何嫂当然不是向我通报张殿的病情发展(我和张殿的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这是在让谈波做好准备:“这么说,张殿没问题?”

“没问题,他愿意。”何嫂说。

我不禁大为感动,放下电话就去找了谈波,让他准备好相机,这几天不要外出。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操作方面的细节需要當面接洽,比如,张殿一旦不治何嫂是联系我还是直接通知谈波?拍照的地点是在病房,还是在医院太平间?殡仪馆自然不考虑,死亡的时间太长尸身会发生一些变化,那样的面容不是谈波需要的。如果是在病房里,谈波又有多少时间?张殿的亲人,哥哥或者姐姐会不会出现,并加以阻扰?医院的医生、护士需不需要打个招呼?要么,谈波就带着相机去病房里守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样做未免太过残忍,而且,那个神秘的时刻是谁都说不准的……

商量的结果,是我们决定再去探望一次张殿。除了和何嫂落实有关的细节,也需要向张殿致谢。他亲自答应了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张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呵,竟然同意了!我得好好瞅一瞅这个再度变得陌生的朋友。

钱郎朗说过一件事。他舅舅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不得瞻仰遗容。钱郎朗舅舅的说法是:“不要让人家看见我的丑样子。”令钱郎朗印象极为深刻。家属并没有遵照死者的遗愿,当钱郎朗回老家奔丧,还是看见了舅舅的“丑样子”。“嘴巴张得老大,里面黑咕隆咚的。”这是钱郎朗的说法,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当时我们都表示,死了以后决不要任何人看见自己的丑样子。我们在张殿家里打牌、吃饭,张殿也表达了和大家同样的意愿。无论如何,他的立场现在已经转变了。

第二次探望张殿和第一次的情形几乎没有差别,甚至也看不出张殿有多大变化。病房床头柜上仍然放着心电监护仪,张殿的鼻子里仍然插着管子,还在打吊瓶。他依然清醒,用眼神和我们打招呼。我抱了抱他,拉着他的手抚摸了一会儿。不同的是,当我放下那只手时,谈波走上前,再次捡了起来。谈波握着张殿的手,似乎还晃了一晃,同时他说:“谢谢。”

我们告辞,何嫂送我们来到走廊里,三个人站着交谈了一会儿。谈波和何嫂互换了电话、微信,何嫂答应第一时间给谈波打电话。然后我们就乘电梯下楼了,来到外面。我和谈波仍然去了上次去的那家酒店。这一次没喝咖啡,直接要了红酒。时间是下午两点,比上次更早。

我一面晃动着酒杯醒酒,一面说:“这才两次就形成规律了,先探视,然后喝上一杯。”

谈波说:“希望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你不想画张殿了?”

“想呀,”谈波说,“比上次更想画这哥们了,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为什么更想画了?”我问,“是不是因为更了解了,觉得张殿值得一画。”

“不是不是……”谈波赶紧否认。

“你就承认吧,其实画画和写作是一样的,知道得越多越好,虽然不一定用得上。这和你的‘物理性光辉并不矛盾。”

“也许吧。”谈波说。

第二次离婚后,张殿再次向袁娜展开攻势,未果。他也没显得特别沮丧。那时候他已经在厂里办了留职停薪,有大把的时间。张殿似乎很忙,问起来,他说是在谋生活,和人合伙做点小生意,或者正洽谈一个项目,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具体他在操练什么。张宁也不催问,张殿的一日三餐都是在父母家解决的。至于住,则有上两次婚姻留下来的“新房”。那房子是张宁单位分给张宁的,房改时她花八千块钱买了下来,之后就划到了张殿名下。新房里只缺一个女主人了。原来是有的,但就像他们家雇用的保姆一样,干了一段时间就走人了。如今,房子是永久性的了,女主人自然也应该是永久的。

大概就是在这一时期,张殿想起了何嫂。他的内心活动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张殿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

前文说过,张殿长得不丑也不俊,他有一个特点,就是有一口黑牙,门牙既长又黑,还有一点向外龇。张殿的牙齿是抽烟熏的,一天四包半香烟,又不好好刷牙,那牙能不黑吗?香烟不仅熏黑了张殿的牙齿,年纪不大,满口的牙已经松动,开始掉牙了。四十岁不到就掉牙这件事而言毕竟早了一点。张殿说,那是因为自己是早产儿,先天不足,能长出牙齿并坚持到现在他已经非常努力了。提前掉牙是必然的。总之,关于张殿的牙口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是香烟熏的,一种认为是早产儿的后遗症。我认为是两种原因在共同起作用。突然有一天,张殿就去换了一口假牙。

他有半年时间闭门不出,也不见人。再出现的时候是在我们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咖卖隆的女老板涂海燕见过张殿,但和他不熟,指着对方说:“牙,牙,牙……”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事后涂海燕对我们说:“当时我就想,这个人的牙齿不是这样的呀。我是因为他这口假牙才想起了他以前的真牙,那么长,又黑,怎么会……”

在咖啡馆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张殿亮出一口大白牙冲涂海燕乐个不停,的确相当怪异。当然了,这只是一个段子。

我认为,换牙后的张殿选择在咖卖隆露面是故意的,是他的一次试探。他已经瞄准了何嫂,那时候还叫何雪梅。何雪梅和涂海燕一样,认识张殿,和他打过交道,但并没有特别关注对方,尤其是他的牙齿。这些情况张殿比谁都清楚。即便如此,张殿还是去换了一口假牙,说明他打定了主意,背水一战或者势在必得。

咖卖隆“首秀”之后,张殿又是两个月闭门不出,窝在新房里不干别的,只是抽烟,饿了就喝稀饭就点咸菜。直到把一口假牙也熏黑了,就像真牙一样。自然比原来的真牙更美观,非常整齐,不再向外龇出。带着这口像真牙一样的假牙,张殿再一次出现了。这回是何雪梅所在的单位。

何雪梅没有涂海燕那么敏感,再说那口牙已经不再白晃晃的引人注目。从追求到恋爱到结婚,张殿始终没有向对方透露牙齿的秘密。下面的事是何雪梅成为何嫂之后告诉我们的。

新婚之夜,张殿实在忍不住,哗啦一下取下了他的假牙,丢入床头柜上的一杯清水中。何嫂吓得半死,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何嫂说她哭了半宿,最后,还是端着杯子去了卫生间,开始帮张殿清洗消毒那可怕的牙齿。这以后刷张殿的假牙就成了她每天早起的必做之事。张殿取下假牙“哗啦一下”的说法,并非出自何嫂之口,是我的文学加工。何嫂之所以能和我们公开谈论这件事,说明了开始阶段他俩过得不错,何嫂把张殿的朋友也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就玩一种叫“找朋友”的扑克。基本打法和“争上游”一样,只不过是两副牌,而且有对家。对家不是固定的,由摸到红桃3的人指定,拥有某张牌的就是他的对家,也就是“朋友”。由于朋友是暗的,我们往往把朋友当成敵人,把敌人当成朋友,这便是“找朋友”的精髓所在。大家尔虞我诈,表演卖乖,唯一的目的就是骗住对方。关于“找朋友”还有更多的规则细节,在这里就不一一说明了,总之这种玩法不需要智商和技术,或者说智商、技术不是第一位的。关键是运气,它的优点就是热闹。

我们的心思完全不在牌局上,打牌只是一个借口,在洗牌、摸牌、出牌的间歇,大家闲话不断,相对于牌局而言早已经离题万里,也有小刺激。八九十年代十块钱进园子,到了新世纪,收入都提高了,也有人成了大老板,但每次的输赢也就几十元,最多不超过两百元。一年打下来,几位经常参加打牌的“硬腿”几乎不输不赢(我们有专门的账本),一年的牌算是白打了。

“找朋友”是名副其实的集体活动。四个人可以玩,但没什么意思。一般是五到六个人玩,不得超过六人,也不能低于五人,五个人最好。因为比六个人炸弹多,分成两拨的双方人数不是均等的,也更利于隐藏。要知道,“找朋友”最具魅力的部分就是伪装和揭露伪装……

“找朋友”我们一玩就是几十年,成了某种圈子游戏。而在圈子以外,扑克的玩法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升级”“拱猪”不说了,后来是“跑得快”“锄大地”“斗地主”,如今大概已经是全民“掼蛋”了吧。按说,这“找朋友”也应该成了古董,之所以能够一脉尚存和张殿、何嫂的婚姻有关。当年“找朋友”流行的时候,我们打牌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当“找朋友”趋于下市,他俩结婚了,也就是说何嫂搬进了张殿的新房,成了房子里的女主人。我们去张殿家打牌,不仅是“找朋友”,而且有吃有喝。每次何嫂都亲自下厨,我们只要自带酒水就可以了。有时也不带,何嫂就去楼下的小店买散装啤酒以及可乐、雪碧等饮料。由于打牌的都是“老人儿”,玩法自然不变。无论外面“斗地主”斗得如何热火朝天,“掼蛋”掼得如何响彻云霄,只要去了张殿家,只能“找朋友”。

比较稳定的参加者被称为“硬腿”,分别是我、钱郎朗、张鹏,加上张殿两口子,正好五个人。这是“找朋友”固定的核心成员,随叫随到,从不含糊。有了这个核心就好办了,就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得以持续、进行。顺便说一句,我们的圈子以前是围绕《甲乙》而有的,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找朋友”的圈子,写作上的同仁也变成了生活中的朋友。比如张鹏,我的小学同学,就从来没有写过东西。

除了“硬腿”,有时也会有来串场的(偶尔来一次,或者不是每次都来),比如袁娜、涂海燕、谈波,都曾经去张殿家打过牌。“找朋友”如果多出一人,何嫂就不上桌,还是五人的最佳组合。如果多出两人,张殿也不打,站在新手后面进行指导,还是五个人。如果多出三个人,我们就六个人“找朋友”,虽然不如五个人过瘾,但也可以勉强进行了。总之人不怕多,就怕不够。后来张殿南下去投奔胡小克了,五条“硬腿”就少了一条,好在涂海燕及时增补进来,问题才算得以解决。涂海燕开着咖啡馆,生意时好时坏,因此按钱郎朗的话说:“涂海燕这条‘硬腿并不很硬。”

“什么硬不硬的,”涂海燕说,“说得真难听!”

“老朗是想说,他的最硬。”张鹏道。

九十年代初,胡小克不写作了,下海去了深圳。不久,他有了自己的公司。过年回南京看望父母,被我叫到张殿家去打牌,应该就是那一次,两人接洽了张殿去深圳的事。胡小克对张殿进行了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为人谦逊(坚持把打牌的机会让给了他)、热情(招待大家吃喝),话也不多(不像钱郎朗那么能说)。再说了,张殿毕竟是《甲乙》的署名主编,和胡小克算是一起共过事。但我还是认为,胡小克接受张殿主要是因为我,前者和我的关系远胜于他和张殿的关系,是看我面子。

张殿去了深圳,张殿家的“找朋友”照常进行。每星期大概有一次。有时候实在凑不足五个人,我们也不会四个人玩,那就聊聊天。何嫂的招待更殷勤了,饭菜更加丰盛,每次聚会都像过节一样。聊天主要是聊张殿,后者不在场,他的老底儿正好被我们翻腾出来,说给何嫂听,算是对她款待的一个报答。何嫂也会说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张殿的事。比如,这人不怕热,夏天无论怎么热都不会吹电扇,晚上睡觉一条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而且还不出汗。新婚之夜张殿取下假牙的事,何嫂也是那会儿说的。但无论怎么涉及隐私,大家都是有底线的。张殿追求袁娜未遂的事我们就没有提起过,何嫂也没有问。有几次实在缺人,钱郎朗还打电话叫了袁娜。打牌过程中,钱郎朗故意开我和袁娜的玩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何嫂和张殿虽然算不上老夫老妻,但已经过了刨根问底追究过往的阶段,即使知道张殿追过袁娜,何嫂也不会在意的。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对张殿所有的朋友,无论男女都有一份善意。这也是我们总喜欢往他们家跑的主要原因。张殿不在家,但那还是一个家,宾至如归的感受是何嫂带给我们的。

甚至,张殿不在让我们的感觉更好。这个家,一切如常,料理得井井有条,而家里面的男人正在外面奋斗、讨一家人的生活。不禁给人以希望之感,时空也顿时扩大了一倍。我们正在打牌,张殿会把电话打过来,我们说:“老殿,我们正在你家打牌呢!”张殿说:“我在加班,最近赶一个项目,忙得不得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后来,张殿不怎么打電话了,何嫂就把电话打过去。张殿仍然很忙,在赶下一个项目。

又到春节了,张殿回南京过年,我们相约去他家里打牌,顺便看望一下荣归故里的哥们。胡小克也回了南京,我拉他一起去张殿家,每次都被对方婉拒了。整个春节期间,我们去张殿家大概打了三次牌,我都约了胡小克,一概被他借故回绝。于是我就想,胡小克是否觉得不合适?以前,他只是张殿或者我的朋友,去张殿家打牌没有负担,而现在他是张殿的老板,去下属家打牌也许忌讳。我没有做公司的经验,不知道有关的规矩。最后一次,我问胡小克是不是这个原因?“不是,”胡小克说,“我就是不想见到这个人。”

“为什么呀?”

“在深圳每天见面都见烦了。”

再追问下去,胡小克就不说了。

“你这次回来,咱们还没有见过呢,我你总得见一下吧。”

“那行,只要不去张殿家。”胡小克挂了电话。

胡小克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制作建筑模型。这活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但也不难学,一般跟一周后就可以给老师傅充当下手,磨一块有机玻璃,或者在沙盘上粘一小片泡沫塑料的植物。张殿不屑于这些,成天抱着一杯茶在厂房里东游西逛。由于他的年纪以及和老板的关系,大家都不好说什么。胡小克也不好意思批评张殿。公司里多一个人吃饭,集体宿舍里多一个人睡觉,每月的工资单上多一个人领工资,胡小克也无所谓。后来,张殿竟然不来公司了,只是吃饭、睡觉,领工资时有这么一号人,就是不在干活现场出现。这胡小克也忍了。可恨的是,张殿居然爱上了发廊,领了工资就去洗头,工资花完就向同宿舍的小伙子们借钱。有时候也领着他们一起去耍。问题虽然严重,毕竟是风言风语,胡小克依然不能发作。

这天,胡小克加班到很晚,快早晨的时候才从公司所在的大楼里出来。天蒙蒙亮,他拐过一条街,就在巷子的口上看见了一个人影。不,是两个人影。张殿背对胡小克,正用一条毯子裹着一个发廊妹,后者也是站着的,因此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张殿和发廊妹正在吻别(大概厮混了一夜),恶心肉麻就不说了,关键是张殿也认出了胡小克,并且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们公司的老板,胡总。”这么说的时候张殿仍然抱着发廊妹。

胡小克一声没吭地走过去了。

“他这是要干什么!”胡小克说,“难道是想拉上我一起嫖吗!”在我的工作室里胡小克终于发作了。

他怒不可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人偷鸡摸狗也就算了,干吗扯上公司,扯上我!”

“你怎么能断定那女的是发廊妹,也许是良家妇女呢。”我想开一个玩笑。

“这我还不知道,”胡小克说,“我们公司附近就有几十家小发廊。再说了,就是良家妇女也不行,我怎么向何嫂交代?”

过了一会儿,胡小克气息稍定,坐回到椅子上:“话又说回来,如果张殿把发廊妹只当成发廊妹也就算了,你是没看见他那副嘴脸,整个一热恋状态,太过分了!”

“你没有找张殿谈过?”

“没有。”

“到现在都没有谈过?”

“没有……”

最后我建议胡小克辞掉张殿,这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了张殿本人的安全,也为了公司管理(否则,他会带坏小伙子们),更为了何嫂经营的这个家:“你不要考虑我,也不要考虑当初办《甲乙》的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胡小克点头答应,但看得出来,辞掉一个人在他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节后,胡小克和张殿分别回了深圳(回来的时候也是分头走的)。我打过几次电话催促胡小克,问他辞张殿的事。胡小克说:“最近还行,张殿固定了一个,就是上次我碰到的那个,好像叫小娟……”

“那也不行,”我说,“我不是老板,如果我是老板早快刀斩乱麻了。难怪你的生意做不大,太柔和了,诗人的毛病要改改了。”想刺激一下胡小克。

终于有一天,胡小克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事情刚办完。电话那头他带着哭腔。在我追问下,胡小克承认他的确哭了。“至于吗!不就是辞了一个人吗,辞了张殿。”我说。

“我还打了他。”胡小克叹息道。

胡小克说,他专门提了一笔现金,是张殿半年的工资。他把钱堆放在桌子上,这才叫来张殿,对他说:“你走吧,这是给你的补偿。”胡小克没有说任何理由。

张殿没有问为什么,大概知道,无论是什么理由或者没有理由,胡小克作为老板都有权让他离开。他从胡小克推向他的那堆钱中拿起一张,傻不棱登地看着,另一只手上正好攥着打火机。张殿烟瘾大,平时烟不离手,准确地说,是打火机不离手。他自有一套理论,经常说,有烟无火是最促狭的,比有火无烟可怕多了。这里面的逻辑暂且不论,反正是他的经验之谈。那天张殿的手上一如既往地攥着火,并且打着了,很可能没有烟,或者仅仅是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张钞票。鬼使神差一般他就把钞票点着了。点着之后,张殿的思路才跟上了趟,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他一边烧钱一边说:“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话让胡小克伤心了,他想起自己放着写作这样纯粹的事不干,远离家乡来到深圳,辛辛苦苦地办公司挣钱,太不容易。都说吃屎容易挣钱难,看见对方如此对待他的宽容和好意,完全是下意识地抬手就给了张殿一耳光。这耳光把两人都打愣了,张殿哇哇地哭起来。看见张殿哭了,胡小克不禁百感交集,也流泪了。两个大男人,一个三十几岁,一个过了四十,相对而坐,哭得稀里哗啦,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在想,离张殿上次痛哭也已经有十多年了吧……

胡小克说,张殿刚刚离开他的办公室,那堆钱还在桌子上放着。

“辞了就好。”我说。

“这钱怎么办?”

“要不,我向何嫂要一个账号,你打到她卡上?”

胡小克想了想说:“算了,我还是打到张殿的工资卡上,估计他回南京连买飞机票的钱都没有。”

张殿离开了胡小克的公司,但并没有回南京,而是投靠了在深圳认识的一些狐朋狗友,干起了倒卖软件和影碟的勾当。干这活儿不像做模型,不需要技术,他干得顺风顺水。关键是张殿有热情。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事业,或者说有了这样的感觉。张殿当过民办教师,在工厂当过工人,和人合伙开过皮包公司,后来又去胡小克的公司打工。对了,还参加创办了文学杂志《甲乙》。但从来没有像倒卖软件和影碟那样,觉得是自己想干并且是能干的事,而且干出了名堂。其标志就是张殿开始往家里寄钱了。

何嫂知道张殿离开了胡小克的公司(原因应该不清楚),也知道目前老公干的事儿有点不合规矩,但寄给她的钱是实实在在的,因此也不多问。

春节归来(又到了春节),张殿托运了两只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软件和影碟。张殿献宝似的献给何嫂,并一再嘱咐要收藏妥当,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些软件、影碟数量之巨,当然不是供张殿夫妻私下消费的,张殿在转移赃物还是准备开拓南京市场就不知道了。也许他计划把生意逐渐转移到南京,两人常年分居的确不是长久之计。

何嫂嘴严,张殿就不一样了。一次我们去他们家打牌,张殿说:“还打牌啊,你们就不能玩点别的?”

“别的?”钱郎朗问。

“你们在深圳都玩些什么?”张鹏说。

张殿没有回答,招呼何嫂搬来他从深圳带回来的录像机,拆开包装后极其熟练地连接电视。调试电视时他对何嫂说:“拿几张碟来。”

何嫂很为难,说:“都在箱子里,箱子……”

“那就开箱子。”

如此一来我们才知道那两只大箱子的事。

当晚我们不仅消费了张殿倒卖的影碟(看得脸红脖子粗的),在场的人也都分得了一张。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帮张殿分装软件和影碟,一共装了有八九袋子,有旅行袋、麻袋、蛇皮袋、双肩包,还用床单扎了两个大包袱,塞到卧室的大床下面。另有几包东西被置于客厅里组合柜的顶上。完了,张殿嘱咐我们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何嫂非常不满地白了张殿一眼。

春节结束,张殿又回深圳了,再来张殿家打牌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组合柜上面,看那几包东西。牌局照常进行,我们再也没在张殿家看过影碟。并非打牌比看碟更有意思,是说不出口,也不合适。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提供场所,一块儿打牌沒有问题,一起看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算何嫂善解人意,主动提出看那种碟,我们也是要加以拒绝的。

一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女警察手捧一个文件夹,边问我们姓名边做记录,男警察拿着一支手电筒,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地到处晃动。卧室的床下和组合柜上面都照到了,手电光在那些东西上一掠而过,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之后他们下楼,脚步声远去。钱郎朗心生一计(事后他告诉我和张鹏),对何嫂说:“肯定是冲那些东西来的。”

“不对吧,”何嫂说,“下午居委会通知了,是查户口。”

这时我和钱郎朗已经交换了几次眼神,早已心领神会。“这几年的牌都打下来了,”我说,“什么时候查过户口?”

“说是人口普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近风声有点紧,我们还是提防一点的好。”张鹏说,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怎么办?”何嫂说,“我打电话让张殿回来……”

“不用,不用,”我沉吟道,“就算马上打电话,张殿飞回来也得明天,在这之前必须先处理一下。”

“如果我们处理了,张殿就不需要回来了。”张鹏说。

“你老公在深圳忙活,他得挣钱养家……”钱郎朗说。

这番配合以后,我这才说出解决方案:每人带两包东西走,分别藏匿,剩下的由何嫂坚壁清野。何嫂显得很过意不去,说:“那会连累你们。”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谁让我们是张殿的哥们呢!”

我们连牌也不打了,每人提着两大包东西分别下楼。张鹏率先出门,十分钟后是钱郎朗,他走以后十分钟我也告辞了。月黑风高,东西又沉,我虽然住得近还是打了一辆车。知道不会有事情,但如此布局我还是感到了一丝紧张。那紧张恰到好处,提神醒脑,也有利于神经系统的锻炼。张鹏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应该说,我们还是冒了一定风险的,对何嫂也不完全是欺骗。

不知道张鹏、钱郎朗是如何消费那些影碟的,我拿走的这两包的确帮了我大忙。在南京,我是最早用电脑写作的人,当时是兼容机,286,操作系统是什么“到死”。的确不吉利,我的电脑经常出状况,耽误写作不说,还丢过不少文件,自己又不会修。这事儿让我苦恼不已。

盛军是年轻一代写东西的,理工科出身,会捣鼓“到死”。我的电脑一出问题,就打电话给这哥们。自从有了那两大包影碟,每次盛军帮我修电脑,我都会送他一张碟。后者自然喜不自胜,我也能心安理得了,让他跑一趟再也没有心理障碍。盛军把我的电脑修得比新的还好,都不怎么出故障了,于是他便主动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电脑怎么样,需不需要他上门修理?我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后来,他进一步了解到影碟的来源,就开始跟我去张殿家打牌了。“找朋友”又多了一条“硬腿”,全拜张殿的影碟所赐。

何嫂没有再提起过影碟的事。又一年张殿回南京过春节,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张殿气色不佳,已经没有了特区来人的显摆劲儿,看来,他的影碟生意也快到头了。

二十一世纪初,张殿回到了南京,在家赋闲一段后,在文化一条街盘下一家小书店,做起了正经生意。

书店真的很小,营业面积不足十平方米,后面有一个小房间,仅够放下一张折叠床。张殿在此午休,同时小房间也兼做仓库。我们顺路看望张殿,也会被让进去,坐在折叠床上抽烟。小房间被抽得像一个烟囱,袅袅的烟雾从朝北的窗洞里冒出来。由于空间局促,平时张殿不喜欢待在店里,他总是站在书店门口的街上,烟不离手,捧着一个大茶杯,一面四处打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人。也许是我们这些朋友,也许不是。

书店没有厕所。有了便意,张殿就会踱向一百米以外的一处公厕。他走得那样逍遥,根本不像有特殊的目的,等进到厕所里,一蹲就是半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何嫂送饭来的时候,十有八九人不在店里。店门大敞,好在生意清淡,一般也不会有顾客。何嫂就会帮张殿看一会儿书店,等他回来。张殿吃饱喝足后,她再收拾碗筷餐具拿回家去洗。书店里也没有水。

后来,张殿雇了一个染了一头黄发的女孩看店,回想起他的漫不经心、动辄离店,肯定是故意的。雇人的想法是何嫂主动提的,她说:“你还要进货,还要忙其他项目,书店里总得有人。”

何嫂没想到的是,张殿招来的是这么一个女的,妖里妖气,而且不是本地人。如此一来,吃住就成了问题,花费比雇用钟点工高多了。“住好办,就让她住在店里。”张殿说,“吃,你送饭的时候多送一份就行了,和在南京雇人也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要雇外地人?”

“我也是看小娟可怜,其实我这店里雇不雇人都一样……”

听到这个名字我吃了一惊,不就是胡小克说的那个发廊妹吗?三四年过去了,张殿还和对方保持着联系,可见当初他们不是乱搞,的确是恋爱。这么长时间了,张殿念念不忘,并且这事儿进行得如此曲折(张殿又是开书店,又是设圈套),为的不过是和心上人一朝相逢,老殿可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啊。我不禁有点感动了。

錢郎朗看法和我不同,他说:“对小娟有情就是对何嫂无情,张殿还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么大的人了,四十多了,怎么做事不计后果……”

“你激动什么,”张鹏说,“真正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不急行吗,我们在嫂子家吃了多少顿饭,打了多少次牌?”

“那也是张殿家。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张宁,就是张宁也管不了她儿子这种事。”

找张鹏、钱郎朗商量无果,他俩只知道抬杠了。

小娟在张殿的书店里安顿下来,后面的小房间现在成了小娟的房间。张殿也不怎么在街上待了,他要么在书店里,要么在小娟的房间里。

小娟吃饭的问题,就像张殿说的那样解决了。何嫂每天送两个人的三份饭,两份张殿和小娟中午吃,剩下一份是小娟的晚饭。早饭小娟自己解决,书店旁边就有卖早点的。

有一件事他们没有想到,天气越来越热,喝水可以去公厕(那儿有一个公用水龙头,接了水用“热得快”烧),洗澡却成了大问题,况且南方人是每天都要冲凉的。小娟在公厕的水龙头那儿淋湿毛巾擦过几回身子,实在难以忍受,要求张殿带她去冲凉。张殿大概也带她去了洗浴中心,蒸过桑拿,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张殿就领小娟回家去洗澡了。

他用自行车驮着小娟,后者坐在书包架上,走小路以避开交警执法。在张殿家洗完澡并吃过晚饭(小娟的晚饭也改在了张殿家),张殿再用自行车送小娟回书店睡觉。如果说回家的时候两人一身臭汗,毫无浪漫可言,回程就不一样了。那会儿天也黑了下来,下班的高峰已过,张殿和小娟都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张殿带着小娟在南京的小街小巷里穿行,一阵微风吹过,撩起小娟湿漉漉的发丝。张殿嗅着沐浴香波的气味,眼望城市灯火,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会不会对小娟说:“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让你来了南京,我们又在一起了。”

小娟从后面搂紧了张殿的腰,潮湿的脑袋抵在对方的后背上,说:“我这辈子是跟定你了。”

与此同时,何嫂在家里收拾碗筷,把两人换下的脏衣服拿到洗衣机里去洗——想想这样的画面,就觉得很不公平。如今何嫂不仅要做饭、送饭,还得帮小娟洗衣服,洗好后还得晾干叠好。晚上还要等张殿的门。张殿送人一来一回至少三个小时,平时何嫂走路去书店,往返不过四十分钟。

何嫂终于找到我们,专门谈张殿和小娟的事。我们拿不准,何嫂知道多少,到什么程度,于是便装聋作哑。

“张殿和那丫头,不会吧?”

“嫂子你想多了,张殿一个大老板,怎么会跟下属……”

何嫂说:“有一次我去送饭,怎么叫门,张殿都不开。”

又说:“还有一次,书店是开着的,小娟坐在店里,张殿在里面帮她叠被子。”

“这叠被子是不对,”钱郎朗说,“关心下面的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在家里他什么时候叠过被子?连酱油瓶倒了张殿都不会扶!”何嫂非常委屈。

“是太不像话了,我们一定好好批评老殿。”我说。

“不对呀,”张鹏道,“老殿有睡午觉的习惯,他应该是在叠自己睡过的被子,不是帮小娟叠被子。”

何嫂愣住了。

我赶紧接过张鹏的话,说:“这两个人混用一条被子的确不太好,男女有别嘛。嫂子,以后你专门给张殿准备一条被子,让他专被专用。”

我们抓住被子不放,好歹糊弄过去。

回头我们找到张殿,对他的行为进行了警告,并要求张殿辞掉小娟。他表示同意,只是说说不出口。

“胡小克是怎么辞你的?”我点张殿道,“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可以说得出口,对小娟你为什么就说不出口?”

“你这老板也不能白当,辞人那是必须的,是必要的一课。”钱郎朗说。

“没这个魄力你还当什么老板,以后怎么发展?”张鹏说。

张殿不像何嫂那么好糊弄,对我们所说无不赞同,但还是我行我素。

这以后,我们就不怎么去张殿家打牌了,因为不好意思,愧对何嫂。即使去打牌,张殿也经常不在,送小娟回书店未归。如果去得早,在张殿家吃饭还得和小娟同席。明知道张殿和她有事情,我们还要装出一脸无辜,在何嫂的眼皮下面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心理负担。张殿偶尔也参加打牌,但心不在焉,那牌打得七零八落的。牌局本身也失去了魅力。就这样一直到了冬天。

小娟最终还是离开了。她是怎么走的,不得而知。是春节回家过年,然后就没有再回来,还是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比如张殿和小娟被何嫂捉奸在床,我们就不知道了。有一件事却确定无疑,就是张殿的书店倒闭了。文化一条街上的门市已经易主,也不卖书了,从店门口一直到小店里面,花团锦簇,书店变成了花店。

何嫂打电话给我们,邀请我们去他们家打牌。“找朋友”的时候我察言观色,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无论张殿还是何嫂都很平静,专心牌局。那天张殿大赢,钱郎朗不合时宜地说:“这就叫牌场得意,情场失意。”说完他就后悔了,赶紧改口,“噢噢,也不见得,比如像我,牌场失意情场也失意……”好像也不对。钱郎朗干脆闭口不说了。

张殿家牌局宣告恢复,每周一次我们去张殿家打牌。和以前不同的是张殿常常不在,或者回来得很晚。他不干书店,总得想办法谋生,于是又开始说“和人合伙做生意”,或者“正在弄一个项目”。那感觉就像昔日重来,只是我们不能确定是回到了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九十年代,张殿去胡小克那打工,我们在张殿家陪嫂子打牌,而大哥正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为这个家奋斗。那时空气里流动的是希望,仿佛能看见令人兴奋的未来。可这会儿何嫂一脸苦愁,“找朋友”的间歇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

她那种叹气方式是最近培养起来的。深吸一口气,然后使劲呼出,同时伴有极为深重的、就像从一口老井里发出的喉音。此音一出,身体随之向下一堕。问起来,何嫂完全不知道,只是说非常痛快。我们这几条“硬腿”后来也学会了这种叹气法,的确舒畅无比。开始时是有意识的,最后变成了一种无意识,“找朋友”的过程中沉重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有时候会来一个新人,聽见我们这样叹气觉得不可理喻,而我们早就听而不闻了。

像九十年代一样,打牌的时候何嫂会联系张殿,打他的寻呼机。张殿一般不回。偶尔回一次电话,他会说:“马上,马上,谈完这一单就走。”或者说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但直到牌局结束也不见人影。何嫂锲而不舍地呼叫张殿,一出完手上的牌就呼他,子母电话机的子机就放在面前的小棺材上,和几张赢来的或者准备输出去的钱放在一起。手上一没牌,她就抓起电话,后来已经很机械了。何嫂也没指望张殿回电话,就是要骚扰他,让他“不得安生”,然后就是叹气。基于以上原因,我们虽然还去张殿家打牌,次数毕竟锐减了。

一天晚饭后,我坐在电话机旁,心里有一点焦躁。当时我刚过四十岁,离了婚,女朋友又在外地,每天的这个时段是最难熬的。总盼望有人约我出门,和朋友聚会,去酒吧或者任何地方。实在没人约我,我也会主动打电话出去。有时候也不打。晚饭过后大概经过两小时不安的情绪就会过去。

那天我坐着,瞅着电话,一根烟还没有抽完,电话铃就响了。只响了一下,我第一时间接起,是钱郎朗。他并没有夜宵计划,打电话给我是讨论一件事。

大约半小时前,何嫂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去很远的地方旅游了,想和我们(钱郎朗、我和张鹏)打个招呼。当时钱郎朗正在下面,面条已经丢进锅里了,见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挂了。这会儿钱郎朗吃饱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何嫂不会出什么事吧?”他说。

“那还用说!”我叫了起来,“还不赶紧的,有你这样的吗!”

挂了钱郎朗的电话我立刻打给张鹏,让他马上动身,去张殿家楼下会合。然后,我呼了张殿,等了一会儿没反应,这才套上T恤换了鞋子直奔张殿家而去。

我到的时候钱郎朗已经到了。我问他:“你怎么还不上去?”

“在等你和张鹏。”

漆黑的院子里,借着围墙外射来的灯光,我看见钱郎朗拎着两瓶酒。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还像以前那样,我们这是吃饭打牌来了。虽然我们已经吃过饭了,让何嫂再炒两个菜,喝点小酒也是正常的,以前也常有这种事。

来张殿家打牌,我们总是这样,先在楼下的院子里会合,然后一起上楼。何嫂虽然是我们的嫂子,但和我们中的一人单独相处总归不太方便。我们一起来一起离开,钱郎朗不过是在遵循惯例。看见他这样,我也受到了感染,觉得事情真的没有想象的严重,或者紧急。

天上下着小雨,我和钱郎朗都撑了伞,这时把伞收了,我俩走进张殿所在的单元门洞,边避雨边等张鹏。张殿家在二楼,离我们躲雨的门洞直线距离不到两米,过了一会儿便闻见了隐约的煤气味儿。那煤气味和院子里飘忽的细雨混合在一起,在黑暗中闻起来非常奇怪,有点像榴莲的气味,带有一丝隐隐的寒意。当我们确认这的确是煤气,而不是榴莲,显然不能再等了。钱郎朗放下两瓶酒,和我一起奔上二楼敲门,死活没有敲开。下面的门缝处透出黄澄澄的暖光,煤气味越发浓重。再也不用怀疑了。

钱郎朗打110报警的时候,我在琢磨如何弄开张殿家的门。那门的外面加装了防盗门,不禁发出哐啷巨响,在短时间内打开是不可能的。对面和上下楼的邻居闻声而出,钱郎朗忙着和众人解释。我走到楼道拐弯处,那里对着外面的墙体只砌到胸口高,张殿家厨房的窗户开在这一顺,离楼道的半截墙不远。我攀上半截墙,想翻进厨房里,但窗户被从里面锁死了。正在焦急,张鹏赶到了。他在我们三人中一向最能干,换了我爬上半截墙,让我把雨伞递过去。张鹏手持雨伞,悬了吧唧地用伞尖敲击窗玻璃。几声大响后,玻璃终于碎裂,落下二楼,发出更大的响声。我们闻见了更加浓烈的煤气味。邻居们掩着鼻子,退到更远的地方。那煤气味混合着雨水,凉飕飕的,令人头晕。

警察是从一楼住户的院子里攀上张殿家阳台的,用太平斧劈开了通往卧室的门。他们扛着裹在毯子里的何嫂从防盗门里出来,围观的人让开一条道,身体贴墙,看着何嫂被带下楼去,被送上了停在院子里的警车。一位警察要求家属签字,张殿不在,由于是钱郎朗打的电话,就由他代劳了。张鹏帮钱郎朗打着伞,那警察用手电照着,边上警车顶上的警灯无声闪动,光线里细雨纷飞……签完字,对方让钱郎朗上车一起去医院,钱郎朗分辩道:“我不是她丈夫。”警察也不答话,几乎是押着他上了警车。钱郎朗绝望地对我和张鹏说:“你们一定要来啊!”随后警车启动,驶出了漆黑的院子。邻居们也散了。

我和张鹏返回张殿家,用座机又呼了张殿一次。等了十分钟,张殿仍然没有回电话。借着從门窗外射入的些微灯光,能看见室内狼藉一片。走动时脚下不断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大摊的水迹,黑乎乎的,像血一样。当然那不是血,是由于门窗破损雨水洒进来所致。煤气味已基本消失,可以开灯了,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我们还得赶往医院,和钱郎朗会合。

临下楼时,张鹏特地带上了张殿家的防盗门。

钱郎朗早已在医院大门口等了半天,见我们从出租车上下来,他显得很兴奋,问我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等我们回答,又说何嫂已经被送进去抢救了,问题应该不大。说他这一路吃大苦了,警察一口咬定他就是家属。后来终于明白他不是家属,那就更糟,他们认为他和何嫂的关系非同一般。“大概,”钱郎朗说,“他们把我当成来通奸的了,老公不在家,我吼巴巴地跑来要和情妇殉情,开了煤气自杀。”

“怎么可能。”张鹏说。

“怎么不可能,”钱郎朗说,“他们逼我解开何嫂的衣服,按压她的胸部,隔着衣服都不行。我说不方便。警察说,你又不是没见过。”

“你照办了?”

“我能怎么办?人命关天啊,再说了,我不照办肯定得挨揍……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们而是我!你们也都在场……”钱郎朗唉声叹气,委屈得不行。

“何嫂昏迷不醒,不会知道,”他说,“对张殿就没有必要说了。”

“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你干吗要对我们说?”张鹏道。

“你……”

我赶紧打圆场:“老朗这是做好事不想留名。”

我们已经开始开玩笑。过去的这两小时太紧张了,此刻终于放松下来。我们大骂张殿,骂他导致了这场悲剧,骂他不回电话,以及拖累了朋友。“都什么时候了,老婆都快死了,屌人到底在干什么呢?”

又一辆出租车在医院大门前停下,走下一对老年夫妻,何嫂的父母到了。我们打着伞迎过去,护送二老走进门诊大楼。再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更加轻松了。说明了有关的情况,移交了所有的手续,说是去找张殿,然后就开溜了。我们把何嫂交到了真正的家属手里,虽然不是张殿,但胜似张殿,血浓于水……

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用公用电话再次呼了张殿,之后我们就背对柜台,看着夜色中雨光闪烁的陌生街道,边抽烟边等电话。其间张鹏几次折回医院,打探消息,最后的信息是何嫂已经被送进高压氧舱,人也苏醒了。至此,我们轻松的心情已无法自禁,完全不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待了。恰好来了一辆出租,上面的人下来后我们立马钻进车内。

行驶途中,我腰间一麻,原来是张殿呼我,他终于有了反应。看号码,不是张殿家的电话,说明他还没有回家。

出租车在路边的一个电话亭边停下,我去回电话,告诉张殿他老婆自杀未遂,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没等对方回答,重复了三遍医院的地址后我就挂了电话。

“现在我们去哪里?”张鹏问。

“深更半夜的,能去哪里,”我说,“回家睡觉。”

“我倒是觉得,现在去哪里都可以。”张鹏说。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司机说。

突然,钱郎朗叫了起来:“去张殿家!我那两瓶酒落在了他家楼下的门洞里。”

钱郎朗去门洞里拎出两瓶酒,在一楼的自行车棚里我们找了一个地方。没有开瓶器,钱郎朗就用牙咬,啪嗒一声,瓶盖就此消失在脚下的黑暗中。我们原本是应该进到张殿家里去喝的,防盗门被张鹏带上了,因此钱郎朗抱怨不已。他说:“这会儿如果能坐在沙发上,边喝酒边复一把盘那才齐活了,可惜……”

“你这不是说梦话吗?”张鹏说,“我们走的时候能不带门吗,小偷进去怎么办?”

“哪有什么小偷……”

“张殿家乱成那样,你没看见?是喝酒的地方吗?再说了,女主人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呐!”

“反正比在车棚里强,我的腿都蹲麻了。”

“那你就不能骑在车上喝?”

“骑个屁啊,又不是个女的。”

两人虽然是在开玩笑,但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大概是这劣质白酒喝的。由于声音渐高,边上的一扇窗户突然亮了,我嘘了一声。接下来我们就再没说话了。默然无语地传递着酒瓶,不时调整姿势,由蹲到骑,由骑到站……一楼住户的灯光再次熄灭以后,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适应后,又不免清晰如画,车棚深处昏黑一团,而外面刚下过雨的地面上闪闪忽忽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射来的光。我们再也没有提何嫂和张殿的事。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脚步飘忽,内心充满了宁静和喜悦。也难怪,毕竟算是救人一命,何嫂又活了过来。喝酒我们也没耽误。本来我们是准备去咖卖隆继续喝的,除了涂海燕再叫上一个服务生,没准还能打一把“找朋友”,那就圆满了。行至途中,钱郎朗改变了主意,说是撑不住了,要回家去睡觉,三个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各奔东西。

张殿家的牌局算是基本结束了。张殿家我们仍然会去,没有人再提打牌的事,就像那是某种忌讳,何嫂自杀未遂似乎和“找朋友”有关一样。去到张殿家,我们也只是喝点小酒、聊聊天。去的次数也开始变少,并且没有规律可言。

何嫂恢复得不错,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大家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但那件事又的确发生过,其标志就是张殿已经有限地回归家庭,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在家。那口小棺材也不再当牌桌或者饭桌用了,换成了普通的茶几。小棺材仍然放在客厅里,正式成了一件古董,上面放着打印机、传真机、复印机等现代化的办公设备。钱郎朗说,张殿爱上了商业文明。张鹏反驳道:“他不过是把公司搬到了家里,要说爱上早爱上了。”

“他要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纯粹摆设。”

“这是另一个问题。”

我说张殿“有限地回归家庭”,就是指这些办公设备的出现。但最重要的,还是张殿开始玩电脑了。他配备了两台电脑,客厅里一台,卧室里一台。张殿没日没夜地坐在电脑前面,我们每次去他都显得心不在焉。我们不再打牌,想来也和他上网有关。张殿不仅玩游戏,同时也捣鼓各种软件,考虑到他倒卖软件和影碟的经历,这也是必然的。总之张殿成了一个网虫或者软件狂,人坐在家里,朋友人脉却遍布电子一条街甚至全国各地,大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有限回归”就是说他的这种身心分离的状况。

作为多年的老朋友,张殿热心地向我们推荐各种软件,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们一些网址。我们这帮人,包括何嫂,属于“找朋友”出身,对时髦的玩法反应很慢。也各自购置了电脑,用电话拨号上网,不过是看点新闻,兼带收发邮件而已。对电脑和网络世界潜力的认知,我们和张殿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钱郎朗说:“这在网上打牌下棋有什么意思,又见不到一个活人。”

“可以一边下棋一边聊天,”张鹏说,“和网下还不是一样的?”

“和对方又不认识……”

“那正好,你就不会耍赖了。”

其实那会儿张鹏对网络游戏也是半通不通的。

由于志趣不投,擅长的东西不一样,我们去张殿家的次数更少了。如果张殿不在家,我们去他家没有问题,就算不打牌也可以喝酒聊天。张殿在家,他是男主人,我们喝酒他上网,那就比较尴尬,还不如不去。

不怎么去张殿家以后的一天,一帮人在饭店里吃饭,饭后转台前往咖卖隆。这时的咖卖隆已经易主,涂海燕一年前去了美国,咖啡馆也变成了酒吧。我和张鹏打车先到,张鹏在等司机找零钱,我一反常态没有等他,率先走进了酒吧里。当即,我就看见了张殿,和一个大屁股女人并排坐在吧台前面的吧凳上。女人的屁股如此之大,相对而言吧凳如此之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说,我是先见到了这个造型,才看见了边上的张殿。他仍然是窄窄的一条,倾身过去,在那女人的耳边说着什么。见我出现,张殿不免慌张,也许是尴尬。

“是不是网友?”我小声问道。

张殿龇牙一笑,没等他回答我又说:“快走,大部队马上就到。”

张殿心领神会,拉着那女的立刻就消失了。他们没有走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因此并没有和推门进来的张鹏遭遇(像我担心的那样)。随后大队人马也到了,在我的指点下,钱郎朗、盛军等先后都去了楼上。我一个人立在吧台前,要了一瓶啤酒,正喝着,听见酒吧门叮咚一响。我转过身去,正好看见张殿和那女人窜出去的背影。

事后想起这件事,我不禁纳闷,为何我会不等张鹏率先进入酒吧呢,难道已预感到会撞见张殿和他的网友?即使让张鹏看见也没有什么,他又不是何嫂,后者也不在大部队里。张殿配合得如此默契,没说一句话,就像何嫂已经跟过来了一样。再就是那个女人,她真是张殿的网友吗?我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见。没准是小娟吧?应该不会,小娟不是那样的身材……

这以后时间就过得快了。

有消息传来,何嫂生了一个女儿,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屁股网友的事看来没有败露。没准那次我和张殿在酒吧的遭遇别有深意呢,从此受惊的张殿才洗心革面,彻底回归了家庭。

那年张殿五十出头,老来得女,我打电话去恭贺,何嫂告诉我:“老殿喜欢得不得了。”我大脑一热,当即表示,愿意做他们孩子的教父。所谓教父是当时一种时髦的说法,意思就是干爹。何嫂满口答应,说是需要问一下张殿。

“怎么样呀,老皮说要做画画的干爹?”

“让他出钱。”——我听见电话那头张殿对何嫂说。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目前我混得一般,那是写诗造成的。从二十一世纪起,我已经改攻小说了,写了四五年,出了两本书。再过五六年,到张画画五六岁的时候,不说享誉世界至少也会是著名作家,画画上学的费用或者上个什么补习班,出点钱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再说张殿现在也的确没收入,人也老了,一家三口今后都得靠何嫂。她的工作也不挣钱,早年在办公室里打字,后来仍然是打字,不过是打字机换成了电脑,兼带处理一些文件。“培养一个小孩得花多少钱呀。”何嫂忧愁地说。

待张画画长到四五岁,一次,我在街上和何嫂母女不期而遇。何嫂让孩子喊“干爹”,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这茬了。不是张画画不讨喜,事情正好相反,那孩子太可爱了,尤其是两只眼睛,就像猫眼一样圆瞪瞪地转动着。那会儿离她上学也没有两年了,我暗自思忖到时候出资的可能,答案是完全没有可能。虽然我已经出了四本书,但还是和以前一样穷。这也是我直到这次见面以前一直没有见我的教女的原因。这次见面以后我就搬家了,住得离张殿家就远了。巧遇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錢郎朗、张鹏则不然,他俩没有搬家,也没有认张画画做干女儿,不怕任何巧遇。钱郎朗仍然会去张殿家串门,只是已不再叫上我和张鹏了。我是因为住得远,不叫张鹏是因为钱郎朗已经和对方绝交。钱郎朗认为张鹏不尊重他,说话时总是冲他(比如“你这不是说梦话吗?”),他有言在先:“有张鹏的时候你们不要叫上我。”自然有他的时候他也不会叫张鹏了。

“真不容易。”

“环境本身也有问题,缺少光源,再加上你不肯陪我去,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真的很恐惧。太平间里很冷,我也没有加衣服……”

“真的没法画?那不是白忙活了?”

“反正拍了,照片先存着再说。”

十二

张殿的追悼会上,所有人都到齐了。钱郎朗和张鹏不可回避地见了面。在这之前,我分别给他俩打了电话,做了工作,意思是:这人都死了,你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解决?还要等到哪一天?再大的问题在死亡面前都显得渺小,鸡毛蒜皮、微不足道。追悼会正好是一个机会。于是,在告别厅门前的台阶上,这两个昔日的朋友互相走近。张鹏主动,说了一句:“钱郎朗,你好。”

钱郎朗含混地答应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张鹏转过脸来看我,意思是他尽到了责任。

大家不无尴尬地站在那儿,钱郎朗抬起头来看看天空,也不知道对谁说:“今天的污染很严重,PM2.5有三百吧?”

张鹏犹豫是否要接这个话茬,盛军说话了:“没有三百,二百五左右。”他不了解张鹏和钱郎朗之间的过节,大概是想开个玩笑。没有人笑,一个对话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

钱郎朗和站在他边上的盛军说话,张鹏和他并不熟络的谈波交谈,好在一伙人仍然站在一起,在台阶上高高低低地杵着。离告别仪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钱郎朗掏出香烟散烟,第一支烟应该是递给张鹏的,是冲张鹏的方向来的。钱郎朗的手上只有一支烟,那手直不笼统地就伸了过来。虽然钱郎朗没有朝张鹏看,后者还是接了。之后钱郎朗又散烟给其他人。他叼着香烟边吸边故作悠闲地溜达到一边。一来一往,两个家伙的任务已经完成,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这以后,直到追悼仪式结束,钱郎朗和张鹏之间再也没有交流。看来死亡也不是最大的,人只要活着就有抹不下的面子……

台阶下面的空地上,有不少年轻人在玩轮滑,在我们的眼前溜过来窜过去,窜过去溜过来。不时做出一些高难动作,喝彩声不绝于耳。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很奇怪在殡仪馆怎么会有这种街头才有的景象,也许这里的大门很容易进来?后来蓦然醒悟,这些都是张殿生前的滑友,参加追悼会来了,以特有的方式在给他们的“张大爷”送行。

果然,他们开始换鞋子,将轮滑鞋吊在脖子上,有的提在手上,列队准备进入告别厅。这帮人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但却是张殿最后身处的集体,是他离开我们的圈子后为自己找到的圈子。以前只听说张殿玩轮滑,此刻却有如亲见,年轻的滑友把有关的场景、氛围展示出来了。我感觉到了莫大的陌生和异样。怎么说呢?就像是张殿无论生死都早已不属于我们了。

告别仪式开始,张殿的亲属站在最前列,他们后面,就是那些年纪犹如张殿孩子的年轻人,有二三十人。再后面才是我们,这些在漫长的岁月里积攒下来的朋友,也不过十来个人。幸亏有张殿的滑友撑场子,追悼会不至于太寒酸。张殿不是什么大人物,毕竟也活了六十岁,怎么不见有同学、同事?光是结婚他都结了三次,前妻有两个,现妻有一个,前妻们应该没有来。还有我们知道的小娟,不来情有可原。还有何嫂说的那个张殿为之吃壮阳药的女人,也许混在滑友里面,就是张殿的滑友……

向遗体告别时,何嫂哭得稀里哗啦。五六个亲属里何嫂的父母占了两位,老人用手帕擦拭着眼睛。剩下的三四个亲属中没有张宁。听何嫂说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儿子死了恐怕都不知道。那三四个人中有张殿的哥哥、姐姐吗?不得而知,我已经有三十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从悲伤的程度看,也不太像,并不显得和死者多么难舍难分,也许是男方的亲戚比较理性吧。

最不可思议的是张殿的女儿,张画画,自从那次在街上和何嫂母女巧遇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当时她四五岁,这会儿大概有十岁了吧。我记得她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此刻那眼睛依然如故,只是睁得更圆了。自始至终,画画瞪着两只大眼睛,对眼前的一切表现出异常的惊讶和专注。但也只是惊讶、专注,没有反应上的不同变化。她的目光落在张殿化了妆的面容上,没有流一滴眼泪。我心里想,这孩子被吓住了。

我本来是不准备哭的,或者说没有料到自己会哭,所以进告别厅的时候只接受了白花没有要手帕(门口照例会发放这两样东西)。哪怕是目睹了张殿的遗容,我也没有任何要哭的感觉。那遗容真的太难看了,假牙装了回去,张殿的小脸儿因此凹凸不平,似乎只是那副假牙。的确没有暴露在外面,没有像钱郎朗的舅舅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嘴,但也许比那还要命,在极薄的脸皮包裹下假牙的形状清晰可见。他们还给他抹了鲜红的嘴唇……所有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早想到了。

可当我一抬头,看见了张画画怀里抱着的张殿的遗像,突然就不行了。遗像上的面容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殿(准確地说,是最后一次见到没生病的张殿)时他的面容,表情、状态,甚至角度都分毫不差。当时张殿边买烟边回头向我挤眼睛,并没有人在边上拍照,但就是那一瞬间的定格。此种灵异般的体验无法向人道明,确实把我给吓坏了。与其说我是因悲伤落泪,不如说是被吓哭的。哭得抽抽搭搭,不能自已,太丢人了。身后站着那帮朋友,谈波、钱郎朗、张鹏、胡小克……正等着过去和张殿告别。我赶紧握了一下何嫂的手,低头跑出了告别厅。

到了外面,仍然在落泪,眼睛被阳光刺得很难受。这时我看见边上有一个人,也在啜泣,原来是袁娜。“你也来了。”我说。

“能不来吗……张殿真可怜。”她答。

然后我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互相看着,颇为尴尬。那一刻我们泪眼相望,透过模糊的泪光打量着对方,不免显得情深义重。就像我俩之间有着难以言喻或者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控制不住。张鹏一伙人也出来了,看见了这一幕,但没有走过来。他们一面抽烟一边向这边窥视。犯得着吗?我心里想,你们又不是不认识袁娜,不是不知道她和我的关系是毫无关系,不是不知道张殿对袁娜念念不忘……

袁娜递过来一块手帕,就是她刚才擦眼泪的手帕。这太过分了。如果我接受了这块手帕,擦了眼睛,两人的泪水就会混合在一起,就真的说不清了。我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了对方,说:“我不用。”之后转身离开了,走向张鹏一伙。袁娜没有跟过来。

涂海燕是最后到的,整个追悼仪式已经结束。滑友们穿上轮滑鞋,一只只燕子般地滑出了殡仪馆大门,我们一伙跟在后面。何嫂和家属乘的那辆中巴开过来,我们让到路边。中巴刚出去,一辆出租车就开了进来,和何嫂的车在大门口相错。车窗降下,涂海燕探出脑袋冲我们说:“哎哎哎,你们怎么走了?”她眼泡肿肿的,并非因为哭泣,是睡过头了。

“已经结束啦!”我们说。

“看我这时差倒的……”涂海燕开了进去,找地方掉头。

她当然不是特地从旧金山飞回来参加追悼会的,而是来南京洽谈合作,正好碰见了张殿这件事。

隔了一天,我又去了以前住过的地方。这次不是拿邮件,是我在附近办事,信马由缰地走到这里。当然不会碰见张殿踩着轮滑鞋向我滑来,但这儿毕竟是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肉体虽然离开了,也许魂魄还在。至少张殿的家还在这里,何嫂和张画画还住在这儿。不像我,离开就是离开了,走得干干净净。

本来我只是抄近路,不知不觉逛遍了这一带的小街小巷。还去了农贸市场,问了蔬菜和猪肉的价钱,甚至买了一把葱。直到天黑,我步出一条主路的路口。

这条主路在此分作两条岔路,分别通向外面的大马路,岔路相接的地方形成一个直角。就在我拐弯的时候,一辆摩托从我身后超过去,到了前面车速减缓,骑摩托的人回头和我打招呼。昏黑中辨认出是何嫂,我不免吃惊。我从没有见过何嫂骑摩托,而且是那种男人骑的很宽大的摩托,不是电动车。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张殿的摩托,何嫂竟然骑得如此顺溜不带含糊。这不是最主要的。让我惊讶的是,摩托车后坐着张画画。母女俩已经换了打扮,何嫂是牛仔裤T恤衫,画画身着小短裙。何嫂轻快无比地说:“嗨,老皮,我们先走啦!”没等我回答,那摩托便一溜烟地窜到前面去了。

画画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眸仍然那么清亮。摩托车大灯照亮了街边的一排绿树,我突然意识到已经是春天了。

离开这里已经很多年,一般我是不来的。统共来过两次,一次碰见了张殿,一次碰见何嫂和张画画,这是什么意思呢?想起追悼会上张殿的遗照,简直就像上次見到张殿时的截屏。那么这一次呢?似乎有什么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她们的轻快说明了什么?活下去,或者,这就开始活下去了。有什么已经从死亡和时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也许这就是让我传递的信息,让我作证,好让张殿放心……我的思路已经彻底混乱了。

然后,在那条人来车往的大马路上,下班的高峰时段,路灯的照耀以及法国梧桐的树影下,夹杂着初春气息的深重雾霾中,我又流泪了。流泪不等于哭泣,我一点悲伤也没有。甚至都不是我在流眼泪,是那滴本该由张画画流出的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责任编辑.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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