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

姑姑是怪人

这个暑假，彭特姑姑邀请我去她住的岛上玩。彭特，是我的亲姑姑，但她喜欢我连名带姓地叫她彭特姑姑。

彭特姑姑是个怪人。不过，这个怪，是我妈妈和爸爸眼里的；在我眼里，彭特姑姑一点儿都不怪。

我对姑姑最深刻的印象是和火车有关的。

那时候，彭特姑姑是一名长途火车列车员。我四岁的时候，姑姑带我上了一趟火车，跟着她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日日夜夜。

我记得，起初妈妈不同意姑姑带我上火车。但一连好几天，我都在家里见到难得露面的姑姑。她低着头，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和妈妈说着什么。姑姑走后，妈妈对爸爸说：“我看她可怜，就答应她吧。”

就这样，我跟着姑姑上了火车。姑姑去车厢服务时，我就待在她小小的值班室里。我喜欢听列车和铁轨相碰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喜欢看窗外的风景像动画片一样迅速变幻移动，喜欢姑姑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列车经过的站台名……在值班室里待腻了，就去各节车厢串门。车厢里永远是满满当当的人，他们打牌、聊天、抽烟、看书、吃零食……有一次，列车靠站后又开了，姑姑却找不到我了，吓得慌里慌张地找了十几节车厢，最后才在第一节车厢的某个座位底下找到我，我居然已经累得悄无声息躺在那里睡着了。就在发现我的那一刻，姑姑突然瘫倒在地上，她的身边很快聚拢了好些人……姑姑是怎么清醒过来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自己被一个陌生的阿姨抱住，眼见着姑姑闭着眼睛，脸白得好像一张纸，我难过地哭起来……

从那以后，大人一提到姑姑，我就会想到火车，耳边就会响起咔嚓咔嚓的火车铁轨声。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姑姑不当列车员了，她一个人住到了岛上。去她的家，需要穿过海底隧道，再经过跨海大桥，宽阔的公路纵跨整座岛屿，姑姑的家就在接近公路尽头的地方。

“夏天是你姑姑最不想见人的时候，怎么会请你去？”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明姑姑想我了呗。”我得意地说。

“就想你，不想我们啰。”爸爸酸溜溜地说。他知道，送完我去姑姑家，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得马上打道回府。

听爸爸说，姑姑原本在城里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去世不久，姑姑就一个人搬到了岛上。

“她本可以继续住下去的，但她喜欢清静，嫌城里太闹。而且，老是和爸爸的旧物件在一起，难免让她伤心吧。”我听见爸爸这样和妈妈议论。

妈妈却说：“那是因为她不喜欢经常见到我们。”

爸爸反驳：“那倒不见得。”

妈妈咕哝了一句：“你妹妹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知道，妈妈一直不喜欢姑姑。但她对姑姑的评价未免太尖刻了，如果姑姑真的是个冷血动物，她怎么会带我上火车长途旅行呢？我在心里想。对我来说，这是我有限的人生里头最特别的一段经历呢！

爷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姑姑。姑姑画画时，爷爷总会在旁边默默地给她研墨、抻纸。为了支持姑姑学画，爷爷还学会了裱画呢。姑姑和爷爷的话并不多，但他们之间有默契。

爷爷是在我五岁那年去世的。姑姑自从住到岛上，难得回一趟城里，多半来办事，办完了，就急匆匆地走了。姑姑有时候会来我家吃顿饭，吃饭时，她和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多，一来二去，话就说完了。

每次姑姑离开，妈妈都要松口气，半开玩笑地说：“可把我憋死了。”但我不这么想，姑姑虽然不怎么跟爸爸妈妈说话，还是很愿意跟我说话的。她会耐心地看着我搭积木，和我一起喂金鱼，还会问我好些幼儿园或是学校里的事。我也问姑姑她的事，比如她在岛上可不可以钓鱼，她家旁边的森林里有没有熊，土拨鼠会不会去她的菜地偷菜？我对姑姑的生活充满好奇，但长到三年级，还从没有去过姑姑的家。

今年暑假开始不久，妈妈去了国外学习，姑姑知道家里没人给我做饭了，才主动邀请我去她那里。我跟爸爸说：“你不用嫉妒我，姑姑纯粹是可怜没有生存能力的我，才邀请我去的。”爸爸对着车窗外吹了声口哨，没有吭声。看来，我的幽默没有起到效果。

眼前的路慢慢变窄了，我们的车在夹道的杉树林中穿行，成排挺拔葱郁的杉树后，闪现着广袤的田野和稀稀落落的农家院子。前面紧接着出现了一片稠密的树林，我知道，姑姑的家快到了。

姑姑不会出汗

姑姑的家毗邻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是很多年前人们围垦遗留下的，既有林场，也有畜牧场。路边星星点点散落着门面朴素的日用百货店和食品店，它们像是被时间遗忘在了这里。被时间遗忘的还有姑姑住的房子——它躲在一小片刺槐树林后面，一栋灰黑砖墙的老式筒子楼底层的一间。

我跟在爸爸身后，走进了光线幽暗的门洞，长长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一扇扇门都紧闭着。走到最后一间，爸爸敲响了门。

门开了，门后站着彭特姑姑。室内的光线很昏暗，我不由得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看清姑姑的模样。

酷热的天气，姑姑却穿了长衣长裤，还包了头巾，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她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什么，把我们领了进去。

姑姑的家也就一大一小两间屋子，一间大的用作了画室，另一间就是她的卧室。两个房间都拉了窗帘，挡住了窗外炙热的阳光。室内没有开空调，天花板上的吊扇咕噜噜地转着。

姑姑移开画室里的一扇屏风，后面露出了一张铺着格子床单的小床，对我说：“你的临时卧室，可以吗？”我说：“当然可以！”我一眼看到小床边就有一扇遮了百叶窗帘的玻璃門，那扇门通往外面的小院子，小院子里隐约可见草木葱茏。

爸爸又跟姑姑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小山，和姑姑一起过暑假，你大概会无聊的。”姑姑说。

“不会的！”我在小小的屋子里四处转悠，姑姑的画室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无聊。除了铺了羊毛毡摆放着文房四宝的画桌，旁边还有油画架，上面支着姑姑画了一半的景物写生，随处可见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泥人、面具、瓷瓶、陶俑，兔子灯、竹编小猪、纸糊的风筝……我随手拿起一只铁皮士兵玩偶，把它和另一只碎花布做的女巫玩偶面对面放在了一起。“士兵”面无表情，“女巫”的脸上却浮着轻蔑的微笑，我觉得它们俩在一起，有一种不和谐的滑稽。我一边摆弄着，一边对姑姑说：“我来给它们重新组合一下，会更有意思。”

姑姑半躺在沙发上，朝我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随你意，别弄坏了就行。”

得到了姑姑的鼓励，我玩得更加大胆了。于是，我把那些小玩意儿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挪了一遍位置，还掏出随身带来的小汽车模型，和它们放到了一起。

玩着玩着，我已经大汗淋漓，还感到饿了，姑姑却没有起身给我做饭的意思。从我进房间，她就一直这么躺在沙发上。

我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小山，给姑姑倒杯水。”姑姑说。

我去厨房，找到了水杯，从热水壶里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顺便看了一眼灶台。那里冷锅冷灶，看来，姑姑真的什么都没有给我准备。

我带着一点儿失望走到沙发边，俯下身把杯子递给姑姑。姑姑接过杯子，用手拍了拍我的胳膊，勉强微笑了一下。

“你的手心好烫，姑姑。”我说。

“没事，我在发烧。”姑姑若无其事地说。

“你病了？刚才怎么不告诉爸爸，应该让我们送你去医院。”虽然这么说，但岛上的医院在哪，我一无所知。

“不用去医院，老毛病了。”

“老毛病？”

“嗯，老毛病，你爸爸他们都知道。一到夏天，我就会发烧。”姑姑平静地说，像是在说一件地球人都知道的事。

“一到夏天……就發烧？”我支支吾吾地问，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以前读过的所有科普书，却找不到一个与姑姑的情况相吻合的知识点。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姑姑说，“是一种病，因为……我不会出汗。”

我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长到了九岁，我听说过昆虫不会出汗，还从来没听说过居然还有不会出汗的人。

活的鸡毛菜

但我的姑姑真的不会出汗，她浑身滚烫却怕冷。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热天，她还穿着长衣长裤，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能用电扇，却不能用空调。

我无助地看着姑姑，忽然有些后悔让爸爸送我来这里。这个暑假，我将和病弱的、像谜一样的姑姑度过，真不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月将怎样挨过去。

但是既然来了，一时走不了，必须适应并接受眼下的现实。

“接受现实”，是妈妈和爸爸聊天时的口头禅，当他们遇到麻烦事的时候，就会这么跟自己打气。

“接受现实。”我也对自己说。何况，我现在遇到的情况也许并不那么糟糕。因为我看见姑姑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去了厨房。又过了一会儿，那里传来了铲子和炒锅相碰的声音，飘来了阵阵菜香。

没想到姑姑炒的菜这么好吃。我就着姑姑炒的鸡毛菜、两只皮蛋和一碟肉松，吃下了一大碗粥和一只肉包子。姑姑只喝了半碗粥。

我边啃包子边说：“姑姑，你炒的鸡毛菜怎么有股特殊的味道？”

“什么味道？”

“说不清楚什么味道，吃在嘴里嫩嫩的，还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我妈妈炒的鸡毛菜，总是太老，嚼都嚼不碎。”我抱怨起了妈妈的厨艺。

“因为我的鸡毛菜是活的。”姑姑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笑。

“活的？”我反问。

姑姑站起来，领我走到玻璃门那里，推开，朝外面一指：“你看，都是些活的鸡毛菜。”

果然，姑姑的院子里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鸡毛菜，除了鸡毛菜，我还看到了爬藤的黄瓜，结出了小果的西红柿……

“都是你种的？”我喜不自禁。

姑姑点点头，说：“不过，天一热，就没力气种了。”

“那我可以帮你吗？”

“当然。”姑姑歪斜着脑袋说。

侍弄菜园子

姑姑起得很早，她说那个时段比较凉爽，还有点儿力气干活。姑姑用方巾把长发扎起来，围上了围裙。我帮着姑姑提水，浇水，施肥，除草。我起劲地在小小的菜地里走来走去，寻找一切可以干的活。姑姑看上去疲乏无力，她做每个动作都显得吃力。在院子的一角，有个瓦缸，姑姑揭开盖子，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我不禁皱起了鼻子。

姑姑说：“别嫌弃，里面的东西不脏，都是菜叶果皮豆渣之类发酵的有机肥。”

我探头朝瓦缸看了一眼，见黑乎乎的有机肥上浮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我试着舀了一勺，浇在菜地里。

我忽然想和姑姑开个玩笑，又从瓦缸里舀了一勺，佯装要向姑姑泼过去。

姑姑赶紧侧过身子，嗔怪道：“你这个调皮鬼！”

我趁势把勺里的肥料浇在了黄瓜藤边，看着姑姑大笑起来。

姑姑也笑了。笑着笑着，姑姑抿住了嘴，说：“小山，只有你，把我看作一个正常人。”

我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姑姑的脸。姑姑也正看着我，她有话想说。

“别人都躲着我，包括你爸爸，只有你，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后面。”

“爸爸没有躲着你，那天他送我来的时候，还特别羡慕我。”我大大咧咧地说，但我知道自己言不由衷。

姑姑笑了笑，说：“他们没错，我是有些古怪。”

“你小时候会出汗吗？”我问姑姑，这个问题也许有些愚蠢。

“当然，和你一样，我小时候动不动就大汗淋漓。”姑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那后来怎么不会出汗了呢？”

“说来话长……”姑姑的目光看向了远处。

“姑姑，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冒险带我上火车旅行呢，那时候我只是个小不点儿……”这是我一直想问姑姑的问题，却始终没有机会问。

“你想听姑姑的故事吗？”姑姑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点点头。我猜，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