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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虫》为何得奖

2020-07-29金衡山

世界文化 2020年7期
关键词:凯文富人穷人

金衡山

韩国电影《寄生虫》在第92届奥斯卡上拿奖后,CNN新闻频道采访一位评论者,问及获奖原因,对方非常激动(大概那是一位亚裔影评者),反过来先问新闻主播能给她多少时间回答这个问题。显然,这位评论者心中有很多话要讲,认为恐怕简单几句话说不清楚。不过她还是尽量用最精炼的概括,解释了这部影片获奖的原因。大致是:这是一部包含了各种电影因素的影片,好莱坞的各种片类的影子都能在这里找到倩影,自然也就会吊起观众的胃口,所谓entertaining(娱乐)的手段在导演奉俊昊手中拿捏得非常有道。CNN美女主播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又问了一遍对方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不知道是没有听清楚还是过于激动,这位被采访者又一次重复了她的回答。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影片的表现手法给她留下了太多、太深的印象了,以至于没有其他话可说了。那么,问题来了:《寄生虫》在此届奥斯卡上一举获得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影片奖,还有最佳影片奖,后者是好莱坞少见的非英语影片获得的此项大奖。是因为导演奉俊昊制作了满足好莱坞传统风格要求的影片,或者是帮助好莱坞弘扬了其不朽的鲜明特色,使得双方达至双赢局面,更甚者,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让好莱坞看到了自己的永恒所在,这或许会让美国人更加惊喜异常,是因为这些原因让韩国人最终走向了好莱坞,还是有别的原因?

其实,上述那位影评者的看法还确实点到了影片的厉害之处。看这部电影的感觉有点像是坐过山车,先是在平道上慢行,周边是风和日丽,偶尔也有荆棘丛生,再是上了一个坡道,心被挂了起来,再接着是猛然间失重,往下滑去,过后又是跌入深渊,万劫不可复也。跟随着这个过山车留下的轨迹是类型片的转换:先是温和喜剧,伴有反讽和讥嘲,再是剧情片,融入一星半点的浪漫和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情色,紧跟着的是惊悚片,还有悬疑谋杀、社会抗议、迪斯尼幻想等等,真可谓应有尽有。在一个并不是太复杂的故事中,掺入这么多的电影因素,且还表现出比较顺畅的叙述,就凭这一点也会让好莱坞眼前一亮。奉俊昊不愧为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把式。

但是形式毕竟不能替代故事内容本身。把这多种类型转换串在一起的应还有一根主线在起作用,那就是故事表现的几个二元对立的方程式:穷人vs富人,智慧vs愚笨,梦想vs现实,对抗vs 虚幻,而贯穿在这些对立因子后面的则是对于某个语词的愤懑的表述与无奈的接受,这个词便是:阶级(class)。

影片说的是一个穷人家庭如何进入富人家庭,并进而差点在某种形式上——也即“寄生虫”的意义上,占有后者的家,但又碰上始料不及的凶情,继而陷入毁灭的故事。生活在僻巷陋室中的穷人一家四口只能以帮助贩卖比萨饼维生,时时要跑到自家屋里靠近别人家的洗手间蹭wifi用。穷相毕露在于他们并不用掩饰。但是,穷归穷,这一家人却有足够的智慧,在另一个环境里,显示出与穷人相隔千里的体面,似乎是换了一个人样。家里的男孩在偶然的机会里,经同学介绍,做了富人家女孩的家教,继而又把自己的姐姐引入这个家庭,做了富人家小儿子的家教,再接着穷人家的父母也先后进入富人家,做了专职司机和佣人,完成了“寄生虫”(见文后注释)的过程。自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富人家蒙在鼓里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也正是在这个环节上,显示出了二元方程式的第二个要素的作用:穷人的智慧玩转了富人。穷人家男孩只是高中毕业,但似乎英文还可以,为了能够胜任家教的工作,制作了虚假的大学毕业证书,获得了富太太的信任。不过,这不是主要的,更主要的是男孩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优雅且不卑不亢,文化范儿十足,很快就征服了富太太,其实光是男孩使用的名字“凯文”,就已经让前者先入为主地产生了好感,而后者在家教过程中表现出的励志情感与信心,则更是让这个身材无可挑剔的太太产生了膜拜感,这种感觉不知怎么地转移到了她的女儿身上,高中女孩像是被巫婆击中,一见钟情式地恋上了凯文。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了凯文的姐姐身上,通过凯文的引介,姐姐换名为“杰西卡”进入富家,为这家的小儿子当起了绘画启蒙老师。再接下去便是他们的父亲和母亲的到来。

从观众的角度来看,社会阶层的“穷”和“富”似乎在这里被颠了个儿。富人虽是身居豪宅,身兼大公司要职,身份显赫,但似乎一家人脑子很笨,被穷人的一些鬼把戏玩得团团转。这里导演奉俊昊深得戏剧情节和表演的要旨,出色地运用了“戏剧反讽(dramatic irony)”的手法。戏剧反讽的效果是观众知道内幕,但当事人不知其中故事。富人家的愚笨与穷人家的精明形成鲜明对照,让观众看到了笑意盈盈的喜剧感。当然,不仅仅是笑笑而已,背后充盈的其实更是无法表述的心酸。为了达到目的,穷人不仅是要假装有文化,而且也使用各种卑鄙甚至下作的手段,把富人家原有的佣人和司机一一陷害继而赶走,他们的父母于是顺利填充了空位。所有这一切都显示了穷人的智慧。智慧给予了他们行动的权力,而权力则来自知识,凯文和杰西卡都表现出了知识人的姿态,尽管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甚而是肤浅的,但已经足以笼络富人的眼球。这着实是一种讽刺,不过也恰恰说明了福柯意义上的权力的无处不在。富人们的生活其实正是被知识和文化锻造的权力所裹挟的,而知识和文化到底内涵何许,则又似乎难识究竟,凯文与杰西卡正是抓住了富人的这个软肋。于是,富人们的笨与愚更是昭然若揭。

如果影片只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在穷人与富人间的“斗智斗勇”中发展——事实上,这个发展在趁富人一家去夏令营的机会,穷人一家四口事实上“占领”了豪宅,饮酒作乐、尽情享受之时,已经走向了一个小小的高潮——那么也可以成为一部不错的喜剧片,且还蕴含不少的社会意义。但奉俊昊恰恰在这个时候,又抖出了另一剧本,一瞬间,喜剧变成了悬疑,进而朝着惊悚与谋杀飞奔而去。

很难想象富人家豪宅地下竟然还有一个地下室,且设置非常完备,完全是一个可以过活的居处。这个由富人家原來的女佣人引发的突如其来的故事,不仅是打乱了凯文一家在豪宅中的享乐时刻,还把他们一同拉下地下室,开始了一番生死搏斗。由此,影片聚焦穷人生活的叙述开始延伸,由一家穷人延伸到了两家穷人的聚合,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你死我活的争斗,直至最后又快速变成了互相间的厮杀,连带富人家先生一同毙命。到了这个时候,影片已经完全由喜剧转换成了悲剧,凯文父亲一刀扎死其服务的主人的一幕,也可以看成是其心中一直被压抑的对富人做派的不满的爆发,只是这样的爆发发生在血泊之中,发生在目睹女儿之死的惨剧之后,这让这种貌似平常的不满更凝聚了社会抗争的含义。这或许是导演要在影片中借以表达的对社会阶级分层因走向极端而导致的灾难的思考。不过,从影片故事类型变换的逻辑来看,这种思考又似乎只是流于表面形式,惨剧的发生只是推动故事向前的一个逻辑结果而已,也就是说由喜剧而悬疑再而惊悚最后变为悲剧,这之间很多时候是遵循了套路的安排。对于背后透视的真正的社会问题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做多少深刻的解剖。这也是为什么影片在最后安排了一个颇有点虚幻的结尾。凯文父亲杀死主人后,警方找不到他,似乎是人间蒸发了。只有凯文的直觉告诉他父亲在哪儿,原来他父亲躲到了地下室里。影片结尾时,凯文通过电报密码的联系方式告诉父亲,他要开始挣钱,挣很多很多钱,直到把豪宅买下来,这样父亲就可以得救。影片就是在这种幻梦中结尾,留下迪斯尼式的想象。曾经有过的对社会阶级隔阂与分层造成的问题的思考,也随之化成了一股云烟,飘散而去。

尽管如此,影片还是涉及了穷富之间的矛盾,讲述了穷人的故事和梦想,用一种既现实又近乎滑稽的方式,描述了穷人实现梦想的路径(影片中的一些情节其实经不住细问,无论是凯文还是杰西卡显示出的文化范儿,尽管程度有限,但毕竟还是与其穷人的背景与出身是不相匹配的,这不是在说穷人就不能有文化,而是说影片这种情节安排只是为了贬低富人的智商而已,这或许也是一种对富人的讥讽和批判),故事的悲惨结尾则更是倾注了对他们的同情——尽管幅度有限,而正是这种对生活在社会底层人的聚焦多少击中了好莱坞的情感——问题能不能解决,则不在好莱坞的思考范围之内,只要有点惨兮兮的表现已经足以打动他们,一贯以左翼面貌自居的好莱坞不会不欢迎这样的表述,再加上影片对于电影套路的娴熟的不露痕迹的运用,技术和内容双双飙扬,不得奖也怪。但这并不等于这部影片对于社会问题的探讨有多少深度,当然,这不仅是影片本身的问题,也是好莱坞的问题。

注释:

寄生虫一词英语是parasite。此词蕴含强烈的解构意味,当然这依赖于你需要从解构的角度去解读此词意蕴所在。美国文学批评大家、解构主义批评家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曾有文专文解释parasite一词的自我解构意味。文章题为:“作为主人的批评者(The Critic as Host)”。按照他的解读,从词源以及意义变化的角度而言,parasite是指“候在主人旁边”,而主人(host)一词则含有“客人”(guest)意思,也即host一词既指“主人”也可指“客人”。由此延伸出来,可见parasite既与“主人”相关,也与“客人”相关,也即所谓“寄生”也可以是指“寄自己”。这就很有点意思了,原本的主人很有可能本来就是客人的身份,而parasite也就无所谓“寄生”了。米勒的这种解构性解读是为了要说明批评者也是被批评者,文学批评本身就是在批评与被批评之间游走。把这个意思用到这部电影中,则可以看到这种主人与仆人之间角色的对换意蕴。影片花了很长时间描述凯文一家在豪宅主人离家时,“占据”他们的家宅,甚至幻想成为这里的主人。至少在短时间内,解构式的转换成了现实。只是这种现实同样也是虚幻,所以影片最后也是以虚幻结尾。在这个方面,影片的表述方式既有解構,又有结构,确实很有深意。奉俊昊导演社会学系毕业,是不是深得其中三昧?又者,影片最后结尾,凯文父亲下到地下室躲藏起来。这令人想起美国著名黑人作家拉尔夫·艾里森的伟大小说《看不见的人》一书的结尾,主人公“看不见的人”也是以钻入街道上的一个下水道的动作,作为其不懈追求但处处碰壁行为的终结。地下室与下水道共享一个意象,待在里面可以不见天日,免去烦恼,同时还可以做梦,倒是一个好去处。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寄生”(寄于别人也寄于自己)的最好地方。奉俊昊有这个意思吗?

(本文写作得到华东师范大学美国研究中心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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