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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子之谜

2020-07-27杨俊富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李家

杨俊富

张山凤觉得今早有点异样,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一眼窗外,天都大亮了,李家旺咋还睡得这么死,还不起床?张山凤嫁给李家旺43年了,从没见他睡过一天懒觉,即使是病了也没睡过。43年里,几乎每天都是李家旺先起床,顺带喊她一声:“喂,煮得饭了。”或者,“你起得床了。”

李家旺从不多言多语,跟她说话,也从不喊她名字,都是用“喂”“你”来代替,声音很轻很柔,像怕吓着她,碰伤她。不管她听着没听着,他从不说第二句。张山凤一般是不回答的。话音才落地,张山凤就会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李家旺自顾自出门寻农活做去了。

男人出门后,张山凤一般还会恋会儿床,才慢腾腾地穿衣起床,扫地、扫院坝、喂鸡、喂鸭,然后到灶房里升起一柱炊烟。饭将要熟的时候,便拍着围裙上的柴屑,站到院门口的大皂角树下,向着后山坡喊:“二流子,吃饭啰!”声音在山弯弯里荡来荡去。

要是有外乡人在村里做客留宿,听到一个女人这样喊自己的男人,一定会惊诧诧地觉得奇怪。可是村里人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张山凤这样喊男人,自带几分亲热。

是的,张山凤从来没喊过男人的名字,从她嫁到椅子湾那天起,就用“二流子”三个字来取替了男人的真实姓名“李家旺”。李家旺呢,村里人从没见他因为这个不尊敬的称呼生过女人气,反倒应答得响亮。也是的,以他李家旺当年地主儿子的身份,能娶到张山凤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既能干又端庄的婆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山凤之所以会这样称呼李家旺,全因为李家旺那年那晚的流氓行为,损毁了张山凤的清誉,才不得已由她父母和村支书做主,下嫁给了李家旺。不然,李家旺恐怕只能打一辈子光棍。

结婚后,张山凤不仅从没喊过一声“李家旺”,甚至三年都没怀有身孕。为啥?心里恨着呢,不让李家旺挨她身子呗。她有事要与李家旺商量时,都是喊:“喂,二流子,我跟你说。”“喂,二流子,快去把那个东西拿给我。”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像慈禧太后呼唤太监一样。可李家旺总是乐呵呵地随喊随应,像妃子被宠幸被召见。

村里人見李家旺的老婆都那么喊,也都不喊李家旺了,跟着喊“二流子”。李家旺倒是大度,谁喊都会响亮地“哎”一声。久而久之,李家旺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名了。

在一起生活了一些日子后,张山凤越来越觉得李家旺不像一个耍流氓的人。记得新婚第一夜,她说了不让李家旺碰她,就真的连她那对坚挺的奶子都没敢摸过。在生产队干活,老实得从不偷奸耍滑,还处处照顾着她。回到家里,重活粗活也都不让她干,她唯一可以帮家里做的事,就是煮饭,扫地。

张山凤想不通,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那年那晚她开了团员会,回家进茅房坐在尿桶上小解时,怎么敢拿三级手电筒来照她羞处呢?张山凤想,难道真应了那句古话:“色胆包天”。既然色胆可以包天,那么,还有什么不敢为的呢?何况那时李家旺正值精力旺盛的年龄。

可是,三年后,张山凤谅解了李家旺,还给李家生了个传承香火的儿子。儿子的降生,成为这个家庭和谐的纽带。这时,张山凤曾试图改口,想喊“李家旺”,不喊“二流子”了,但她一开口,“二流子”就很顺畅地溜出了嘴。自己都忍不住笑,自言自语说,还是喊二流子顺口。

张山凤也曾经问过李家旺:“你这么胆小怕事又憨呆,咋耍流氓那么胆大?”

李家旺听了只是憨憨地笑,不说一句话也不解释。

他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张山凤这样认为,但当年的恨早已经被时光冲淡了。反正现在已经是李家的人了,张山凤也不再追问,就安安心心跟李家旺过日子。两口气同心协力,同甘共苦,一起把儿子供养到大学毕业,又娶了个外地媳妇,都留在城里工作。他们两口子帮着把孙子带到上小学年龄,今年过年,儿子媳妇回家过完春季才把孙子带到城里去上学。现在村里土地也流转给别人种植果树了,老两口一下子轻松了,清闲地在家里安享晚年。

可是,这天清晨,李家旺却破天荒地没喊张山凤起床煮饭。

呀,天亮了。她一咕噜坐了起来。屋后竹林里的鸟雀喳喳叽叽叫得十分欢畅,而习惯早起的李家旺还睡得死沉。

这有点不正常。

张山凤用手推了推男人,男人依旧睡得死沉。

她又喊了两声:“老二流子,老二流子!”

不知从哪一天起,张山凤开始在“二流子”前面加了一个“老”,喊李家旺“老二流子”,多了几分亲昵和爱恋。

“你睡死了么?”张山凤没好声气地怨道。可男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她觉得不大对劲,想看看男人到底怎么了,但屋里光线有点暗,她按亮电灯,看见男人清瘦的脸上,云朵般点缀着几块没了光泽的老年斑,脱了两颗门牙的嘴微张着。

这是怎么了呀?张山凤从没见过男人睡得这么死,心里惶惶恐恐。

男人睡着了是要打鼾的,今天咋鼾声也没有?她心里紧张起来,突然想到一个字,赶紧伸手探鼻息,没了出气。

张山凤一张嘴,“哇”的一声就扑在男人身上哭了起来:“我的老二流子呀,你咋个了嘛……我的老二流子呀,你这样睡过去,二天哪个陪我说话……”

清晨的椅子湾很静,那些早起的鸟儿在不知天高地厚地欢叫着。张山凤长声嗷嗷的哭声,淹没了林子里鸟雀的欢叫,也惊动了正在灶房生火熬稀饭的邻居周发新大爷。他忙扑灭柴火,嘴里自言自语:“这老两口子做啥子了哦,大清早的就哭天抢地?”

周发新老婆去年去世,两个女儿都远嫁到内蒙,他成了孤家寡人,每天三顿只得自己动手夺锅屁股。正月,女儿女婿回四川要接他到内蒙去养老,不到一个月,他又溜了回来,他说,再不回去,椅子湾就快要没人气了。其实他是舍不得离开张山凤,他暗恋张山凤的那份眼神,村里人都看得明白。但是,张山凤对他的二流子男人,却是死心塌地,从没给过周发新一缕希望的阳光。

他们两家的房屋并排在椅子湾的山坳里,中间隔有一片几丈宽的竹林。一根烟不到的时间,周发新就来到张山凤的院门口,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到了:“大妹子,老……老李咋个了哦,哭得这么伤心?”他本来要说老二流子的,又立马转了言子。

周发新一问,张山凤哭得更是厉害,哽咽着说:“我的老二流子喊不应了……周大哥,你们两是老哥们,昨晚还一起喝酒呢,你快帮我喊醒啊……呜呜……”60多岁的张山凤哭得像小孩一样。

周发新去翻了翻李家旺的眼皮,又摸了摸心口,眼泪一下滚了出来。而张山凤还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哭喊着:“我的老二流子呀……我的老二流子呀……”

“他叫李家旺,他不是二流子!”周发新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他的声音像一声惊雷,一下子把张山凤的哭声震没了。

周发新吼完之后,身子一软,蹲了下去,双手捶打着自己胸口,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你啊,家旺兄弟,是我让你戴了这么多年二流子的帽子……”

听着周发新的忏悔,张山凤张大着嘴,瞪大着眼……

周发新把掩埋在心里几十年的那个天大秘密告诉了张山凤。

周发新和李家旺,不仅是邻居,还是同年同月生的老庚。李家旺的成分不好,从小就受周发新的欺负。比如,李家旺爬树取鸟蛋,有五个,周发新得分去三个。

说起李家旺这个“二流子”名号的来历,其实,周发新最清楚不过了,因为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张山凤是糊涂的,李家旺也是糊涂的。而他,才是这个故事的缔造者,知情者。

故事还得追溯到上世纪那个改天换地的70年代。为保障德阳县北边的部分乡镇灌溉用水,上级部门决定引都江堰的水,让丘陵地区的农田旱涝保收,县上号召县东北丘陵山区的每个人民公社的每个生产大队都组建青年基建队,前去川西坝的绵竹县兴修人民渠。李家旺和周发新也被选入了村基建队。村基建队20余名队员到达绵竹洪家嘴河段工地后,租住在当地一张姓人家的农院里。房东为他们腾出挨茅厕的一间柴房和一间厢房让基建队员住。基建队长见周发新圆滑会处事,安排他去找房东买稻草铺地铺,其余人都上工挖河道。房东夫妇50左右,要忙生产队挣工分,便让女儿带周发新去稻草垛处挑稻草。令周发新惊讶的是,房东的女儿居然那么清秀漂亮,还是一个团员。周发新第一眼看到,就被勾了魂。

对了,不用猜,这个房东的女儿就是张山凤。

那个年代的会特别多,且都是晚上开。张山凤是团员,每天晚饭后都要出去,不是参加生产队的会,就是参加村团支部的会,要不然就是参加村文艺队样板戏的排练。总之,除了下雨天,每个晚上都要外出,半夜12点多才回来。没几天,周发新发现了张山凤每晚开会回来,都要先进一趟茅房,然后才回房间睡觉。张山凤坐在马桶上尿尿的声音,从满是缝隙的土坯砖墙传过来,在静寂的深更半夜里很是响亮,“吱吱嘶嘶”,让睡在隔壁子血气方刚的周发新想入非非。

自从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周发新在张山凤回来之前都睡不着,要等到听了张山凤尿完尿,心旷神怡、情绪激昂地胡思乱想一通后,才美美地睡去。一天晚上,周发新实在被张山凤尿尿的声音撩拨得心里痒痒得难受,他抬头看了看满屋地铺上的人,都发出各自不同或轻或重的鼾声。因为劳累,大家熟睡得死猪一样。唯他,心怀鬼胎,才没睡着。周发新便悄悄拿起枕头下的手电筒,轻脚轻手地往茅厕摸去。到茅房门口,他猛地按亮手电筒,白晃晃的光柱如探照灯一样,直射正蹲在马桶上“吱吱”尿尿的张山凤白溜溜的胯部。

突如其来的一柱光淫邪地射向自己胯下,惊得张山凤“妈哩”地尖叫了一声,慌忙起身,双手忘记了提起裤子,致使下半身全部暴露在周发新的电筒光柱之下。

周发新趁张山凤惊愕之际,跑上去用左手在张山凤胸部抓了一把,又在胯下摸了一下,粘了一手的尿液,才转身往外跑。

刚跑出三步,他听到张山凤在大声呵斥:“你是哪个?不要脸的二流子!”

周发新站住了,小声对张山凤说:“我是李家旺,我喜欢你,山凤。”

周发新本来可以不报名字的,但他想到张山凤家报告给大队部,肯定要清查的,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查出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嫁祸给李家旺,保自己安全。

逃回鼾声此起彼伏的房间,周发新啥事没发生一样,悄悄溜进自己的被窝,蒙头装睡。过了一阵子,他听到张家院门“吱呀”了一声,猜是张山鳳把事情跟他父母说了,这时她父母出去报案去了。他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

周发新知道今晚要发生大事了。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做坏事的不是你,是李家旺。对,是李家旺。”

不一会,村里的狗吠声就此起彼伏。院门“哐当”一声,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涌进张家院子。周发新听见房门被“砰”的一脚踢开。那一脚,好似正踢在他屁股上,他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李家旺,起来!”大声武气的喊声有如惊雷,震住满屋子的鼾声。

迷迷糊糊中,李家旺问了一句:“哪个在喊我呀?天还没亮,就又要出工了啊?”

看到接话的李家旺,两个背枪的民兵把枪口对准了他:“穿好衣服,跟我们走!”

这阵势,把李家旺吓得直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兴许这里也要开“地富反坏右”的批斗会吧?李家旺心里这样想着,赶紧穿好衣服对着枪口走去。

李家旺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装睡的周发新清楚。不过,周发新还在打着鼾声“熟睡”。尽管他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李家旺被押走之后,整个屋子里再也不能安静了,被吵醒的基建队员们都坐了起来,纷纷相互问询发生了什么事了。问来问去,当然问不出个之乎者也,而当事人周发新却躲在被窝里暗自庆幸自己聪明,临危不乱,拉了一个垫背的。要不然,带走的就不是李家旺,而是他周发新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基建队长说接到通知,宣布全体队员停工,去参加洪家嘴村对李家旺的批斗大会。

高出地面一米的洪家嘴村大会堂的台子上,李家旺被五花大绑,双膝跪地,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门神一样的背枪民兵,一人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双肩。

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民群众,李家旺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裤子尿湿了一大片。

村革委会主任公布了李家旺的流氓罪行后,愤怒的群众不断地向他扔烟头、瓦片,喊打声一片。

最后,村主任把抽打李家旺的权利交给了张山凤,说让她出气。

张山凤却天性仁慈,对李家旺打了两耳光之后,李家旺没哭,她自己却哭成了泪人,软得没力气再打,还是押李家旺的两个民兵替张山凤踢了李家旺几脚。李家旺一下就趴伏在了地上。

李家旺糊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批斗,还以为昨晚自己真梦游了呢。这还不算,人家黄花大闺女,被你手电筒一照,少女的那点秘密都被你看了,摸了,名声坏了,今后咋个嫁人?所以,挨打时他认为自己活该,“哎哟”也没发出一声,更没为自己辩护。挨惯了批斗的李家旺也知道,在群情愤怒的情况下,辩解也是徒劳。

批斗会结束时,老支书问张山凤的父母:“咋个处理这个流氓?”

张山凤的爸妈都是老实农民,想到经过这次公开的批斗流氓大会,女儿再也不好找婆家嫁人了,找也找不到好人家,即使嫁人,也会一辈子在婆家抬不起头。两口子一商量,想到李家旺平时人也诚实,还勤快。自从随基建队住到他家后,晚上收工回来,别的队员都在地铺上打纸牌,冲壳子,只有他见水缸没水了就帮挑水,见猪草没剁就帮剁猪草,做出那样的荒唐事,应该是一时冲动,女儿跟了他,也不会受委屈。便提出要让李家旺对自己的女儿负责的要求。这个负责,就是要李家旺娶了张山凤。

李家旺本来家庭成分不好,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成分的特殊时代,难得娶到老婆,尽管他清楚那晚自己是被冤枉,但看到水灵灵的张山凤,心里却偷偷地乐呵着——想不到自己竟会因祸得福,撞上了桃花运。

李家旺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娶到一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张山凤就这样糊里糊涂下嫁给了一个地主儿子、二流子男人。這场婚姻实属荒诞,李家旺无疑捡了个大便宜。所以婚后,尽管自己被戴上了“二流子”的恶名帽子,他也备感荣光,对张山凤更是百般呵护,任凭张山凤“二流子”上“二流子”下地呼来喊去,他都逆来顺受,响亮地应答,毫无怨意。即使村里那些大人、小孩,见张山凤喊李家旺二流子,也跟着喊,他都毫不介意,还乐于接受。

周发新没想到,那晚为开脱自己,却让李家旺捡了个便宜。早知事态会这样发展,他就直接报上自己的大名,多好,心仪的姑娘就不会落入李家旺的怀中了。

这件“流氓事件”让周发新后悔了一辈子,也让李家旺背了一辈子“二流子”的恶名。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周发新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怕一旦说了出去,那个“二流子”的帽子就会扣到他的头上,那才是一万个不划算。有时候他也想到,让李家旺背一辈子黑锅,颇感愧疚,但很快他心里又平衡了,毕竟嘛,他李家旺捡了个漂亮老婆,是大大地赚了。

周发新听到张山凤左一声老二流子,右一声老二流子,哭得死去活来,他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一红,就把这一段在心里压了多年的秘密吐了出来,他不能让李家旺爬高烟囱还背一口黑锅。

张山凤听了周发新道出那晚的秘密,惊得目瞪口呆,才明白自己喊了这么多年的二流子,原来不是二流子!

张山凤转过身就扑向周发新,歇斯底里地吼道:“为什么不早说呀?你让我冤枉了他这么多年,你个老二流子……”

周发新仰起头,任凭张山凤拍打,他不避让也不躲闪,泪眼花花地说道:“山凤,真正爱你的人是我啊,我后悔了这么多年!今后,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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