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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缸 米缸 米缸

2020-07-27金翔

粮食科技与经济 2020年5期
关键词:米缸家家户户酸菜

金翔

在那间昏暗不明的灶房里,母亲以缓慢无声的姿态,靠近了那只立在墙角处,挺着圆鼓鼓大肚子的米缸,继而将一只干硬的鸡爪似的手伸了进去——她是想从米缸里掏出一点微笑来,然而掏出的却是一声叹息……

这是母亲在我童年岁月里反复上演的一个情境。因其反复多次而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无法与如水的时间和解。母亲的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目的很简单:我们活着每天都需要吃饭,需要向米缸索取粮食。

是的,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吃饭”的时间量词是“天”,而不是“一日三顿”的“顿”。这不是我的错,在那个粮食年年欠收,大人孩子都填不饱肚子的饥馑年月里,有多少庄户人家达到过“一日三顿”的幸福境界呢?否则我的母亲又叹息什么呢?

因此之故,我曾一度以童心的无邪去固执地指认:让我们全家饱受饥饿之煎熬的罪魁祸首,是米缸。

米缸不是缸。这种用黏土、沙子、搪瓷等烧制而成的陶器,口小腹大,确切地说,应称之为坛子。但在我的家乡——四川中部蓬溪的一个偏远小山村,人们早已习惯用“缸”来统称坛坛罐罐的类似之物。这并不表示乡下人对事物的认识混沌,乡下人取名向来图个顺口。而它“美名”的由来,全取决于它的用途——盛米。不可否认,我们给与我们生活有关的很多什物命名,大多是以其用途而定的,譬如桌子就分为饭桌、书桌、办公桌等。

话说回来,在农村,有一段很长的时期,米缸这个响亮的名字系着家家户户,也储存了家家户户一个相同的沉甸甸的希望——能够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

我悲酸地打捞着米缸在我脑海里留下的沉淀。

童年的我在米缸旁盘桓良久,想象它像村头庙里笑容满面的弥勒佛的肚子,想象里面盛满着晶莹、丰润的大米,继而就想到了香喷喷的大米饭……想着,想着,我就禁不住地趴在缸口朝里面望——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又踮起脚,不甘心地将一只小手伸进去,结果仍没有从里面打捞起一粒大米。

米缸,名不副实。

米缸,无情地击碎了一个孩子最原始的梦想与热望!

米缸空空如也,我们肚子咕咕直叫。

看着我们几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饿得成天无精打采,母亲,我的母亲,我们的母亲,她在为我们挨饿而心里难受啊!

而那时的我,却一点儿也不理解母亲的苦衷,我时常拽住她的衣襟叫饿。这或许是因为饥饿让孩子对母亲更为依赖吧?

有時母亲被我缠得不行了,就会在我干瘪瘪的屁股上印上两巴掌,而后抱着我……好在我从来没为挨揍而恨过母亲,从来没有。我只恨米缸,每次挨了揍,我都会对着它的大肚子狠狠地踹上几脚。我不踹它怎么行呢,我饥饿的愤懑该如何发泄呢?这时,米缸只能笨拙地摇晃几下身子,发出几声“嗡嗡”的回音以表抗议了。

饥饿能使人丧失良知,也能使人从中产生智慧而摆脱它的纠缠。这后半句并不新鲜的结论,是从我那母亲身上感受而来的:聪慧的母亲,让我一辈子都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产生深深的疑问。

在我八岁的那一年,我家那只空空的米缸开始以另一种身份存在——酸菜缸。酸菜是我们当地流传已久的一种食物,但母亲制作的酸菜很特别,她所取的原料不是传统的萝卜、卷心菜、白菜等蔬菜的叶片。在粮食欠收的年月里,人们全都一门心思地扑在庄稼上,导致蔬菜也欠缺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聪慧的母亲竟然想到了以红苕叶、油菜叶、桑叶等为原料制作酸菜。制作过程很简单:将采撷而来的叶片洗净煮成半熟之后,放入缸内并密封好。待四五天后,揭开缸盖,酸味扑鼻,叶子已变成黑褐色,用手抓起来,只见漩水吊起一尺多长。而其味道像醋一样酸,像未熟的柿子一样涩(因其原料不是以上所列举的蔬菜叶之故),虽并不易咽,却能填补我们的辘辘胃肠。

善良、无私的母亲,将她这一方法传遍了整个村子。于是这种打破了传统的酸菜便成为家家户户每天的主食。这种特殊的酸菜在那个消瘦了一切的年月里,写下了悲壮的一页!那一个个米缸,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米缸的心房捂着我们生活的辛酸呵!

时间从我们指缝间哗哗地流走,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走出山村走进城市已有些年头了,而那喂养我梦想与前程的米缸,仍坚守在老家灶房里,把苦难的忧伤收藏,把丰衣足食摆上桌面……

米缸的身上布满一个又一个鱼鳞似的斑点,每一个斑点都是记忆,每一个斑点都是象征。米——缸——,将这两个单音节合起来念,是多么温软柔婉而又铿锵有力!于是,念着,念着,就让人禁不住想起家,想到母亲和亮堂堂的灶火,想到另一个饱含幸福意味的词——吃饭。我真害怕它在我生命的哪一个段落消失。

米缸,在我今天所栖居的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了。喂养城市的大米有着精美的包装,而米也大多不再是最初喂养我们的那种了。在城市,和米缸一起消失的还有朴素的诗意和难忘的场景。

今天,当我寂坐于城市的一隅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童年时期的我,过早地体验和参与着成年人的苦难与沉重。而在当今这样一个物质丰富的年代里,我,一个将生活的富足写在发福的肚子上的城里儿女,却时常需要靠回忆老家米缸里曾盛过的酸酸涩涩的酸菜,来治疗我的食欲不振。这,是一种异化,还是一种对童年生活的反刍?是有幸还是不幸?再问自己:当有一天回到老家,又该以怎样的一种姿态面对米缸?想到这,一种卑下的心情涌上心头……

(来源:“广元文学”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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