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暖茶

2020-07-26杜荷语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0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作者简介:杜荷语,现就读于长安大学。河南郑州人,河南省青作协会员,四川省南边文化艺术馆文学创作委员会会员。作品入选《中国最美爱情诗选》、《新世纪新诗典》等书,文章见于《哲思》《花火》《郑州日报》等。

前两天,妈妈无意中跟我提起,对门要搬来新邻居了。恍惚间,我意识到,那房子已经空了两年多。而我,喝不到白爷爷亲手泡的茶,也已然七百余天。

在人间长了这二十多年,我也算喝过不少茶。

有的茶名贵,品呷的工序也格外讲究。欣赏罢叫人眼花缭乱的功夫,青瓷白釉里斟来薄薄的一盏,澄透似玉,抑或是琥珀。大抵,还须配上些清词雅句才谈得上相宜。

有的茶,则要随性的多。不见贵客,不商要事,只亲朋邻里间小聚,茶也不必瞧人脸色,且顺着水波随意打卷儿、舒展。这时候,所谓规矩通通抛之脑后,不拘你倚着、坐着还是立着,只管抱着手中容器“胡吃海喝”便是。

前者,品的是情调;后者,喝的是情谊。倒也无关优劣。

这些茶,有令我感到惊艳的,也不乏让我在某段时日里爱不释口的。但白爷爷的茶,却独独让我魂牵梦萦,无法忘怀。

在我约莫十五六岁的时候,对门白爷爷的老伴儿患上了一种病: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从那时起,那扇门紧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老人的一双儿女有时会过来探望,锁着眉头来,又紧皱着脸离开。门后的欢声笑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争吵、哭泣和死一般的沉寂。

我傍晚放学的时候,常常能看到白爷爷一个人坐在楼栋门口的小马扎上,低着头,静默不语。手里的报纸早被攒成一团,只剩个模糊而扭曲的轮廓。

有一回,夜里十一点多。我洗漱完正准备休息,门铃突然响了。打开门,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搓着手站在阴影里,面露难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囡囡,你们家有没有茶叶?能借我点儿不?老婆子闹着要喝我泡的茶。我好些时都没捣鼓这玩意儿了,这大半夜的也没处买。打扰你们了,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白爷爷的嗓音凉凉的,略微带着点沙哑,落在心上舒服而妥帖。虽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番请求,我听来却没有丝毫不耐。

他是地道的南方人,打江南水乡某个诗画一般的小镇出来。在中原工作生活了这么多年,骨子里的温文柔和却未曾抹去半分。

我连连地答应着,赶忙跑进屋去告诉妈妈。妈妈闻言一怔,轻叹了口气,手中的动作却没停。

她极其敏捷地拿了个大纸袋,将壁橱里一罐尚未启封的信阳毛尖搁了进去,然后又从厨房的抽屉里找出半块云南普洱茶饼,一边包装一边嘱咐我:“告诉爷爷,这是熟普,是暖胃养胃的,他们可以放心喝。”

见我拎着袋子急匆匆地跑出来,白爷爷的人影颤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不停地道谢:“诶哟,不用这样子的……不用的……真的是麻烦你们了……谢谢,谢谢囡囡,谢谢你爸妈……”

第二天恰逢周末,我出门和同学约饭。下午回家时,和白爷爷在楼道相遇。他见了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执意要把我让进家门喝茶,我再三推辞不过,只好从命。

这是我头一遭用搪瓷缸子喝茶,冷不丁地被新奇感触得一机灵。缸子实在是很老了,杯体摔得坑坑洼洼,顶上的红漆小字与图案也已斑驳,模糊不清。我轻轻地捧起它,感受着它跳动的温度和脉搏,想象着几十年前白爷爷与黄奶奶两双年轻的手合覆在上面的模样。

搪瓷的触感很是特别,不似玻璃的滑润,也不似不锈钢的生硬,自带一股让人安心的气场。

切断成一小节一小节的碎茶,浮沉在上了年纪的器皿里,打着旋儿起舞。浅褐微黄的茶汤似乎也染上了岁月的味道,步履蹒跚地在唇齿间荡漾、回甘,仿佛在吱吱呀呀地诉说着陈年旧事。

黄奶奶喝到了茶,似乎情绪不错。她窝在藤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爷爷聊天儿。

“老头子,以前你爱喝的也不是这个啊,那个茶,叫啥来着?”

“蟹目香珠,四川产的。”

“唉,你瞧我这记性,越来越不中用了。”

“這有啥的,你放心,我都帮你记着呢。还能减轻点你的负担不是?”

白爷爷说着,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个本子,得意地朝老伴儿摇了摇,“从66年咱俩好上到现在,经历的所有大事儿,我都抄了一遍在这儿。应有尽有,你怕啥。”

黄奶奶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笑了,松弛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圈一圈的年轮。

我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茶香裹着思绪,淡淡地漫漶开来。一室安详。

时光溜得飞快。家属楼跟前的法桐叶生了又落,嫩绿再泛黄。

黄奶奶已渐渐认不得人,有好几次都把我错喊成“韵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女儿的名字。

在我印象里,韵竹阿姨工作忙,不常来,来了也总是放下东西点个头就走。虽然黄奶奶从来不说,但我想,她的心里,应当是时时刻刻都念着女儿的吧。

屋子、医院、家属院,三点一线,对面的日子连贯地重复着。照旧,黄奶奶的话,就是白爷爷心目中的“圣旨”。

她哭闹,他抚慰;她撒娇,他哄着;她深夜想吃糖葫芦,他二话不说骑着三轮跑半个城去买;按照她的意思做好的菜,她转头推开,他毫无怨言地吃掉;她最爱喝他泡的蟹目香珠,他便把那手艺,练得行云流水……

蟹目香珠——多么好听,多么有嚼劲!我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去记一款茶的名字。

每次去白爷爷家,他泡的一准儿是这款茶。未曾放一片花瓣,却花香四溢。扑面而来的鲜爽从头到脚钻入五脏六腑,洗去我满身疲惫。顿时,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朵花了。

这茶,也没辜负了好名字:一颗颗黑色的茶果呈米粒状凸起,委实像是螃蟹的眼睛,简直不能再形象了。

以至于此后我每回看到螃蟹,总想去拨弄一下它的眼睛。它们米粒一样椭长,瞪起来时一半可以突出翘起,其势威武、不甘示弱,好似随时可以挥刀进攻的样子。

黄奶奶说,蟹目有点像白爷爷生气时候干瞪眼的模样。不过偶尔瞪眼,唠唠叨叨不停的她便会戛然噤声,根本不需要作势挥爪。

白爷爷笑着反驳,他早就习惯了她整天在他耳畔聒噪。说这话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掰撇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叭叭作响。

茶不会醉人,可黄奶奶老是喝得“微醺”,然后拉着白爷爷的手念叨:“你以前老嫌我唠叨,我以后可管不着你了。我都快,把你给,忘了。”

每当听到“忘”这个字眼,白爷爷总会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紧接着两只眼圈猝然泛红,泪水悄然滑落。

“你忘了我,我没忘了你,不就行啦?”每每,背过身去的白爷爷再度转回来,就又变成了一副笑脸,字里行间带着颤抖的打趣。说着,便扯过黄奶奶的手,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画下“正”字的一笔。

然而,病魔终究是不懂得疼惜人的。不久后,黄奶奶还是把白爷爷给忘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黄奶奶离开了她最爱的蟹目香珠和那个总给她泡茶的老头子,到遥远的天上去了。

黄奶奶走后,白爷爷不再泡茶。

大一寒假,白爷爷在被儿子接走前,邀我最后一次去喝茶。其貌不扬的蟹目香珠,融尽茉莉花香,平素不言不语,烫水一激,便是满室花开绚烂、春光旖旎,道尽所有深情——老婆子,请喝茶,饭我去煮哇,菜我去炒哇,碗我去刷哇,衣我去洗哇……

白爷爷说:“囡囡,其实我没那么难过。你奶奶临走前,喝到了我泡的茶。”他掏出小本子,用钢笔郑重其事地又画下一笔。

茶雾缭绕,我们透过朦胧的泪眼对视,彼此心照不宣。我知道,黄奶奶离开了,可她又永远都不会离开。

也许,当下的我们见过太多海誓山盟说着永远的感情,但别忘记,有一种毋庸言说的爱,能够跨越生死和山海,熔铸成我们的生命图腾,温暖而滚烫。

只是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喝过那般暖、那般充满爱意的暖茶了。

猜你喜欢

爷爷奶奶
给奶奶按摩
探望奶奶
爷爷变身了
奶奶今天不接你
奶奶喊你吃饭啦
不甜不要钱
冬爷爷
站着吃
奶奶驾到
爷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