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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彼得,他的一剪梅不在庭院在山野

2020-07-24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0年14期
关键词:一剪梅辛弃疾彼得

许晓迪

陈彼得:歌手、制作人,本名陈晓因,1943年生于四川成都,5岁随家人到台湾,创作出《一剪梅》《迟到》《阿里巴巴》等脍炙人口的歌曲。2000年后致力于为古诗词谱曲。2018年3月,在《经典咏流传》中演绎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引发关注。2020年6月,由其创作的《一剪梅》,在欧美引发广泛热议。

在网站上看到《一剪梅》在国外爆红的消息,陈彼得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首由他谱曲的歌,最早收录于费玉清1983年4月推出的专辑《长江水·此情永不留》中。一年后,电视剧《一剪梅》开播,主题曲用了这首同名歌,引进内地后深受喜爱,传唱一时,刻在了几代中国人的听觉系统中,以致生成了看到歌词就不自觉哼唱出来的条件反射。

2020年1月6日,快手用户“蛋哥”上传了一段自拍视频。视频里,他唱着《一剪梅》里那句“雪花飘飘,北风萧萧”,镜头随着他的脑袋在雪地里转了一圈。之后5个月,这段视频经过一场国际大搬运,爆红于Tik Tok(抖音短视频国际版)。海外网友们不断生产出《一剪梅》的相关视频、动画,不少人觉得这首歌唱出了孤寂绝望的感觉,有人把歌词翻译成“The snow falls and the wind blows”(下起了大雪,吹起了大风),表示人生跌到了谷底,环境逐渐恶化,却无能无力。

疫情蔓延肆虐,这种“无能无力”,寰球同此凉热。《一剪梅》成了跨文化输出的名片,成了不同语言网友都在玩的“梗”。

“我开始觉得搞错了,后来想想也有可能。在疫情中,我们中国的防疫是一骑绝尘,没人比得上。”陳彼得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住在成都温江,端午节那天,和家人一起去大学城的夜市,看着人们三五成群,一边吃麻辣龙虾,一边喝啤酒,心里很感慨。“我乐队里的朋友,有的在英国,那里还在封城,录音室都倒闭了。我发照片给他们,他们很羡慕我这个老头。我说,当老头也要在中国,才是幸福的老头。”

R&B李清照与摇滚辛弃疾

“其实追溯起来,《一剪梅》本来是中国的词牌。”陈彼得说,他为其中的两首谱过曲。一首是辛弃疾的《一剪梅·中秋圆月》:“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用电子风来唱,“我特别喜欢这个‘从容,辛弃疾就是三个形容词:从容、坚定、忧伤”。

另一首是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做成了R&B曲风,非常现代。“李清照一点都不‘古代,离婚又结婚,然后遇人不淑,简直就是现代网上发生的事情。”

陈彼得第一次谱曲的词是《渔歌子》。电话中,他和妻子巴度唱起这首至今还没发表的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是2006年,他们到北京的第五年。

左图:年轻时的陈彼得。右上图:陈彼得发表于1971年的首张专辑《玫瑰安娜》。右下图:2020年5月,陈彼得发表新歌《丑奴儿》。

陈彼得在三元桥附近的柳芳北里租了间录音室,取名“喜鹊棚”。何勇、窦唯、崔健、谢天笑、鲍家街43号……很多音乐人都来这里录音。陈彼得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还自掏腰包支持年轻人搞音乐。

那段时间,他陶醉在古诗词里,曾花3个月时间写了100多页手稿,随时揣在包里,想起来就改几笔。“古人虽然离开世界,但他们的精神还在,他们可能希望某个人来把他们压箱底的好东西展露给世界,那么,我就来做他们的志工。”

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放弃这份使命。2018年3月,陈彼得重回北京,站在中央电视台《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白发白须,穿一身利落的灰西装,怀抱木吉他,带来了他与“辛弃疾老师”合作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丽人……古诗词的种种意象包裹在摇滚乐之中,是800年前豪放词人的壮志未酬、盛世想象,也是陈彼得的故土情怀、落叶归根:“我们都是龙的传人,我们的血液里所流淌、篆刻的都是同一种东西。我很兴奋,因为我知道,我演唱的是辛弃疾先生梦想的中国。”

在节目中,陈彼得朗诵了艾青的诗歌《我爱这土地》,读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句,弯下腰来,泪流满面。

节目播出后,这位74岁的老音乐人一鸣惊人,被推上热搜,重新“走红”。他回到故乡成都做演讲,用四川话与观众聊天,哽咽着唱起新歌《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歌词重复好几遍,陈彼得的眼泪掉了又掉。

一只台湾的哈士奇

这些年来,提及家乡、故土和中国,他常常多愁善感,甚至哽咽哭泣。

5岁那年,陈彼得随父母去了台湾,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每天吃香蕉、穿拖鞋的台湾小孩。

上世纪60年代,摇滚乐席卷全球,他听着漂洋过海而来的猫王、滚石、甲壳虫,大受震撼,狂背几百首英文歌,研究其中的歌词、旋律。大学毕业后,陈彼得放弃了在民航机场的工作,毛遂自荐到夜总会驻唱。他原名“陈晓因”,因为观众多是外国人,索性起了个中西结合的艺名“陈彼得”。

唱多了英文歌和现成作品,陈彼得不满足,开始自己写歌。在他之前,流行的是庄奴、翁清溪为邓丽君打造的“甜歌”;在他之后,则是人文气息浓厚的罗大佑、李宗盛。陈彼得置身其间,第一个把摇滚、布鲁斯、迪斯科等西洋风格引入台湾乐坛。他的另一首代表作、红遍大江南北的“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阿里巴巴》),便是华语流行乐中第一首迪斯科风的舞曲。

还有一首《司机摇滚》,是纯正的布鲁斯风格。“这歌可有故事,当年台湾电视公司做一个电视剧《计程车》,要我写主题曲,我就写了两首,一个《司机摇滚》、一个《旅路》。电视台老板特别提出这两首歌,说这是佳作,非常上乘的作品。那时我敢这样唱,是很新潮的。”

说起往事,陈彼得难掩得意。那是他的“大时代”,凤飞飞、刘文正、费玉清……当时最红的歌手纷纷向他邀歌。最夸张的时候,一个月做4张唱片,写40首歌;最厉害的时候,电台歌曲排行榜上,前三名都是他的歌。

然而,即便在最顺风顺水的时刻,陈彼得也有作为“外省人”的疏离感。他最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外省人”,凌峰是青岛人、高凌风是武汉人、庄奴是北京人。

2018年3月,陈彼得在《经典咏流传》演唱《青玉案·元夕》。

2019年12月,陈彼得在成都泡桐树小学与孩子们合唱。

1988年,陈彼得给凌峰写了《吾爱吾国》。适逢蒋经国去世,岛内政治空气紧张。华视台一个编导挑衅地问他:“你说的这个国是哪个国?” 歌曲还未发行,已被当局禁唱。

那些年里,陳彼得患上了抑郁症,在欧阳菲菲的演唱会上扔下一句“不唱了”就离开了舞台。他开始不接电话、不见朋友,穿布鞋、吃素食,一个人拄着藤杖,钻进台湾的大小山川,终于慢慢自愈。他喜欢读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讲一只哈士奇如何重返荒野。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台湾的哈士奇,想要回到发源地。

1988年,陈彼得从日本转道上海,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成都。飞机途经上海,看到空中几朵白云,他都差点掉下泪来,“眼前突然就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他在《归雁》中唱的:我是一只孤雁,飞过高山飞过大海。不知走过多少岁月多少时光……终于找到了自己出发的地方。

那一年的成都,春熙路上的法国梧桐树影婆娑,人们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陈彼得第一次吃到了妈妈常说的担担面,还有“神奇”的锅盔,“我认为它是最好的汉堡,打开以后,夹牛肉、夹猪肉、夹凉粉都可以,这是我们四川人的智慧”。

之后30年,陈彼得一直兜兜转转,广州、北京、台中,都有他的生活印记。他曾在广州丽江花园开了一家名为“77G”的小餐馆,卖各种奶茶、台式快餐,以及成都担担面。他写了一首歌《我的名字叫77克》,歌中唱道:“我朝九晚九,笑看谁来晚餐。我做饭不专业,还敢不用味精,我坚持用好油和卫生的食材……我多么乐意看到你吃完,每个人都盘底朝天……我夜夜守候,你搭乘5号线回家,疲惫的身心……”

“我的英雄都在中国近代史”

带着一颗疲惫的心落叶归根,始终是陈彼得的心愿。

去年春节,陈彼得戴上大红围巾,怀抱吉他,在成都宽窄巷子,唱起《我和我的祖国》。他将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望着天空:“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幸。70多年了,终于可以站在故乡,歌唱最亲爱的祖国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感人?”

在成都小住的那几天,陈彼得夫妇去了杜甫草堂。那时,他大病初愈,“看到杜老师的画像瘦成那样,和当时的我很像”。回北京后,他写下《成都府》,再次登上《经典咏流传》的舞台,走路尚且不稳,却依旧嘶吼着“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一个月后,他终于如愿住到了成都。一年多来,陈彼得走遍故乡的古迹,都江堰、青城山、浣花溪、杜甫草堂、武侯祠、陆游祠……随便走进一家苍蝇小馆,就有好吃的面。豆花饭、蒸菜、烧白、粑粑菜……他在电话中一样样如数家珍。他爱喝大凉山的苦荞茶,还帮台湾的老同学们代购,一买好几十斤,一批一批地发到台中去。

疫情期间,陈彼得继续为古诗词谱曲,也效仿古人,用古诗词记录时代。3月,他做了一首七言绝句《丑奴儿顿足而歌》:庚子春分三级风,西岭知暖雪花融。白医逆行祛新冠,顿足而歌东方红。

这是陈彼得的“庚子日记”,他耐心解释着每一句诗意:“那一天是春分时节,春风送暖,西岭的雪正慢慢融化。在新冠疫情进入拐点、曙光初现的时刻,我完成了辛弃疾老师的《丑奴儿》。”

他还做了一首五言律诗《告老还乡》,写“新冠”时期的成都。“天府春与秋,岷江潺潺流。人在锦官城,心系黄河楼。千曲川江人,品位蜀风流,诗书气自华,高光满神州。”念完后,陈彼得又是一阵流泪。

这段时间,他看许多纪录片,关于长征、抗日、解放战争与抗美援朝,看《上甘岭》《平原阻击战》等红色电影,还看了电视剧《外交风云》,新中国领袖们如何打外交战、支援非洲。“他每天像追剧一样,看到好晚,尤其是抗美援朝的各种纪录片,看得兴趣盎然,有时候痛哭流涕。”妻子巴度说。

2019年春节,陈彼得在成都宽窄巷子唱起《我和我的祖国》。

过去在台湾,陈彼得学习的是“冷战”意识形态下的历史教科书,如今才发现,历史还有另一种讲法。“我心中的战神已不是张飞、赵云,而是粟裕、陈赓。我的英雄都在中国近代史。” 他曾写过一首《记得1981》,如今则想写一首《回到1921》,“过去100年是英雄扎堆、井喷的时代,这是老天爷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恩赐。它是忧伤的民族,也是有骨气的民族。”

今年7月1日,他又写下一首诗:庚子抗疫共从容,风华正茂真英雄。九十九年如一日,杯酒高歌祝东风。

“你有多努力,国家就有多安康。”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这句话,陈彼得就记在了本子上。“作为一个还能谱曲、写歌、作诗,能在夜市中吃烧烤、喝啤酒的中国老头,我要为时代再加一点分。我要把苏轼、李白、杜甫、李清照、陆游、辛弃疾……推入我们的时空,让古诗词现代化、流行化、未来化、大众化,告诉后代、告诉世界,我们是一个文雅的民族,是一个仁义的大国。”

“我身上发生的故事,都是因为这个时代。时代给我启示、感召和觉悟,也让我回归和重生。”去年中秋晚会,陈彼得抱着吉他唱了《一剪梅》。那是另一个版本——费玉清是“梅花飘香”,他则是“冰雪味道”。

就像一位听众在这首歌下的留言:小哥的一剪梅生长在庭院,修剪得十分精致,供人观赏;陈老的一剪梅生长在山野,傲雪怒放,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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