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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魂的别处

2020-07-24马建忠

陕西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陈然张浩佳佳

(一)

陈然步子沉重走上楼,轻轻推开门,客厅茶几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三瓶啤酒。这是他的标配早餐。

魏慧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问,没睡好。

他打个哈欠,强忍住眼中的泪,说,“佳佳”闹春,吵得厉害。

魏慧打开一瓶啤酒,说,你先喝着,我去热一下红烧狮子头。

陈然说声谢谢!坐在沙发上端起酒瓶,喉咙发出咕咚咕咚声响。整晚上没喝水,相当饥渴。他轻轻搓掉花生米的红外衣,抓起几粒扔在嘴里,眼前房间空落落的,除了画板上那幅没有完成的作品,屋内冷冰冰缺少温情和暖意,那种泛自心底的悲凉无奈地挂在画中女子的耳环上。这时候,魏慧托着盘子从厨房小心翼翼走过来,一股饭香飘入鼻腔勾起肠胃的贪欲。

魏慧用餐刀把狮子头分割成四小块,夹到他碗里,说,趁热吃。

陈然仰脖喝了一大口酒,目不转睛盯着魏慧的眼睛,以及被紧身睡衣包裹的胴体,纤细的腰,蜜桃般的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画面。男人动作很轻,熟练地挑开内衣挂钩,手指舒缓沾到女子弹滑微暖的玉肌。女人的乳房不算大,但胸型颇好看,饱满挺拔,紫韵凸起的部分,像极了熟透的葡萄,甜腻,诱人。男人的内心如一道闪电,露出璀璨的光,小心翼翼把葡萄含在嘴里,女人发出娇嗔声……这次的节奏极为缓慢,就连撞击仿佛慢了半拍,但丝毫不影响女人大汗淋漓,急促喘息。女人仿佛听到一首挽歌,据说哀乐本是首欢快的乐曲,放慢了多少倍的旋律便成了绝唱。女人把头枕在男人胸口,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仿佛看着这座城市的街道,泪水顺着腮边滴下来,落在男人身上。男人沉默,男人的沉默让夜晚安静,安静地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一只叫“佳佳”的猫,凄凉地叫个不停,打破近乎静止的安谧。

我得下楼了,陈然恋恋不舍。

魏慧翘起身子,把襯衫搭在他身上,然后用蚕丝被紧紧包裹住白皙的胴体。

陈然表情木然,穿着衣服,那节奏时快时慢,与猫的叫声形成呼应。他拉开门的刹那,屋里传出魏慧期盼的声音,早点过来,我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

“佳佳”是一只体型肥大的中华田园猫,蹲在门口,虎视眈眈看着陈然。他俯下身,摸摸猫脑袋,说,佳佳,猫粮吃光了。佳佳叫两声,躲在一侧。他换完拖鞋,看见猫碗里剩有一半猫粮,径直走向卫生间猫的厕所盆。这倒是一个意外,佳佳没有方便。屋里没有异味。有一次,社区街道办事处的人来登记,夸赞说,陈先生真是模范丈夫,家里躺着病人,这么长时间,很少有没怪味的。陈然笑笑,我没做什么,都是保姆勤快。临走时,办事处的人叹了口气。

陈然关上门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在阳光普照星光灿烂与阴暗河流交织下,光环与卑微闪动转换,天命之年跻身国内一流画家,实属不易。他不缺钱,不缺地位,不缺爱情,缺的是泛自内心的快乐!自从焦彤躺在那里,他就丢失了快乐的因子。偶露的笑容,藏匿着不为人知的强颜欢笑。

陈然跟随着“佳佳”的猫步走到焦彤身旁。她还是那样平静、安详躺在那里,苍白的面容,散落枕边的黑发,尖翘的鼻子,性感的嘴唇。他用嘴唇抿住她的一缕秀发,然后熟练地把手伸进薄被内,手指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那丝凉意沿着胳膊迅速传导,直至心底。她尿床了。

陈然匆匆转身在侧面床头柜中取出一片纸尿裤,去洗手间打来一盆温水。他把“佳佳”抱到门外,回过头撩起被子,焦彤白皙修长的身体一览无余呈现眼前。他解开系在她纤细如笔般腰上的绳扣,轻轻地抱起她富有弹性,蜜桃一般的臀部,抽出尿湿的纸尿裤扔在地上,一气呵成把干净的纸尿裤垫在她直挺的身体下边。焦彤任其摆布,微微皱下眉头。月光从窗帘缝隙斜照进来,照着她的下半身,映射在乳白色的墙上闪烁不定,依旧散发出诱人的光芒。

陈然搂着她的头,莫名地哭出声来。

(二)

那一天,陈然与焦彤偶然相逢。

那天,张浩第三次邀请陈然陪同采访模特大赛。接电话时,陈然刚睁开惺忪的眼,他有个毛病,每当有新画作构思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灵感不一定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爬满他的脑体纹路,令其骤然惊醒,赶紧起身找笔记录梦中构思的脉络。昨晚陈然没睡好,本来中午想补觉,结果被张浩打断春秋大梦。起初,陈然是拒绝的。张浩伶牙俐齿,软磨硬泡,一再强调这次模特大赛不同寻常,市里承办的国家级模特大赛。趁着陈然犹豫之际,张浩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尝试人体油画,这次机会多好,能激发你灵感。陈然知道这小子想多个视角撰写新闻稿,画家对艺术理解的思维方式与记者截然不同。况且人家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实在盛情难却。

陈然平日里穿着比较随便,这次去欣赏模特大赛,还是注意下个人形象。他伸个懒腰,起床冲个澡,把胡子刮干净,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然后去衣柜里找出唯一的深棕色衬衫,想了又想领带的几种系法,找了一种便捷方法,系好领带。这时,太阳偏西,温度尚暖。来到楼下,他的身上出了些汗,约好的小区门口空空如也,不见张浩越野车的踪迹。他心里嘀咕,这小子除了采访,就没准点到过。每次都要晚十多分钟,没办法,只好等着。果然,一刻钟左右,张浩按响汽车喇叭,脸不红气不喘地看着陈然上车,用一种“不好意思,又来晚了”的表情,对着他笑笑。

陈然说,下次非得放一回鸽子,让你尝尝等人的滋味。

我不反对,张浩嬉皮笑脸,一副无赖样子。

日光已经西斜,色泽渐渐变淡。张浩问,你知道市里为什么重视这次模特大赛。

国家级比赛当然得重视。

NO,这次参赛选手有咱们市的模特,据说很可能荣获大奖。

听到这,陈然来了兴致,他并不是关心模特,当然,也不是讨厌模特,是好奇小城里竟然藏着超模。

陈然以往陪张浩采访文娱活动,多是碍于面子,用张浩诱导语言表述,全当是消遣娱乐换换脑子。这次不同,他注意力非常集中,十八名复赛脱颖而出的模特,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停更换服装,在T台上如猫一般扭动身姿,令人迷惑。焦彤是众星中最璀璨的,她的细腰与蜜桃臀在东方女子中并不多见,迈步出跨带动修长的大腿,膝盖内侧紧贴,小腿带动脚步呈放松状。

陈然目不转睛盯着焦彤背影,这个女孩像极了昨晚梦中的超模。张浩不停变换角度,更换镜头,试图留下焦彤每一个精彩瞬间。大赛结果没有意外,焦彤如愿捧得最佳身材和最佳气质两项大奖。在主办方协助下,采访十分顺利。张浩按照事先准备的提纲,逐一提问。

首先恭喜你荣获本次大赛两项大奖。

谢谢!

你觉得这次比赛中有哪些担忧?

焦彤抿嘴笑笑,说,有一双鞋子有点大,担心走的时候掉下来。

哦,我们在台下没看出来,谈谈你是怎么喜欢上模特这个职业的。

我上高中时就喜欢看一些时装秀,自己挺想当模特的,一次偶然机会陪着闺密去参加模特培训班,被模特老师慧眼相中,非要我试试T台。我在T台上生动自然,机敏亮眼,老师说,我有与生俱来的模特天赋。

采访时间很短,留给陈然的印象极深,焦彤曼妙的身姿留在他脑海里。

陈然和焦彤第二次相遇在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次,市里组织艺术拔尖人才去草原走访交流。陈然保持早到的习惯,提前半小时来到集合地点,坐在大巴车靠前的座位上。陈然本来没想去这片比较熟悉的草原。五年前,他受一家生产奶片企业的邀请,给这家企业画一幅巨幅作品裱在会客厅中央。陈然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住了两个多月,奶茶、马奶酒、羔羊肉、奶酪吃到反胃。此间,企业指派蒙古小伙巴特尔陪他喝酒,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按照蒙古族方式结拜成兄弟。每逢春节,巴特尔总给他捎来羔羊肉、闷倒驴酒等特产。陈然此行主要目的,想见见巴特尔,亲手把题为“兄弟情”的油画送给他。

陈然掏出手机给巴特尔发了条短信,靠在座椅背上闭目欣赏歌曲《呼伦贝尔大草原》。一阵茉莉清香飘过来,他睁开眼,焦彤扭动腰肢走过去,他扭转头看看她的背影,心里激荡出久违的感觉。他后悔来得太早了。说来也巧,大巴车行驶大约一百公里,后排有位舞蹈协会女士出现晕车状况,陈然第一个站起来表示让晕车女士坐前座,他去坐后面。没想到,新换的同座竟然是焦彤。她把座椅仰到接近平躺,颇为自在插耳机听着什么。陈然见最后一排没有人,也把座椅放到接近平躺位置,转过脸,这才注意焦彤穿着一身乳白色牛仔,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碧绿色耳坠。焦彤的胳膊白皙修长,腰与胯的比例就是完美的黄金分割点。这时,一条短信,像阳光照射盛夏里的蝉鸣,铿锵有力。陈然迅速打开屏幕:陈兄,弟在外出差,山不转,水转,下次再见,巴特尔。

草原之夜,花影婆娑。陈然看得出焦彤是第一次参加走访活动,没有熟人,一个人孤伶伶躲在不起眼的角落。他走过去主动搭讪,你觉得草原怎么样。

焦彤抬起头,说,很美,比想象中的还要美,纯朴静谧。

他蹲下身子,说,有些美任你如何夸赞都不为过,有些美你非身临其境感受不到那种惊艳。

焦彤用手指指旁边,示意他坐下来,看样子你对草原挺熟悉。

陈然有意靠近一些,准确说,对这片草原比较熟悉。

噢,你来过?

何止来过,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

焦彤眼里放出崇敬的光影。

咱们明天去的那家企业会客厅的巨幅画出自我手。

焦彤冲他竖起大拇指,果然牛。

陈然兴致颇高,这片草原最美丽的地方还要往深处走一段。

有区别吗?还是一望无际的绿色。

他纠正说,草原深处有一弯湖水,清澈迷人,仿若镶嵌在绿地毯上的一颗珍珠。

焦彤举目望向远方,似乎期待什么?

陈然趁热打铁,有兴趣吗?明天下午自由活动,我带你去那里玩玩。

第二天下午,焦彤跟着陈然来到月亮湖边的草地上。数天空漂移的朵朵白云,看月亮湖水泛起的涟漪,听清风拂过耳畔的密语。广袤的草原,开满了鲜花。焦彤朝着不远处一片蓝色花海跑去,站在一处高高挺拔的金黄色旁边。那花的梗笔直,花朵肥硕,靓丽娇艳,卓然出众。巴特尔给陈然讲过这一种高贵如公主的花,有一个优美而典雅的名字,虞美人。这名字用在焦彤身上最合适不过。他脑海中瞬间形成一幅构图,绿色化为背景,各种颜色争奇斗艳中的焦彤的绰约身影与大自然完美融合。陈然有备而来,掏出一方画纸。焦彤浑然不觉,脱掉鞋子用脚趾撩拨水面,尽情体味草原水的丰沛。陈然目光灼灼,画笔急速勾勒。三天后,这幅素描送给返城的焦彤。陈然看到她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意。

陈然与焦彤第三次偶然相逢,成都的天空烟雨濛濛。临近傍晚,雨终于停了,陈然按计划来到宽窄巷子,洁净的青砖黛瓦,老墙边的拴马石,浓郁的梧桐树,古老的银杏树,还有碧绿的青藤迈上屋顶,这些古韵明澈的物象与城市的喧哗,隔了一道音墙,显得格外幽香。他用心用脑体味南方城市中唯一的兼有北方满蒙文化内涵最后的标志性文化景观。身后有人问,先生能帮我拍张照片吗?他觉得这个声音耳熟,扭转头,焦彤举着照相机站在他面前。

怎么是你?太巧了。

陈然接过照相机,给展露各种身姿的焦彤取景拍照,然后两个人边说边聊走进巷子。色香各异的川西小吃散落在街道两旁,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俩在目不暇接中很难做出品尝的选择。川菜馋人的当属一个辣字,陈然问焦彤,喜欢吃辣吗?焦彤一个劲摇头。陈然也不善食辣,两人决定还是去品尝一份北方菜肴。

走了三条街,觅得一处陕西面馆。两个人坐下来,点了两碟小菜,一荤一素热菜。焦彤不喝饮料,更不饮酒,要了杯柠檬水。陈然每到一处喜欢尝试当地啤酒。焦彤说,你不担心长啤酒肚,她在小腹前做个夸张的手势。陈然扯开衣襟露出宽厚的胸大肌,说,啤酒热量可以通过运动消耗掉。一直以为搞艺术的人不太喜欢运动,她说。你说的没错,但有例外,我曾经拿过咱们市青少年组中长跑冠军。焦彤眼睛一亮,显然这是她没想到的,画家运动员或者运动员画家。

四个菜已摆好。陈然摸了下肚子说,还真是饿了。陈然夹了块牛肉,放在嘴里,好吃,你尝尝。焦彤摆摆手,夹了块笋咀嚼起来,看样子十分享受。陈然说,咱俩都是猫科动物,我是华南虎,你是大熊猫。焦彤扑哧一笑,险些把嘴里的饭喷出来。她说,运动健将怎么想起来改行呢?陈然说,不算改行,我从小画画也很棒的,拿过市中学生组美术大赛金奖。焦彤若有所思。陳然一饮而尽,问,知道成都人为什么喜欢吃辣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认真答。陈然坏笑,你只说对一半。她洗耳恭听。他说,很久以前这里极度贫穷,人们吃不起菜,于是想个法子,往菜里放辣椒,食者一辣赶紧吃饭,这样就省菜了。焦彤知道他在胡侃,说,你以后戒酒吧,没喝几杯,酒话连篇。

陈然止住笑,一本正经说,不逗了,让我猜猜你的模特经历吧。焦彤给他倒了杯酒。陈然好像巫师,把她的从模经历讲得丝毫不差。这时,进来一个电话,张浩找他要那幅草原画。焦彤忽然明白陈然为什么推算神奇。

吃完饭,两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地前行。陈然说,此次来成都属于临时起意。焦彤说,这次也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说这话时,她打个冷战。陈然急忙把夹克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焦彤透过衣服的体味,感受到一个男人热忱的温存,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好几年了。陈然敏锐地捕捉到焦彤心里变化,主动带节奏,说,成都这座城市生活节奏很慢,适宜谈恋爱。谈谈你的恋爱史吧,据说画家的情感如草原的水特别丰沛。陈然苦笑,让你失望了,我的恋爱记录是零,如果非要找懵懂情愫,初三时暗恋过语文老师。她没惊讶,说,好多男孩子都喜欢过美女老师。你呢?其实有些事,说说也无妨。焦彤犹豫片刻,颇为忧郁说,曾有过一个带她入模特职业的男模男友,几年前赶往一次T台表演出车祸去世了。听到这里,陈然替她感伤,心里想,成都不虚此行。陈然万万没想到,多年后一场车祸让焦彤成为活死人。自那以后,他把晚上饮酒的习惯改为早晨。每当夜晚来临,他在微光中守候焦彤,等待奇迹出现。有时,到黎明,他听到有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

(三)

众人散去,陈然一个人孤伶伶站在路边。一阵微风拂过,酒精开始从血液中渗透,有些头晕目眩。他伸出左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想好只喝三瓶啤酒,决不掺酒,怎么经不住张浩忽悠。这次画展相当成功,赞助商非常满意。他的名气吸引来不少媒介。赞助商为推进宣传效应,沟通感情,特意邀请陈然及媒介知名记者欢聚一堂。陈然知道张浩频繁怂恿他敬酒是想借画展扩大他的影响力,提升画界地位,将来谋个市画院院长。

繁星点点,街灯把身影拉得很长。陈然漫无目的向前走,偶有飞驰的汽车,车灯炫目,晃得他眼前一黑。路过两个邮政报刊亭,转过三座高楼大厦,走过四个似曾相识的路口,街灯逐渐稀疏,黑色光圈越来越大,耳边不时传来蛐蛐叫声。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远远地,陈然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桥头。是一个女人,瘦削挺拔,黑暗色调显得她个子高高。散淡光影的晕圈一层层在她头顶荡漾。陈然摇摇晃晃上了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一下,扑通摔倒在地。他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不愿站起身,趴在床上的感觉,舒适。见状,女人迟疑几秒,走向浑身弥漫酒气的陈然,蹲下身,柔柔弱弱问,用我帮你叫辆车吗?女人身上一种独有的香氛,属于暗香浮动,借以启动男人神秘的大脑。陈然一言不发,死人般躺在那里。一辆出租车驶过,司机按几下喇叭,见没动静,嘴里嘟囔说了句什么,扬长而去。喇叭声惊醒陈然,他本能地一把抓住女人胳膊,使劲往怀里拽,试图挣扎站起来。女人有些害怕,想躲。他说,我没事,没喝多,保证没断片。女人看得出他是个斯文人,顺势拉了一把。陈然像个不倒翁身子摇摆不停。女人仿佛成了他的一根拐杖。他情不自禁把头靠在她肩上。你想跟我走?女人试探问。他没吱声,胳膊拽的更紧了,生怕女人不经意间溜掉。女人长出一口气,渐渐放松。

河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这是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接触男人。她努力让自己慢下来,不要这么快地进入角色。实际上她是桥头女中姿色最好的,眼见一个个半老徐娘成双入对走进租住的屋子,她心里被杀得生疼。这个夜晚,女人的心如残缺的月亮,空洞、悲凉,一种羞于启齿的秘密向她接近,越来越近。

终于来到棚户区最远端孤立的平房。女人慌乱中打开门,一抹月光顺着门缝钻进屋内,厚厚垂落的窗帘把屋子与外面隔离成两个世界。屋子很小,一间屋子半间炕。陈然烂泥般瘫软在炕上。女人有些累,喘着粗气,取下脸盆架上的毛巾,擦擦汗。打开暖瓶,拧开水龙头,用手试试水温,把浸泡拧干的毛巾递给陈然。陈然下意识接过毛巾,胡乱擦把脸,继续趴在炕上。女人明显有些紧张,颤微微说,我们开始吧。陈然忽然觉得一个人在黑夜中癫狂很孤单。焦彤没出事前不是这样的,他俩几乎夜夜狂欢。焦彤的胴体让他着魔,就想进进出出与她融为一体,一起大口喘息,一起搂着睡去。女人背着身子,轻轻解开衣扣,很慢,很慢。衣服一件件滑落,直到化作一团白色的火焰。她把身子靠近陈然。一股香气钻入陈然鼻腔,他喊着,焦彤,伸出手胡乱摸到女人胸部。机灵一下,陈然睁大双眼,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握在一个陌生女人坚挺的乳房上,那个女人眼里泛着泪花。他触电般缩回手,语无伦次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怎么会这样……。女人咬着嘴唇,似乎下定决心,说,我第一次做站街女,钱,你看着给吧。边说边躺向他。陈然一个挺身站起来,使劲摆手,别这样,我喝多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他看着她赤身裸体,脸涨得通红,慌乱中掏出信封,说,给你钱,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一丝悲凉滑过她的脸庞,只一瞬,刻在陈然心里。他仓促转身,夺门而出。

几天后,陈然接到电话,女人一开口便引起陈然警觉,那夜的经历像一道魔咒挥之不去。

陈先生吗?女人木木地问。

陈然听出来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

女人说,你忘了信封里有名片。

陈然想起来,内心开始拧巴,有些恐慌不定,说,你找我有什么事。言语中透露出担心纠缠不清的意思。

女人忐忑说,你误会了。说这话时,她的心一直往下沉。

你设计的误会?他反问。

她实在有些吃惊,他是这么想的。她沉默了片刻,坚定的说,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是想把多余的钱退还给你。

陈然有些出乎意料,冷冷地说,发生过什么,你知我知,没见过贼会把钱物归原主。

你也别把自己当作正人君子。女人情緒忽然激动,我会留下该得的钱。

陈然这回听懂了,但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在想,这个女人会不会用放长线钓大鱼的方式,始终纠缠不清。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故作轻松地说。

她问,告诉我一下你的银行卡号,我把多余的钱给你打过去。

陈然的社交圈子很广,不乏警察朋友,真没听过站街女嫌钱多。陈然忽然觉得这个游戏越发刺激,或者说他要用信任赌一次生活中的不平常。他十分流利把卡号告诉女人,然后静待揭穿骗子行径的时刻。

大约半小时,手机有短信提醒。陈然低头一看,卡上转入4950元钱,他脑袋一下子蒙圈了,呆呆坐在画桌前。究竟什么套路?欲擒故纵,愿者上钩,还是……?他仔细回想,那晚女人眼中的泪花,滑过脸旁的悲凉,以及她看上去极不情愿解开衣服的动作,不自然的表情,她确实不像有丰富性经验的女人。陈然盯着画布上半裸的女模,觉得自己很龌龊。

短信再次提醒,上面写著4950元钱已经转入,请查收。还有一行字,不要什么事都那么早下结论。陈然有些意外,心虚起来,字里行间分明是说,一个嫖客装什么。他想,有必要解释一下,回拨了女人电话。电话接通,女人没吱声。陈然唐突中慌乱说,钱收到了,谢谢!谢谢脱口而出,陈然吓了一跳,女人也吓了一跳,心想,为什么这么说。陈然支支吾吾,那晚我确实喝断片冒犯你了。女人冷静地说,你确实没做什么,所以我只收了你50元。陈然清楚桥头一带站街女,一百元一次,他的桥头派出所朋友不止一次在“扫黄”过程中逮过嫖客和站街女。陈然真不知道这样一个女人当时怎么想的,顺口问了句,我看你不像———说到这他停住口。女人无语。他也无语。女人还是无语。长时间地沉默。你挺善良,为什么从事这个,换个职业不好吗?女人忽然觉得他是唯一可以安慰她的人,说,我需要尽快赚到钱。可是这个世界是有是非的,有许多行业可以选择。每个人心里都有星空,但我别无选择,尽快赚到钱最重要,她强调。

陈然听出来她一定有难言之隐,忽然产生恻隐之心,问,你哪方面有特长。

女人说,能吃苦。

你愿意当保姆吗?

没干过,不清楚能不能做得来。

陈然想了想,说,收拾屋子,做饭,侍候卧床病人。

女人说,这个我能干好,可是———

你想先给工资。

嗯。

可以。

什么时候能工作,她迫不及待。

明天上班。

女人喜出望外,接连说了三句谢谢。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魏慧。

(四)

两个月后,魏慧住进陈然画室。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魏慧成为陈然家的保姆,平日里做饭、收拾屋子。陈然不在家,她便负责侍候焦彤,还有那只叫“佳佳”的猫。陈然告诉魏慧,“佳佳”是焦彤的命根子,“佳佳”给了她无限的T台秀猫步感觉。上一个保姆不太喜欢猫,结果在“佳佳”闹春的时候,被猫抓伤,不干了。魏慧说,小时候养过猫,懂得猫的习性。听她这么一说,陈然放心了。

魏慧保姆做得相当不错,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尤其是精心侍候焦彤,让一个近乎静止的生命焕发出活力。焦彤惨白的嘴唇渐渐有了底色。陈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有晚归的他觉得棚户区和中心区距离挺远,一个女人走夜路不安全。最近市里连续发生三起持刀抢劫强奸案件,让他心里惶恐不安。陈然跟魏慧说,楼上是我的画室,没怎么装修,如果不嫌弃搬过来住吧。魏慧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为难之色。陈然忙说,你不用担心,不收房租。魏慧看着他,心里暖暖的。他接着说,你住楼上既方便,又安全。说心里话,魏慧这些天挺害怕的,听到强奸这个字眼,就恶心、愤怒,还有胆怯。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陈然步行回家。最近这段日子,每周六的傍晚,魏慧都会给他做红烧狮子头。刚走出画院,背后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忙从自行车道,迈步走上人行道。汽车喇叭还在按个不停。谁这么讨厌,他扭转头,张浩从车里探出头,捎你一段。陈然说,没啥事,溜达溜达。你是得动动,腮帮子都肿了。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浩说,我有事,先走了。

张浩的话没错,陈然涨了十几斤,走起路感觉步子沉重。自从魏慧住进画室,他的生活愈加规律,变得有滋有味。偶尔,他到楼上作画,魏慧单独做些汤给他滋补,这样的日子以前没有过。焦彤始终保持身材,极少去厨房,他则只要有花生米,酒可下肚。魏慧的出现让他每天菜肴不会重样。陈然承认随着她的到来,家里充满了女人的气息。他每天看到魏慧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温暖、欣喜、愉悦……

推门进屋,魏慧正盯着“佳佳”吃食。她跟猫之间形成一种默契,每次陈然上楼,只要“佳佳”一叫,她就让他下楼看看。陈然说,我先上楼把昨天那幅画完成,明天馈赠给一位朋友。

一会儿我去楼上给你做饭吧。

陈然答应一声,独自上楼。

大约半个小时,魏慧拎着一篮子蔬菜走上楼,直奔厨房,她看得出他饿了。

饭菜摆桌的同时,陈然画笔一扔,去储藏间拿出一瓶白酒。

陈先生,你不是晚上不饮酒吗?

今天我生日,破个例。她轻轻“哦”了一声取来杯子。

你来点呗,他示意。

她摆摆手,没喝过。

他起身取来一瓶红酒,说,这酒养颜,有助于睡眠。

她还是表示不敢喝。

就算给我助兴,喝一小口,行吗?

她执拗不过,倒了半杯。

第一杯酒是魏慧反客为主敬的,最俗套不过的开场白,祝你生日快乐!陈然有些激动,一饮而尽。

陈先生你慢点喝,别喝多了。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想起些什么。陈然认真说,以后能不叫陈先生吗?魏慧没吱声,心里想总不能喊先生吧。陈然夹口菜说,直呼大名,当然,称呼陈哥也行。那好吧,陈哥。

陈然用官方辞令对魏慧表示感谢!其实,魏慧由内往外感激陈然,要不是这个男人,她现在不一定什么处境,有可能会影响儿子的学业。魏慧先干为敬一杯,道出自己无限感激的心里话。

陈然也干了一杯,说,咱俩谁也别说感谢的话了,好好的生日宴变成感恩宴啦。魏慧眼里含着泪花,笑得很甜美。

你一杯,我一杯。两个人酒兴大发,一直吃到花生米清盘。陈然从卫生间回来见魏慧满脸红晕趴在餐桌上,嘴里喃喃着,再来一杯。他说,太晚了,改天再喝。她头也不抬去拿桌子上的酒瓶。他抢过来说喝光了。她伸手胡乱抢夺。陈然觉得魏慧喝多了,伸手拉起她,说,我送你回屋休息。这次魏慧很听话,没挣扎。

临到床边,魏慧倏忽倒在床上拽得陈然一个趔趄躺在她身边。魏慧说,我心里苦啊,有话没地方说,幸好遇见你收留我,想找你倾诉倾诉,又不敢冒失。陳然的手搭在魏慧胸前,隐隐感觉到一个凸起的电门,他想坐起来,可是胳膊与她的纠缠在一起,硬是倒下去趴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瞬间,感觉到一团火在内心熊熊燃烧。他闭着眼睛,本能地把她搂在怀里。性有时候就像大风车,一旦转起来,谁也刹不住。

平静下来后,两个人都是一身汗水。陈然的脑袋乱作一团,他知道自己本质上不是混蛋,不想伤害魏慧,但他确实做了混账事,他心中五味杂陈:懊悔,愤怒,烦躁……魏慧没有说话,紧紧地抱着他,就只是紧紧地抱着,什么也没想。

一连数日,陈然每天晚上都泡在楼上画室。两个人赤裸裸地躺着,像刚刚结成同盟的人,不知道远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两个人有时候沉默,激情燃烧之后的沉默。有人说,床上是男人和女人最容易敞开心扉的地方,毫不遮拦,赤裸相见。关于焦彤的故事魏慧刻在心里,她的秘密也终于在一次疾风骤雨后被撕开。魏慧是大山里的女孩,曾经被一个蒙面男人强奸过,案子没破,她却怀孕了,家里人认为她坏了门风,对她冷嘲热讽。村里人更在背后指指点点,偷笑讥讽,看她那蜜桃型的屁股,就是个骚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魏慧想过自杀,没有勇气。只得趁着夜色逃离故土,一个人到处流浪,她拾荒、做零工、要饭,总算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很争气,如愿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陈然听着时而替她不平,时而替她开心。

前些天,天还未亮。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陈然。电话接通,魏慧的声音,可以说说话吗?陈然看看时间,凌晨四点。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应和着起身穿衣服,一旁的“佳佳”叫了一声。

魏慧的眼有些红肿,一看便知刚刚哭过。

你一直没睡?他关切地问。

她忧伤地看着他,不,也不只是忧伤,她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陈然坐到魏慧身边,床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魏慧看似下定了决心,说,我儿子已经被一家大型国企提前录用,让我过去陪他,今后不用我劳累了。

她的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什么意思了。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有预知,想过答案。其一,焦彤不幸离世,他可以给魏慧想要的一切;其二,就像现在,魏慧摊牌,他左右为难。他无法遗弃焦彤,无论是良知还是内心都不允许他这么做。多年前激烈争吵后焦彤甩门而出,出了车祸,电光火石的刹那,留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守候。这是他对焦彤的承诺,他确定一直坚守着各种承诺,比如焦彤保持身材不要孩子,比如不妨碍焦彤的模特生涯。

陈然不敢直视魏慧,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他心里很难过,但必须在她面前,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良久,魏慧似乎嗅到了临别的氛围,说,车票已经买好了,给你点时间,赶快找个保姆。一阵酸楚从她心头掠过。他一样心如刀割,但没有一点点激动的情绪。上次焦彤经纪公司让她给一个国际知名画家当人体模特,陈然坚决反对。他说,我可以作画,你没必要出风头。他言外之意,我的名气不够国际。焦彤据理力争,我只想把人体天然的艺术美呈现给世人,而不是藏在你画室某个角落,成为你的专供。

这次,陈然不敢跟魏慧争吵,他不想她因情绪导致意外发生。

(五)

半个月后,陈然面对空荡荡的画室百感交集。他盯着那副搁置了太久的半成品女神作品,呆呆发愣。接到参加国际美术作品大赛盛情邀请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完成这部作品参赛。想起这间屋子曾经的点点滴滴,想起红烧狮子头,他好像有了灵感,内心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又两个月,陈然的画作《在灵魂的别处》一举夺得以爱情为主题的国际油画大赛金奖。画作中那个朦胧裸露的女子和她无限伸展的影子,色彩奔放,绚烂璀璨,如烈焰般炽热灼人,赢得评委和观众一片赞誉。当晚,陈然推掉所有应酬匆匆回家,要把这个消息以最快速度与焦彤一起分享。进屋后,他发现“佳佳”直挺挺躺在断裂裸露的煤气管旁边,卧室里的焦彤已在平静中悄然离去。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马建忠,男,有30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陕西文学》《火花》《椰城》《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唐山文学》《读者》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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