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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下的叙事

2020-07-18汪天钊

牡丹 2020年13期
关键词:场子桩头民工

汪天钊,70后,散文写作者。河南唐河县人,居洛阳。作品散见《牡丹》《奔流》《山东文学》《延河》《黄河文学》《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

这一次进入新工地的日子好记,当天是立秋。

在二十四节气当中,大都能切身感受到气温微妙的变化,自然细节的变化,比如立春,温暖似乎就在那一天豁然洞开;惊蛰,动物虫子真的在这一天都苏醒了过来;霜降,得不到它的许可,霜绝对不敢提前到来;冬至,它的威严在它的范围内从来都不打折扣;唯立秋历来悖谬,植物还在意气风发,庄稼离成熟还有一段时间,气温一如既往,称之为“秋老虎”。

这年的秋老虎更加凶猛,整个夏天不过是迎接它隆重登场的前奏和铺垫,它才是夏天的高潮。毛孔细微不可见,却主宰着人的健康,毛孔缺失比癌症都癌症;人体内所有的器官和组织从来不用吩咐,每时每刻都忠于自己的职责,这时的毛孔比哪个器官都繁忙紧张,不停地把身体内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也从不懈怠。汗水表演得恣肆汪洋,气象万千,或涓涓细流,或激流奔涌,或海纳百川。它们激烈地争夺版图,或在脸上高调地炫耀,或在脊背上浸淫,或在胸前划江而治。睫毛并非为了美容,是为眼睛遮风挡雨的屋檐,然在这样的高温下相当颓废,它无法阻挡汗水对眼睛的伤害。

钢管钢筋真性情,在冬天比谁都要多几分冷酷,在夏天却滚烫得难以让人接受。大地慢热型,却韧性持久。塑料水桶无意成了一种太阳能热水器,每天我用塑料水桶提了一桶水放在外面,到了晚上热乎乎的,洗澡舒服极了;工地上什么都不方便,这期间唯有热水来得无忧无虑。只要我愿意,住进那一栋楼房里哪个房间都行,我总以为背阳的房间气温要低一点儿,事实证明我的想当然,所有的房间都是一个状态,都是桑拿房,毛孔要是放大了看,一个个都在迸溅。吸一口气,似乎胸内都被灼伤。

炎热把所有的美味都糟蹋了,虽然饥肠辘辘,总是寻不到可口的食物,人在夏天不需要减肥。工地在城乡结合处,实际就在乡下,附近的村子只有一家早餐店,一个烧饼店,一家饭店,具有垄断性,没有选择。到了工地十几天,早上和晚上我都是吃了两个烧饼,喝茶;中午去饭店吃一顿主食,烩面或饺子,一直吃到只想吐。

饭店很小,就一间小屋子,摆了四张简易的桌子,一个摇头扇。屋里坐不下就坐在外面,很少人坐屋里。有几天村里处理排污水沟,盖板全部掀开,乌黑的清理物堆在门前,恶臭腥臊。客源主要就是工地人员,吃饭时间比较集中,闲了冷清得很,忙了就不可开交,我每次去的时候都提前或延后,有意避开高峰,时间越短越好。有两次没避开,一刻也不想等待,空腹而归。饿得实在不行了,我买了一些零食,没吃几口再也咽不下去了,那两个下午特别漫长难熬,似乎没了尽头。

这是一个正在建设当中的居民小区,六层楼房,主体已完成,附属建筑物、水电、排污、天然气,绿化等等基础设施都在施工当中。

杂乱是工地的第一属性,不杂乱不工地。我住的前面堆放了很多建筑材料:石子堆、石灰堆、沙堆、砖头摞子;黑色的自来水管道,橘红色的电缆管道。电缆盘也放在这里。钢筋加工场占了一大片。小区内机械在哪儿干活儿就停在哪儿。开挖的土堆随处可见,道路几乎每天都要改道,目的地近在咫尺,却要绕来绕去,历经“千山万水”。

人员出入繁杂,很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去了小区哪一个地方,和小区有什么业务,和谁有联系,哪里的,干什么的,老板是谁,来了多久,什么时间离开?我想这里应该没有一个闲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活儿,每天的晚上,他的名字都要出现在我们无法知道的某一考勤表上,就如他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一样,但有人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知道我将来向谁讨要属于我的那份钞票,我眼巴巴地指望着它还房贷,交房租,交女儿上学的生活费、午托费、补习费。

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耳边就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响声:支模板咚咚的敲打声,物体落地的声音,各种机械轰响的声音,钢管钢筋搬动时碰撞的声音,装卸砖头的声音,切割机切割铁质或木质的声音;有的连续,有的短暂,有的只有“咕咚”一声。

小区前面就是环城公路,白天川流不息,夜里的呼啸声也从未停止。间隔一段时间总能听到大型车辆轮胎惊心动魄的爆破声。道路正在加宽,打桩机一直在通宵达旦地作业,咔嗒,咔嗒……

我是看场子的,任务是看电缆。

一般人都认为电缆是非常安全的,没人敢偷,本身又笨重,人的力量根本奈何不了它,事实上,整盘的电缆还会不翼而飞,平常思维根本无法想象。我所在的这个电力公司什么样的情况都曾发生过,从没有画过完美的句号。最严重的一次损失,盗贼钻进放好电缆的电缆沟里,把电缆分段剪开偷走,什么时候丢失的都不知道,一个小区放好的电缆几乎丢失殆尽,至今还没破案。

世界生生不息,贼也生生不息。

看场子属于一好百好,一丑百丑,只要东西不丢失,哪怕你在睡觉,你都是尽职尽责的;东西丢了,就是你一夜不睡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成立,所以看场子是看你幸运还是倒霉——你在明处,贼在暗处,总有空当的时间。看场子其实也就是一把鎖,锁君子不锁小人。

安全与环境非常密切,环境好了,省心放心,很少丢失,丢失也是个别现象,环境不好,丢失总是不能避免。偏远地区比内地好,山区比平原好,乡村比城市、城乡结合处好。施工也是这样,偏远山区大都顺利,而城市阻工非常厉害。

2010年在广西玉林工地,东西丢在大门外都无人问津,看场子和其他民工一样呼呼大睡,一夜都不起床,真的来了盗贼,偷东西就像拿自家的一样。民风淳朴得似乎没有一点私心杂念,没发生过一次阻工,也没有丢失过一样东西。当地一家村民太疏忽了,放牛把牛拴地里一天不管不问,夜里竟然也没牵回家,第二天才猛然想起来,慌忙去寻,牛还在原地方悠然自得呢,这样的事情在内地无疑是天方夜谭。

最糟糕的是在郑州工地,工程机械电瓶、柴油屡次被盗。工地养的那条狗聪明机灵,也是见过世面的,跟着工地走南闯北,靠得住,深得看场子的喜爱,他们是伙伴儿,是战友。谁也没想到,这个工地是他们的诀别之地,这条狗被“闹狗蛋”毒死了。有人看到了毒狗的整个过程,盗贼开车而来,投毒之后并不逃遁,在旁边摇下车窗看着狗死掉之后才放心地扬长而去。当天晚上,柴油就被一盗而空。

一次看场子听到动静还没来得及起床,有人就闯入了帐篷,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他眼前明晃晃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床头摸索着找手机,手机被夺掉扔到了外面,事后找了半天才找到,另有人在外面用抽油机把机械里的柴油都抽光了,然后不慌不忙离去。那天晚上才加的油,每个机械油箱都满满的。心理素质不足够强大,没有人敢这样嚣张,第二天晚上那伙儿盗油贼又来了,用同样的手段,机械油箱又是满满的。看场子是老板的亲舅,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要回家,这场子实在没法看了。

阻工就像魔咒,什么办法都不好使。工程本就是半路上捡来的,原来的施工队进场大半年一点都没进展,实在熬不下去才黯然退场,我们的老板那年一直在寻活儿,没一点眉目,进场极其不安,害怕步人后尘,接手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壮色彩。

世界就这样的简单,也就这样复杂;就这样美好,也这样丑恶。

在电缆还没放之前挺自在的,十二盘铜线电缆盘在一起,地点固定,白天我一个人,夜里还有一个民工,没耽误睡觉。放好了几栋楼房的室内电缆,民工就去那里看了,随着放好的电缆增多,看电缆的人也增多,整个小区室内放完后,最后增加到了五个人。

我到工地不久就了解到了情况,这个工地上的东西经常丢失。我所在的电力施工队承包的是高压,俗称大电,低压另外承包,线路都装好了,好几栋楼房里的电线都被盗了。这个小区半封闭半开放——东面、南面有围挡,有看大门的,围挡后来被开了几个口子,再也没有补上。西面毗邻道路,北面是村庄,围挡都是断续的,已经失去了防护作用,自由出入的地方很多;我隐约地感觉到,在这个工地上没有好日子了。

果然不久,起初的安全证明只是一种侥幸,当被告知有一栋楼房里的电缆已经被盗,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两个带班的发生了争执,一个埋怨说晚上的看守人员太少,至少要八个人,要求看场子都要专职,白天不能干活儿——白天干活儿夜里看场子都是糊弄人的,另一个说都成了专职看场子的,还干活儿不干活儿?

在没有发生被盗之前,我只负责看电缆盘上的电缆,蹲点,其他看守人员其实也都还是蹲点,巡逻次数较少。被盗之后,我也被增配到巡逻之列。负责人再次强调夜里不能睡觉,必须要巡逻,给每人配置了一把新电筒。

相对而言,室内还是有一定的安全系数,用钢筋焊的临时门都是锁着的,钥匙在看楼房人的那里,干活儿去取,干完活儿再锁上。我所负责的范围的一个变电箱的基础里面放了几根电缆,盘了很长,没有任何防范措施;这个地点成了我的重点,也是我的一个心病,其它地方可以忽视,这个地方不可以,每次都要亲眼目睹电缆还在那里,我悬着的心才会尘埃落定。

夜里十点到凌晨四点是非常时间段,这期间我不间断地巡逻。后半夜的温度越来越凉爽,睡意也越来越浓,瞌睡得頭都要掉下来,脱离床的那一刻,真的需要决绝的勇气。

和我一起看场子的民工人称老张。

来的时候,带班的就告诉他,不用干活儿,专职看场子;老张说不,说他的孩子还没有结婚,没房子,日子就像是牛鞭子,不停地抽打。他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参加工作没几年,还跳槽一次,穷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儿子知道他老子有多大的能耐,对老张说房子不用他操心,婚事不用他操心,将来只要把婚宴钱解决了都行,婚宴钱能回收呀。老张说这是儿子宽他的心而已,哪敢真的懈怠,看场子一天100元,干活一天150元,夜里加班看场子20元,总的170元。完全理解,带班的默许了。

晚上我们两个就睡在电缆的旁边,找到各自最佳的视角位置,一抬头整个情况就一目了然。

我睡在从家里带来的单人竹床上,怕常年睡在地上受潮,我的右腿膝盖已经不适,用不上劲儿;其实很多民工不愿看场子,若在楼盘的地下室,有的民工断然拒绝。就地取材,老张寻来一张三合板,有地方开胶了,有地方破烂了,失去了原来的硬性,真正的废品。睡觉的地方坑坑洼洼,也是路,夜里总有车辆出入,噪音和扬尘不是我所担忧的,这种担忧说不出口,说出来就是诅咒,司机可要睁大眼睛呀。紧挨着就是丰茂的拉拉秧,葳蕤的草丛,这是各种虫子和蚊子生活的天堂。我在我的床旁边点了蚊香,蚊香若是会说话,一定会说: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傻的傻蛋了,也没有什么浪费比这更浪费的了。

我反正没有踏实地熟睡过,风吹草动都知道,不停噌噌地抓挠,这样挺好,看场子本来就不能睡觉的。夜里我和老张躺在各自的床上漫无边际地说着话,断断续续的,说着说着老张就没了应声。我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睡,想怎样睡就怎样睡,早上是夏天睡觉的最好时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晚上回来我躺在床上多时了。

老张过了天命之年,头发细软、稀疏、微卷,贴在头上,岁月的沧桑爬满了脸庞,笑起来如佛。老张的方言重,他说话我总是要追问。我邋遢,他比我更邋遢,衣服几天都不换洗,他的被单子很旧很脏。虽然是脏活儿,民工都衣帽整齐,他却常常袒胸露乳,灰头灰脑。老张走路慢腾腾的,听脚步声就能听出他来。

老张的脾气真好,换换人就会吵一架,或打一架,我是旁观者就非常愤慨,同是民工,你凭什么对别人指手画脚,那样凶——那天老张给另一个民工打下手,那人焊地铁线,用的是汽油电焊机,他让老张去加油门,老张找不着,那人声色俱厉,训斥他比训斥一个孩子都凶狠;受到训斥的老张更加紧张,手忙脚乱,似乎被吓傻了,围着电焊机转了一圈,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就是找不到油门,那人不依不饶,恶语刀子一样锋利:连油门都找不到还干啥活儿,笨死了!其实,电焊机离他很近,就几步的距离,他完全可以自己走过来把油门加上。老张一句话都没争辩,只是不高兴,等一会那人喊他抬东西,他没有一点撒气的迹象。

一个星期之后,老张不得不专职看场子。

装电表箱用电钻打膨胀螺丝眼儿,没穿透电表箱之前很滑,电钻很难掌控,他没有掌控好,他的手被甩在电表箱上的铁沿上,无名指被撕裂了,指甲也被挤掉了,伤口缝了四针。十指连心,我的手指头曾经在关车门时被夹住,随即被打开,我还是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恶心,蹲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那天老张回来得很晚,半夜了,他把他的手伸过来给我看,夜色朦胧,白色的医用纱布还是那样触目惊心。

闲谈时老张说这根本不是事,他敞开他的身体给我讲述他的伤痕累累。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他的上嘴唇左侧有一道明显上下走向的伤疤,冬天的一个早上他骑着摩托车赶往工地,一条道路被挖开,等他看到警示标识已经刹不住了车,摩托车飞了过去,他重重摔在地上,磕掉了两个门牙,胳膊骨折,嘴唇撕裂。他又把左手的大拇指伸过来看,大拇指手肚是瘪的,一道伤疤竖着贯穿整个手肚,这是他做木工时被电刨子划开的,骨头和筋络伤害严重,指头成了一种摆设。

老张骂有的医生没有医德,只管昧着良心挣钱,本来一般的处理就可以了,他卻吓唬说,什么破伤风啊感染啊。消炎可以呀,吃药就可以了,却要输液,输液也可以呀,每次都是几瓶子,太小题大做了,第一天就花了三百多。医生让他每天都去输液,他隔天去,拆线时老张换了一家卫生所,他说能省一毛是一毛。

老张手指伤了之后总带班的说,要是我当初就坚决不能让你干活儿,这么大岁数了,还有精力吗,晚上睡觉,看不好场子,不睡觉,白天你能受得了吗。老张唯唯诺诺,把他的苦衷又表达了一番;总带班的没有一点动摇:人是围着地球转的,不是地球围着你转的!我原以为一向温顺的老张这次一定无话可说,没想到他慢腾腾地说了一句:好,我考虑考虑。看得出,老张还是不甘心。

老张拆了线之后回来说,再休息几天,白天还干活儿。

又是一个“哑巴天”——没风,晴天烈日,气温高。云朵似乎也惧怕热,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蛛丝马迹都不留,天空洁净得只剩下穷目不可测的眩晕,工地上没有一棵树,阳光畅通无阻,一撸到底。一年四季的阳光,三个季节都讨人喜欢:春光明媚,演绎着一场盛大的诗情画意,秋光清澈,弥散着深邃、恬淡、安然的韵味,冬天阳光柔软、亲切、温暖,只要它一出门,没有谁不想不敞开心扉来拥抱它。夏天除外,它粗野、狂妄、狭隘,名副其实的讨人嫌。

和往常一样,每天我都要在工地上溜达一圈,看看整个小区的动态,俨然是这里的总负责。路面硬化继续。东边小山包似的土堆基本拉完了。门前斜对面的楼房正在第二层模板搭建,钢管林立。西边的楼房我来时就封了顶,正在砌墙。北边的物业楼才开始开挖。做散水的正在用一个人就能操作的小型夯机扑扑腾腾地夯击土层。我们的电力施工队选择好了电缆牵引车的位置,一人正在抡大锤砸车前的三角铁,半截进了地里,放电缆需要很大的劲儿,用来固定牵引车。铺道牙是个细致活儿,整个过程都是人工,看上去一溜线儿。

工地上的女人就像黎明前的星辰,稀拉得寻不到一颗,却能点亮眼睛,很容易把她们识别出来。最前的楼房前,两个女人正在整理拆下的模板,拿着锤子和钳子,敲敲打打,把钉子拔掉,然后把同一样的规格码放整齐。她们穿戴整齐,还系着同一样拖到脚跟的围裙,厚布料,耐污的暗红色,这样的打扮无疑是量身打造的火炉。砌污水井用不了那么多人,两个人,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夫唱妇随,他们骑着电动车一起来一起去;男的掂瓦刀,女的搬砖、上灰料。砌电缆沟的队伍里的女工最忙碌了,一个人负责给几个男民工供料。年龄最大的是一位老妪,头发花白,微驼,她应该也子孙绕膝了。

不要夸大渲染她们的辛苦,她们只是辅助角色,然意识作怪,似乎她们不应该从事这样的行业,就如男人不应该纺线织棉,孩子们不应该喝酒吸烟,谈情说爱一样,或许这就是生活,她们也曾是少女、美丽过、也曾有过梦想,若干年前她们自己也都无法预料现在的这个样子,无法容忍这个样子。

我也不能逃脱这种反差,把我大半生的人生轨迹描述出来,我就是无数的我,都无法和书生意气的我等同起来,现在的我,就是一个看场子的民工,看场子无疑把一个人囚禁了起来,把人生的激情都磨损殆尽,人人都漠视大街上的保安一样漠视我,但又多么适合我,我可以拥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写一些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屁都不屁的文字。

生活的意义有谁能够说得清楚。

这天上午,一辆砖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在了我看场子的左侧,当我看到它,砖摞子已经码了很高了。卸车是一男一女,女人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有些不伦不类,打扮和此时的身份极其不协调——蓝色的拖鞋,白色的短裤头,上身是黑色的休闲服,没有袖子,非常宽松,低头的一瞬间视野能更深入,下面半吊着,腰部成了一扎宽的洁白“玉带”,肚脐是一种很漂亮,很有诱惑力的装饰。女人清瘦,身材偏矮,这样时尚的女人属于小家碧玉型的,在步行街、公园里,或者室内见到才合适。头上的风格截然相反,一下子把她整个形象颠覆了,头上耷拉着浅白色的手巾,在脑后打了结,活脱脱是岁月深处的一个老农,这绝对不是作秀,一来防灰尘,二来擦汗。

女人比男人干活多,卸车是左右一半一半卸的,卸了一半车调了头,继续卸,这时候卸车最不方便,女人站在地下,车上的砖头又非常高,女人极力地踮着脚尖,向上伸着胳膊勉强地夹住砖,速度慢了很多,男人钻进驾驶室里看手机,等女人把砖摞子码到了不弯腰的高度,男人才接着干。

显然,女人从事这样的职业很长时间了,动作娴熟,快捷,弓着腰,一转身,砖夹子就夹起一摞子砖头,再转身,就把砖头准确地放到了该放的位置上,发出轻轻的、干脆利落的“咵”的响声。两个人好像在比赛,眼里只有砖头,男人一下,女人也不落一下,“咵咵”响声连续不断,富有节奏和质感。

晚上很少人住在小区里,留下来的因为白天的劳累吃了晚饭也早早休息了,小区安静了下来,空旷寥寞。飘渺的灯光把夜晚渲染得扑朔迷离,树木、楼房、远山亦真亦幻,一个人独自呆在这样的环境里,恍惚和世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存在是多余的。

一天傍晚,我突然听到了嗒嗒的破碎声,我寻声而去:幼儿园楼房的地基已经开挖出来,有人在破桩头。

干什么都有窍门儿,都不是想当然,民工凭靠的也不仅仅是力气,施工现场所碰到的问题无奇不有,太多太多问题的棘手程度无法想象,解决掉的,从来都是民工自己。看人家破桩头多简单,这儿戳一下,哪儿捣鼓一阵子,似乎并没费多大的劲儿,要是没干过,给你多少钱你也不敢接这活儿——你根本破不掉呀。有人一天能破几个,有人一天破一个,区别就这样直观,事实就这样打击一个人的自信和狂妄。我见过很多破桩头的,什么样的水准都见过,破大桥桩头的都牛着呢,业务遍及全国各地,大楼的桩头都是小桩头,“小活儿”,破一个大桥桩头几百块,破一个大楼桩头几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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