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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你的盖头来[中篇小说]

2020-07-07于昊燕

边疆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果儿司徒慕容

于昊燕

1

大理在很多人心中是一个梦幻式的存在。

段皇爷,一阳指,六脉神剑,蝴蝶泉,五朵金花,都是暗蓝夜幕下绽放的烟花,每道火焰尽情燃烧,扯着长长的光影,赤红,冰蓝,荧绿,鲜黄,艳丽无比。烟花有时候也做梦,梦见自己是天边的极光。

大理人却习以为常,有位本土名士淡淡说,无非就是一山一水一民族而已,所谓山,不过是连绵巍峨的苍山;所谓水,不过是清澈碧蓝的洱海;所谓民族,不过是勤劳好客美丽善良的白族。

张先生总结说,有一种炫耀的高段位叫低调,有一种骄傲的高境界叫谦虚。

张先生的水云阁在大理古城城墙边某条颇有几分姿色的巷子里,不过,古城所有的巷子都各有风情,或阔朗或幽微,或妖娆或朴雅,或民族风或文艺范儿,好像路人各自不同的脸。

水云阁的门脸是酒吧,卖啤酒红酒二锅头XO,也卖玫瑰茶水果茶珍珠奶茶普洱茶,阔朗的一大间,交错摆放烟熏木桌椅与铺红花绿叶布垫的沙发,墙上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写满留言、吐槽或者诗歌。有人写“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也有人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一个秘制,一个微辣!”楼上与后院有二十个房间做客栈,一模一样的松木板壁、根雕挂灯、青花瓷洗漱盆与雕花窗棂,不同的是门楣上的房名,“天龙八部”“半生缘”“红楼梦”“阿凡达”“速度与激情”……种种不一,雅俗混搭,却偏偏备受游客追捧,在各种旅行网站与视频为主的APP 上传成“热门”,厕所也挂了一块古色古香的松木牌子“五谷轮回之所”。

张先生是个普通中年男人。讲普通话,音调不高不低,音质不好不坏,音速不急不缓;外貌普通,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五官不俊不丑,头发不长不短半黑半白,神情不悲不喜。

客人亲昵称呼张先生为“老张”“张哥”“张总”“张董”,张先生并不领情,甚至还会隐隐不悦,一本正经送递上自己的名片:“叫我名字就可以”,烟灰底色瓦红字体,印了张先生的大名与水云阁的地址,名片背面一叶扁舟,几泓碧波。

“嗷!”

“嗬!”

“哇!”

“哦呀!”

“我去!”

旅客看了名片往往会发出上述感叹。

然后,赞一声:“张舟子,这个名字好!有意境!”

张先生不说话,啜一口琥珀色醇厚透亮的普洱茶,嘴角微微上扬。

普通的张先生有一个不普通的名字,令客栈小老板的庸常身份瞬间熠熠生辉,不知不觉转化成了内蕴厚重的张先生。

面对五湖四海四面八方的旅人,张先生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宽广八卦视域,他熟悉东北雪乡地道的猪肉炖粉条,也知道苏州小镇奇人炒的一手好碧螺春一两茶换一辆汽车的佳话,甚至通晓渤海湾某小城大桥下面的虾酱最为鲜美。虾酱是一种比榴莲更小众而奇特的食品,小虾加盐发酵成黏稠的一盆,爱之者觉浓香逼人,恨之者则掩鼻而走。一位来自某小城的游客与张先生陡增大理遇知己之感,回去立马给张先生寄来两罐腥醇味正的大桥牌虾酱。那段日子,水云阁厨房里会隐约飘出股奇异的咸鲜甜腥臭杂陈味道,见多识广的邻人——在酒吧门口卖青菜与手抄诗集的诗人南山信誓旦旦说这是来自巴厘岛最刻骨铭心的爱情蛊药味道。南山去过很多地方,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吃过很多地方的盐,爱过各种年龄的女人,有人来买一把青菜,南山便赠一本诗集;有人来买一本诗集,南山便赠一把青菜。南山说:“煮菜论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怀有好奇之心的男人问张先生怎样才能在古城里找到艳遇,张先生悠然回答:“开法拉利跑车,扛大炮筒镜头,在酒吧一个人喝八二年的拉菲。您现在要不要开一瓶?。”

张先生的机智不止于此。水云阁接待过一对澳洲的艺术家夫妇,画家丈夫与舞蹈家妻子,一静一动,完美的夫妻组合。艺术家夫妇想到洱海边原汁原味的白族村落住一段时间,张先生几个电话就找到了洱海边一个古老朴素开满鲜花的院子。艺术家夫妇又说希望离蔚蓝水面更近一点,可是在近海处建房并不环保。张先生灵感如闪电,建议他们支个蒙古包,并且在一周内从呼伦贝尔大草原快递来一顶像羊群那么温暖那么厚实的蒙古包,白云一样四处移动的蒙古包成了洱海边村庄里一道著名风景。画画的男人与跳舞的女人用磕巴的中文说蒙古包是一个美丽传说,传说里张先生是热情智慧的天使。

水云阁所有客人中,只有果儿逆向思维,挑起好看的细眉问:“张舟子?谁给你起的名字呀?”

果儿是吴侬软语,声音里有米酒的甜、糯、发酵的诱惑。

张先生淡淡说:“我自己。”

果儿问:“你为什么改名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打破原设计好的剧情轨道,仓促之中,张先生只有如实回答:“我不喜欢原来的名字。”

果儿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你原来的名字不好听么?叫张富贵还是张发财?”染成酒红与翠绿相间的长卷发,包裹着果儿下颌尖尖的瓜子脸,活脱一只狐狸的模样。

张先生矜持一笑,这个问题是张先生的禁忌,二十年来未曾有人提及。

张先生在无法回答问题的时候从来不会狡辩或者气急败坏,中年男人的矜持是一道华丽的屏障,让尴尬瞬间转化成优雅从容。

张先生看着窗外,风刷刷吹过去,银杏叶落一地,灌木丛里的小野果也掉下来,像红豆,醒目地洒在满地金色小扇子上。张先生希望转回头来的时候,果儿可以突然跳出来,像那天一样,俏皮地问他原来的名字。

那天早晨,阳光一如既往明媚,张先生目送果儿一步一步走出酒吧,酒吧内外的光线差把果儿跨出门的一刻做成了剪影,灰暗与明亮的交界中,果儿象安徒生笔下的小人鱼,挺拔、妖娆、轻盈地走着,跳着刀尖上的舞步,虽然只有十几步,每一步都刻在了张先生的心上。

如果果儿可以重新来到他面前,他可以毫不犹豫说出自己原来的名字。

很多次,张先生忍不住这样想。一千多年前,崔护重回都城南庄,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可惜,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2

张太太自称更年期女人,潜台词是“我更年期我怕谁!”

下雨天大风天,张太太裹着黑色披肩坐在店里算账,大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生气的猫头鹰,来酒吧唱歌的乐手背后偷偷叫她老巫婆,因为她总是凶巴巴地数着他们喝过的酒瓶。更年期的张太太看诸多事不顺眼,比如酒保绊倒啤酒瓶、厨师放多了几粒盐。所幸,为了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她日常不怎么呆在店里。张太太喜欢爬山,与一群年轻红男绿女去洗马潭看雪,和周边村子的妇女们去镇上赶街,提着质朴的箩筐或粗憨的泡菜罐回来,回味街市上拥挤呼喊的热情与欢乐。张先生看了电影《我的早更女友》后说张太太不是“早更”也不是“晚更”是“随心更”,对张太太而言,更年期和临时工的作用差不多,随时上岗,随时背锅。

司徒雷锋对张太太说:“您的气质真美,我好喜欢。”

司徒雷锋是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年轻洋鬼子,乱蓬蓬的棕灰色长发,深褐色的凹眼睛,一根胡萝卜似的红鼻子,一嘴毛茸茸的大胡子,汉语说的很溜,不抬头看他的鬼子脸,绝对中西难辨。

张太太立刻把司徒雷锋的房费降到熟客价格。

司徒雷锋说:“您的心比圣母玛利亚还善良温柔。”

张太太相信司徒雷锋说的每一句话真心真意,所以房费又打了八折,并且顺手抹掉了零头。

司徒雷锋对张先生说:“您的名字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神秘与美好,我好喜欢。”

张先生还是一贯的气定神闲说:“谢谢。你的胡子很有个性,像马克思。”

司徒雷锋抗议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喜欢说我的胡子像马克思?马克思不是我的偶像,他只是德国的一个普通哲学家。中国的老子才是我的偶像,老子的《道德经》博大精深,我希望您说我的胡子像老子。”

张先生沉吟了一下,说:“你的胡子像李耳、达摩、虬髯公、程咬金、巨灵神以及大黑天神。”

司徒雷锋需要时间把这几位中国名人排个方阵,大家的耳朵终于可以安静片刻了。

司徒雷锋来中国5年了,司徒雷锋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他崇拜雷锋,因为雷锋是一个坚持做好事的人。司徒雷锋倔强地穿行于生活的围城之中。大理市有两个城区,“下关”与“大理”,“下关”是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区,“大理”则是青砖城墙环绕木楼不超过房檐上灰瓦缝隙里茅草摇摆的古城。司徒雷锋有时在下关城里的私立中学做外教挣钱,学校认为他的英语与汉语都不错,美国护照加上灿烂笑容,足可以打造成吸金无数的明星洋鬼子外教。可是,司徒雷锋却认为当英语老师很委屈自己,他自认为是艺术家,死心眼地想教美术课或者艺术鉴赏课;校方认为司徒雷锋没有艺术专业的毕业证书,且那些画谁都看不懂越看越眼晕,便抵死不肯让他教美术课或者艺术鉴赏课,司徒雷锋对此痛心疾首悲伤不已。最终的结果是,司徒雷锋没钱的时候就跑到下关城里教一个学期英语,领几个月薪水便辞职跑回古城画画。在古城的日子里,司徒雷锋喜欢住水云阁,他说水云阁有灵气,门口一条碧清小溪蜿蜒流过,溪中散落赭石色大小石头,溅起漩涡与水花,溪边是垂柳与银杏树,随着时光流逝季节轮回或柳色青青或满地黄叶。司徒雷锋从来不跟别人说,水云阁的楼梯间只是一般房间的五分之一价格,还凿出一扇木框小窗,窗外是白的墙壁与一株绽放玫红花朵的茶花树。

冬至,有个穿着红色绒衣染着一头金红色头发的女孩子来找司徒雷锋,站在院子里,尖声尖气喊着司徒雷锋的英文名字打电话:“Hello, Leighton,我是Lily,我在你的楼下呢,我来给你送汤圆。今天是冬至,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是要吃汤圆的,团团圆圆,甜甜蜜蜜。你不是热爱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吗,所以你一定要吃我送给你的汤圆。”

司徒雷锋拿着一条白面包从房间呼的冲出来。

然后,司徒雷锋捧着白面包,Lily 提着一盒汤圆,天空细雨绵绵,他们一直站在院子里聊天,司徒雷锋自始至终没有邀请女孩子进自己的房间。

雨越下越大,司徒雷锋与Lily 转移在门廊下,百无聊赖看着无人的院子。两棵桂树之间有根绳子,挂满男士袜子,红色、蓝色、紫色,破一个洞、两个洞、三个洞,万国国旗随风飘扬。桂树是月月桂,冬天也开着米粒大小的花,散发出汤圆馅的甜香味。大理的冬天就是这么温暖,即使苍山顶上已经白雪皑皑,山下柳树的叶子却不会完全落光,更有白玉兰与朱砂玉兰相映开放,阳光好的日子,穿着短袖T 恤也不觉凉。

Lily 问:“为什么没有人来收袜子?”

司徒雷锋说:“这是一个叫果儿的女孩子洗的袜子,她现在是个植物人。”

Lily 问:“那个果儿漂亮吗?”

司徒雷锋摇摇头:“不知道,她的妆太浓了,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他们继续站着,看袜子湿哒哒滴水,走廊的复古钟表咔咔哒哒走着,时间被凿成一个个虫洞。

司徒雷锋记得那个叫果儿的女孩,她曾经长时间住在这家客栈里,生活简单,每天洗袜子唱歌。

有一次,果儿特别认真地说:“我心中完美的爱人是一个唱着歌四处流浪的人。”

司徒雷锋深以为然,他想,唱着歌流浪是多么浪漫的事情。

常在酒吧里喝茶的卜教授却有些愕然,特别认真地问:“你喜欢收废品的男人?”

收废品的大叔每天蹬着三轮转遍古城,午后时间会经过水云阁,山寨手机大声放着“最炫民族风”,大叔时时兴奋跟唱,未见其人先闻其歌。

卜教授是来自帝都高校的语言学家,在大理做白语研究。卜教授和张先生很久以前在北京便是熟人,所以喝茶不要钱。卜教授得了什么好茶,也放在水云阁,和大家一起喝。

果儿倏然气恼,在大家的笑声里转身去水云阁院子里的水槽洗“绝地”乐队所有男人的袜子,揉出一大盆雪白的泡沫,好像浪花,从她的手指缝里钻来钻去。

Lily 打了一个喷嚏。

司徒雷锋说:“啊,你感冒了,你应该吃药休息了。”

Lily 说:“我回去了。”

司徒雷锋说:“谢谢你的汤圆,这是我最喜欢的面包。”

就这样,司徒雷锋用特价四元八角的白面包作为回礼彬彬有礼送走了叫Lily 的女孩子。

司徒雷锋把汤圆提到酒吧,他说如果张太太愿意,拜托张太太煮汤圆给大家吃。

张太太问:“你为什么不带这个女孩子到房间里去呢。”

司徒雷锋发出“咿西”的一声笑,说:“因为我是浪漫族的最后一个族人。”

张太太对张先生说:“我真喜欢这个司徒雷锋,能把穷怕了与被骗怕了说的这么高级清新。”

冬雨并不会阻拦泡吧人的脚步,倒因为壁炉里熊熊的热火,吸引了更多人喝酒取暖。这个夜晚,西域乐队在水云阁演出,有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儿在角落里点一杯柠檬水几瓶风花雪月啤酒,时不时眼神迷离地凝望主唱歌手,花痴癌晚期模样。大理的柠檬水用杏子样大小圆润的青柠檬,切开鲜榨、酸汁四溅,再加上冰水与蜂蜜,酸甜混溶散发着清新香味。水云阁客栈的每个房间里有一个水晶壶,也盛满淡绿色柠檬水,与现在的这杯水来自于同一棵柠檬树。

张太太恍惚起来,那个女孩的一颦一笑分明是果儿的模样。

果儿喜欢在乐队休息的间隙唱《柠檬树》。

当风吹得每棵树都想跳舞

记得昨天你穿蓝色衣服

你说对爱太专注 容易孤独

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

我爱上了云 爱上你

多么希望像你 自由来去

原来星期天容易思念

反复看部电影 一遍一遍

孤独的流着眼泪 回忆太美

爱多美丽 充满香气

只是在心里它总是酸溜溜地

我不懂我自己 越来越像 Lemon Tree

我一天一天更爱你

果儿声音清越。不过,人们更喜欢看她苹果一样年轻的脸和含苞待放的身材。她伴随着旋律曼妙摇摆,眼帘低垂不看任何人,唇边微微笑意,像西施在溪水温柔浣纱,她的手指细长,涂着夜光蓝指甲,每一个手势是一个开放地爱抚。酒吧里男人的眼睛肆意追逐着果儿,有的是淫荡的红色,有的是贪婪的绿色,有的是颓败的青色,有的是爱慕的白色,交织成霓虹闪烁的鱼网。果儿是一条彩色锦鲤,她对每个男人都情意绵绵,水草一样柔软妩媚缠绕过来,她要自投罗网,在还差几厘米、男人眼神迷乱口水涟涟的时候,果儿却巧妙翩然避开了,转瞬高傲冰冷目不斜视地回自己的座位。果儿走路时候长腿笔直,腰肢摇摆,裹着咖色风衣绕着栗色围巾,像湖畔一棵看着自己倒影的树。

张太太每次看着果儿尽情释放时就会在嘴角浮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而果儿,在酒吧里来了神情怯生生腰背僵直的女人的时候,这些女人差不多是平生第一次进酒吧“见识”一下,惊愕地或者不屑地看着果儿,把果儿定义为卖艺的 “狐狸精”,果儿的脸上就忍不住浮起满足的笑容。曾经,她也是这样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啊,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眼神空洞麻木地面对纷繁的单据账目和母亲那张充满怨气的寡妇脸。

张太太忍不住祈祷,希望喝着柠檬水的女孩抬起头来的时候是果儿。

女孩坐在角落里,低下头,黑直的长发,挡住了容颜。

乐队突然换了风格,欢快唱起了王洛宾的民

谣: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你的眉毛

你的眉毛细又长啊

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

你的眉毛细又长啊

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明又亮啊

好像那秋波一般样

你的眼睛明又亮啊

好像那秋波一般样

3

司徒雷锋在苍山上摔断了腿。

不是因为英勇救人,不是因为陶醉美景,不是在人群中多看了谁一眼,只是因为脚下滑了一下,掉进了山涧里,脚滑是因为鞋底没有花纹,鞋底没有花纹是因为鞋子太旧。

司徒雷锋疼的鼻子变成了蓝色胡萝卜,先被送进医院,又因为拿不出约两万元的住院治疗费用,正骨固定后开了几包草药,被几个扎小辫的洋哥们抬回了水云阁。

张先生问:“不住院?”

司徒雷锋咝咝哈哈抽着凉气,说:“张先生,我的钱只够正骨的。”

张先生问:“医院不让欠?中国人的绿色通道不对你们开?”

司徒雷锋说:“我要求出院的。我觉得住院是一种浪费,我可以忍着,等伤口慢慢好。”

张先生说:“我帮你找政府的外事部门吧,这事,能解决。”

司徒雷锋说:“张先生,拜托您不要去,是我自己摔伤的,我也没有买保险,和中国政府没有关系。”

司徒雷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脸灰若一堵墙。

司徒雷锋在听到骨头喀嚓一声断掉的时候,他确信那声音清脆嘹亮,仿佛一声枪响,结束了他身体里丛生的烦恼。

张先生体味到一种奇异的自尊与固执在里面,他再问什么问题也不过是乒乓球撞到墙上,蹦蹦跳跳弹回来。

张先生在酒吧里摸着下巴想了一个下午,不经意想起自己从北走到南悲欢离合的青春,死去的和活着的各奔前程的兄弟们,竟有些心酸唏嘘又有些热血奔流。张先生认为断了腿的司徒雷锋留在客栈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无论对司徒雷锋自己而言,还是对他这个酒吧客栈老板而言,都有无限危险可能性。

张先生看到的生活是一条危机四伏的河流,无论河面如何平静壮美,无论风吹稻花如何香两岸,随时都会有漩涡与洪流出现,把河堤与村庄房舍农田摧毁成烂泥一滩。在生活的波浪里,张先生自认是浪里白条,能够敏锐觉察到潜伏的漩涡,用诚挚而圆融的姿态去破解危险的魔咒。一个月前,张先生嗅到了慕容身上浮动着不清不明的危险气息,他从不会直接驱赶任何房客甚至不会催缴房费,他像个知己大哥一样,对慕容举重若轻回顾自己的艰苦奋斗史,从北走到南,从黑走到白,关键细节不动声色地夸张出血雨腥风的效果,于是,慕容在果儿走出酒吧的那个早晨以最快的速度结清所有账目,办理了退房手续,离开了大理古城。

针对司徒雷锋,解决危险的方式也有很多。最粗暴的方式,直截了当让司徒雷锋另寻住处,然后眼不见心不烦;也可以转嫁责任,天不亮的时候把司徒雷锋抬到市政府门口,然后悄悄溜走;又或者抓住商机,张先生借南山诗人拉菜的板车拉着司徒雷锋到闹市区,挂张牌子:“美国鬼子跌伤腿,请给点救援”,然后回来五五分成。这些办法统统简单有效容易操作。不过,这些方法最终没有实施,原因不仅是司徒雷锋的尊严张太太的心软张先生的面子,还有那些刻在张先生心上挥之不去的刀尖上的舞步。

看看司徒雷锋比雪地还干净的钱包,普通的张先生想出一个不普通的办法:给美国在成都的领事馆打电话,让司徒雷锋亲爱的祖国母亲来帮助他。

张太太的大眼睛盯着他问:“你知道领事馆的大门在什么方向吗?”

张先生不理张太太的揶揄,手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大体意思是:我是云南大理古城一家客栈的老板,一位住在我客栈的贵国公民于苍山发生个人事故,导致左腿严重骨折,因经济困难无法住院治疗,急需贵馆救助,为证明事情的真实性,张先生附上了司徒雷锋的个人真实信息、病历与水云阁的营业执照号与自己的身份证号。

张先生让店里打工的大理大学的学生小菜头翻译情况说明,负责和领事馆沟通。小菜头是个大三的学生,男孩儿,姓蔡,高瘦似竹干,在酒吧打工的公开目是挣生活费,夹带私货的目的是和老外练习口语。接到这个任务,小菜头感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兴致勃勃准备材料,简直有些兴高采烈了。张先生反复叮咛一定要用敬语,陈述情况要清楚明了,并且郑重表示可以随时传真护照、病历以及他们想要的其他所有材料。张先生督促着小菜头对着自己呜哩哇啦练习了几遍,虽然听不明白,觉得小菜头表达愈发流畅而铿锵有力,遂让小菜头拿着自己的手机到楼上那间最安静的客房去给领事馆工作人员打电话,省得信号不好、环境嘈杂,影响了外事沟通。

过了一会儿,小菜头咚咚咚跑下来说:电话打通了,领事馆那边回复的很明确,腿断了不管,腿没了可以管。

张先生登时有点惊诧,让小菜头再把电话打过去,即时翻译他的话。

张先生问:“腿断了为什么不管?”

领事馆回复说这种事情太多了,管不过来。

张先生说:“我是一家客栈的老板,我就想问问你们,你们美利坚合众国不是自称最民主最人道的国家吗?你们的公民在苍山上摔断了腿无钱医治,你们怎么不人道主义救助啊?你们不是经常攻击别的国家没有人权吗?那你们美利坚合众国倒是做个榜样呀。”

领事馆回复说他们考虑一下。

张先生感觉自己是外交部发言人附体,意气风发,英气逼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突然就回到了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年轻时代,他准备像乔冠华在联合国那样极有标志性的大笑一下。

小菜头说:“张先生,你这样一顿怼倒是挺解气,可是,人家领事馆生气了不管司徒雷锋了怎么办?”

张先生把仰天大笑生生咽下去,喝一口茶,慢悠悠说:“他们本来就不打算管,先怼一顿出出气再说。”

第二天,领事馆来了电话,说:“尊敬的张先生您好,谢谢您对我国公民的无私帮助。我们可以为Leighton 提供一笔救助费用也可以提供专项医疗救助,甚至可以视情况申请直升机救援,但是需要Leighton 本人亲自提出申请,并且,所产生的费用必须在Leighton 痊愈后由本人或者直系亲属来归还。如果Leighton 同意上述条件,请他拨打我们的电话办理相关手续。”

张先生觉得资本主义国家收入高,司徒雷锋的家人还这笔费用应该没有问题,很高兴地把领事馆的答复讲给司徒雷锋听。

没想到,司徒雷锋一口拒绝了救助。

司徒雷锋说:“我思念我的家乡,那里有高大的棕榈树和温热的风。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很穷,我们还不起这笔钱。如果不还钱,我们会拿不到救济金。所以,我不要这份救助。谢谢您,张先生。”

张先生愣了个怔,问:“那你的腿怎么办?”

司徒雷锋说:“我想,它可以慢慢长好的。我是浪漫族的最后一个族人,我很坚强。”说完,司徒雷锋咬着牙闭上眼睛,脸色愈发灰白暗淡。

疼痛是一种安慰剂,至少,此时对司徒雷锋来说是这样的。疼痛占据了他的内心与身体,每一条神经,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煎熬在疼痛的洗礼中。伤口是火烧火燎的痛,肌肉是暴打后的酸涩的痛,皮肤是千万根针刺戳的痛,头是要被锯开的分裂的痛,呼吸热辣辣的,在额头上凝成一层细密的水珠。

一个月前,司徒雷锋在酒吧的路边看着果儿颓然倒下,鲜血瞬间浸透果儿白色的阔腿裤,像风中红色的三角梅,肆意翻飞。司徒雷锋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包裹着、浸泡着果儿,在路人的惊呼中,血液畅快蔓延,汇成四通八达的潺潺溪流。司徒雷锋一动不动地站着,全然听不到路人们拨打120、110 的嘈杂声音,他的脑袋里翻腾着之前的傍晚,他坐在窗后发呆,房间里光线暗淡,外面的人看不清屋内是否有人,他喜欢这样暧昧环绕的傍晚。透过小窗口,司徒雷锋看到果儿跑到墙边,后面追来的男人卡着她纤细的脖子让她不能乱动,把几片药塞进她嘴里。果儿靠着墙吞着药,伸长的脖子,像集市上农民笼子里提的鹅。那个男人英俊而邪恶,好像德古拉伯爵,分不清是胁迫还是亲昵,抱着果儿,果儿双手搂着男人的腰,涂着烟熏妆的眼睛却越过男人的肩膀,直视着司徒雷锋的窗口,并没有求救。司徒雷锋拉上窗帘,他不喜欢多管闲事,在梦幻般美丽的异乡,他只是个路人,拉上窗帘闭上眼睛,就能删除所有不美好。司徒雷锋突然洞悉了药片的秘密,罪恶如同陨石坠落,砸中了他。救护车拉走了果儿,遗留的泼墨般的血迹却魇住了司徒雷锋。此后,每个夜晚,时时无数把利剑刺进他的心脏,有个声音不断质问他,浪漫族人的勇敢哪里去了。

终于,苍山之神赐予的断骨之痛封印了万箭穿心,司徒雷锋在心里咂摸着“痛快”这个词语的含义,不由又一次佩服中国文化的精妙,痛到深处倒畅快淋漓。

张先生在酒吧里坐着想办法想了一个中午,张太太在一旁熬着草药,药香四溢。

张先生叹息一声:“美国人民也有屌丝!”

4

果儿的脸色和墙壁、床单、被罩一样苍白,她的头靠在枕头上,静默无声,仿佛墙壁的延伸。其实,果儿听得到护士来去的急速的脚步声和各种各样的对话,还能感受到一个女人干枯冷硬的手给她做腿部按摩,有些凉凉的液体一颗一颗滴在裸露的皮肤上,不太舒服。果儿想皱眉头,力量却完全被抽空,如同被剃光头发的参孙,软弱到连眉毛都无力牵引。

果儿最后的记忆止于水云阁门前,她在奔跑,她在跳舞,她在飞翔,身后是无穷无尽的红色,像小剧场里厚重的红色幕布。

张太太曾经讲过一个冷笑话:“我认识一个演员,他在戏没有演出之前,就到台前来向观众鞠躬谢幕。”

果儿问她:“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张太太说:“以免戏演完了再去谢幕,台下就没有观众了。”

张太太不太讲笑话,偶尔讲一个,会把人吓得半身不遂。

谢幕还是开始?卜教授说,哲学有三大终极命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童年的小手拿着精致的糖人画,嫦娥奔月,衣袂飘飘的女人,身边有只萌态可掬的小兔子,不小心跌倒在薄雪覆盖的地上,糖画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边缘处慢慢融化,记忆也随之千疮百孔。

母亲的红嫁衣收在衣柜的最里面,那么美,那么神秘。

母亲经常说:“我是个寡妇,带着拖油瓶,苦巴巴,这么多年。”

一个活了112 岁的人说:大人物的寡妇叫遗孀,小人物的遗孀叫寡妇。果儿的父亲是县中医院大夫,年轻、普通的小人物,所以,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寡妇的不幸不止于一次失去丈夫,而在于从此永陷无助的深渊无法找回与过去比肩的生活

果儿听到母亲和姨妈在絮絮说话。母亲和姨妈是一奶同胞,她们五官相似,气质身形却截然不同,母亲是一颗黄瘪的苦瓜,姨妈则是一枚圆白的香瓜,阵阵风吹过菜园的灌木丛。

母亲声音尖锐,压低了也有利器的坚硬,她一遍遍对姨妈说这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在果儿预产期前两个月,阳光刺眼的夏天正午,蝉死命叫,丈夫过马路的时候遇到了车祸。

姨妈声音清脆,她说,果儿未曾见过的父亲性格温和、气质儒雅,算得上美男子。最难得的是,果儿的父亲对妻子好,一心一意对妻子好,尤其妻子怀孕后,包揽所有家务,细致贴心地给妻子洗头洗脚。

母亲继续说,因为医院食堂的伙食物美价廉,丈夫每天中午都要从食堂打好饭菜给路对面纺织厂上班的母亲送饭,饭菜荤素搭配,还要削好一只苹果,苹果切成块,摆三只牙签。卡车把丈夫卷在车轮之下,拖拽了百余米后被逼停,丈夫面目全非,衣服都扯碎了,身体血肉模糊,红的血与黑的泥混在一起,手还紧紧抓着装满山药排骨汤的保温饭盒。

母亲说,不幸总会命中注定且接踵而至,果儿周岁时,工厂里优化组合,然后就没有了工作。

姨妈轻轻反驳,谁失业都不会让九十年代

初的大学生失业,明明就是那个中年丧妻的油腻厂长求欢不成挟私报复。

苏北 书法

果儿的灵魂钻出沉重的身体,在暗夜里,追溯着记忆的河流。

果儿记起来了,母亲换了几份临时工作皆不如意,又舍不得把果儿丢下去闯世界,最后落得在路边卖虾肉馄饨。馄饨味道一般,皮硬肉寡,也无馄饨西施的艳名,生意可以做下去全赖一份足斤足量的实诚、清爽干净与别人对孤儿寡母的体谅。也许是父亲太完美了,带走了母亲所有的快乐与温柔。母亲没有再婚,她对所有的车辆、男人都抱有莫可名状的警惕。自果儿记事起,母亲的脸上就没有笑容,面无表情地煮馄饨,收钱找钱,在沸腾的水蒸气后面,脸色干瘦惨白,整个人像一把枯骨,飘忽来去,果儿总是担心母亲会在下一刻成为一把粉末被风吹散。

母亲每天接送读小学的果儿,过马路的时候,母亲手里全是冷汗,紧紧扯着果儿的手腕,极快地向前冲,果儿觉得自己跑的像风筝一样飞起来。果儿上班后,母亲每天坚持把果儿衬衫最上端的纽扣系紧,口红擦掉,跟随果儿参加所有的聚会,用母狮一样的眼神审视每一个走近果儿的男人。果儿略有做得不好之处,母亲就祥林嫂一般碎碎念:“如果我那时没有怀孕就好了,你爸也不用来给我送饭,也就不会出事。你爸出事后,我真想随他而去,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必拼了命活下来。如果没有你,我就像别人一样去深圳了,我的专业在哪里最吃香了。”母亲的苛责源自对女儿未来可以幸福的期待,人生的悲哀在于,母亲不懂女儿,女儿也不懂母亲,深爱彼此却双双陷入找不到沟通的绝境。

一出生就背负着原罪,果儿对母亲唯命是从,果儿认为自己是毁了母亲生命的罪魁祸首。在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里,果儿战战兢兢走在母亲划好的田字格的简单世界里,是母亲粗暴提着线举手投足的木偶,在母亲的影子里走走停停。命运象一根看不见的线,熙熙攘攘的人群,眼波流转、手舞足蹈、悲欢离合,是谁在操控?

9月末,果儿为了庆祝自己的25 岁生日,偷偷跟着同学参加了一次小型音乐会,小小的叛逆与暂时的自由,令她满心欢喜。也就是在那次音乐会上,果儿认识了慕容,更准确地说,慕容选中了果儿。

慕容有深邃不见底的眼睛与酒心巧克力般迷人的声音,他是音乐会的焦点与中心,他唱歌的时候,女孩子们为之疯狂尖叫,拼命摇摆全身,如果能被慕容多看一眼,就会兴奋地全身发抖。在那么多花枝招展活泼明丽的女孩子中,慕容一眼选中了羞涩、单薄、穿着朴素白衬衫的果儿。

果儿的灵魂轻盈起来,在记忆长河的上空自由飞翔,这是多么美好的相遇。

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上帝将光与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于是有了白天和夜晚。

音乐会的整个晚上,慕容的目光始终关注着果儿,果儿低着头,马尾辫下洁白纤细的项颈被炙烤的滚烫。慕容请果儿喝酒,又温柔地照顾她不能喝多,他说:“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在外面尽量不喝别人给的饮料,否则被人迷昏扛走了就惨了。”慕容说他随着乐队公路巡演的日子里,见过太多倍受伤害的女孩子,他倍感心痛又无能为力,毕竟,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帮助一小部分人。

第二天,上帝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隔开。”上帝便造了空气,称它为天。

慕容与果儿无话不谈,微信里全是慕容发来的消息,从午夜的思念到清新的早安、午饭谆谆叮嘱、下午茶再发来一束鲜花。下班后,果儿走出银行大门,迎面而来的是慕容抱着大捧勿忘我,站在一辆星夜蓝的宝马摩托车前。慕容并不在意周围八卦或者艳羡的目光,径直走过来,对果儿说:我想接你下班,我想带你去看夕阳,我想闻你头发里的香味儿。

第三天,上帝说:“普天之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水和旱地便分开。上帝称旱地为大陆,称水聚集的地方叫海洋。

果儿疯狂寻找各种加班不能按时回家的理由,只为与慕容多待一分钟。慕容喜欢握着果儿的手,跟她说自己的童年和酗酒而懒惰的父亲,慕容说:“我的骨子里无助而自卑,我忘不了十岁时候的那个夜晚,父亲喝醉了酒,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我妈拉着我的手,跑出来,我们在干涸的河道里向前走。我问妈妈,我们去哪里。妈妈说,她想带着我到大城市去打工。”

果儿柔声问:“后来呢。”

慕容说:“我们母子在河道里走了大半夜,天气特别冷,哈一口气马上变成白色的雾,妈妈把她的围巾手套都给我,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后来看到河岸边有灯光,我们就过去敲门。幸好那户人家心肠好,他们收留了我们半夜,让我们睡在滚烫的火炕上。天亮后,我和妈妈才回家。”

慕容悲伤地看着果儿说:“妈妈没有带身份证,也不识字,我们只好回家。”

果儿一直认为慕容是高不可攀的偶像,原来慕容心里隐藏着如此悲痛的记忆,那些不幸的经历,让他们都咀嚼着生活的涩味。他们是雪天里两只小斑鸠,一个从北方飞来,一个从南方飞来,撞在一起,心意相通,抱团取暖。

第四天,上帝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管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普照全地。”于是上帝造就了太阳与月亮以及无数的星斗。

慕容说起在大田里弯腰插秧的妈妈,碧绿的无边的秧田,那根本不是诗人们的田园牧歌。毒辣的阳光,妈妈的汗水成串,慕容干上一两个小时就累得躺在秧田旁边的树下起不来了,而妈妈可以不直腰做一天,佝偻着,再背一筐猪草回家。慕容含着眼泪说:“妈妈真的是个伟大的女人,我将来要为她买一栋房子,让她住在城里,过好日子。”

果儿热烈地看着慕容,这是个多么忧伤、坚强、善良而又温暖的男人啊。

第五天,上帝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之物,要有雀鸟在地面天空中飞翔。”于是上帝创造出鱼类和鸟类让它们繁衍生存。

母亲终于因为果儿的早出晚归而歇斯底里,她一边用菜刀剁着肉馅,一边大声咒骂着果儿毁了自己的一生,恶毒的话语熟练无比,抑扬顿挫,韵味十足。果儿关上门,塞上耳机,看慕容在微信里发送来各种搞笑图片,忍不住倾诉自己被母亲管束的困境。

慕容说:“我好心疼你,你母亲不理解爱的内涵,真正的爱,无论亲情还是爱情,爱她就让她成为她自己。”

第六天,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于是,上帝造出了地上的生灵,使它们各自归入自己的类别。上帝又说:“我要照着我的形象和样式造人,派他们去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地上爬行的一切昆虫。”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

慕容在太湖的西山黄昏为果儿唱歌,这个有狮子鬃毛一样头发和潭水一样眼睛的男人的歌声是沙漠里温柔泛起的美酒泡沫,令长途跋涉快要渴死的旅人欲仙欲死。那个黄昏,他们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脱了鞋子,赤足打着水花。秋水里荡漾着刺激的凉意,令人躲避又吸引人忍不住一再尝试。慕容用手绢细心擦干果儿的脚丫儿,放在腹肌上取暖,又搂着果儿贴近他的胸膛,听有力的心跳,像打桩机,嘭踏嘭踏,慕容说他为果儿唱的歌如同他的心跳,真实而唯一。

第七天,天地万物已经造齐了,上帝歇息了,并给第六天赐福,圣化第六天为特别的日子,因为上帝是在第七天完成了创造并休息。于是星期日也成为人类休息的日子。

果儿鼓足勇气问:“你为什么喜欢我,那些女孩子都比我好。”

慕容笑的灿烂无比,他说:“因为你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的终结者。”

那一夜,果儿毫不犹豫脱掉银行的制服,丢掉有无数个母亲未接来电的手机卡,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跟着慕容的乐队来到了大理。

每个爱情故事的开始都是彩霞满天,公主与王子牵着手,亚当与夏娃拿着苹果,走向远方。

5

从前,有个王后千辛万苦生下了美丽的小公主。王后非常高兴,邀请了很多人与很多神仙来参加宴会,却忘记了邀请邪恶女巫卡拉波斯。女巫知道后不请自来,送给公主“会被纺织机的纺缍刺破手指而丧命”的诅咒,幸而紫丁香仙女缓解了女巫的毒咒,改为公主不会死掉,而是陷入沉睡,直到真心爱慕公主的人前来献上亲吻,公主才会醒过来。

果儿的舌头与声带依然沉睡,大脑却已醒来,努力拼接着记忆。记忆像果儿小时候玩过的拼图,撒了一地,五颜六色,各种形状,凌乱不堪。母亲喜欢给果儿买拼图,便宜,安静,可以玩好久。拼图的每一块都细小而相似,果儿很快就没有了耐心,她尝试着向母亲请求要一个布娃娃玩具屋这类更具体可触的玩具。母亲心情似乎不错,温柔说玩拼图是有技巧的,第一步先把拼图块按照颜色和特殊标记分类,在分类的过程中把边框(有一面是平的,两面平的是四个角)挑出来,开始拼边框;第二步找出颜色比较醒目或者带有特殊标记的一块,开始拼大而显眼的图案;第三步耐心完成剩余部分。依从母亲的教导,果儿把零碎的拼图逐渐摆放整齐。可是,在记忆拼图中,缺少了颜色鲜明的标志性的一块!刺目的一块空白!

她究竟丢失了什么?有心理学家说,忘记是一种保护机制,究竟是谁拿起一块橡皮擦去了果儿的记忆。

第十天。阴雨绵绵。

“果儿,你爱我吗?”

慕容喜欢在早晨满脸剃须泡沫的时候问果儿,果儿回答晚了,就要被涂一脸泡泡。果儿咯咯笑着,她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慕容,跟在慕容身后,一心一意做着早晨被亲吻唤醒的小女人。

“果儿,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慕容问,然后看一眼果儿送给他的登山表,郑重其事说:“我们在一起10 天了,可是我怎么觉得我们已经天长地久了呢!”

果儿一下子呆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瞬间,欢喜的心情,如阳光,似瀑布,倾洒下来。

“果儿,我要坏一下。”

慕容突然按住果儿,拍着各种姿势的裸照,他说他爱果儿的一切,她纤细的手,她白嫩的脚,她丰满的大腿,她光滑的脊背,她圆润的肚脐,无不妙不可言。慕容说,只要是真心相爱的,作什么事情都是被允许的。慕容的爱情是沼泽里的罂粟,热烈美丽狂放的毒药,为果儿带来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令她有了反叛的勇气,变成了一个狂野奔放的自由女神。

第十五天。蓝天白云。

酒吧里,慕容开始唱歌了,他说:“接下来,这首歌是我用心谱写的‘绝地之恋’,献给我心中的莉莉丝。”

慕容唱:“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哀愁深埋在我心头。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果儿坐在角落里,燃烧的双颊,比夏天还火热,喝一口风花雪月啤酒,爽凉的幸福,沁入心脾。

张太太说:“歌词真美!有才的男人真让女人难以拒绝!”

卜教授说:“歌词是民国才女石评梅写的《墓畔哀歌》。”

张太太问:“莉莉丝是谁?”

张先生说:“亚当的前妻。”

张太太问:“亚当是丧偶还是离婚?

卜教授说:“据一本佚名文献《本司拉的知识》记载,上帝在第六日造出了亚当,并捏了一些动物陪伴亚当。可是亚当并不满意,他恳求要一个相似的同伴。于是,上帝用泥土捏了一个女人,叫莉莉丝。莉莉丝与亚当是完全相同的材质!亚当与莉莉丝在伊甸园中生活,开始,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幸福而美满。有一天,亚当和莉莉丝因为夜晚某件不可描述事情的位置问题吵架了,莉莉丝说:‘我不可在下’,而亚当说‘我当在上,不可在你之下;你当在下,我在你之上’。莉莉丝认为自己和亚当同出一脉,并没有尊卑之分,而亚当并不同意莉莉丝的说法。整件事谈崩了,两个人开始争吵,莉莉丝离家出走游弋红海。亚当无计可施,只好求助于上帝,上帝派出三个天使去敦促她回头。但是,莉莉丝与撒旦结合了,拒绝了天使的劝告,并且与他们大斗法术,自此成为统治黑夜的魅魔。后来,上帝从亚当身体里取出肋骨做了一个女人,肋骨女人比莉莉丝温驯顺服的多,于是亚当重新有了一个妻子叫夏娃。不过,这是未经证实的,你姑妄听之就好。”

张太太突然问张先生:“你怎么知道莉莉丝是亚当的前妻?这可是很有学问的事!”

张先生说:“慕容每天晚上都要献一次莉莉丝,已经不少于5 个人问我谁是莉莉丝了。”

张太太这才气定神闲地评论:“亚当是个娘炮,上帝多管闲事。”

张先生矜持优雅风情万种万般无奈一笑。

第十八天。星光灿烂。

穿着嫩粉色皮衣的蜂腰肥臀女人走进水云阁,要了一杯碧螺春,开始点歌,她点歌的时候,无名指与小指高高翘起,形成一朵兰花的形状,无名指上的钻戒像一粒弹球,几欲脱手弹出。慕容唱一首歌,蜂腰肥臀女人送六打啤酒,慕容并无受宠若惊,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唱歌,冷漠地大方地把啤酒转送来听歌的人们,引来阵阵欢呼。

果儿在角落里无语,慕容一直在唱歌,专注地唱歌,直到壁炉里的火燃成灰烬,酒吧的人三三两两离去。蜂腰肥臀的女人显然不爱喝茶,她的绿茶丝毫未动,她与慕容手牵手离开了。

果儿趴在壁炉边的桌子上,泪水模糊,张太太抽出一张张纸巾,递给她。

第二十天。月光光。

月亮白冷的光照进窗棂,果儿躺在床上哭泣。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果儿机械地等待着,天亮了,天黑了,天又亮了,从焦灼到愤怒,从忧伤到无奈,从迷惘到麻木。

慕容回来了,看着果儿脸上的泪痕,他没有电视剧里劈腿男主的羞愧,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温柔地把果儿拥入怀中,而是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果儿愣了,慕容的冷漠如此陌生,与之前的热情完全判若两人。

想起了慕容公开的背叛,果儿感受到了被践踏的愤怒,一棵嫩绿的豆苗,被狂奔的犀牛踩过,折断在混合着牛粪味的泥巴里。果儿的心里塞满冰碴,她想大叫,想把手边的杯子镜框狠狠砸过去,可是她不会,母亲没有教会她怎么和别人打架,她只能嘴唇哆嗦地看着慕容。

慕容鄙夷地说:“你怎么如此庸俗!你懂什么叫爱吗?爱就是要成全对方。我只是和别人逢场作戏而已,你就闹得天翻地覆,你和那些没有文化的泼妇有什么区别?”

果儿听这些话并不入耳,又好像很有道理,至少慕容理直气壮极了,她不安起来,难道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慕容接着说:“你知道吗?你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你的原生家庭太不健康了,我一直在体谅你、宽容你,竭尽全力爱你,就是为了让你变正常。果儿,你真的太让我伤心了。”

果儿哭起来,她以为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揭开面纱,看到的却是慕容举着照妖镜,镜子里的自己自私狭隘丑陋,她竟从来不知道在这份感情里,慕容背负着如此多的责任,而她,只知道在慕容的宠溺中骄纵不已。

慕容的声音渐渐低沉:“果儿,我知道你让我多累吗?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要操碎了心,你什么都不懂,连做人的基本能力基本情感都没有。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爱上你这样一个废物来还债。我有时候真的太累了,我怕我承担不了这么多沉重,即使如此,我也舍不得转嫁给你,我只能去自己放松一下。”

果儿站在悬崖上,无路可走,山风呼啸,她在风中站不稳,快要坠落下去。

还好,慕容及时地伸出手,大度地抱抱她,说:“别哭了,我跟别人都是玩玩而已,我只爱你一个人。”

第三十天。风轻云淡。

慕容这几天总是到凌晨才回来,果儿并不问他去与谁逢场作戏去了。慕容说过,他喜欢安静的女人,男人是风筝,玩累了,自然会回来,懂事是果儿的风筝线,无人可以替代果儿在他心中的位置。这天晚上,慕容没有出门,一直守着果儿,果如他言,回来后对果儿的情感会更加浓烈,就像房间里弥漫着的现磨咖啡的浓郁香气。

慕容环抱她在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头发说:“果儿,这个世界是荷尔蒙的阴谋,男人满足性欲,女人满足虚荣,才子佳人是最俗套低级的人生交易。果儿,你懂我吗,我要活的真实,我只为爱而活。”

果儿脑袋里一片迷蒙,但是她还是低声说:“我懂。”

慕容吻着果儿的长发,他说:“果儿,我爱我的兄弟们,我和他们是一体的。你也要爱他们,你才能够爱我更深刻更完整。”

果儿似乎听得懂,也似乎听不懂,轻轻说:“我会对他们好,给他们洗衣服,做饭。”

慕容说:“我还希望你能够用你的一切爱他们,包括你的身体。”

果儿愣住,她不能确定慕容话语里的准确含义。

果儿说:“慕容,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只属于你。”她真的只爱他一个人,爱他到骨髓里,她的血液流动的时候都在温热地呼唤着慕容。

慕容推开她,不满地说:“果儿,你根本不爱我。你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你自私,你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一样庸俗,我对你太失望了。”

慕容说完,背对着果儿,静默的力量,如此可怕,果儿听到自己的心慌里慌张乱跳,她恨自己如此蠢笨、庸俗、自私,又让慕容生气。

果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把手臂搭在慕容胳膊上,她期待着慕容可以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拥抱她,至少要牵牵她的手,让她不要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没有了方向。

慕容没有任何动作,任何话语,只有不悦的呼吸,吸气——呼气——,一个气急败坏的风箱,煽动着不可知的火苗。

果儿的心跌进了黑暗的深井里,她害怕,她憎恶自己,她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她恨自己把这个难得的柔情蜜意的夜晚变得一团糟糕。慕容早就说过,她什么也不会,除了会让事情变得更坏。她是个多么笨拙而无能的人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气氛逐渐凝固成泥石流,果儿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感受到了灭顶之灾。

果儿怯怯说:“我错了。”微弱的声音在静默的房间里,像无主的玻璃弹球在空旷的操场上,渺小而尴尬。她在内心里紧张地恳求着各路神灵保佑她,不要让慕容再生气。

慕容过了一晌才慢慢说:“你知道怎么做才能改正你的错误吗?”

果儿急不可待表达决心:“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好吗?”

慕容转过身来,抱住果儿,温柔地说:“果儿啊,你这个笨熊熊、笨猫猫、笨狗狗,你怎么这么笨啊,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真的一辈子都不会搭理你这种庸俗的笨女人啊。”

果儿并不明白慕容什么意思,但是,她清楚一点,那就是听慕容的话,按照慕容的要求去做,这样,慕容才会更爱她,她的生命才会完整才会精彩。明白了这一点,果儿开心起来,甚至兴奋无比。

慕容奖励地亲着果儿,他的眼睛里含着湖水一样多的深情,果儿情愿溺死在这一泓湖水里以获永恒。尼采说:为了渴求没有什么比这个无限永恒的封闭的裁决更热情的东西,当你面对自己,面对你的人生,你将需要多大的仁慈啊。果儿听见有人在叫“果儿”!是谁?

6

有一个书生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忽然间听到墙头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墙上有一个美女的脸,朝他一笑就消失了,他心里很高兴。过了一天,一个老和尚来找他聊天,跟他说他这是碰上美女蛇了,这个是人头蛇身,能喊人的名字,只要答应了,过两天晚上她就会来吃人的肉。

果儿的眼睛睁不开,好像敷了一层厚厚的涂改液,果儿想撕开这坚韧的屏障,她要透亮一点清楚一点,可是,她无力伸展手脚,她是一只软绵绵毫无抵抗力的虫蛹,包裹在层层茧里,茧子不是白色的,而是红色,无边无际,没有缝隙。

果儿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听见护士的推车呼啦啦的推过来,好几个人的手抓着她,翻身,针刺进身体里,却没有痛感,果儿的灵魂又开始在记忆的河里四处游荡。

第六十天。云迷雾锁。

果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寂静无声,身边时不时有男人疲惫后沉睡的喘息。

乐队的贝斯手推门进来,他说:“果儿,你是我们的缪斯。”他吻着果儿的脖子,果儿嗅到了酒的味道和烟草的味道。贝斯手皮肤黝黑,胸口有靛蓝刺青,是女孩子的英文名字和一串阿拉伯数字,他说那是他最爱的女人的生日与分手的日子,他没有说他打断了那个叫晴的女人的两条肋骨。贝斯手叫她缪斯叫她雅典娜,他歪着嘴笑起来的样子真热情。

身边这个人并没有酒和烟草的味道,他结实的手臂搭在果儿的裸体上,有蓬勃的热气与迷迭香草的清鲜味儿,这是鼓手,一个年轻的十八岁男孩,他喜欢吻着果儿的耳垂喃喃说:“我爱你。”果儿头痛欲裂,她要问问鼓手她喝了多少酒。

身边这个人不是羞涩的鼓手,光头的吉他手说男人秃头是因为荷尔蒙分泌旺盛,因此秃头的男人才是真爷们。

果儿与乐队的每一个男人睡觉,在性的狂欢里体会奉献的崇高与对慕容爱的提纯。

果儿身边空荡荡的,她独自躺在床上,那张床很大很大,延展着无边的空虚与恐惧。她蜷缩着,像个被冷水浇透的刺猬,缩成一团,徒劳地把刺扎向暗黑的夜。

苏北 书法

第六十一天。阳光灿烂。

果儿开始讨厌厨房里飘出的各种美味,不时地恶心呕吐,在张太太的提醒下,果儿去医院做了血液检测,hcg 数值2000U/L。果儿拿着化验单,万般滋味泛上心头,客居他乡的酸涩、爱情的甜蜜、母性的欣喜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不安杂糅在一起。太阳暖暖照着,一粒金色种子埋在身体里,悄悄发芽,嫩嫩的叶尖在风和日丽里在绵绵细雨里在朝云晚霞里微微舒展。

果儿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忧伤与小心翼翼。果儿对肚子里那颗金色的种子无比珍惜,换上平底鞋,洗去浓妆,戒酒戒烟,走路都慢了下来,唯恐这颗小种子有些许不适。果儿对慕容也加倍依恋,更用心的照顾慕容的衣食住行,甚至时不时幻想着一家三口去看望母亲,让这份完整的幸福驱赶了母亲的愤怒与抑郁,让母亲享受天伦之乐。

慕容蓦然大怒,他责骂果儿愚蠢与不听话,不按时吃避孕药,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脑残的女人,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果儿猜测慕容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怀疑与鄙视,似乎在说:“野种!”

果儿小心解释:“孩子是你的,我跟别人都做了措施。”

慕容却愤怒大喊:“你卑鄙,你无耻,别用你的缺憾你的无能来绑架我的人生!”

果儿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怎么办才能不糟蹋了这么美好的感情与生活。

慕容摔门而去,果儿袭来一阵恶心,没有追出去,到床上昏睡了半天,梦见自己坐在糖果屋里,甜蜜的香味不断钻进鼻子里,身边摆满胖嘟嘟的酸奶泡芙、绚丽的星空奶黄包、细腻的芒果起司、惊艳的芋泥千层、铺满草莓的乳脂……果儿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着,她伸手去拿,却一下子醒了,她的胃饿得简直要把心肝都吞噬了。饥饿唤醒了果儿热烈而坚强的母性,她飞快冲到楼下,要了很多甜点,她要为了宝宝大吃一顿,然后就看看卡里还剩多少钱,也许还可以带着宝宝远走高飞。

慕容走过来,霸道地拿起勺子,一言不发喂着果儿,细心地每一勺中放一颗蓝莓,果儿内心的倔强瞬间融化了。

慕容说:“果儿,我太紧张了,所以吼了你。其实,我是太担心你。我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幸而上天眷顾,有你爱我,我不想任何人来分走你对我的爱。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依赖你,我不能想象没有了你会怎么样。”

果儿的眼泪掉下来。这么多天了,她终于得到了确认,慕容依然爱着她,而且,她是慕容唯一的爱。现在,天塌地陷洪水淹满一切也不怕了。

慕容揽着果儿的腰回到房间,在她耳边温柔又迫不及待地说:“果儿,你回答我,你爱我吗?”

果儿坚定地说:“我爱你。”

慕容不容置疑地说:“你把孩子打掉。我就更全心全意的爱你。”

果儿看着慕容,她的头要炸裂了,从炸裂的缝隙里生长出无数罂粟花,花的根系在她的脑浆搅动着。

慕容的神色渐渐冷下来,他说:“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你根本不爱我。”

果儿徒劳辩解着:“慕容,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慕容说:“爱应该是无私的,奉献的,全心全意想着对方的,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你总是伤我的心。”

果儿试图解释,潮水般的话语涌出来,塞满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如此笨拙,她就是一块垃圾,她惹了哪么多麻烦,她有什么资格开口呢。

慕容说:“你走吧,我爱错了人,爱了一个狠心的无情的女人。你走吧,你不爱我,你一点都不爱我,我不阻拦你寻找自己的幸福。”

果儿一身冰冷,拼命哭喊着:“不是的,不是的,我爱你,慕容。”

慕容冷笑着看着她:“你继续演戏吧。你忘记你刚才多么自私的拒绝我了吗?你不配谈爱。”

慕容站起来,潇洒地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果儿卑微地跪下去,她抱着慕容的腿,眼泪鼻涕堵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哭,嘴里含混不清地哀求,乱发纷纷。

慕容直直站着,手插在衣兜里,任凭这个女人在地上哭着,求着,嘴角浮着一丝自得与冰冷的嘲笑。

待果儿声音低下来,慕容才说:“我平生最恨勉强别人,所以,我不会勉强你。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孩子打掉,我会更加爱你,这一世,我只和你在一起。二是你自私到底,不听劝告,从此我们是陌生人,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看错了你。果儿,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说完,慕容用力抽出腿,向门口走去。果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抓住慕容的裤脚。她怕极了,她怕慕容走出门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肯原谅她,她可以没有一切,唯独不能没有慕容。慕容是她世界的门,慕容走了,她的世界就是个活死人墓。

慕容从衣兜里掏出两盒“米”字开头的药,丢在地上。

果儿捡起来,呆呆看着盒子,眼神迟缓,她也许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还有可能,来挽回些什么。

慕容弯下腰,对跌坐在地上的果儿,声音很轻地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拿着医院的证明和流产的胚胎来找我,我才会原谅你。如果你不肯做,我就把你的裸照和性爱视频发到网上,让你妈你亲戚你同学你朋友你同事看看你多么淫荡,你就是个婊子。”

慕容的声音冷的像冰水,兜头浇了果儿一身。果儿打着寒战,冷令人清醒。果儿发现自己不是莉莉丝,不是夏娃,不是才子佳人,连最低级的交易都算不上,她只是慕容追逐来的甘心情愿的猎物。这些天来,果儿逼着自己把慕容的所作所为理解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爱,用可怜的想象去美化残酷的事实,去忘记那些无法面对的事情。家乡的工作已经丢了,母亲也不知是否已经气死,朋友们多不赞同她的莽撞,甚至因为意见分歧决裂,裸照与性爱视频倘使再被发送到网上,她就再也没有一丝遮羞的布条,只有死路一条。有时候,人不去做出明智的选择,并不是因为无知与昏庸,而是因为找不到退路,也不知道何处可以求助,只好闭上双眼,沿着错路走下去,走进黑暗的地狱。

第六十五天。万里无云。

果儿吃完了所有的药片,她按照慕容的要求去医院,慕容甩给她几百元钱,说一个女人不会赚钱至少要会省钱。

果儿下楼,路过酒吧,她振作精神和张先生开玩笑,问他原来的名字叫什么。果儿其实需要问些别的问题,可是,慕容就站在不远处,而她的头脑开始迷糊,张先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她似乎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苹果与毒蛇相伴,只能成为被毒蛇利用的工具。

果儿走到路边,小腹阵阵剧痛,红色热浪奔流而下,成为海洋,果儿跌落在疼痛与眩晕里,粘稠的红色吞没了她。

“大出血”,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说。

果儿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补齐了所有记忆。

果儿终于明白,这是谢幕!

果儿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长一声,短一声,低一声,高一声,一边是父亲的声音,她在录音机里听过父亲的声音,低缓温柔,和蔼可亲;一边是母亲的声音,尖锐犀利,刀片一样刮着神经,令人头疼。果儿想和父亲在一起,在父亲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不再害怕,不再孤独无助。果儿微笑着走向传来父亲的呼唤的地方,哪里曙光初现,彩霞满天。

纷来沓至的脚步声,金属仪器的撞击声,有个冷峻的声音说:“呼吸球囊、电除颤 。”果儿听到一个中年女人尖锐的哭声,熟悉异常,虾肉馄饨的味道弥漫开来,果儿的心被电击了般,彻心彻骨的疼痛,她停下了走向父亲的脚步,回望来路。

果儿想起张太太说过:“谢幕只是一个仪式,剧本,还可以换个舞台重新上演。”

张太太还说过:“我有个女儿,她在北京读书,我很牵挂她。天下母亲的心都是差不多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

一个纺锤拿出来,公主刺伤了手指陷入昏睡,黄道婆纺织着轻软温暖的棉纱。

一个苹果落下来,亚当与夏娃失去了伊甸园,牛顿在伍尔斯索普庄园里找到了万有引力。

7

无论多麻烦,张先生都不允许自己把司徒雷锋一个人留在黑暗里,他不想再多看任何一个难以转过身来的背影。

张先生去找一个叫老汤姆的洋人。

张先生与老汤姆有过一面之缘,却没有具体的联系方式。老汤姆是洋人,洋人喜欢在洋人街活动,张先生决定亲自去洋人街找一下老汤姆。

古城上空的云很慢很懒散,城墙上的砖头青苔斑驳,城内布局是明、清以来的棋盘式方格网,九街十八巷,主街道南北走向,辅街东西走向,屋舍俨然,青石路面,垂柳小溪。家家户户养花种草,花园茶社、风味小吃、中西餐馆隐没在街巷深处。“洋人街”在护国路上段,高大的石砌牌坊,镌刻着上下联“大理好风光,世界共分享”。护国路本是为纪念蔡锷、唐继尧发起的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运动而取名,护国路上有个“大理市人民政府第二招待所”,是整个大理唯一一家涉外宾馆。1984年,大理成为第一批“对外国人开放城市”,“二招”成了外国游客的聚集地,护国路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西餐厅、咖啡馆、酒吧、画廊、户外用品店等店铺,整条街一眼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都是“洋人”,自然而然地,护国路变成了“洋人街”。不过,洋人街也是地道的“白族街”,每家小楼小院都是白族建筑精品: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白墙青瓦矮围栏、有檐有顶的院门、房梁上墙壁上装饰着精致的水墨画。沿街的酒吧充溢着白族独有的秀丽气息,鱼篓装饰的吊灯,鲜花盛开的陶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束成一串的松塔,板蓝根扎染的“莲年有鱼”门帘,入眼来,只觉惬意轻松舒畅。

张先生在洋人街一路走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既有全国各地游者,也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在“唐朝”酒吧旁边小巷里卖鸡血藤手镯的怒族小伙子腊加说老汤姆最近都在人民路的猴子酒吧。腊加对张先生说:“我要回家乡了。”腊加的家乡在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夹峙形成的三百多公里长的怒江大峡谷的山坡上,上午十一点才看得见太阳,下午四点太阳就落山了,然后是漫漫长夜,村人们在灯下吟诵着圣经。张先生问:“什么时候回来?”腊加说:“不回来了,我要结婚了。”腊加的脸浮出一点红,面庞像大卫雕像,线条明朗英俊,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银十字架。张先生约腊加晚上到酒吧吃他最喜欢的外焦里嫩的红糖玫瑰馅喜洲粑粑,又急匆匆去人民路的猴子酒吧。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叫人民路的街道,在所有的人民路中,最文艺的应该是大理古城的人民路了。人民路与洋人街平行,缓坡上行,连接了叶榆路、广武路、复兴路、博爱路,路两边的咖啡馆、餐厅、古玩店、手工店、酒吧、书店鳞次栉比。这里聚集着数量众多的在中国流浪的洋鬼子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地下摇滚乐队,司徒雷锋也经常跑到这里摆地摊,还喜欢在这里唱“痛仰”乐队的一首歌:

雨绵绵的下过古城

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

今天就像一封写好的游戏

等着贴上一枚新邮票

宁愿我的心里没有平静

遗忘的只能剩下美好

过去就像脑海里翻腾的喧嚣

繁星在梦里闪耀

让我欢乐一点

让我欢乐一点

不要让疑问留停在心间

人民路街头经常会有独立音乐人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也有很多富有个性的地摊,弥漫着自由、浪漫、闲适、嬉皮的文化氛围。张先生穿过摆着各种明信片、尼泊尔围巾、西藏项链的地摊,有的地摊主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摆一块牌子“可以远观,谢绝购买”,来到猴子酒吧。张先生要找的老汤姆是在大理古城待的最久也最有号召力的美国洋鬼子。老汤姆在80年代末来到大理,因为喜欢就留了下来,头发已从黄棕变成了灰白,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用白族话讲价,价格可以生生砍下二分之一。老汤姆平素在人民路或者洋人街的一个小角落里摆上一尺见方的地摊卖他的自制饰品,他说每件饰品都是独一无二的灵感结晶,物有所值,谢绝还价。老汤姆每个月只卖十件饰品,够生活费就好,剩下的日子就是喝啤酒弹吉他。如果月初第一天可以卖光所有饰品,老汤姆就有二十九天的逍遥,如果久久卖不掉饰品,老汤姆也不着急,一边卖饰品一边帮猴子酒吧推销自酿啤酒一边喝猴子酒吧的啤酒。

老汤姆正在教一个瑞典妞儿说中文,老汤姆灰白的头发无序地竖着,像头狮子,瑞典妞儿扎了满头彩辫,活脱一个绣球。老汤姆说:“美女丰胸后,一般会有四种结果:1. 大不一样; 2. 不大一样;3. 一样不大; 4. 不一样大。亲爱的,你选择那个选项?”瑞典妞儿笑得摇头晃脑。

老汤姆让张先生也来出一道汉语题。张先生说:“你要去方便一下吗?你什么时候方便?你方便的时候和我说句话好吗!”看着瑞典妞儿一脸懵圈的样子,老汤姆笑得抽风一样。

张先生等老汤姆笑够了,直奔主题说了司徒雷锋的事情,最后,张先生说:“去找政府申请援助或者到网上众筹都需要一定时间,司徒的腿等不了那么久。我不希望司徒废了,我可以出两千元药费,还可以提供他免费住宿吃饭,请你们也想想办法,帮助他一下。” 老汤姆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等张先生说完,他表示先想想办法,随后联系张先生。

老汤姆办事麻利,傍晚时候,就带着几个洋鬼子和一副担架来到了水云阁。老汤姆说募捐了五千多元钱,再加上张先生的两千元,找相熟的中医骨科大夫看病足够诊费药费了。另外,他在自己住的地方收拾出了一间空阁楼,准备把司徒雷锋抬过去,几个洋哥们义务轮流照顾司徒雷锋的吃喝拉撒。

老汤姆是熟悉中国人情世故的老江湖,正正式式地握着张先生的手说:“张先生,张太太,你们都是善良的好人,感谢你们,上帝爱你们,本主保佑你们。放心吧,有我一口饭,一定有司徒半口。”

司徒雷锋躺在担架上,脸上涌出一点羞涩一点欢喜的血色,有气无力地对张太太说:“如果我的小乖回来了,您打电话给我。”

小乖是司徒雷锋的狗,半岁的肥嘟嘟的金毛,一周前走丢了。

张太太特别温柔地答应了,如果小乖回来,一定会代养小乖,并且带小乖去看司徒雷锋。

司徒雷锋又说:“我的小乖回来了,您要给它吃牛肉,陪它玩玩具,不要留它单独在家,不然它会得抑郁症的。”

张太太温柔地答应了,不单独留小乖在家。

司徒雷锋说:“小乖喜欢散步,喝橙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老汤姆看到张太太的脸色已经是风雨欲来风满楼,赶紧招呼着把司徒雷锋抬走,司徒雷锋还执着地念叨着给小乖洗澡……

司徒雷锋走后,楼梯间空了。

过了几天,楼梯间又租出去了。

客人来来去去,水云阁里热闹依旧。

春天来了,水云阁门口的两株樱树,花开绚烂成云霞,蜂鸣蝶绕。

司徒雷锋拄着单拐走进来,头发扎成马尾辫,消瘦了一些,依然留着大胡子,腿恢复得不错,但是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张先生和张太太正在吧台小吵。张先生与张太太的吵架是家常便饭,小吵怡情,大吵伤身,所以,他们经常小吵,绝少大吵。酒吧重新装饰了一遍,空白着一面墙,他们为空墙到底做成留言墙还是摆上关公的神龛已经争论了三天三夜。

司徒雷锋热烈地拥抱张太太,他说:“张太太,您的气质还是那么美!像圣母玛利亚!像我家乡的妈妈!”

张太太眉开眼笑。

然后,司徒雷锋打开庞大的背包,摆了一地油彩,开始在酒吧的墙上作画,他要画一幅宏阔的热情的奇思妙想的壁画!

张先生与张太太不说话,默默看了一会儿,司徒雷锋的行为已经让他们的争论变成了过时的假命题。

张先生去樱树下喝茶,重重叠叠的樱花放肆地盛开,几只蜜蜂落在了淡黄的花蕊中。云南樱花深粉红色,重瓣或半重瓣,一朵花直径便要有一厘米左右,花团锦簇若一个一个绣球。微风吹过,偶有几片浓艳的花瓣飘落。

张太太去厨房煮乳饼酒酿圆子,乳饼是白族人用山羊奶做的奶酪,奶香浓郁,切成细丁与酒酿同煮,酒香迷人,在撒上细碎的散发着甜香味儿的桂花,甜而不腻,美味到无法比喻。

从早晨到晚上,司徒雷锋沉浸在色彩的海洋中,除了喝一点水吃几口饭,便是挥舞画笔刮刀,用钴蓝和群青把天空的上方铺上,大面积铺天空的底色,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中间加一点玫瑰红焕发淡淡紫色。蔓延盛开的花朵,沉思慈悲的神女,汪洋的海,大声呐喊的青年猎人,奔跑的白色神鹿。浓烈的颜色,厚重的油彩,狂放的笔触,流淌出诗性与巫性并存而产生的魅力。

最后一笔结束,金色油彩拖成一道晚霞,与大理黄昏奇妙的五彩晚霞交相辉映。司徒雷锋走到张先生面前,郑重跪下,说:“父亲,谢谢您。”

夏天,溪边撑几只凉伞,摆上暗黄藤条摇椅;冬天,壁炉里塞满木柈子,熊熊烈焰散发出炙人的热气,地毯上散落的草垫仿佛冬天开放的莲花。

水云阁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它与大理古城一起,宽厚而闲散地接纳着四面八方的游客,无论是做梦的人还是贩梦的人,无论是丰富还是芜杂。

司徒雷锋不知从哪里申请到了一项艺术基金,资助他去意大利学习三年雕塑。一年后,司徒雷锋又背着鼓鼓的行囊出现在大理街头,长头发包着块扎染头巾。

张先生说:“是你?”

司徒雷锋说:“是我!”

张太太开始切牛肉与萝卜丝拌馅,擀出一张张平薄筋道的水饺皮,鼓鼓的水饺宛如一只只白色小肥猪排队站在青花瓷托盘里。

司徒雷锋一口一只“小肥猪”,完全忘记了他热爱的“食不语”中国古老文化,热烈表达着对他们的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张先生问:“你不是要在意大利待三年吗?”

司徒雷锋说:“大理是梦幻之都,我走到哪里都无比思念大理,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所以我放弃了一切只为了回大理。”

不过,有几个艺术家说,司徒雷锋是不学无术被赶出了意大利。

司徒雷锋现在收入颇丰,租住着一套精致的白族小院落,他终于不用勉强自己去下关的中学里教英文了,而是在小院落里娴熟练摊儿,把中国的工笔花鸟与西方的油画技法烩了一勺,在网上直播,成了有多个国家粉丝的网红艺术家。中国人外国人在他的小院里谈笑风生,倒也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

水云阁的壁画亦成为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并且演绎出了多种版本的剧情,张先生并不解释来龙去脉,任凭热闹下去。这个世界传说很多,从创世史诗到英雄传奇到三言二拍坊间八卦,无论是天神还是俗人,都有可能成为传奇的主角,只是,随着时间的灰尘堆积,只有少数人知道什么是真相。在传说里,趣味决定着细节,真相已经无关紧要,有多少人愿意看到生活真实的面目,有多少人能够面对真理刻薄的裸体。命若琴弦,无论坚韧还是脆弱,面对真相都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有个来自苏州的客人在酒吧聊天,他说亲眼目睹一个女孩子跳进了太湖,染着五彩的头发,看起来那么美又那么忧伤。

有个从香格里拉进西藏的客人回来说,在拉萨看到了一个女孩,五彩的头发,和大家在一起唱歌,相亲相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张太太说这个世界上有五彩头发的女孩太多了,很容易认错。

有人说,慕容匆匆离开大理,在虎跳峡翻了车,他和他的吉他都找不到了。

有人说,“绝地”乐队就在丽江,那里有雪山、草原和更多的酒吧,慕容和很多蜂腰肥臀的女子唱着歌,他们很快乐。

张太太也曾通过丽江的朋友去探听,却找不到慕容的影子,他躲起来了吗?

张先生对张太太收集的各路消息充耳不闻,一如既往安静喝着茶,刷着手机新闻。

嘀嗒一声,卜教授在微信上转发过来一篇文章,说有种教程叫PUA,全称Pick-up Artist,源于美国,本意是搭讪艺术家,从简单的搭讪扩展到整个两性交往流程,比较正面的PUA教程,可以帮内向男生打开人际关系。但是,现在网上流行的PUA 教程已经变质,表现为对异性诱骗洗脑精神控制,不良PUA 惯用五步陷阱法:第一步,针对性的人设。PUA 通常会提前判断女孩的类型和心动的男性类型,初步接触后,他们会向女孩展示其提前预设好的虚拟人设,创造故事性,以达到初步吸引。第二步, 制造反差萌。PUA 在建立初步印象后,给女孩一个和初步人设截然相反的形象,例如纹身背心的浪子,会每天定时照顾父母;积极正面的阳光男孩,其实被感情伤过很深。以此来勾起女孩的圣母心和拯救欲。第三步,反复心理暗示。PUA 会不断暗示女孩“你是喜欢他的”,并且制造缘分感与心动细节,最后通过套路诱导女孩跟他表白。第四步,贬低打压。当女孩沉浸在美好的爱情中时,PUA 却开始态度大转变,抓住女孩的每一个弱点拼命放大,在长期的负面反馈中,使女孩逐渐怀疑自己,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最后把感情的失败完全归因于自己。第五步,情感操控。这是性质最为恶劣的一步,已触及法律的边缘。PUA对女孩进行洗脑控制,以情感之名让女孩做出各种超出正常交往底线的事情。2019年5月9日,江苏网警查处全国首例发布违规违法PUA 信息行政案件。

PUA,张先生不知不觉皱起了眉毛。

这时候,门外有个年轻男孩在大声唱着歌: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你的眉毛

你的眉毛细又长啊

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

你的眉毛细又长啊

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明又亮啊

好像那秋波一般样

你的眼睛明又亮啊

好像那秋波一般样

他越唱越快,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促狭,他的朋友们叽叽喳喳笑成了一团。张先生被感染了,也禁不住微笑起来。突然,张先生觉察到了来自黑洞的气息,陷入沉思,没错,那个男孩唱的是“掀起你的头盖来”。

你到底是来掀开我薄纱脉脉的盖头还是我白森森的头盖骨?

一字之差,从红颜到骷髅;从爱情到坟墓,一步之遥。

农历八月初八耍海会,人们吹起唢呐,唱着《大本曲》,舞着霸王鞭,跳起仙鹤舞,各村寨龙舟竞发,在碧蓝的水面上,唱着赛舟调,尽情欢乐。张先生路过白洁夫人的本主庙。白洁夫人又被当地人称为慈善夫人,这个明慧美丽而有主见的女人,在本主庙里永恒地微笑着,衣袂飘飘。

张先生向白洁夫人许了一个愿。如果,果儿来问张先生原名叫什么,张先生一定会认真告诉她:原名张秀花,不知是源自父母给娇儿起个女孩儿名好养活的初愿还是户籍民警的同音别字失误,这些已经无关紧要,只要果儿可以活蹦乱跳地回来。

张先生并不知道,白洁夫人明丽容颜背后是惨烈的命运。唐初,云南有六个大部落,分别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睒诏、施浪诏、蒙舍诏,元稹亦在《和李校书新题乐府·蛮子朝》中说:“西南六诏有遗种,僻在荒陬路寻壅。”蒙舍诏诏主皮逻阁为了一统六诏,以祭祖之名邀请其他诏主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来松明楼聚会,酒足饭饱、醉眼朦胧之际,皮逻阁一把火烧了松明楼。邆睒诏诏主夫人白洁夫人早有不祥预感,可诏主怕不去祭祖引来灭诏之灾,白洁夫人只好为丈夫戴上铁钏,挥泪送别。六月二十五日,白洁夫人飞一般赶到废墟,在面目全非的尸骸堆里,双手挖到鲜血淋淋,找到了以铁钏为记烧成焦炭的丈夫。皮逻阁只是看了白洁夫人一眼便不能自拔,执意要娶她为妻。白洁夫人托辞回家准备,回诏后即刻招兵买马与蒙舍诏决一死战。可惜,双方实力悬殊,兵败之际,白洁夫人纵身跃入了洱海,窈窕的身体缠绕着碧绿的海草,不知所踪。人们驾着舟船,呼喊着白洁夫人的名字,寻找着白洁夫人的尸体,那一天,叫捞尸会,后来变成了耍海会。任凭时光流逝,人们总会记得那些与勇敢、智慧、正直、贞洁、忠诚等美好品质有关的故事,代代流传,无论是眼泪还是欢唱,都是诚挚的纪念。

张先生惟愿,如果果儿可以回来,果儿会记得自己喜欢坐在壁炉边,炉火奄奄一息的时候,张先生拿来几块木炭扔进壁炉,白的灰烬又星星点点红亮起来,张太太坐在果儿身边,点燃泥红小茶炉,慢慢煮着一壶落英缤纷的花茶,晒干的花花草草,在温热的水里荡漾舒展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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