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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缺[短篇小说]

2020-07-07

边疆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制陶壶盖挑水

一时他也想不清楚,父亲这一辈子究竟在干些什么,如何继承父亲的衣钵?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把壶,申作文内心翻江倒海,但他还是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而父亲也一直认为,三个子女,只有排行第二的申作文,继承了自己的秉性,有城府,遇事能不动声色,对他这一点还算满意。

其实,父亲的人生轨迹,申作文还是清楚的。

一场文物鉴定的风波不但中止了父亲在文管所的干部生涯,还反反复复停职检查多次,检查材料写得多了,父亲文笔了得,眼光也挺高,但从此抑郁寡言。申作文读到高中,就已名副其实,“作文”赢得校园声名,父亲一一要来,一一看了,不是一句“还很肤浅”,就是一句“不够深刻”。不过,申作文避开父亲翻来覆去这两句否定性断语,还是从他嘴角上察觉到了藏得很深的微笑。一次,父亲看了作文,沉默了好久,一颗泪水滚落下来,水滴的表面张力维持着泪珠在作文本上一直滚动,滚到结尾处,才瞬间破裂,洇湿了最后那几个字,他忽然说:“做交代,够用了!”说完,竟至于失声大哭。这是父亲在申作文面前唯一一次情绪失控。

提前病退后,父亲在挑水巷盘下相连的四间铺面,凡是能到手,也能出手的一切“破烂”,他都在那里收拾、捣鼓、折腾。申作文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旧书、旧报纸、旧家什,会有那么多的玩物、文物、怪物,会有那么多的土货、洋货、又土又洋之货。申作文也想不明白,这些东西竟然都会出现在挑水巷,而且大多数落入父亲之手。挑水巷仿佛有磁铁一般的魔力,吸拢一个“破烂”世界,而这个磁铁,就牢牢掌握在父亲手中。

经手“破烂”,父亲让一家人过得越来越宽裕,母亲在气象站上班领到的工资,一分不动存进了银行。申作文考上大学那年秋天,父亲在挑水巷发大财了,三名外国人,从位于西城区的大学里,带来一名外语系女生做翻译,经过一番简单洽谈,几乎不加犹豫,便高价买走四间铺面所有旧报纸,以及无数白色封面红色书名的旧书,还有成百上千个像章。就连在挑水巷很难找到活计、经常靠着墙根晒太阳的几个打包工、搬运工,每人都狠挣了一笔钱。父亲打电话告诉申作文这件事,听得出来,语气透出惊喜,情绪却很平静。这时的申作文,已经明白,是文管所的干部生涯,不知不觉中打磨了父亲,让他在一堆“破烂”之中,散发出一个人的光芒,而此一时彼一时的社会变迁,又为他提供了发财机会。

申作文的哥哥和妹妹,都没好好上学,或许也是因为禀赋不够,上不好。哥哥技校毕业,到磷肥厂守机器,守着守着,厂垮了,安置到街道办事处上班,上着上着,现在当了主任,这个主任是个什么职务?母亲不太懂,父亲知道:相当于镇长。职务不小,父亲担忧。妹妹卫校毕业,去哥哥毕业的那所技校当校医,穿上白大褂,弥漫着冷艳和忧郁,为了近距离接触她,没病的技校生经常跑去开头痛粉和退烧片,结婚生子后,三十多岁了也还是这样。美貌不减,母亲骄傲。

大学毕业的申作文,回来,在文化馆上班,一直是职员,较之于哥哥和妹妹,人生际遇反而更加平淡无奇。

在新技术的辅助下,当年鉴定“失误”的文物重新得以正名。但父亲已然看淡了这些,更加专心地经营“破烂”。而这位经营“破烂”的父亲,竟然积攒了那么多钱,而且不失时机地置下多处房产,三个子女坐享其成。

就连子女,也未必真理解父亲。哥哥提醒过,太值钱的东西不能随便摆放在挑水巷铺面里,虽然雇了人守店,但也不一定安全,万一监守自盗怎么办?应该转移到父母家里来,毕竟房门是防盗门,小区还有保安值守。如果有必要,可以去买几个保险柜。父亲只说了一句,“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不愿再多说。妹妹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几年前,骗子来到挑水巷附近,在马市口坐下来,那里人多啊,自称祖上乃皇亲国戚,袖着一只宫廷玉器,等着一位老太太回家去拿存折,取了四万九千九百块钱送来买走,说好五万的,但因为没有预约过,银行让少取一百,骗子也慷慨,一百块钱就没计较了。以后遇上一只富贵人家玉器流落到挑水巷,请父亲收下来送给她。说起来,父亲还没给过她值钱的东西呢,结婚时也没给。父亲说,是有人拿过一只茶碗到挑水巷来,说是从日本皇室流落出来的。说完,父亲哈哈大笑。在申作文的记忆里,父亲似乎只会微笑,而且还是藏在嘴角的,这次大笑,算是破天荒了。申作文倒没想过值钱不值钱的问题,也没想过宫廷、皇室和富贵人家的问题,再说了,这些问题也太不着边际。他到文化馆去上班,父亲给了他一份纪念品,是西南联大学生汪曾祺的一篇作文,老师沈从文在后面批注道:“总之,一定要贴着人物写。”他提起过,可以帮助父亲盘点“破烂”,值得保留的保留,应当处理的处理,父亲年纪这么大,也该歇下了。他的话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当时盯着他看了几眼,倒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是有一点私心,一心想从父亲的“破烂”里淘出几件宝贝,最想得到的,是汪曾祺写剧本的手稿。不过,汪曾祺写剧本的手稿,可不像他的作文,无论如何也不会流落到这个挑水巷来。这种东西,并非哥哥所说的那样值钱,亦非妹妹口中的那样显赫。当他意识到父亲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越解释越让人生疑,也就不加解释了。这时,父亲一个人,已经一股脑儿处理完“破烂”,退了那四个铺面的租。父亲告诉他,挑水巷开始拆迁了,一个“破烂”的时代就此宣告结束。

父亲还是给自己和家人,一人留下一样物件。留给自己的,是一根竹杖。留给母亲的,则是一根檀木挠背。竹杖的长相,堪称奇异,而挠背的做工,也是极其精致。来历如果不够传奇,主人要是也很一般的话,按说,就不太值钱了。留给哥哥的,是一张几案,父亲断定为花梨木,而且是明代的。留给妹妹的,是一支手镯,父亲肯定是老玉,产地、主人、年代不清楚。留给申作文的,是一把壶。父亲说这把壶产自建水民窑,用现在的话来说,为制陶大师亲制,虽不足百年,但假以时日,岁月还会为它上釉的。

这一天,父亲对家人说了很多话,是这一生说得最多的一次。父亲说,一根竹杖,也就是一个摆设,自己未必用得上。说母亲虽在气象站上班,但遇到变天也是后知后觉,不过这也好,少一份恐惧,以后更是不问世事,挠挠背吧。还说,母亲有闲心了,也帮父亲挠挠背。说哥哥当上镇长,家里摆个有规制的几案,还是合适的。说妹妹既然这样为人所青睐,就不妨养养玉器吧。至于申作文,父亲没再说什么。

那张几案,即使真如父亲所言,哥哥估摸来估摸去,料到也值不了多少钱。那个手镯,里面确实呈棉絮状,妹妹虽然喜欢,但想必也不是来自富贵人家。因而,哥哥不由得流露出失望,妹妹也表现出遗憾。父亲最后说,除此之外,没留任何一样多余物件,再也不为物所累了。听到这话,哥哥的失望到了极点,妹妹的遗憾无以复加。只有申作文,就像父亲对他与那把壶的关系不置一词一样,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过了一年,父亲离世。又过了不到一年,母亲也离世了。

……

申作文手里把玩着那把壶,他眯着一只眼,一次又一次地往壶嘴、壶口和壶把上瞄,平得很,三点一线,不带一丝的凹凸。壶身是没有尖顶的锥体,上口窄、下底宽,通体包浆,泛着柔润的光泽,浸漫出时光的悠然。这壶不论往哪一放,都四平八稳、顿生威严,人们称之为秦钟。父亲给他那把壶之前,申作文几乎就不怎么喝茶,从未用过壶,更不懂壶。手上有了那把壶,他开始学习、研究,如今,申作文早已是一个壶的学问家了。文化馆开设文化大讲堂,申作文就主讲过“器物与文化”,这个器物,他讲的主要就是壶,具体说,就是父亲给他的那把壶。讲的时候,申作文在事实的基础上作了一些加工,那把壶被说成是先祖传世的信物,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七代了。同时,申作文还进行了大胆联想,由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小说《千只鹤》里写到桃山时代的一只利休茶碗,加上川端与从中国移居日本的围棋大师吴清源有交集,前者还以后者为人物原型创作过一部叫做《名人》的长篇小说,一口咬定,两人一次聊天,曾从那只利休茶碗聊起,吴清源聊到中国建水一位制陶大师,而这位制陶大师,恰好就是制作他祖上那把壶的制陶大师的第五代传人。现在,哎,那把壶,……一个斗笠状,且辨不出泥料的壶盖,还是申作文费尽周折找到的,盖上,那种不搭,那种冲突,让他难受,甚至让他愤怒。

两三个月以前,申作文在把玩秦钟时,把原来秦钟如天坛攒尖式屋顶的壶盖给掉在了地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是因为,当时他在想,自己在“器物与文化”大讲堂上的联想,确实大胆,但还不够丰富,不妨说成,曾到中国多地游历、写过专著《孔子》《敦煌》《太平之薨》《楼兰》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带回一把建水紫陶泥料壶,他想方设法弄到了井上靖这把壶的照片,从题款来看与他手上那把壶,很可能出自同一位制陶大师之手。想到这里,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壶身倒转壶盖脱口而出,就此失手掉落了。

霎时,壶盖碎成两半。所幸,只是碎成两半,而不是碎了一地。多少还算走运的是,盖顶的气孔,完整地留在其中一半之上。尽管如此,已然是“一个壶的学问家”的申作文,还不至于无知到,胡乱去弄一种什么粘合剂来,想当然地合二为一。

有意思的是,申作文竟然从头至尾把这个过程想了一遍:

用上好的粘合胶,比如云石胶,来粘合。粘合肯定不成问题,但必须考虑到,云石胶粘合增加出来的厚度,一定会让盖子盖不进壶口去。毕竟是制陶大师的作品,手艺之精湛,壶盖与壶口的贴合度,不可能容忍得了多出了的这个厚度。接下来怎么办?当然无法再将粘合的壶盖分开了,除非找到能够消融云石胶的东西。除了打磨壶盖衔口,别无他法。而打磨壶盖衔口,即使使用最细腻的砂纸,付出最大的耐心,也不能保证恰到好处。打磨得不够,还差一丝一毫,就盖不进壶口;打磨得过了,多出一丝一毫,就盖不严实。要把握好这个度,绝无可能。壶盖不严实,锁不住水,这样的壶连合格都谈不上,更不用说上乘,等于就废了。

这个过程,哪怕只是想一想,都难以接受。

那把壶出现之前,不要说一个壶盖碎成两半,就是连壶身整个都没了,又算得上什么呢?申作文立即意识到,这样想多没意思呀,一无所有,也就无话可说。懊恼之下,申作文把那个作为替代的斗笠状壶盖一把打碎,碎了一地,无可奈何,还是补偿不了原生壶盖碎成两半的缺憾。情绪过分沮丧的时候,申作文就用那把壶来沏茶,将碎成两半的壶盖合拢盖严,至少壶还完好,而且只要用手托住,按住盖顶气孔倒过来,仍能锁住水,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申作文也意识到,他开设“器物与文化”大讲堂,一番加工,一番联想,将那把壶讲成那个样子,那把壶就真是那个样子了。壶盖失手碎成两半,他不但对不住给壶的父亲,也对不住被谎称世代传壶、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祖宗,还对不住信他的马、由他的缰的听众,更对不住他信口开河说到的川端、吴清源、井上靖,还有子虚乌有的制陶大师及其传人。这样一来,他几乎对不住全世界了。

那把壶,似乎给申作文一切,而他竟然失手将壶盖碎成两半。

申作文想过,要是父亲健在,或许还能告诉他,找哪位制陶大师修复壶盖。不过,他又想,也未必,父亲毕竟只是个经营“破烂”的,制陶大师或许只是听闻而已。他查阅过资料,修复这样的壶盖,可靠方式只有一种,就是在壶盖上钻孔,用铆钉固定起来,还会有一种异常的残缺之美。这需要摸透壶盖的材料和性情,使用为人所称道的“金刚钻”,在精准位置、以巧妙角度、用中和力道打孔,找到硬度和韧性与孔壁完全匹配的材料制成铆钉,关键还要铆得天衣无缝。问题是,这样的工匠,以前都是凤毛麟角,现在更是后继无人。事实上,他曾带上那把壶和碎成两半的壶盖,前往建水遍访制陶作坊,接待他的师傅,要么坦承自己并没有这种修复手艺,要么直言如此不值钱的一把壶,值不得修复碎成两半的壶盖。他又失望,又气愤,无功而返。

申作文觉得,壶盖碎成两半,自己要保密,不能告诉身边的人,特别是文化馆的同事,他们对他以“器物与文化”这份大讲堂讲稿为主要成果晋升为研究员,本来就心怀不满,一旦获悉此事,不知道多么幸灾乐祸呢。他好歹是“一个壶的学问家”,尚且不知所措、一筹莫展,那些一知半解、不学无术之人,又能给他什么好的建议呢?

申作文也想过征求一下哥哥和妹妹的意见,毕竟他俩才是至亲,看他们是否有办法。不过,转念一想:父亲离世后,哥哥要去那根竹杖,后来转手送给上级的老父亲。母亲离世后,妹妹拿走那根挠背,这个年纪就开始使用了。而几案在哥哥手里,手镯在妹妹手里,好端端的东西,都是死物,没有活气。唯独那把壶在他手里,“器物与文化”一路讲来……和他比较,他俩差得太远,这就算了吧。

那把壶,让申作文越来越恍惚,他讲了不知多少遍的“器物与文化”,竟出现了卡壳,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几次下来,文化馆不得不暂停这个课题。使得申作文愈发恍惚了。

或许就是因为恍惚吧,申作文竟然忘了好多说法是自己编造的,打算去一趟日本,踏访川端、吴清源、井上靖等人留下的足迹,说不一定还能发现制陶大师的线索呢。同样也是因为恍惚,申作文办理签证时,不能正确回答提问,被严谨到苛刻的签证官拒绝了。

恍惚的时间长了,申作文对曾经讲过的一切深信不疑,他还花了很多工夫修订自己那份讲稿,几次试讲后文化馆认为已经无懈可击,随后批准了他重返大讲堂。

重新走进讲堂那天,申作文将过去那个扁平的公文包换成一个鼓囊的单肩包。他把单肩包放在讲桌上,从中取出讲稿。他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听众注意到,他无数次将右手掌放在单肩包上,神情之庄严肃穆,就像有些国家,总统将手按在《圣经》上宣誓。听众当然不会想到,单肩包里装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只布袋,布袋里装着那把壶,当然,碎成两半的壶盖是盖上去的。讲得真是太好了,他自己都这样想。

走出讲堂的时候,申作文忽然想起父亲来。自从潜心修订讲稿以来,他好久没有想起父亲了。现在,申作文想起父亲弥留之际,向他耳语过:

“不值钱的东西,可以卖到大价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有人专程跑到挑水巷铺子来找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份报纸,心甘情愿花一千元买走了。几年以后,他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查到,这份报纸,泛黄不说,还有破损,可店主标价却是两千元。于是,他摇头,表示不知道。

父亲耳语道:“秘密。”

直到现在,申作文也没有完全弄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究竟是不值钱的东西因为藏有秘密就变得值钱了呢,还是从不值钱到大价钱这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此时,他没有多想,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右手掌按在挎着的单肩包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把壶的存在。

“这才是秘密。”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这丝嘲讽也不易被察觉,就像父亲那几年藏在嘴角的微笑一样。

“这也是秘密。”他想到的是,壶盖碎成两半了。

荆歌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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