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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场笛声

2020-07-04薛涛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笛子草垛洞口

男孩小黑子的童年“爱情”故事。

第一人称叙述。“我”,就是小黑子。

那年,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女孩儿小桃儿。

阳光金黄,稻草垛也金黄。我站在阳光普照的打稻场上,不断提醒自己:她没啥可爱的,一个爱挖苦人的厉害丫头……她,没啥可爱的。

可是,我还是赶不走“喜欢”这个念头。相反,越想赶走它,它越倔强。

小桃儿和他们叽叽嘎嘎在金黄的草垛间时隐时现,有时竟齐刷刷都不见了。打谷场上变得空荡荡,草垛像一个个厚墩的老人坐在面前,但却不肯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望着草垛,暗暗念着:我喜欢上那个女孩了,喜欢上了。说不清为什么,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变得特别忧伤。每当我有了什么愿望,不管是大是小,能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我都会产生这种情绪:忧伤。因为我的愿望从产生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实现。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小黑子,注定是个倒霉蛋。

他们的游戏已经在打稻场上进行一个秋天了。最初,我也曾试图加入进去。不管怎样,打稻场上的游戏还是很好玩的。我,小黑子,同样有能力从中获得游戏的乐趣。

“算我一个。”我垂头丧气地说。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这副样子,别人就可想而知了。

他们都反对:“你走开。”

我没走开,他们就转到别的草垛去了。剩下我,蹲在两个草垛中间。小桃儿没说反对,但也没说赞成。关键时刻她投的是弃权票。他们离开时她走在队伍后面,还回头看了我一下。我说不出那是同情还是可怜。反正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温暖,而这种温暖绝不是天上的太阳给我的。同时我又感到相当难堪。一个男孩子被一个集体拒绝,又有他喜欢的女孩子在场。这是多么惨重的失败啊!我打算离开打稻场。

这时打稻场里发生了一场战争。我看不见,但听得清楚。

“你们坏透了!”女孩儿的声音。

“你喜欢他,给他做媳妇去!”几个男孩子的嬉笑。

“去又怎样?就是不给你们当媳妇!”

“哈哈……”然后是扭打的声音。战斗正式打响了。

“哎哟,你抓破我的脸啦!这个媳妇可厉害呀!”

我只是激动,莫名的激动。而这之前我是多么冷漠啊,冷漠得像冬天里堆积在船舱下面的烂铁。可现在,我用温情观看这个世界了。我三下两下爬上一个草垛,仰头望着天空。我觉得太阳离我又近了些。阳光照耀着我,我身上幸福的虫子复活了,并且在我全身蠕动爬行。我从腰上摸出笛子,嘀嗒嘀嗒吹起来。

我躺在草垛上睡着了,睡了一下午。人在幸福的时候总是很困。肯定是这样。

再次走进打稻场,还是一个下午。秋天已经走过了一半。能听见他们的打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们的游戏没有一天停止过。他们怕白白浪费这个好玩的秋天的打稻场。那阵子他们甚至舍不得花时间回家吃饭。来抓儿子的大人们对这个迷阵般的打稻场也是无可奈何。他们能听见孩子的喊声,也能偶然看见人影在草垛间闪过,但却无法抓到一个。

他们是疯孩子。大人们都这么说。我也这么看。

是啊,一旦冬天来临,大雪会把这里封住。那他们只能眼巴巴看那些罩了白帽子的草垛。秋天正一步步从身边走过去。我也很着急。我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充满敌意。他们停止了游戏,包括“司令”在内。打稻场上寂静无声。

我盯住小桃儿。小桃儿挤在他们中间,唯一的女孩子,像一丛稗草中间开了一朵花,显得特别鲜艳。

我开始微微颤抖。我努力镇定了一下。

“走,小桃儿。”我说。

他们刷地一齐扭向小桃儿。

“干啥去……”小桃儿目光游移不定,被我搞愣了。

“跟我玩。你,你是我媳妇,你说过你愿意。”我的调子有些忧伤,并且,想哭。

我听见一通乱哄哄的笑声。我那尽全力酝酿出来的胆量和自尊一下子被淹没了。

“快瞧他的脸吧!还配娶小桃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

我看不见小桃儿了。尽管她是一堆稗草中的一朵花,尽管她很鲜艳。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结果我撞在一个稻草垛上,然后陷进去……这样也好,我总算找到了自容的地方。一缕稻草的幽香浸透了我的衣服和皮肤,忧伤更是无孔不入。

从前,我曾见过自己的脸。从此我变着法砸碎了家中所有的镜子。过盐池时我总要把平静的水面搅浑。我怕看见自己的脸。那几块疤是哪来的我不知道,我也从不去问大人。

我把头扎进草垛中,扭动着摩擦着,我幻想自己再走出草垛时,那几块疤已经被磨平。

我在草垛里挖了一个洞。我准备在这里隐居起来。我不想见任何人。原以为砸碎了所有的镜子就没事了。其实,从别人的脸上依然能够看见自己的丑陋。

再用一捆稻草封死洞口,我的王国就可以竣工了。我看见了小桃儿。我抱着稻草,停住。

小桃儿在洞外站着,也许,站了很久了。

我才发现自己哭过。泪水迷茫了视觉,我看不清小桃儿的脸了。小桃儿的脸应该像一朵桃花,特别是跑得满头大汗之后,更像。

小黑子,让我进去。小桃儿说。

这是我的地盘,别人甭想进。我把那捆稻草填在洞口上。

小黑子……小桃儿的脸像一朵桃花儿。

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我靠在那捆稻草上,顶住洞口。我感到小桃儿在用力推。

我,我可是你媳妇。这是咱俩的家。小桃儿用脚踢了一下洞口。

我正咀嚼小桃儿的话:我可是你媳妇。这是咱俩的家……洞口被小桃儿推开了。小桃儿跌进来,抱着那捆稻草。在不太黑暗的洞里,我能看见她浅浅的笑。

我,我不配……我绝望地说。

可你的笛子吹得棒。那天下午我听见啦。整个稻场都是你吹的笛声。小桃儿夸张地说。我没再赶小桃儿走。

我从腰带上拽出那支笛子,嘀嘀嗒嗒吹起来。我用背靠近洞口,把洞顶得严严的,怕笛声传出去。我是在为小桃儿一个人吹笛子。我吹得口干舌燥,稍停一下,又吹下去。后来,我无意中扭头瞄了一眼洞外,通过洞口能看见那轮苍白的月亮在西边那个草垛后面时隐时现。我把笛子别在腰上。小桃儿才说了一句话:“吹得真好。还有,稻草真香呐。”

小桃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整天与我在一起。用他们的话说,小桃儿正式做了丑八怪的媳妇。但我自己明白:我不配。于是我就不停地练习吹笛子。小桃儿说她喜欢笛子。

我在草垛中挖了一个洞,他们觉得这个玩法挺新鲜,也纷纷占领草垛掏洞。用大人的话说,打稻场里呆了一群打洞的老鼠,他们指望在这样的洞里过冬呢。我嫌他们吵,用更多的草堵住我们的洞口。我们的洞里有干粮有水。小桃儿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也带进洞来,比如肥皂、毛巾什么的。我说没用。小桃儿说没有这些东西哪像家啊。

我又吹那支笛子,这样又吹到月亮升起。

这时,从另外几个草垛中拱出一些小脑袋,都不出声响,只听见稻草窸窸窣窣,能听见他们不均匀的喘息声。

小黑子!

小黑子不是我的名字吗?一个不常用的名字。“小黑子”更像一条长得又黑又丑的狗的名字。可是我常提醒自己,它是我的名字,我的。

小黑子!

没错,是在叫我。应该叫丑八怪才对。可我准备回家睡觉了。

你再吹一个,再给吹一个。有个“邻居”長长地探出脑袋。

……我没想到,他们会对我的手艺感兴趣。小桃儿说过吹笛子也是一门手艺,别的男孩儿不会。

吹一个呗,挺好听的。“司令”干脆从洞里爬出来,满身粘着稻草,在月光下站起来。打稻场仍旧很寂静。他们央求,但不多说话也不吵闹。他们好像还在回味刚才停下的曲子。马上,月光下站了黑乎乎一群。他们默默围住我。

小桃儿也出来了。

想打架?!小桃儿把身上的稻草抖掉,双手叉着腰,怒视他们,并推了“司令”一下。女孩子发怒的样子也很可怕的。

不是,他们要听笛子。我解释。

嗯,不是打架。想请他吹笛子。真好听。

我没答应他们,一头钻进洞中。可是,他们仍旧站在月光下,等待。

我便从腰带上拽出笛子,背靠着洞口吹起来。后来我爬出洞,站到草垛旁边,专门在月光下吹。有一阵子,我还看着天上的月亮,直到脖子发酸。

谁也不说话。

我第一次尝到什么是友谊。

到这里,小黑子的童年“爱情”故事就结束了。

下面由我叙述以后发生的事,并且,换个角度。

秋天要结束的时候能看得出来,打稻场上全是白霜。就在这个时候。打稻场上却着了一场大火。孩子们发现时,火已经蹿得很高,正熏燎天上的月亮。

孩子们惶惶从各自的洞中爬出来,一口气跑出打稻场。看来,在打稻场过冬的计划肯定要破灭了。

小黑子从人群中站出来说,我的笛子还在里面!小黑子像一个精灵奔向火海。

第二天,打稻场已经没有了,那里又变成了空旷的稻田的一部分。孩子们在这地方坐下来,谁也不肯离开。

坐着坐着天黑了月明了,又有了坐在打稻场中央的感觉。

女孩子小桃儿说,听,小黑子在吹笛子呢。

孩子们都屏息侧耳,细听。

女孩子小桃儿又说,熏了一夜大火,月亮的脸还那么好看。

孩子们就都扬起脸看天。这下,眼泪却一不小心淌到脸上。

女孩儿小桃儿先开始抽泣。于是打稻场上不再安静。

女孩儿小桃儿说,小黑子是吹着笛子离开打稻场的。我没留住他。他骑上舅舅的肩头,沿着田埂一路吹下去,一直吹到盐滩天尽头。

选自《少年文艺》1996年第10期

薛涛,辽宁文学院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工作委员会委员。出版有小说集《随蒲公英一起飞的女孩》《我家的月光电影院》《白鸟》等,并有《精灵闪现》《满山打鬼子》《虚狐》等长篇小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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