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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二题(微篇小说)

2020-07-04肖建国

红豆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杜黑影爷爷

肖建国,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惠州市惠城区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东江商魂》,小说集《男人都是胆小鬼》《那年大雪》等。

杜家的哀

按说,这条路是对的。我曾背着父母,偷偷问过爷爷。那时,爷爷已被人扒了皮,浑身鲜血淋漓,不停地抽搐着,痛苦得连脚下的土地都跟着打战。

爷爷用微弱的声音嘱托我,找到黄泉路,就能看到三生石。那上面记载着前世、今生和来世,你一定要好好看看,杜家到底造了什么孽。我们与世无争,辛辛苦苦地活着,却世世代代遭此劫难。若是不公,一定要改掉生死薄……后面的话没说完,爷爷就咽了气。

那年我才四岁。现在我长大了,即将遭遇和爷爷一样的罹难。我的父母、兄长和姐姐,他们都围在我身边,除了哭,还是哭。我不想死,更不想这么活着。为了我的孩子、孙子,甚至子子孙孙,我都要看看三生石。好像有爷爷神灵的指点,我很容易地踏上了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在一处山坳里立着三生石。刹那间,我悲愤到极点,抱着三生石放声大哭。没有字,我到哪里去找杜家的命?

在我哭得天昏地暗时,又来了一胖一瘦两个人。他们扒开我,一看三生石上没有字,顿时就打了起来。胖子手里拿着尖刀,牛耳那种,闪着寒光,刀刀都往瘦子要害部位招呼。瘦子显然会些功夫,闪展腾挪、从容反击。渐渐地,瘦子占了上风,时不时在胖子的脸上、屁股上、胸脯上拍一掌、踢一脚。胖子气得哇哇直叫,干脆丢了刀,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康小八,三生石上没写字,老子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今个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给爷来痛快点,不可羞辱你蔡六爷。好,蔡老六,我问你,当年在菜市口你剐了我多少刀?瘦子康小八问。你蔡爷手艺不精,只剐了你一千五百八十五刀,才让你咽气。好,今天我同样剐你一千五百八十五刀,我们俩的冤仇就此勾销。康小八弯腰捡起牛耳尖刀。

蔡老六一听,脸色变得煞白。康小八,我剐你是奉了圣旨,你作恶多端,是老佛爷要杀你,不是我要剐你。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你找她去。

可你也不该剐我一千多刀,我身上长的都是人肉,不是他奶奶的猪肉、狗肉,更不是他妈的树棍、木头。你每一刀下去,我都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滋味今日一定要让你尝尝。康小八手起刀落,削掉了蔡老六左脸颊上一块皮。

蔡老六一声惨叫,血珠子扯成线落到地上。蔡老六叫得越凄惨,康小八越精神抖擞。他皮笑肉不笑地挥舞着尖刀,或镟或割或削或切,一片片铜钱般大小的人肉,從蔡老六鼻子上、耳朵上、手臂上,血淋淋地剥离下来。蔡老六哀号连天、满地打滚。我连忙后退,他却一把抓住了我,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你说说,康小八他妈的还是人吗?我一刀刀剐死他,是服从命令,是为了生活啊。我是刑部刽子手,专门负责凌迟之刑,必须剐到规定的刀数,才能让他死。可他也这样对我,我冤不冤啊?我说,你不冤,只是很可怜。康小八瞪我一眼,你说他可怜,我就不可怜?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剐八百刀就可完成任务,他却非要显摆技能。这种奸佞丑陋的小人,不把他一刀一刀剐死,他都不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说,你更丑陋,也更可怜。我边说边给了康小八一棒子,再给蔡老六一棍子。这两家伙齐声惊呼,这家伙是疯子,疯子!

我不再言语,使出浑身力气,挥舞着棍子、棒子向这两家伙劈头盖脸砸去。他俩说得没错,我是疯子,确实是疯子,但谁让他们是人呢?我遇到了人,不疯都不行。在我生命最后的一刻,只要是人,我都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我感觉胸腔一阵冰凉,就如同被掏空一般。是康小八的牛耳尖刀将我戳了个透心凉。我知道,这样穿胸而过的刀法,即使我有九条命,也不可能再活下去。我低下头,微笑着对康小八说,谢谢您,谢谢您让我痛快地死去。

康小八吓得屎尿失禁,脸色大变,你……你究竟是……鬼还是神?

我内心一片灰暗。我死了不要紧,可没有搞清我们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我辜负了爷爷的重托,心有不甘啊。我扯着嗓子,拼出最后的力气,仰天长啸——三生石啊,你为何负我?负我……幽谷共鸣,群山回唱。

我身边一阵喧哗,父亲用他长长的手臂将我摇醒。孩子,你做噩梦了,快醒醒,快醒醒。

我睁开双眼,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天已微明,红日初升。我的身边除了父亲,还有母亲、姐姐、哥哥,他们都在望着我,表情黯然,有的在小声哭泣。

父亲说,孩子,认命吧,我们就这命。父亲流下浑浊的泪混合着晨露顺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淌下来。我,还能说什么呢?

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向我们走来。他们一人手里握着一把刀,走得兴高采烈。远远望去,这两个人很像康小八和蔡老六。

他俩边走边交谈,像康小八的人说,这杜仲啊,真可怜,浑身上下都是宝,每隔三五年就要被我们剥一次皮。哎,你说说,剥皮时,这树也不知痛不痛。像蔡老六的人深思良久,才吐出一个字:操。

注:杜仲树,落叶乔木,果、叶、皮、根均为中药。特别是树皮,为珍贵的滋补药材。

等待

老杜说,这两天有些情况。老杜一张嘴就喘。能活下去,就是幸运。

秋风吹过,林子就黄了,枯草无奈地弯下腰,把通往江边的小径遮住大半。

耿爷就死在林子里,离老杜的落脚点不远。

老杜说,你是我恩人,耿爷又是你恩人,这仇不能不报。我也想报,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在世人眼里,就是无用的废物,怎么报?老杜说,我帮你,我的家人都帮你,但我们必须等待。这话,他说过多遍。我只当是宽宽心。

三年前,耿爷从广州回来,在归善县下船时天色已晚。那些年,县城并不平静,常有盗贼翻墙入户,偷抢财物。倒是乡下,反显太平。看看苍茫暮色,耿爷稍显犹豫,还是向西门走去。十里外的陈家渡就是耿爷的家。

出西门时,半死不活的我被丢在角落里,随着微风发出痛苦的呻吟。负责处理垃圾的麻老瞎根本没注意我的存在,挥舞着铁器把我往火堆里推。那一刻,我能感觉到麻老瞎孔武有力。耿爷拦住了,他认为我可能还有点用。于是,用两块烧饼把我救了下来。麻老瞎嘿嘿直乐,玻璃花似的双眼里露出得意的光。

耿爷带我到江边,让我扎进江水中好好洗个澡。再上岸,我已焕然一新。耿爷连连称赞,不错!不错!就在这当口,陈老西像幽灵一样站了耿爷身边。耿爷显然吃了一惊,待看清,才稍稍稳住心神。老西,是你啊。今晚回去不?陈老西矮矮胖胖像个石墩,他与耿爷同住一个村。陈老西支支吾吾问了一句,耿爷,这次下广州赚了多少钱?耿爷拍拍身子回道,那批牛还没脱手呢。我这心急火燎回来,就是想再凑些钱,买饲料。

耿爷不拍身上还好,这一拍,胸脯间突起个大包。

陈老西说,今年杜仲不错,我刚卖了几担,不如喝一杯再走。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你还帮过我家不少忙呢。耿爷拉起我,连说不了。

陈老西看麻老瞎在向这边张望,扬声说,既然这样,一路走好,我就不送了。说完,转身迎向麻老瞎往城里大步走去。

跟耿爷在一起,我倍感温暖。他没把我当成废品,更没当成垃圾,而是很贴心地带在身边。本是将死的身躯了,忽又重生,难怪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回陈家渡必须经过黑风林。仅听这名字就充满杀气。这里也是老杜他们的家。当然那时我还不认识老杜。耿爷扯了一根棍子走进黑风林,我贴着他的身子,能听到他心跳得厉害。当晚刮着小风,没有月光,整个林子呜呜咽咽,犹如地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杜家兄弟、姐妹发出的哭声。那天老杜被人剥了皮,剥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耿爷神经绷得紧紧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快走出林子的时候,耿爷松了口气。人就是这样,一旦胜利在望,往往会放松警惕。耿爷就是在这时被一记闷棍打在头上。打耿爷的人蒙着面,漆黑一团。可怜的耿爷就这样命归黄泉。他扑倒在地时把我扔出好远。我根本没看清凶手的面目,只能望着耿爷的尸身放声大哭。待我的眼泪哭干了,趁风乍起,我借势一跃,向一棵树撞去。我想给耿爷陪葬,没想到正撞到老杜身上。

老杜说,幸亏我身子轻,否则他血淋淋的身体会被我撞断。老杜还说,反正你要死了,不如用你的身子温暖一下我,如何?老杜说完,就晕死过去。我忍住悲伤,紧紧裹住了老杜。

现在,老杜的身体初显生机,嫩嫩的皮肉极不情愿地生长着。而我也习惯了与他共同生活。老杜有时把我放在手中把玩,有时把我举在头顶,让我迎风舞蹈、尽情歌唱。老杜说,你必须学会唱,学会高歌,我才有信心帮你报仇。我问老杜,凶手是谁?老杜说,不知道。但那人留下的气味却融进他的心中。他已把这气味告诉了兄弟、姐妹,只要这人再经过黑风林,方圆三十里地,他们会一眼辨认出来。

对于老杜报仇的能力,我一直是半信半疑。我明白,在所谓人的眼里,我和老杜一样,都是待宰的羔羊。哪怕我们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甚至治病救命,他们不乐意时,我们随时都有毙命的危险。老杜说,相信我们的能力,万物不可欺。

那晚,天似乎黑得特别早。风很大,没有星星和月光,有个黑影慌慌张张地钻进黑风林。老杜的兄弟姐妹们立即发出呼啸,整个林子都黑魆魆动了起来。老杜把我放到小径中的树枝上,撑撑我的胳膊、拉拉我的腿,刹那间,我有了人的模样。老杜说,想想死去的耿爺,放声歌唱吧。我扯开喉咙,迎着风,迸发出心中的悲愤。我耳边听到了千军万马的声响,鬼哭狼嚎的声音,以及撕心裂肺的长号。

那黑影距我不远的地方停住,颤抖着问,谁?我边舞边歌,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鹏。黑影越发哆嗦,耿爷,你别吓我。边说边放了一枪。

子弹打断树枝,老杜把我往前一推,借着风势,我腾空向黑影扑去,黑影吓得毛骨悚然,又连放了几枪,但都没能阻挡我的扑压之势。

黑影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而我也正好落在他的头上,紧紧包住了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

待天明,陈老西进了林子,他手提尖刀,又要来给杜仲剥皮。眼前一幕让他倍感惊讶,麻老瞎僵死在地上。在他旁边,有人字形塑料雨布斜斜地被风刮起。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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