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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佩斯寻故

2020-06-29

化石 2020年2期
关键词:克莱匈牙利化石

邓 涛

克莱佐依先生

当2004年5月我在德国魏玛参加第四纪哺乳动物学的国际会议时,非常吃惊地在学术委员会名单中看见了克莱佐依(Miklós Kretzoi)先生的名字。吃惊之处在于,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一位“古人”了。因为,我经常阅读的他的文献大多数写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实际上,他的第一篇古脊椎动物学论文发表于1927年,恰巧与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开拓者和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奠基人杨钟健先生的第一篇古脊椎动物学论文发表于同一年。杨老于1979年去世,我在1980年才开始学习古生物学,与杨老未曾谋面,所以完全没想到竟然有可能见到与杨老同时代的克莱佐依先生。

但还是没有这样幸运。魏玛会议的组织者卡尔克(Ralf-Dietrich Kahlke)博士告诉我,由于克莱佐依先生已是97岁高龄,他们也担心从匈牙利布达佩斯到魏玛的旅途对他来讲是不安全的,所以最后还是没敢冒健康的风险迎接他前来。还真是谨慎的考虑,因为很不幸,克莱佐依先生在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的3月15日,就在他快要成为世纪老人,已步入生命的第99年时去世了。

发表在《古脊椎动物学报》的论文

克莱佐依在野外发掘

以前只是看克莱佐依的文献,他甚至1987年时还在古脊椎所的《古脊椎动物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是“评欧亚晚新生代生物地层对比”。很有意思的是,他的论文署名方式跟别人不太一样,经常都写成“M. Kretzoi,匈牙利布达佩斯”,名缩写为“M.”,没有单位只有城市。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克莱佐依就跟布达佩斯紧紧联系在一起。本来2019年国庆期间我只是到布达佩斯来度假,但必定会想到克莱佐依,那一定要设法在这个他生活工作了一辈子的城市寻觅前辈的足迹。

匈牙利有悠久的人类演化历史,史前考古发现证实,35万年前就有人类在多瑙河畔居住。当罗马人在公元前3世纪来到这一地区时,将其命名为潘诺尼亚。该区域居于欧洲中心地带,分布着温带草原、湿地和森林,还包括罗马尼亚、塞尔维亚、捷克、斯洛伐克及奥地利的部分地区。

匈牙利国家博物馆

自然博物馆的标志和馆名

而在地质上,潘诺盆地对研究新生代的地层和古生物具有重要的意义。正是在新生代时期,地中海的海水经现代罗讷河谷穿过瑞士西北部至德国巴伐利亚州南部的一个狭窄的通道,进入被喀尔巴阡山脉所环抱的潘诺盆地,并由喀尔巴阡山北麓进入现在的黑海、里海、咸海,甚至一直到中国新疆的塔里木盆地,以及以北的欧亚大陆平原地带,形成一个广阔而联通的内陆海,称为副地中海。在潘诺盆地,上部地层由海相沉积逐渐向陆相转变,被命名为潘诺阶(Pannonian),其哺乳动物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之前的中新世中期的安琪马动物群转变为中新世晚期的三趾马动物群。

匈牙利的国名让一些人联想到匈奴,由此关于匈牙利人的起源有了众多争议。然而,匈牙利的国名实际上在匈牙利语中称为马扎尔,这是他们自己认为其种族是来自乌拉尔山区附近的马扎尔部落的缘故,跟匈奴没有什么关系。“匈牙利”一词是“10支箭”的意思,指当时以马扎尔为首的10个部落。匈牙利在公元1001年被教皇批准为一个独立的王国,其历史在市中心的匈牙利国家博物馆中有精彩的呈现。而由匈牙利国家博物馆分出的匈牙利自然博物馆位于佩斯南部安静的Ludovika广场之中,是我要前往的另一个博物馆,特别是因为克莱佐依曾担任博物馆矿物和古生物部的负责人,为博物馆的收藏增添了许多化石。

匈牙利自然博物馆也是一座古老的博物馆,未分开之前的国家博物馆创建于1802年,最早的藏品是匈牙利的矿物。在1811年开始收藏古生物和动物标本,此后藏品数量快速增加。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博物馆专门组织到国外采集标本,一开始是到非洲、朝鲜、越南和蒙古;从80年代开始,更多的亚洲、非洲、南美洲和大洋洲国家成为他们的采集目的地。

目前博物馆的藏品超过1000万件,涵盖植物学、动物学、人类学、古生物学和地质学,其中有超过65000件的正型标本。动植物占了博物馆收藏的主要部分,动物学部的800万件标本是东欧南部最大的相关收藏,同时也包括除北美以外世界上其他地区的重要标本,如巴尔干半岛、亚洲腹地、东南亚、新几内亚和非洲等地。植物学部收藏有200万件标本。这些藏品代表了匈牙利和喀尔巴阡山独特的自然历史,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重要标本,博物馆每年吸引30万人参观。

动物剥制标本

古生物学部保存的喀尔巴阡盆地的化石标本超过10万件,包括在匈牙利首次发现的恐龙化石,产自晚白垩世地层。最重要的化石收藏涵盖有孔虫、头足类、苔藓动物、腕足类和脊椎动物,特别是中、新生代的标本,包括我最关心的新近纪和第四纪哺乳动物化石。人类学部保存了代表喀尔巴阡盆地整个更新世之后人口的5万个个体,Subalyuk洞穴的尼安德特人遗存和Vác镇自然形成的木乃伊受到最大的关注。矿物和岩石学部收藏了8万件标本,主要来自匈牙利本土,也有相当数量的标本来自世界各地,其中的陨石和月岩样品具有突出的国际意义。

2019年10月5日下起了小雨,正好适合室内活动,所以选择这一天去自然博物馆。博物馆的主体建筑在Ludovika广场一片开阔的树林和花园之后,馆前露天陈列着一些大型的岩块,向观众传授岩石学的知识。博物馆的标志很特别,是一只蜥蜴趴在一个圆球上,令人印象深刻。博物馆不大,与匈牙利的国土面积相比也是合适的,但一进门就是一件巨大的展品,一具鲸鱼的全身骨架悬吊在大厅上空。

产自巴西的白垩纪鱼类化石

博物馆的永久陈列布置在两层楼的展厅,其中古生物占了相当重要的部分。一楼除了开篇的矿物展示,其他部分几乎都是化石,尤其是脊椎动物的化石,包括许多中生代的水生和陆生爬行动物。有不少来自德国的标本,而在匈牙利发现的恐龙化石是重点。展出内容有化石标本、组合骨架、复原雕塑等,展板图文并茂,使用匈牙利语和英语,使本国和外国的参观者都能很好地理解展出的内容。二楼从新生代早期一直讲述到现代,有匈牙利代表性的树木、草本植物、昆虫、鸟类、哺乳动物以及化石等标本。其中有一列犀牛、斑马等各种动物标本鱼贯走入一条木船之内,就是“诺亚方舟”,这个设计近乎完美地体现了一个自然博物馆的本质。

Iharkút是匈牙利的第一个恐龙化石地点,位于西部维斯普雷姆州(Veszprém)的一个露天矿坑。该化石地点于2000年发现,地质年龄为8500万年,地层为一套泛滥平原与河流相沉积,包含大量砂质粘土层与砂岩层,属上白垩统桑托阶。在Iharkút发现了超过一万件化石标本,至少有30种不同的脊椎动物,包括鱼类、两栖类、沧龙、翼龙和鳄鱼,以及恐龙和早期鸟类。恐龙有三种食草类型,即匈牙利龙(Hungarosaurus)、奥伊考角龙(Ajkaceratops)和凹齿龙类(Rhabdodontida)。匈牙利龙是甲龙类中的一种结节龙,并且是结节龙科的基干类型。奥伊考角龙的标本较少,但能够估算出身长可达1米。

恐龙生态复原

人类狩猎猛犸象,远处背景为“诺亚方舟”

匈牙利鲁达猿

鲁达班亚的嵌齿象化石

克莱佐依研究的鲁达班亚(Rudabanya)地点的化石陈列在二楼,远远就瞧见有一个复原的古猿,走近看连身上的毛发都做得非常逼真。鲁达班亚遗址位于匈牙利东北部,其地层就属于潘诺阶,因此除了古猿化石,还产出了大量哺乳动物和其他动植物的化石,包括三趾马动物群典型和广泛的代表,如三趾马、无角犀、嵌齿象等,使这一地区的古环境和生物多样性能够精确地重建。在1000万年前,鲁达班亚是潘诺海的一个半岛,气候比今天更加温暖湿润,生物繁盛,海滨覆盖着沼泽森林,而靠近内陆的植被则是开阔的草原并分布有溪流,这些沼泽的沉积物最终变成了这个地区现在的褐煤。

鲁达班亚地点的化石是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发现的,古猿化石非常丰富,有相当多的颌骨和牙齿化石,克莱佐依1975年在《自然》杂志发表的论文中就包括20个个体的84枚牙齿和18件头后骨骼。他认为这些古猿可以分为3种类型,都是他之前已建立的新种,其中就包括他在1967年命名的匈牙利鲁达猿(Rudapithecus hungaricus)。鲁达猿身高1.2~1.3米,体重25公斤,其雄性比雌性个体更大、更强壮。它们的生活环境为沼泽森林地带,依靠四肢运动,偶尔会在树间悬吊穿行,以柔软的果实为食。关于鲁达猿的演化存在较大的争议,一些研究者相信它们属于一个绝灭的支系,没有现代的直系后代;也有一些古人类学家认为它们随着亚热带森林的消失而返回了非洲,并成为人类、黑猩猩和大猩猩的共同祖先。

对鲁达班亚古猿化石的研究只是克莱佐依的众多学术成果之一,他在20世纪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古人类学和古脊椎动物学发展的重要参与者。他深厚的学识得益于他的成长和学习经历。克莱佐依于1907年2月9日出生于奥匈帝国治下的一个布达佩斯家庭,从小接受到基础宽广的教育、旅行、语言和科学训练。他是一个语言天才,他的第一语言是德语,在青年时代掌握了匈牙利语,后来又精通了意大利语、法语、英语、俄语和西班牙语,这使得他能大量阅读世界各国的古生物文献。

克莱佐依的专业知识受教于布达佩斯大学(当时称为Pázmány Péter大学,也是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的母校),于1929年毕业并取得地质学学位。他一开始作为志愿者在匈牙利地质研究所工作,这是东欧最老的此类机构,收藏了匈牙利大多数的地质和古生物标本与样品。1933年他在匈牙利-美国石油公司担任地质学家和地球物理学家的工作,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才转到匈牙利国家博物馆并成为矿物和古生物部的负责人。从1950年开始,他又回到地质研究所,一直工作到1970年,并在1956-1957年期间担任所长。1970年他调到匈牙利德布勒森(Debrecen)的科苏特·拉约什(Kossuth Lajos)大学,担任动物学与人类学系主任,于1974年退休。

克莱佐依在退休后继续从事研究工作,撰写了大量关于中新世人科化石的论文,其中包括1975年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非常有影响的鲁达班亚古猿化石的论文。他最终成为一个传奇的古生物学家,发表了许多关于小哺乳动物、食肉类、灵长类、有蹄类、长鼻类、鲸类、脚印化石、鸟类和其他类群,以及旧石器考古学方面的学术论文。但据克莱佐依的同事说,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到底发表了多少论文。

克莱佐依最为人知的是他创立了数量庞大的拉丁文学名,因此许多古生物学家认为他是一个在分类学上过度的分裂派(splitter),提出了太多的分类阶元,尤其是他最感兴趣的食肉类和小哺乳动物。不过,他非常精细地遵循了动物分类法规的条例,所以其提出的几乎所有学名都是有效的,即使现在不被使用。他也深深着迷于全球的古生物学,撰写了许多文章来及时向匈牙利人介绍北美、亚洲和非洲的古脊椎动物学家,包括中国的古脊椎动物学家。

克莱佐依与许多古脊椎动物学领域的大师齐名,并由于他的长寿,非常令人惊奇地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古脊椎动物学。他在2002出版了关于鲁达班亚地点的古猿及其伴生哺乳动物群的专著,并于2004年在匈牙利国家博物馆举办了一个专题展览。尽管他的这本专著由于对灵长类演化的解释存在争议,但仍然是人科化石研究方面的重要著作。

在我从事的犀类化石研究方面,也对克莱佐依的学识和风格深有体会,山西犀(Shansirhinus)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德国人舒罗塞(Schlosser)1903年依据一些从中国的药铺购买的孤立的牙齿描述了一个独角犀属新种Rhinoceros brancoi,其牙齿形态非常独特。瑞典人林斯顿(Ringström)1927年描述了一个带完整颊齿列的上颌,产自山西榆社,鉴定为R. aff.brancoi,其牙齿与舒罗塞描述的标本相似但也有差别。克莱佐依在1942年发表的论文中认为R.brancoi的特点相当独特,为其建立了一个新属山西犀(Shansirhinus),以化石的产地命名,模式种即为布氏山西犀(S. brancoi)。他还根据林斯顿的R. aff. brancoi上颌创建了另一个种林氏山西犀(S. ringstroemi),以最初的研究者的名字命名。

林氏山西犀头骨

克氏熊猫复原图(自网络)

由于山西犀的材料仅有上面提到的牙齿标本,所以其真正的性质长期无法得到深入的了解,也就未被人使用。直到1998年,我们在甘肃省临夏州积石山县的上新世红粘土沉积中获得一批保存完好的哺乳动物化石,其中包括一个完整的犀牛头骨及其关节在一起的下颌骨,其牙齿特征与山西犀完全一致,而头骨和下颌骨特征清楚地区别于其他无角犀类,由此在2005年发表的论文中证明当时克莱佐依的修订是完全正确的。

克莱佐依还研究过熊猫的起源问题。1942年在潘诺盆地中匈牙利哈万(Hatvan)地点700万年前的沼泽相地层中发现了一件食肉类动物的右下牙床,他对这件标本进行了分析研究,根据其牙齿的性状建立了一个新属新种葛氏郊熊猫(Agriarctos gaali)。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葛氏郊熊猫被看作是东亚熊猫的祖先,直到1989年才被邱占祥院士等人发表的在云南禄丰盆地800万年前同为沼泽相地层发现的禄丰始熊猫(Ailurarctos lufengensis)所取代。

但在欧洲确实有熊猫的远亲存在,2012年西班牙古生物学家Abella等人将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发现晚中新世的一种原始熊类命名为新属新种Kretzoiarctos beatrix,属名正是为了纪念克莱佐依,称为克氏熊猫。命名者认为大熊猫的直系祖先可能来源于亚洲,但与欧洲更古老的种类也有着联系,克氏熊猫是已经灭绝的旁支,这也被我们后来的研究所证实。

克氏熊猫已经灭绝,而克莱佐依先生也已仙逝,但都会被人们永远记住,因为它和他已共同深深扎根于人类的知识体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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