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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志摩性灵化书写到新性灵主义诗学

2020-06-18杨校园澳门大学澳门特别行政区999078

名作欣赏 2020年18期
关键词:性灵徐志摩冲动

⊙杨校园[澳门大学,澳门特别行政区 999078]

新性灵诗歌始于徐志摩。蔡元培说他“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他的确是为诗歌而生的人、活出了诗歌才会有的样子。他从西湖山涧的草木虫鱼鸟兽吸取灵感,从与三个才女的纷繁感情里读懂心性,从雪莱、尼采的玲珑小诗和宏篇巨著中倾听哲理。“我仿佛跟着查拉图斯脱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气在握的肺里,杂色的人生横亘在我的脚下。”这句话仿佛是徐志摩新性灵书写的宣言书。明清“性灵”派代表袁宏道、袁枚崇尚“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语言风格,以人的自然本性、生命意识为核心,以佛教“心性”学说为推动,强调文艺创作的个性特征、抒情特征,追求神韵灵趣的自然流露。诗歌创作的自然与心性,是徐志摩性灵化书写的基石。而对生命体验的重墨,对灵感顿悟的正视,以及对哲理抒发的推崇,是其“新”之所在。新性灵主义诗学是对徐志摩诗歌性灵化书写的继承和发扬,所谓“闪电没有抓住你的手,就不要写诗”,“沙扬娜拉”是心的悸动,“你要在市侩的额头写诗”也是同样的一种悸动。

一、新性灵主义与自然

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中说:“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徐志摩认为一个诗人的性灵需要草木虫鱼去培养和滋润,而书写自然是为自我的灵魂而服务的。性灵化书写崇尚亲近自然,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层面,一定是以“我”为中心,这不仅与明清性灵派有所区分,同时也是与自然主义和田园浪漫主义书写间的区别。新性灵主义诗歌不会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一定会有“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似乎要比“寓情于景”更加贴近一些,性灵化书写不是用耳朵和眼睛去发现自然,而是在自然中去寻找诗歌的耳朵和眼睛。如《七剑诗选》里杨卫东的《远离》所写:

一群蚂蚁在寻找自己的家/几片落叶在寻找从前的枝头//远处再远处是一座空空的城/挤满饥渴和挣扎。而这条无声的路上/多么富足/多么富足//远离人群和母亲的目光/你获得孤单的自由

诗人是浪漫而又敏感的,是害羞而又充满表达欲的。“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诗人深知人生以及人的社会,自然之力相较于它们是多么的宏大而壮阔。人的所有情感的总和比之自然可谓是九牛一毛,因此在表达浑厚而浓郁的感情内心的时候,新性灵派诗人更愿意借自然的喉舌。而自然的喉舌又能够将浓郁情感的惊涛骇浪化为缓缓荡漾的碧波,给人一种“大音希声”之感,给人以别样的审美体验。就像徐志摩笔下的“夏虫”“雪花”,就像杨卫东笔下的“蚂蚁”“落叶”。这种写法很似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义理论:“In order to return sensation to our limbs,in order to make us feel objects,to make a stone feel stony,man has been given the tool of art.”(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让感觉回到四肢”,“把石头还给石头”,把生活的真实还给生活。只不过,新性灵主义诗歌更进一步,更愿意把生活还给自然。大自然的一朵浪花便能够装下整个人类的历史。如龚刚在《致大海》里说:

涨潮,退潮,是你起伏的韵脚,优雅的修辞/是茫茫天地间,自由的呼吸/生与死,盛与衰,隔着一座教堂和一盏灯塔//你是无尽的远方,奥德修斯的流浪,/你把尘世的一切,化为传说和梦想,/不可告人的奥秘,潜藏在贝壳的涡旋/奔跑的孩子,将它踩入沙滩的深处。

二、厚学深悟与灵感顿悟的交织

“是个人都能写诗”这种观点就像二十年前的“读书无用论”一样,荒谬而且影响广泛。当然这与国内诗歌的大环境有关,没有高效的管束和评判渠道,导致遍地都是牛鬼蛇神。《天津诗刊》曾报道,中国内地一年要生产出四十多万首“诗”,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流水叙事和无病呻吟。虽然体现了人民群众对诗歌的参与热情,但是俗话说“爱好不能当饭吃”。新性灵主义诗学认为诗歌是一门门槛相当高的、严谨的、审美的艺术,需要丰富广阔的视野作为支撑。钱锺书主张“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龚刚称“性灵中包含哲性,有后天修炼、参悟的成分。质言之,性灵者,厚学深悟而天机自达也之谓也”。徐志摩青年时留学英国,吸收尼采、罗素的哲学营养,读雪莱、拜伦、华兹华斯、泰戈尔的优美作品,接受剑桥大学现代思维的浸润,让他聆听到了“性灵深处的妙语”,深刻地影响到了徐志摩的诗观和诗风。所以说学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一个人的诗品,视野取决于一个人所读书目的深度与广度。诗人不用个个都是高材生或者书香世家,但一定是通过不断地读诗书来化吾之性灵。“闪电没有抓住你的手,就不要写诗。”薄发需要厚积,闪电需要雄浑的积雨云。“淘把米,煮一煮,便是饭;而把米酿成酒,需要漫长积淀。酒是粮食的精华,令灵魂燃烧。”诗是语言的精华,要在千言万语中剔除绝大部分的闲言碎语,迸发出的才是触及灵魂深处的只言片语。张若虚孤篇冠唐,但没有人会认为《春江花月夜》是一个天才的灵感忽然砸进一颗平凡的脑子里。李白之所以伟大,因为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天才,也因为“李白斗酒诗百篇”的信手拈来;同样的,海子的诗句深深撞击人的灵魂,海子岂只有一首天才之作?诗人和诗歌爱好者的确有着职业和玩票间的区别的。诗人能够随手便握住生命中的闪电,玩票者不愿为诗歌去积累和开阔视野,更不愿意为诗歌去等待灵感,抓住的只是雨点也要奉为珍宝。《志摩全集》的编者赵家璧指出,“他常用这个词(性灵),意指inspiration”,又说徐氏常鼓励他的学生去参观美术展览和听音乐演奏,因为这两者“同样是触动着性灵而发的”。李磊认为,“诗歌只是孤独而勇敢地寻找自我的精神家园和对普通事物真正意义的敏感”。所以说徐志摩所谈性灵,不只为需要自然需要深厚学识去培养滋润的审美心性,还要有对瞬间灵感迸发的敏感性与把握。

三、新性灵主义的冲动与创作

徐志摩说:“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爆)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雨花。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桄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徐志摩坦陈从最开始创作诗歌,就受到冲动的驭驶,完全放开思绪。之后又说:“我的笔本来是一匹最不受羁勒的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任何细密的功夫。”就算是领略了理性和规矩的美感,徐志摩依然更愿意驾驭他思维冲动的野马。新性灵主义诗歌创作追求神韵灵趣的自然流露。诗歌创作的自然与心性,必然是推崇写诗要随着心之冲动的。杰姆逊的乌托邦冲动理论(Utopian impulse)认为:“始终存在的对根本变化和转换的经常是无意识的渴望,这种无意识渴望被象征性地铭写进一切物之中。”这种无意识状态,即徐志摩所说的“我的笔本来是一匹不受羁勒的野马”,信马奔腾地冲动写作。对于这种冲动的创作状态,美学家宗白华有过更加具体生动的描述:“一九二一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东方文明的教授夫妇的家里,过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舞阑人散,踏着雪里的蓝光走回的时候,因着某一种柔情的萦绕,我开始了写诗的冲动,从那时以后,横亘约摸一年的时光,我常常被一种创造的情调占有着。黄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广众中的孤寂,时常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些无名的音调,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灯,大都会千万人声归于休息的时候,一颗战栗不寐的心兴奋着,静寂中感觉到窗外横躺着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种停匀的节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动的大海,一轮冷月俯临这动极而静的世界……我的《流云小诗》,多半是在这样的心情中写出的。”

龚刚的《你要在市侩的额头写诗》写道:

你在暴风雨中夺门而出/迎接雨后的彩虹/你在康桥的草原上/骑车追赶夕阳/你在薄霜铺地的树林里/独自守候最细微的春信/你在翡冷翠奔赴大自然的约会/像裸体的孩子扑入母亲怀抱/你是李白的后裔/你是拜伦的知音/你是蔡元培的辩护律师/即使撞破头/也要捍卫灵魂的自由

这样一首愤怒的诗篇,是诗人在极其亢奋的冲动创作下一蹴而就的,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正如诗的名字,诗人自身仿佛化为徐志摩本人,拿着重墨的毛笔,在只会对其私生活、花边新闻挑挑拣拣闲言碎语的市侩的额头上涂抹。这种冲动的创作状态,犹如袁宏道所说“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也如袁枚语“诗者,心之声也,情性之所流露也”。有了灵感的闪电和创作的冲动,也需即刻抓住,“当年柯勒律治写长诗

Kubla Khan

(《忽必烈汗》),思路被打断,闪电消失了,诗也就写不下去了”。

四、新性灵主义的自由观

徐志摩认为培养自由的心性,重要的是“养成与保持一个活泼无碍的心灵境地,利用天赋的身与心的能力,自觉的尽量发展生活的可能性”,“要使我们的心灵,不但消极的不受外物的拘束与压迫,并且永远在继续的自动趋向创作”。它是建立在袁宏道“各任其性”的基础上的。可以看出自由而独立的人格,是性灵书写必需的源泉。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曾说:“从本质上看,禅是见性的方法,并指出我们挣脱桎梏走向自由的道路。由于它使我们啜饮生命的源泉,使我们摆脱一切束缚,而这些束缚是使我们有限生命时常在这个世界上受苦的,因此,我们可以说禅释放出那适当而自然地藏在每个人内心的一切活力。”心禅相通,打开心灵的所有桎梏,摆脱周遭环境给人的桎梏,找到和展示藏匿在内心的“禅”,便是新性灵主义追求的自由观。正如杨卫东在《我不让成熟弄脏半句诗行》里写的那样:

明明已经走进了遍地落叶/我急忙转身往回走。我喜欢青涩/不想让成熟弄脏/半句诗行。我选择生僻的路/那些到处是陷阱的野路/陌生的风吹得我浑身舒畅/迷失的快感妙不可言,为什么要/沦落到成熟的地步呢。

五、新性灵主义与冷抒情

龚刚称之为“哲性乡愁”,本质上也是对强烈思乡之情以富有哲理意味的冷抒情的表达。从徐志摩的性灵化诗歌创作,到新性灵主义诗学的作品,都讲求“一跃而起,轻轻落下”(龚刚语),合理地、节制地、审美地抒发情感。厚学而深悟,以博大的自然为自我性灵的源泉,敏锐地抓住生活中的闪电,亢奋状态下随心驰骋地冲动创作,同时节制把握抒情的烈度,更要赋予诗句深厚的哲理意味。徐志摩的性灵化书写在新性灵主义诗学得到了完美的展现和继承发扬。

①蒋复璁、梁实秋:《徐志摩全集·第1辑》,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45页。

②徐志摩:《志摩的文》,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 年版,第32 页。

③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8页。

⑥蒋复璁、梁实秋:《徐志摩全集·第4辑》,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75页。

⑧⑰蒋复璁、梁实秋:《徐志摩全集·第2辑》,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49页,第343页。

⑨Victor Shklovsky.

Theory of Prose

.Dalkey Archive Press,1990:10.

⑪郑朝宗:《海滨感旧集》,厦门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3页。

⑫⑬⑮龚刚:《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性灵派》,《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1期,第45页,第45页,第45页。

⑱㉓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3 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页,第345页。

⑲蒋洪生:《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乌托邦冲动与未来诗学》,《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4期,第1页。

⑳宗白华:《美学与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7页。

㉔铃木大拙:《禅与生活》,台湾志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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