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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首诗

2020-06-12文敬芳

参花·青春文学 2020年6期

作者简介:文敬芳,中国人民大学管理学学士,某上市公司资深高管。从事过企业管理、教育、社会经济调研等工作。曾在全国性微小说大赛中获一等奖。先后在《小说选刊》《参花》《青年文学家》《名家名作》《青春岁月》《中华日报》《今古传奇》《华文作家报》《当代文学家》等中外报刊发表作品若干。

似乎是之前轿车、高铁和飞机坐得太多,把一辈子的都坐完了,现在的她,整天待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每天穿着灰色的休闲服,对着窗前中心花园直直地看。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独有一只,不知道是哪儿受了伤,只在那草丛间跳上跳下,孤独地啁啾。

几个月过去了,晋欣一直这样待着。时值北京金色的秋天,夏天刚过,秋高气爽。阳光爽爽朗朗地照着,她的眼睛里却是阴云密布。看看墙上的镜子,里面那个人,一脸落寞,心事重重,那是自己吗?试着对她笑笑,肌肉是那么僵硬,眉眼也不听使唤,低垂着不肯上扬。这时,她想起女儿小芸,打电话给她。拨了几次女儿才接听,声音淡淡的,让她感到生疏,没聊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晋欣更加黯然神伤。

有笑声传进耳朵,她转身朝向窗口。花园里,青石小径上,走着几位男女,西服领带,高跟鞋,还有随风飘起的裙摆。光鲜亮丽,神采奕奕!晋欣看着,悲从中来。往日,那么多个清晨,她被手机闹铃唤醒,快速洗漱,精心装扮,然后光彩照人地出门。身为公司总经理,她经常要见政府官员,见客户高层,代表公司,代表集团。当今社会,形象气质也是生产力,好在这方面她有着自己的优势。无论在哪,都能保持良好的形象和应有的气场。可如今的自己,哪里也不需要她去,哪里她也不想去。想到这里,晋欣扫视了一下衣帽间,那一双双高跟鞋,一个个名牌包,都不识时务地候在那里,那么刺眼,那么多余。

我这是怎么了?晋欣问着自己,目光困惑,恍惚起來。

那天傍晚,晋欣正在召开全员收款会。国内外宏观经济形势严峻,银根缩紧,她神情严厉,心急如焚。这时手机屏幕闪烁起来,弟弟来电,她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会后回拨过去,竟然是母亲突然中风,被送进医院抢救。第二天晋欣赶到的时候,母亲早已不省人事。没过几天,亲爱的母亲就离开她驾鹤西去了。

令晋欣懊悔万分的是,就在那天,近中午时分,自己正为工作犯愁。这时母亲打来电话,语气有些迟疑,说你爸他,想要一双足力健老人鞋,看电视时念叨了好几次,你下次回来给他带一双。晋欣一听,不是什么大事,也不那么着急,就嗯嗯两句,没再说啥。母亲有些不情愿地说,那没事我就挂了啊。她仍无语,接着就听到了嘟嘟的声音。她万没想到,这是今生今世和母亲最后的通话。

祸不单行。就在母亲走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在极其悲痛的情况下,晋欣遭受了更大的打击。正是母亲病故前后那段时间,晋欣所在的公司突然被卷进一场重大的质量事故,影响之大始料未及。原因复杂。结果是,在问题还没有被完全弄清楚的情况下,她突然被集团公司革职,而且为了避免日后事故处理时的被动,换了一种说辞。

就这样,晋欣的世界坍塌了。她开始把自己整日关在屋子里,时而向隅隐泣,时而望着窗外发呆。

慢慢地,她恢复了理性。晋欣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头顶垂向地面,一动不动。她想要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受?不再有大笔的收入吗?这绝对不是主要的,自己一向不很看重钱财,何况早已衣食无忧。钱在够与不够之间,有足够的分量,在够与足够之间,分量就不大了。自己不是贪恋钱财的商人。以往大会小会上,老板一口一个我们商人,自己每次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怎么就成了商人呢?她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和重利轻别离的商人联系在一起。

不愿舍弃,不能释怀的又是什么呢?是多年来同事间的情义。以往晋欣一直这么认为。现在想来,真正的情义又有多少呢?曾经有一位中层干部,离职时对别人说,别看公司看起来一团和气,其实高管之间掐死对方的心都有,当时自己听了心里一惊。现在想来,这小子绝非等闲之辈,虽然没有那么夸张,话也是入木三分。

晋欣慢慢梳理心中的麻团。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受不了的是秩序的打乱。以往,每天八点不到,经营班子成员和经理们就会鱼贯而入,立在桌前向她汇报,等待她处理解决各种问题。她习惯了掌声、笑脸,更习惯了忙碌。继续忙碌吗?不是不可以。

这些年来,她一路高歌猛进,春风得意,顺风顺水,在业内也小有名气。突发事件之后,消息灵通的业界老板给她打电话,请她高就,有的甚至三番五次。但她深知,掌声和笑脸的背后,是无休止的忙碌和应酬,还有煎熬与挣扎。她也清楚自己的弱点,不够狠,不够狼性,不会不择手段地把对手搞死。如今的她,已经厌倦了没完没了地抢订单、抢市场的生活。一个个工程,又不是没你别人就做不好,客户非要你干,总是要头破血流地去抢,那抢过来的东西,像被蹂躏挤压变了形,拿过来怎么摆弄,结果都不会太好。

现在的她,只想要简单充实的快乐!

得知一切的妹妹,寄来了两纸箱的书,古今中外文学经典,还有近几年的《小说选刊》,说,不是一直念念不忘你的文学梦吗?也许是圆梦的时候了。晋欣听了,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前进的方向。

之后的日子,她潜心阅读。

一天,她拿起一本《小说选刊》,题为《跟我吵一架吧》的文章吸引了她,她读了起来。小说写的是心灵的空寂,从看得见的山村的空荡,写到主人公心灵的“空”。作者通过写主人公神经质地找老婆吵架,找乞丐吵架,找警察吵架……衬托出了他心灵的空寂。多传神,仿佛说的就是现在的自己。朱也熹,晋欣记住了这个名字。

随即又翻了几本,找到了朱也熹的另一篇文章,晋欣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题目是《你要快乐》。主人公周老师教的是一群有先天残疾的孩子,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长,一种“不幸福”的悲观情绪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作者巧妙设置特定环境,让老师引导他们认识到,“你们每个人只有一点不幸福,却拥有许多其他孩子苦苦追求而弥足珍贵的幸福——这样看,你们每个人的幸福都比不幸多得多!”文中周老师的话也让她幡然醒悟。这时,晋欣想起了闺蜜小兰。这些年小兰工作生活都不顺,近来又为情所困,过得很不开心。之前好歹劝过几次,都无济于事。她拨通小兰的电话,想着借机开导开导她。

从前听人家说缘分什么的,晋欣都不相信。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下结识朱也熹,却让她不得不想到缘分。网上买回他的小说集,豁口作者简介上居然写着广东梅州人,是真正的老乡。她打电话给在老家工作的同学,他们竟是老朋友。不久他们加了微信,并相约清明老家见。冥冥中感到有某种神奇,晋欣空落的心充实起来。

茶楼藏在路边不深的巷子里面,外面是一个不起眼的门脸,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服务生领着晋欣,来到一个茶室门口。里面端坐着的先生站了起来,深蓝色西服,戴一副眼镜,人比照片清瘦。斯文儒雅,有那么一点徐志摩的意味,尤其是眼睛。见她进来,笑一笑,上前握手招呼。眼睛弯弯的,里面透着温柔。

客套几句,他们就谈起了文学。朱也熹回答着晋欣的提问,说为写好小说,这些年我进行了大量的阅读,也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借鉴杂文的犀利,散文的抒情,诗歌的内敛、跳跃和诡异。他告诉晋欣,相比而言,中国作者往往写得太实,尤其是初学者,有机会你多看些东南亚的作品。他声音低低的,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交谈中,古今中外名篇名著的精彩片段他信手拈来,脱口而出。阳光透过窗外的几树竹叶照进来,投下斑驳的影子。光影慢慢移动,晋欣入神地听得,不知不觉中,心底生出许多倾慕。

谈到《欧也妮·葛朗台》,她看到,朱也熹的脸上满是忧郁,声音更加低沉。“……到了1822年10月,她的贤德,她的天使般的耐心和对女儿的怜爱,表现得格外显著;她没有一句怨言地死了,像洁白的羔羊一般上了天。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舍不得一个人,她凄凉的一生的温柔的伴侣……她就发抖……”听着听着,晋欣的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想起了离世不久的母亲,还有突如其来的打击。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在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面前如此脆弱。他一时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起来。她很快平复自己,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抬头偷眼看他,感觉是那么亲切,像是见到战乱后的亲人。

不久,在朱也熹的帮助下,他们参加了一个大型的采风活动,近百人的那种。也许是刚入文学圈熟人不多,也许还有心里说不清的什么,那几天,晋欣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朱也熹身边,十米左右的范围。不管到哪,她都在人群中找寻着他。大家拍照的时候,她偶尔过去与他合影。有那么几次,朱也熹过来与她招呼,或者只是看她一眼。几天下来,晋欣发现,朱也熹始终是一张忧郁的脸,很少笑。忽然她觉得,这正是他的迷人之处,无限内敛,无限深奥,令人迷醉。她望着那些前来与他握手、拍照的女作者,傻傻地想,她们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为他的才情,为他始终忧郁的脸而沉迷呢?这几天,晋欣格外宁静踏实,甚至有淡淡的甜蜜芬芳在心头。

活动很快结束。当天晚上,看着参会的人拿着包、推着行李箱一个个离去,晋欣竟然涌起阵阵离愁,挥之不去。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活动,怎么会呢?回京的机票是第二天的,她一时无所适从,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心神不定,充满惆怅。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晋欣正望着窗外的暮色发呆。是朱也熹,他终于出现了!他亮着嗓子说,刚处理完事情,方便的话我马上过来,咱们一起到一楼大堂喝茶。她连声说好,一脸的愁云不见了。他们在大堂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面对着面。有些不自在,她低头摸了摸座椅的扶手。座椅是皮质的,米白色,靠背很高。红茶很快端了上来,他们慢慢地喝,慢慢地说话。也许是时间不早了,喝茶的人很少,服务生只有一位小伙,白衣黑裤,从旁远远地立着。这一次,他们没有谈论文学。朱也熹跟晋欣谈起了他的童年,他的父母兄弟,他的大学生活和工作的种种。他说得很慢,声音低低的。她会意地听着,看着眼前的他,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神情比白天柔和了许多。后来他说到他的生活,原来朱也熹离异多年,这些年跟儿子一起过。那一年,他为了更好地从事文学创作,主动要求从实权要害部门调到了作协,两个人因此闹得不可开交,终至离婚。晋欣听了有些吃惊,同时又暗自高兴。忽然她不安起来,他跟自己说这些,是了解她的现状,有更深层的意思,还是随便聊聊而已?晋欣一时把握不定,只是离别握手的时候,就那么短暂的一下,她却分明感到,他的手是那样地温暖、舒爽,又亲切,又熟悉,好像上辈子握过了许多次。

第二天一早到机场的时候,晋欣收到了朱也熹发来的信息。细致的关心,周到的问候。她想,他的心里有她。

一路上,飞机遇气流时颠簸,她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想起自己近来的遭遇与伤痛,竟然不如以前痛楚,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痛。

不多久,朱也熹的一部大作完稿,又恰逢外出学习,没有任务,没有琐事。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在电话中交谈。她开口谈到三毛,像说着自己遥远的梦。谈到三毛人生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剧本《滚滚红尘》时,晋欣让朱也熹讲张爱玲与胡兰成、三毛与荷西的故事,他慢慢讲着,很认真,很动情。她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有一次,谈萧红,朱也熹感叹,身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她,人生太短故事太长。记得他最早看她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是在某个春节假期。只有在最欢快、最热闹时候的僻静处去读,才能真正读出其中的孤苦。他低低的知心的话语,仿佛从心田汩汩流出,慢慢流向她,浸润她的心脾。她说,不久前听了《只得一生》,是罗大佑为萧红传记电影写的主题曲,旷世恢宏,又缠绵悱恻,哪天你要唱给我听。声音是那样娇柔,他轻柔应允。都多少年了,她每天麻木地忙碌,没有跟谁有过内心的交流。这时的她,看着窗外,透过虚空,仿佛听到了他低迷的歌声,仿佛倚在了他的肩头。

这样的日子正好一个月,后来被他们戏称为“无限蜜月”。总有谈不完的文学,说不完的情话,谁也不愿意开口说再见。那一个月,晋欣忘记了一切,好像与整个世界隔绝,每天只是写作,还有与他通话。她感觉自己活在美丽的童话中,仙女般开心快乐。后面来看,那时候她写的作品都是佳作,其中的一篇,在全國性大赛中获得了头奖。

那些天,晋欣看镜子中的自己,面目焕然一新。脸上笑容灿烂明亮,发自内心,富有感染力。她惊喜,会笑了!我又会笑了!这时的她,想起过往,那些鲜花掌声、荣辱得失,都像过眼云烟;纷争、误解、怨恨,统统随风飘散。一切都不重要,一切已不重要。她心头不再有阴霾,有的是那灿烂千阳!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每次通话,朱也熹都问她,亲爱的,哪天能见到你呀?晋欣装作不解风情,说这样电话不是挺好吗?私心里,她也想早日见到他,见面的感觉更美妙。那次他来北京,傍晚一起到景山公园散步。月明星稀,微风习习。海阔天空地,他们谈到了性格。朱也熹得意地夸起自己,作为男人我自然理性,同时又极富感性,敏感细腻,温柔体贴,尤其善解人意。晋欣也不谦虚,说自己天生感性,又极富理性,放一起还不定谁敌过谁。两个人开怀大笑,朱也熹说,咱俩都不是一般男女。臭味相投,晋欣边笑边道。正得意忘形,不想高跟鞋崴了一下,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她揽住,随后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还有一次,晋欣回老家,顺便去看朱也熹。一起吃过晚饭,他们到了第一次见面的茶楼。一进门,他们就情不自禁地热烈拥抱。她刚刚放下的手提包似乎有些难为情,从茶桌上掉了下来。一本书滚落出来,她转过身,弯腰拾起。忽然就收住了笑容,缓缓对他说,看完这本书,都让人不敢相信爱情了。他听了一惊,看着她,低垂着眼睛,一脸的困惑,不像是开玩笑。他接过书翻了翻,握着她的手坐下。轻柔地说,怎么就让你不相信了呢?也许真像人说的十指连心,他们双手握在一起,她觉得他们的心连在了一起。晋欣的心和身体变得柔软起来,看书时一肚子的失落都不见了。只好撒娇似的嘟着嘴说,就是感情太善变,让人没有安全感。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感情有时候是很脆弱,但应该相信一点,不管怎样,至少都是真的!说完他紧紧抱住她。他的唇温柔,湿润,辗转,深情。她闭着眼睛,感受着精神、情感和心灵的慰藉,还有幸福。

想到这些,晋欣就强烈地感到,耳鬓厮磨要比电话两端幸福快乐得多。从此,有一种东西在她心里潜滋暗长,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

那天,晋欣与几个文友约在一个书坊见面。在北京西四一个不起眼的胡同深处,小小的门脸两旁,却兀自立着两尊石狮,石狮两侧是两棵参天古树,树皮青苔斑驳,给小小的书坊平添了书香的久远和文化的厚重。里面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静静的,人不多。要见的人还没有来,她在散发着书香的案前缓缓走着,忽地在一本粉色的精装小书前停下,盯着书名出神。《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她微微一颤。刹那间,她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这一刻,晋欣想到朱也熹, 她在心中大声呼喊,我要和你一起生活,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忽然意识到,没有婚姻的爱情,就如同没有见面的恋爱。柏拉图式的爱情,终归是不完美,不酣畅,让人浑身不自在。唯有婚姻,才能带给人心灵的悸动与震颤,才能有灵与肉的高度交融。这时的她,对爱与婚姻有了格外的期盼,期盼自己的爱人总在身边。

也就在这一刻,晋欣对进忠有了特别的理解,同时深深地自责,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进忠是女儿的父亲,她的前夫。那时候,身为律师的他却卷进了一场巨大的官司。为减少损失应对不测,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当然只是形式上的。因为官司,他像换了个人,推掉了所有业务,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一到下班时间,进忠就会发信息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晋欣感到莫名的压力和苦恼。只要没有应酬,没有会议,她就急急地往家赶。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她总是不停地忙碌和应酬。一连几个夜晚,她回家都很晚。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呆呆地在客厅坐着,一脸的孤苦无助,像一个嗷嗷待抚的孩子。见晋欣涨红着眼,满口的酒气,他什么都不说,转身进房和衣倒下。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官司仍毫无进展。一天,她下班回家,一脸愁苦落寞的他,平静地在她身边坐下,缓缓地,试探着说,知道你忙,要不我重新找一个?晋欣听了很诧异,没有说话。他接着说,不然这日子没法过,女儿住校,忙学习,你忙工作,整天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这样我的抑郁症又会复发。她看了看进忠,没有多想,随口说道,想找你就找呗。哪里那么容易,她想。之后几个项目投标,她频繁地出差。晋欣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出差回来,电梯正在维修,她只得提着行李箱上楼。楼梯里昏沉沉的,声控灯一时亮,一时又灭了。她不停地放下箱子,跺脚,暗骂声控灯太没常性。好不容易进了家门,见他神情不对,说话也吞吞吐吐,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官司败诉?进忠摇了摇头,半晌才说,我已经找好人了。她吃惊地看着他,并不相信,以为他是出了毛病。之后才得知,一切都是真的。女方大龄未婚,他们在网上已经聊了好几个月。每天她陪他说话。进忠说自己已经离不开她。而且不过多久,女方就辞职来北京,两个人一起生活。结不结婚的再说,反正是一起搭伴过日子。见晋欣呆呆发愣,进忠讪讪地补充。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了婚。当时的晋欣,伤心之余,很是气愤。一个大男人,还是律师,曾经是那样威风凛凛,一身正气,铜牙铁齿。为多少人洗冤雪恨,又为多少人挽回巨额损失。没想到,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却是这样一副德性。

到如今,晋欣才真正理解了当年的进忠。身心劳累的他,当时真是被打垮了,他该是多么希望有真正的家,有亲人的陪伴、爱人的守候!她深深地追悔,后悔有家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愚蠢?

过去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多年前,在老家事业单位干得顺风顺水的晋欣,为了进忠,为了一家人的团聚,辞职来到北京,在一家成立不到五年的民营企业做财务工作。多年的财务工作经验,超强的责任心,她很快得到赏识。尤其是,她不分分内分外,不分白天黑夜,艰辛付出,为企业争取了各种贴息贷款,协助成功申报了区高新技术企业、北京市高新技术企业,享受政府和国家的多种减税退税等扶持政策。之后她被提拔为财务部副经理、财务部经理,与公司一起快速成长。可她万没想到,就在公司上市前夕,被突然告知,公司为上市需要从外面聘请了财务总监,全面负责财务部工作,她的工作另行安排。望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晋欣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离开公司的时候,暮色已浓。天空下起了小雨,她在雨中缓缓行走,灯光下,满脸水珠不停地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雨中,她算是明白了,公司是嫌弃自己大专毕业,没有亮丽的履历,对外公开信息不能给公司增光添彩。離开!脑子一闪念,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内心却是那样地不甘不舍,就像不想离开自己照看大的孩子。去业务系统吧!晋欣听到了自己内心倔强的声音。开会时老板不都是强调订单、订单吗?订单压倒一切!就这样,晋欣一脚踏进极富挑战的业务板块。为了再次证明自己,为了给自己争口气,晋欣整天忙着出差,忙着陪客户、抢订单。进忠出事,跟进忠离婚,都是在那段时间。

风从半开着的窗子里溜进来,把桌上的那本书翻起来一页,合上,又翻起来一页。夕阳从窗缝里透射过来,落在玻璃杯上,里面是喝剩的残茶,叶子在里面缠缠绕绕。书坊回来,晋欣就一直望着书和茶叶出神发呆。辜负了曾经的爱人曾经的家,现在的晋欣,不想再辜负自己。想到这里,她紧张起来。朱也熹,朱也熹,他什么态度?她的心咯噔一下,不安起来。她在客厅来回走着,忽然眉头一动,有了主意。她把那本书打开,对着茨维塔耶娃的那首诗拍照,然后用微信发给朱也熹,并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亲爱的怎么样?她焦急地等待着。手机叮的一声,不错,很有意境!还有呢?剪影配图也很棒。还有呢?朱也熹不再回答,却在微信中跟晋欣聊起别的。她不理会,生起了闷气。还细腻敏感呢,朱也熹,你什么意思?她忽然想起那次采风活动,想起那些个女作者,跟他搭讪,拍照,嗲声嗲气地朱老师前,朱老师后。一个个眼波流转,顾盼生姿,风情万种。他跟她们在一起,很自如,似乎还很享受。后来还说,都是圈子里的朋友,只是社交礼仪而已。晋欣越想越生气,放大微信上朱也熹的头像,感觉他每一根皱纹里,都藏着故事。自古就说风流才子,才子风流。难道他真是在男女之事上随便惯了,跟自己玩玩而已,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真心?手机叮叮响着,不断有朱的信息。亲爱的怎么了?见晋欣一直不理会,他在那边焦急地问。她固执地沉默。这时朱打电话过来,她随手按了静音,仍不搭理。好一会儿后,她发信息过去,你忙你的吧,有那么多美女,我算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些事一时跟你说不清楚。就这样,他们沉默了好几天。

认识朱也熹以来的好心情忽然没了踪影,心情沉重的晋欣想起了闺蜜小兰,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当代商城一楼星巴克咖啡厅里,晋欣和小兰一人要了一杯拿铁。小兰低着头,搅着杯里厚厚的白沫,然后抬头,朝她淡淡一笑。又搅了搅,终于忍不住抬头,哭诉起来。他真不是个东西,口口声声地说没有感情,可就是不离婚。让我等,这都等多久了,五年都过去了。小兰气不打一处来,看来憋了好些天。以前拿老母亲说事,都八十多岁了,不久于人世,不能让老人家伤心。现如今老人家过世都半年多了。这倒好,现在又说家里那位没有犯错,离婚的话说不出口。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晋欣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该说的能说的,早就说了,都不顶用。她心里清楚,小兰她虽然结过婚,但一直没有孩子,工作又不稳定,一个人太孤独。玻璃窗外,手挽手走来一对年轻的情侣,小兰见了,脸上挤出笑容。说来好笑,军校那几年,他疯了似的追我,我压根儿就看不上。声音仿佛从鼻腔里发出。经过这些年的冲撞突围我才知道,中年后的女人,要想有个家,是多么地不容易。小兰最后的话,戳中了晋欣的心。望着满咖啡厅的男女,心中满是寂寞。朱也熹的事儿,郁结在她心里,一直没有说出口。

小区南门接到朱也熹的时候已是几天后周六的下午。穿过大大小小连串的花圃,经过蝴蝶状的硕大湖面,走过小桥,晋欣带着朱也熹,来到曲折的回廊尽头,从幽静的侧门进了一个茶楼。茶楼中式格调,雕花红木家具,随处装点着字画。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隐约的音乐像从远处飘来。怎么不提前招呼,好让我去机场接你?坐定后晋欣淡淡地问。不想麻烦你,也正好想到你生活的地方看看。上次给你寄书的时候,我就想,北京那个叫作西山公馆的小区是什么样子。顿了顿,他透过窗玻璃环顾四周说,果然是顶顶高端。是不是经常有人说你是情种,浪荡之人?晋欣盯着朱也熹的眼睛问,虽然带着笑,也掩不住深深的幽怨。是你想这样说我吧?朱也熹看她一眼,低下头说,这些年,我写了不少作品,小有名气,是时常有人找我,有的感恩,说我的某篇文章改变了他的一生,更多的是请教和探讨,其中女作者不少。看晋欣抬眼望着他,接着说,我外表冷峻,其实热心肠,总是与人为善,也不乏柔情。有过深深浅浅的故事。然后,他深情地看着晋欣,一个个字仿佛从心底流出,但这样确切的爱,今生从未有过。晋欣听得一惊一惊的,再看朱也熹,他望着窗外的霓虹,眼睛里是深深的忧郁。可我比你差了太多,你身在北京,又那么优秀,结识那么多成功人士和达官显贵,我算得了什么?晋欣听了也激动起来,没错!我是見识过不少威风凛凛、大权在握的官员,身边也不乏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的商界精英,但长时间来从没为谁心动,更没有迷醉而爱上任何人。只有你的出现,才让我感受到爱情是如此美妙!她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像是自语。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我们的感情弥足珍贵,才让人不能割舍,才让人期待永远。她微微颤抖起来,没有你,我会感到寂寞害怕。朱也熹轻轻走过去,搂紧她的肩,然后梦幻般地说,这些天我才明白,当年我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地追逐文学,并让自己有所成就,原来只是为了让你能够找到我,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说完他们热烈地拥吻,喃喃地说,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送走朱也熹,晋欣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女儿。小芸小时候性格开朗活泼,渐渐长大,性格却越来越内向,对她的依恋与她的交流越来越少。这些让晋欣失落苦恼。好在她学习一直不错,自己也花费了不少。北京小学,北京八中,北京四中,一路名校过来,最后如愿考入浙江大学信息工程专业。女儿小学起就一直住校,她的学习家长操心也少。这一点晋欣很是骄傲,常在同事面前炫耀。晋欣想,跟她爸离婚那会儿女儿还小,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和朱叔叔的事情应该让她知道。

小芸,妈妈这几天在杭州办事,明天正好是周日,你有时间吧?到时候我过来,咱俩一起吃晚饭。为了不让女儿多疑,晋欣在电话中如是说。一晃女儿大四了,晋欣这还是第二次来学校。吃过晚饭,母女俩在校园里溜达。到底是南方,初冬了,不少树叶还挂在枝上,灯光下到处墨绿的一片。女儿的个儿头已超过自己,婀娜多姿,出落得越发迷人。只是女儿的神情,让人担心。青春妙龄却是沉闷,似乎总有着淡淡的愁,不开心。晋欣心里叹口气,又爱又怜地对女儿说,你现在不小了,别光顾着学习,要想着给自己找个男朋友。这话吃饭时她对女儿说过一遍,女儿听了没吱声,她再次唠叨起来。小芸听了,把头一扬,望着寂寂的天空说,有什么好找的,就算结了婚,还不是一样会分手。顿了顿又说,就像你和我爸。晋欣一听很是吃惊,不知所措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女儿反问,不是吗?我俩是因为太忙,缺少沟通。再说、再说不都是为了你好,让你的日子越过越好!晋欣似乎有些急了。为我好?你们真正为我想过吗?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晋欣一时无语。小时候家里房子是小,但你们都在,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快乐。之后你们忙,成天不回家,结果怎么样,房子是大了,爸却抑郁了。最后住进了别墅,家的味道更淡了,到后来,家就没有了。女儿哽咽起来。晋欣愣愣地听着。原来这一切,已在女儿心里留下沉重的阴影。他们,让女儿不相信爱情,对家庭生活失去了信心。

回到酒店,晋欣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也不开灯,室内黑魆魆一片。窗外刮起了风,树的影子落在窗玻璃上,斑斑驳驳,如同无数的魔咒在跳跃。影影绰绰中,晋欣看到久违的真实的自己,慢慢走过来,又骤然退去,再无影踪。手机响了一下,是朱也熹的信息。她看也不看,只在屏幕上打出一串字:那是一首诗。只是一首诗。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