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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血缘认同

2020-06-12卢晓梅

歌海 2020年3期

卢晓梅

[摘    要]“茂饶”是苗族对外自称的苗语谐音,直译为居住在深山老林的苗族。“敲榜郎”仪式是黔中地区的“茂饶”人认为一生中最风光的一件事。“敲”指宰杀,“榜郎”指乌牛。茂饶人认为举行“敲榜郎”仪式的主要目的是宰杀乌牛祭献给自己的父亲。受表亲联姻的婚俗影响,“敲榜郎”仪式上互动的人际构成主要是姑、舅两方的同宗族人员。仪式中将由两家人所请来的歌师共同吟唱被誉为茂饶文化百科全书的“榜郎歌”。2019年“榜郎歌”被正式列入贵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故此,对“敲榜郎”仪式作实录记述,对仪式共生的“榜郎歌”、木鼓等音乐事项予以关注,其意在探讨该仪式音乐不仅作为乐音存在,更是茂饶社会强化宗族血缘关系的体现。

[关键词]敲榜郎;榜郎歌;宗族血缘认同

“敲榜郎”仪式是茂饶一项严肃的祭祖活动,由已成家的男性杀一只健壮的成年乌牛献祭给过世的父亲,并邀请过世的宗族祖先陪同父亲一同享用,保佑房族、后代顺遂平安。因此,“敲榜郎”也被称为“杀牛祭父”。通过杀牛献祭给过世的祖先祈求家族顺遂的仪式并非茂饶独有,贵州省黔东南地区苗族每十三年举办一次“吃钴藏”仪式,全村、全宗族的人家集体杀牛,祭祀神灵,意在祈求祖先保佑庄稼丰收,后代顺遂。黔北毕节市大南山等地的苗族称之为“打嘎”,意為“杀牛祭祖”,意在解除亡灵身上的重负,为晚辈求得顺利。

一、“敲榜郎”生存背景与仪式概况

学界对高坡“敲榜郎”关注较多①,“茂饶”是这支系的自称,直译为居住在深山老林的苗族,因其服饰颜色鲜艳,胸前戴背牌,外界常称他们为“背牌苗”②“红毡苗”。该支系属苗族西部方言惠水次方言北部土语区。他们居住在贵阳市花溪区、惠水县、龙里县三县交界地,地貌环境多溶洞、多茂密的森林。村寨间山路九曲十八弯,也因其交通闭塞,使得他们保留着相对传统的生活方式与祭祀仪式。

(一)仪式生存背景

“敲榜郎”是茂饶一种原始的崇拜祖先的祭祀仪式。苗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迁徙逃难的民族,茂饶先辈们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在高坡落脚、定居,溶洞、森林便是天然的掩盖物。人类早期的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他们都认为与祖灵相关,于是便将自己的精神寄托于对自然万物以及祖先的崇拜,希望祖先能够保护家族一切事情顺利兴旺。祖先崇拜是鬼魂崇拜中特别发达的一种,凡人对于子孙都极为关注,所以死后其鬼魂还是在冥冥之中观察着子孙的行为,或加以保佑,或予以惩罚①。加之高坡多山地,少有平坦的地势,在每一个村寨间都留有平整的地势以便“牛踩场”之用,当地传唱的《根源吉利歌》②可做“敲榜郎”来源的根据。

自从盘古分天地,人烟就从那时起,

天为乾来地为坤,男女也由天地来划分,

男为乾来女为坤,人烟前朝后朝谁来制,

前朝女娲制人烟,后朝人烟伏羲制,

...... ......

伏羲兄妹可结果,成亲多年不生子,

乌眉山硐出乌牛,角上摆有三五字,

玉帝指令点雀来分明,如两乌牛祭天祭地又祭祖,

儿孙富贵自然来,伏羲祭祀完成后,

生儿育女在人间,后来传说伏羲制人烟,

根由就从这样来

...... ......

在茂饶的认知中,认为祖先灵魂不亡,不论是杀黄牛还是杀乌牛,都是感谢父母、祖宗对自己的教诲养育之恩。在他们看来,人生有三件大事:修一栋房子、娶一个媳妇、买一头牛祭父③。房屋是成家的基础,成家之后需要和妻子商量杀牛祭父的事宜,杀牛之后的夫妇完成了身份的转化。在仪式过程中黄袍加身,相当于镀了金身,在阴间社会中是当官的人物,杀过牛与未杀过牛的人在今后的丧葬仪式中也有区别。举行“敲榜郎”仪式需要花费一大笔开支④,在外界看来,他们是为了满足自身内心的荣耀感而杀牛,但是在他们自身的认知中,杀牛不仅代表着一个平常人社会地位、身份的转变,并且通过此仪式唤起本民族的文化记忆,使本宗族的血缘关系更加牢固。

(二)高坡乡杉坪村“敲榜郎”仪式概况

杉坪村距高坡乡政府约九公里,与硐口村大寨、惠水县甲腊冲村相邻。全村共分为五个小组,举行仪式的罗JW家位于杉坪四组。笔者于2018年七月中旬进入高坡地区调查,同年十月参加杉坪村罗JW家举办的“敲榜郎”仪式。举行“敲榜郎”仪式是整个宗族的荣耀,在本宗族里,必须有人担任鬼师、鼓师、芦笙师、总管(受现代文化的影响,也称为“助手”)⑤,且全部是男性。仪式进行七天,每天有不同的祭祀程序,仪式中涉及的响器有一对木鼓、一支芦笙、一面锣,主人家、姑家共邀请了四位歌师诵唱《榜郎歌》。

仪式程序:

“敲巴郎”仪式不是每年都举行,仪式准备时间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茂饶将十二生肖的年份化为三个等级,吉年、中年、凶年。龙、狗、鼠年属吉年,因此,人们大多在这三年中举行该仪式。活动的整个过程,要经过买“巴郎”、请“巴郎”酒、踩场、牛打场,然后才在秋收后农闲时的“虎”日开始,历经“兔、龙、蛇、马、羊、猴”共七天进行祭祖活动①。第一、二、三日为仪式准备阶段,进行架桥、打牛索、立木桩、吊木鼓、削鼓棒等系列准备工作。

第四日、第五日是仪式的核心部分。早上九点三十分,主人家宴请全寨人吃早饭,早饭过后众人散去,每户人家回家准备瓜果、肉品、酒水放至提篮(数量不限)。与此同时,姑妈家客人进寨,男性进门说吉祥话,女性在后等待,主人家用准备好的米酒答谢每一个人。寨上的人听到主人家燃放的鞭炮声,说明姑妈已经进门,于是各家拿起礼物前往主人家,主家与姑家的歌师则在院坝收下每一家送的礼物,象征性地品尝各家送来的佳肴,说好话答谢客人,答谢一家至少要花上十分钟,而客人送来的礼物以箩筐为单位往往排上二十米长,这个过程很是漫长。

结束这一程序,看牛人把硕大、健美的乌牛牵至牛桩前,牛绳从牛鼻穿过,绕过牛桩,方便控制牛的活动。这时男女老少爬楼上屋,抢先占据好位置。寨上年轻力壮的男性站在乌牛旁,鬼师撒米送牛归祖,锋利的刀子直接割断牛脖,年轻人纵身将牛压在身下,待牛不再挣扎,众人欢呼,放起鞭炮、烟火。此时已是正午。其中一男子跑至主人家歌堂,第一时间将牛倒地的消息告诉歌师,姑妈的歌师先唱起《榜郎歌》,叙述茂饶开天辟地的往事,其余男性依次坐在歌堂中,应和歌师。

鬼师则坐在牛棚里邀请祖先一同来享用酒肉,带领乌牛回家,鼓师听候鬼师发布敬酒吃肉的口令,在堂屋敲起木鼓,此时歌声不断、鼓声不停,众人齐给主家道贺。

下午四点后,开始“垒山羊”“跳竹神”活动。活动开始前,鼓师敲起全套木鼓,两名男子扮演一对夫妻,其中一名男扮女装。寨老提锣走在前,芦笙师紧随其后,“夫妇”排第三,逆时针绕主家房前屋后三圈,院坝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有胆识的男性会与这对假夫妇嬉闹,掀“妻子”的裙子,在脸上抹炭灰,围观的男性要是被“妻子”的裙子罩住,如若未举行过“敲榜郎”,那么下一次则要举办。

歌从正午唱起,主家与姑家的歌师你问一段我答一段,考验双方及众人的记忆力。外界环境再热闹,歌师依旧坐在歌堂中唱着茂饶的由来,歌声通宵达旦,直至第二天清晨。

第五日一早,主家将牛肉切成小片,四位歌师分成两队,每一队六至七人,歌师走在前,一路走一路唱,给各家送祝福。各家的男性主人备好酒菜前来迎接,唱毕,同行的人会送给各家一块“姊妹同心肉”,歌师不仅代表主人家,更代表姑妈虽然嫁出去为人妻,但始终是这个家族的人,时时刻刻惦记着你,与你永远是好姊妹。下午,姑妈及客人准备回程,歌师在歌堂唱歌与各位亲友告别,主家割下牛脖挂在杉木上,作为送给姑妈家的礼物,祝福姑妈家多钱多米,多子多福。全村的妇女提来水桶,朝姑家的客人泼水直至村口。傍晚时分,主人家宴请村寨所有的女性,因为泼水是女性的功劳。

姑妈回到婆家,宴请婆家同宗族的人员,一同庆贺舅家人财两旺,变成“黑身份”。

第六、 七日主家祭牛头、倒牛粪、送祖先离开,仪式毕。

二、“敲榜郎”仪式音乐文化解读

薛艺兵曾对仪式音乐进行界定:仪式音乐是在形式和风格上与特定仪式的环境、情绪、目的相吻合的,可对仪式参与者产生生理和心理效应的音乐。仪式音乐形成于特定的社会及其文化传统,并依存、归属和受制于其社会和文化传统。儀式环境中的各种声音都可能具有音乐的属性而成为仪式音乐研究的对象。① “敲榜郎”程序的进行与各类型的响器共生共存,世人主导响器的发声,响器反之制约世人的行为方式。木鼓、榜郎歌声是音乐本体,由世人主导进行,声响发出之后规约世人的行为方式,是其文化的显现。

(一)“敲榜郎”文化中的仪式音乐

1. 木鼓

音乐是一种音调组合的艺术,不可能脱离人的行为方式而存在。木鼓是“敲榜郎”或丧葬仪式中极其重要的器物,是世人与祖先沟通的法器,具有通灵作用,平时无事切不可触摸或敲响。仪式开始的第一天便要先将木鼓立起,进行醒鼓仪式,鼓声渐快渐强又渐慢渐弱结束。整个“敲榜郎”仪式紧紧围绕九节木鼓进行敲打鼓心、鼓边。鼓点简单,以四分音符与八分音符两个节奏单位为主,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稳定的节奏型

,重复敲打两次是每节鼓点结束的标志,也是下一节开始的标志。

2. 榜郎歌

《榜郎歌》苗话称之为“喔啰”,由男性演唱并依附于“敲榜郎”仪式而存在,体裁结构类似于戏曲的曲牌连缀体,多曲牌组合而成的套曲。其中内容包括神话传说、历史事件、传统礼俗、伦理道德等②,承载茂饶民族的文化内核。乌牛倒地后,歌堂里的歌师以面对面的形式背对着墙壁并排坐,歌师唱完一句或半句,众人应和一声“对啊,是这样的”。

《开天辟地歌》是《榜郎歌》的第一曲,以上谱例记载的是《开天辟地歌》的一个片段,为G宫系统e羽调式。此曲主要讲述的是茂饶古人有五、有当开天开地的故事。四声音阶是构成“喔啰”的旋律基础,即:                                   。歌曲第一句是对众人交代歌唱的缘由及内容,因此由八分音符组成。而后是连续不断的使用三连音讲述亘古故事,三连音的节奏型加上平稳的音调,给人一种念词的错觉。最常见到这三类节奏型:

。整套歌曲内容庞大,旋律发展平稳,歌曲结构更像是不规整的分节歌。这与该地对音乐的认知有着极大的关系,茂饶人听词不听曲,更注重歌词内容的编排,歌词的完整性赛过旋律的发展。

(二)“敲榜郎”仪式音乐中的文化

“敲榜郎”仪式所发生的场域、音响及人的行为构成了特定的社会文化现象。在这特殊的场域中,同宗族的祖先是仪式重要的参与者及见证者。仪式中,木鼓作为转译世人语言的法器,打破人神之间的界限,邀请本宗族祖先共同庆贺仪式的进行。《榜郎歌》不仅是茂饶社会的文化百科全书,更可看作是该群体姑舅表婚的缩影再现。

1. 《榜郎歌》与姑舅双方宗族血缘关系

姑舅表婚在中国古代婚姻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姑妈家的女儿嫁给舅家,一方面是姑家补偿给舅家劳动力的体现,另一方面是双方亲上加亲,建立互惠联盟的婚姻关系。《榜郎歌》从使用场合来看,仅仅在茂饶社会的杀牛祭祖仪式中出现,然而杀牛的主要供奉对象是主人家的父亲,也就是在世的儿子杀牛献给已故的父亲。当主人家准备举办该仪式时,会前去姑妈家说明此事,从侧面告诉姑家要提前找好两位歌师,某年某月需要姑家去抬牛脖。姑妈抬牛脖,需要承担一笔不小的经济支出,如果姑妈没有能力支付这笔金钱,那么便会推辞,几个姑妈轮番推辞后,抬牛脖的事便会由主人家的女儿做。如果姑妈拒绝了抬牛脖这件事,那么会遭受到旁人的讥讽与呵斥,在苗族社会中,舅家有着无比重要的地位,娶亲、立房、发丧等场合都需要舅家出席,如若舅家没来,则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敲榜郎”是添财添福的仪式,中国有句古话“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在仪式中,主人家首先照顾姑家,将牛脖及前腿作为福气、作为礼物赠予姑家。姑家同样在仪式中帮助舅家出一份钱、出一份力,作为对舅家的回馈,并以此为由,增强姑舅双方对房族、血缘关系的认同。

从《榜郎歌》的使用节点来看,在整个杀牛祭祖的仪式中,牛被杀倒在地的瞬间也就是歌声響起之时,由姑妈家的歌师队伍与主人家的歌师阵容对坐在长桌宴席的两边,双方分别对唱《榜郎歌》,两方的歌唱是整个仪式重要且必不可少的环节,歌唱也成为了维系这层关系且具有浓厚仪式感的纽带,姑舅两家同坐一席,共唱一曲,从民族认同的范围缩小至对房族风俗的认同。仪式第五天,歌师代表姑妈一路唱好言好语给各家送祝福,并送“姊妹同心肉”。通过歌曲及行为拴紧姑家与舅家的人际关系,是强化宗族血缘关系的体现。

2. 木鼓:邀请本宗族祖先的法器

木鼓的内涵不是进行节奏分析,而是对木鼓口诀进行文化阐释。茂饶木鼓分为一公一母,公母更多的是生殖崇拜的一种表现。茂饶社会遵循父系继嗣制度,采用父子联名的取名方式,只要背诵本宗族祖先的名字,便能判断自己的宗族归属。主人家罗家是一个大家族,开枝散叶至今已有二十一支房族,每当鬼师念完一支房族祖先的名字,鼓师配合敲鼓,热情迎接这支家族祖先的到来,二十一支房族,则要重复敲鼓二十一次。若以房族为单位,“敲榜郎”只是献祭给自己的父亲,邀请父亲一人便可,但在仪式中多次盛情邀请本宗族祖先与世人共同见证这场“加冠”盛典,不断强化房族和宗族血缘关系,强调同宗共荣的意识。

仪式中的木鼓,处在一种特殊的背景中,主家请鬼师、鼓师主持仪式,将祖先请到域限的环境中,重饮晚辈敬的酒,接受晚辈献祭的乌牛。此时的鼓点已经不是乐者们记录的鼓点节奏,它是一种特殊的、被神圣化的与祖先通灵的“语言”。鬼师所念诵的内容是给世人服务,告知仪式进行到哪一步。鼓师敲打的鼓点则是给另一个世界的祖先听,以鼓声作为发号施令的语言,两边应和,确保仪式程序顺利进行。每一节①木鼓对应不同的仪式程序,当鬼师邀请吃花酒鬼吃花酒,吃红猪肉的鬼吃红猪肉,吃牛皮鬼②吃牛皮时,都要敲打一套完整的木鼓。木鼓第五节与第九节讲述“出去”的对象都是各种不同类别的鬼,当一种鬼酒足饭饱之后,需要恭敬地送它及时回到域限的空间,等待下一个仪式程序的献祭,同时确保世人在这种“超常态”的场域中不受伤害。

三、结语

格尔兹把仪式称作是一种“文化表演”,一系列的表演组合构成了仪式的程序化。“敲榜郎”则是一个极其昂贵的文化表演,历经七天六夜,宗族成员共同见证主人家完成人生的“加冠”,迈向高一级“黑身份”的转变。“敲榜郎”仪式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音乐十分丰富,木鼓、榜郎歌是该仪式音乐中的主角,并依附仪式本身存在。

对“敲榜郎”文化仪式音乐的研究发现,木鼓鼓点简单,以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为主组成节奏型,《榜郎歌》是长大的叙事史歌,歌师以一领众和的方式诵唱,由四个音符构成旋律,旋律平稳,曲体结构多为不规整的分节歌。在“敲榜郎”仪式音乐的研究中发现,木鼓是呼唤本宗族祖先的号角,是世人与祖先沟通的中介。《榜郎歌》是仪式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从姑舅双方在仪式中扮演的角色分析,舅家为大,姑家回到娘家与邻里拴紧姑表关系,则体现茂饶社会姑舅通婚背景下的宗族血缘关系的认同。

参考文献:

[1] 林惠祥.文化人类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 王炳忠. 摩若苗族《榜郎歌》的文化人类学研究[D].贵阳:贵州民族大学,2016.

[3] 薛艺兵.仪式音乐的概念界定[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3(1).

[4] 张旭.高坡苗族传统社会组织——以高坡乡杉坪村为例[D].贵阳:贵州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