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忧伤的牙齿

2020-06-12祭鸿

椰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员外姐夫队长

祭鸿

中秋节前两天,我正在山上贫困户家中访问。姐夫打电话来说,员外死了。我被一口凉水呛了下喉咙,前些日子不是说病情已经好转了吗,怎么突然就死了?姐夫闷闷地说,人要死,牛都拉不住。那天晚上,我梦见故乡有了一条河。那条河很安静,但每天都悄悄从村里带走一条命,有时是一头猪一只羊,有时是一株草一棵树,有时是一个人。

员外和我的老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那是一座很有名的旧寺庙,土改时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形成了全村最大的院子——现在已经只剩两间还在那风雨飘摇。划成分时,员外的祖父因为有两亩水田三亩半旱地被划成了富农,他的父亲李木匠就成了富农子女。为了能在村里抬得起头,只好到员外的贫农母亲家上了门。所以,员外和他弟弟身上既有富农的血脉,又有贫农的遗传。

四十多年前的夏天,我经常和父母、姐妹一起加夜班,任务是抹苞谷。从生产队里分到的玉米棒子堆了半间屋,黄灿灿的,让父母心里既踏实又焦急。几天抹不完,干了就更不好抹了。晚饭过后,院里的乡亲都背上自家的玉米聚在院坝里,坐下来便喊:“员外,开场啰!”员外端着一筐自家的玉米,慢腾腾地从自家的屋檐下走到大家给他在中间留出的空地上。王二狗问:“昨天说到哪里了?”许三叔说:“秦琼卖马。” 周表叔说:“对,秦琼卖马,今天接到说。”员外干咳几声,大家便安静下来。员外将一棵玉米棒子当惊堂木,在筐沿上一敲,开始所有说书人的开场白:“话说……”我童年的夏夜,因为员外说书而充满期盼。隋唐演义、杨家将、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一个个都被他讲得引人入胜。在员外那些忠臣孝子、才子佳人的故事中,时光不知不觉流过。员外之名也因《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祝员外而得。

员外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地道的手艺人,他不仅会算命看风水,还会打家具编篾席,而且是犁田的好把式。员外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父亲李木匠在驾牛犁田时,因嫌牛走得太慢而猛抽水牛鞭子,一边抽一边骂。正当他准备抽第四鞭子时,一生温顺的老水牛突然发了脾气,猛地转身、低头、摔脖子,将尖尖的水牛角刺穿了木匠的胸腔。乡亲们用滑杆抬着他往山下送,深红的血浸透棉絮滴在山路上,如一片片花瓣。还没抬过黄莲树垭口,李木匠就咽了气,被乡亲们直接抬上山入了土。给父亲烧完头七,員外又背起书包出门,刚走到屋檐下就被母亲叫住,你们是富农子女,队里不会将你们抚养到十八岁。你弟弟还没长大,今后就只有靠你挣工分了。员外说,我老汉才是富农子女,我是贫农子女,我要读书。母亲说,命里只有三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只有种田的命,就不要和命争了。没过两月,员外的母亲就改嫁给了二十多里外的一个贫农篾匠。员外和他的弟弟站在屋檐下,木然地看着母亲走出院子上了官道的背影在黄连树垭口消失。员外转身进屋煮晚饭,弟弟在门口吹起了口哨。房子显得很空,整个晚上谁都没说一句话。员外在门槛上坐到上半夜,将书包扔到了墙角。

第二天,员外就站到出工的社员当中。队长让员外站到妇女一边,员外脸上挂不住,想与队长争吵。队长说,你一个半大娃娃就想挣主要劳力的工分,还是再吃几年红苕干饭再说吧。看你那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大粪桶你挑得起吗?员外脸上发红,憋了半天,终于扛起锄头跟一群女人一起上了坡。干活的时候,员外开口就是薛平贵王宝钏,闭口就是梁山好汉。妇女们说,你大粪桶都挑不起,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哇,说不定连媳妇都找不到。还不如多吃点红苕稀饭,今后才能挣主要劳力的十二分。员外说,你们懂什么!妇女们说,我们啥都不懂,就是锄草比你快。

员外天生瘦弱,而他的弟弟却身强体壮。一个爱讲道理,一个爱用拳头说话。同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俩经常为琐事争吵,没吵上几句就变成打架。某一次,为了早上谁煮早饭、煮干饭还是稀饭,兄弟俩又吵了起来。弟弟说,你信不信老子给你两下!员外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弟弟吼,你再跟老子嘴硬!员外脸也红了,再说我是你哥,你凭啥子给我充老子。员外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弟弟一巴掌。那一巴掌让他耳朵里如钻进了一窝蜂子,左边的一颗挫牙如树苗被人从窝里猛地拔扯,他感到了树根被撕扯的疼痛,嘴里涌起一股甜甜的腥味。作为哥哥,当然要还手,没打着弟弟却又挨了一下。兄弟俩扭在一起,最终被弟弟按在地上。员外知道打不过弟弟,就发挥嘴上的本领,骂弟弟的十八代祖宗。弟弟被骂得火气上升,拳头就不停地在员外身上落下。员外只希望有人来拉架、劝架,可是半天都没见人来。员外只好高声喊,救命啦,打死人啦!呼救声如乡上屠宰场的猪叫。直到院子里的杨表叔走进员外家里好言相劝,兄弟俩才终于找到了台阶下。后来每次和弟弟争吵,当听到弟弟声音越来越高、出手的征兆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员外便会自言自语,好汉不吃眼前亏。一边忿忿不平地唠叨一边转身回屋。

似乎没几年时间,兄弟俩就都长成了大人。在生产队的帮助下,兄弟俩将原来的一间穿斗架子老屋拆了,砍光了柴山上的柏树,盖了四间土墙瓦房,同时盖了两间灶屋、两间猪圈。兄弟俩就此分立门户,各自挣工分过日子。虽然偶尔还会为小事吵架,但打架越来越少了。员外白天和妇女们一起干活,晚上在院子里给大家讲评书。七侠五义、水浒封神,引得上湾下湾的人都带着凳子过来听。他一天只讲一节,当大家听得正紧张时,他却说:“欲知后事如何,明晚请早。”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夜,我在被窝里被一阵嚎叫声惊醒。门开着,院子里照着马灯,员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一边嚎叫一边骂人,骂周围的人不是东西,不给他一瓶敌敌畏。灯影下,我父亲说,往县上抬。贫协主席刘烟杆说,他可是富农子女。我父亲说,富农子女也是人,人命关天。刘烟杆含着烟杆退到屋檐下,我父亲指挥生产队里的基干民兵将员外往竹杆制成的单架上绑。员外的嚎叫声让我感到害怕,赶忙将头缩回被子里。父亲和几个基干民兵轮流着抬滑杆,马灯照得路两边的树木如传说中的饿鬼摇晃。员外嚎叫声不断如正被野鬼撕咬。一群人走了六十多里夜路,终于在区镇赶到了去县城的头班车。到县医院后才知道是胃溃疡导致的胃穿孔。医生说,要是再晚来一小时,病人就没救了。出院以后,员外买了一包大前门,逐户上门感谢那晚抬他的人,还向被他骂的人鞠躬道歉。最后躬着腰走到我家,向我父亲道谢,给了我两颗水果糖。

刚安上假牙时,员外经常会用手隔着脸按一按,看看牙齿是否松动了。走路时闭着嘴,生怕那牙齿掉出来。他再也不去代销店下棋了。只有在我回家过年的时候,他才会从家中翻出一副扑满灰尘的木制象棋与我下几局。依然是赌烟,员外说,我的烟比你的便宜,就两支抵你一支吧。员外棋路熟稔,棋风却十分保守,一开局就摆出一副准备挨打全面防守的架势。有时本来还有赢棋的希望,他却主动求和。我问他,现在还经常下棋吗?员外叹息一声,现在哪还有人下棋哦,都打麻将去了。

员外的包产地中有一块坡地,边界与上湾的谢老头相连。谢老头三个女儿都嫁到了外省,听说都是被人贩子买走的,唯一的儿子也去外地上了门。老汉长年一个人拄着锄头站在地里一边咳嗽一边抽叶子烟,抽完后就举着锄头刨地。他坚持不懈地将员外地里的泥土往自己地里刨,从而将边界向员外这边侵蚀。员外实在看不下去,也扛着锄头站到自己的地边,老汉挖他这边一锄,他就往回挖一锄。谢老头骂,你一个孤人、残疾人,要那么宽的土地有啥用!员外感觉受到了侮辱,你都黃土埋到脖子了,你侵我的地,还有脸骂我。老汉被员外激得暴怒,老脸涨得通红,对着员外举起锄头又放下,狗日的孤人,你死了老子还不得死。老子死了还有人送葬,你死了就断子绝孙了!员外没想到谢老头会骂出这样恶毒的话,他觉得自己脸上比挨了王三娃的巴掌还痛,谢老头这是专门拿刀捅他的短处。他将锄头拄在土里,秀才湾谁不知道你这老不要脸的,连儿女都卖完了,要那么多钱带到棺材里哇。谢老头在土里跳起来,你老汉死得早妈改了二嫁,也是这几年让你翻了身,要是再来个运动,老子还要斗你这个地主子女。谢老头一边说一边向员外扑来。员外本能地边抵挡边后退,他听到自己的腮帮上一声闷响,王三娃出钱安的那颗牙齿又松动了。员外急忙转身离开,我不跟你这没文化的人打架,我找队长来评理。员外离开坡地时谢老头的声音还从身后传来,随便你告到哪里去,你这个地主子女都翻不了身。

员外找到队长,谢老头把边界往我地里挖,还把我的牙齿打松了,队长你要给我主持公道。员外说完张开嘴让队长看,你得让他赔我牙齿。队长没看他的牙齿,却说你怎么去惹那个老头,全湾的人都不敢惹他你却要去惹。员外拉着队长一起来到坡上,谢老头还在地里挖土,只是没有挖边界了。员外将两家原来的界线位置指给队长看,谢老头却说边界在靠员外这边。员外说谢老头把他牙齿打松了,谢老头却说员外把他腰杆打了。两人没争上几句,谢老头又开骂。队长半天都把谢老头招呼不住。员外便对队长说,你也看到了,他这么霸道,总不是我不讲理吧。队长好不容易将谢老头劝住,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没有人敢去惹谢老头,却都来劝员外,你是读书人,你看他都八九十岁了,还能挖几年,你何必跟他争这点边边角角。许二娃说,员外你又不是种地的行家,就算跟他争赢了又咋样,现在这土地还值啥子钱,你没看沟里那么多好田都荒着。还不如跟我们一起出去打工,一个月就能挣你在地里刨一年的收入,有了钱,还愁没饭吃吗?你现在不挣点钱,今后老了咋办?员外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能做啥子哇。许二娃说,去了总有你能做的嘛,难道谁还会和钱过不去。

六十六岁的员外便跟着许二娃去了外地一个小水泥厂打工。许二娃每天扛水泥上车,一天能挣一百多两百块。员外没技术,体力也不好,但他读过初中,被老板安排在仓库当保管员,负责对每天上车的水泥点数记账,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元,实现了许二娃说的一个月挣一年收入的目标。过年回家在我家烤火的时候,员外的精神却不怎么好,隔一会就干咳几声。我问他在外面感觉怎么样?员外说,没啥意思,还是在家自在些。我问他年后还去不去,员外说不去了。我说趁着身体还好再挣点钱多好,为什么不去了,是不是工钱不好领。员外一边抽烟一边咳出淡淡的烟雾,钱倒是拿得到,就是灰尘太大了,受不了。

正月初三,员外像往常一样提着纸钱、香烛、鞭炮和刀头肉,去给父亲上坟。今年挣了钱,他特意买了一瓶酒,十二块的丰谷二曲。他想好了,等祭过父亲就把酒给弟弟喝。父亲的坟在青龙山顶下的一块凹地,平时很少有人走到那里。员外刚走过黄连树垭口,就感觉胸腔里有一把勺子在搅动,他赶忙用手捂住嘴,站在路边猛咳了一阵,胸腔里的勺子似乎停了下来。员外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掏出烟来点上。他感到钻进喉咙里的烟变成了春天的幼蚕,专心地啃着他的肺叶。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肺叶被啃咬的嘶嘶声。员外扔掉烟头继续往前走,走到李家湾,那把勺子又在胸腔里搅。员外又蹲着抽了一支烟,额上冒出细汗,员外站起身,腰杆却怎么也伸不直。躬着又往前走了两步,胸腔里如有火在熏烤,眼前慢慢发黑如夜晚提前来临。员外感到今天是走不到父亲坟上了,便咬着牙往回走。在往回走的路上,啃肺叶的幼蚕变成了小蚕从胸腔往嗓子里爬,被谢老头打松的假牙在牙床上摇摆。员外想咳嗽,又怕牙齿掉出来,直到憋得满脸是汗,才捂着嘴猛咳一阵。员外没有回家,提着装祭品的布口袋直接去了村上的卫生室,按着胸口说买一瓶止咳药。小黄医生说,看你的脸色不是小病,还是打个摩的到乡卫生院看看吧。员外说,算了,买点止咳药吃就好了。就着小黄医生递过来的止咳糖浆吃了两片止咳药,员外感觉好了许多,站起身掏了半天口袋却没有掏出一毛钱,只好对小黄说,明天给你拿钱过来。

看着承包地里的杂草比庄稼长势旺盛,员外口袋里装着止咳药就扛着锄头下了地。邻居说现在大家都用除草剂了,员外你还用锄头除草啊。员外笑两声,反正没事情,闲着也是闲着。靠着止咳药维持了大半年,到了下半年,员外已经挑不起中号的粪桶,只能提着尿素肥坐在地边等天上下雨。过了七月半,员外想去坡地上看看玉米能不能收了,空着手走了一半,就感到腿给不上劲,只好转回家对弟弟说,今年能不能帮我把坡上的玉米收回来。

过年时,母亲与姐姐都来了城里。我问母亲,员外现在怎么样?母亲说,活不到几天了。我问什么病,母亲说不晓得啥病哦。姐姐说,反正就是咳嗽、腰伸不直、吃不下饭。乡上的医生说是痨病,县上的医生说是癌症,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啥子病。我问住医院了吗,姐说住在乡卫生院。大年三十中午,村长给姐姐打来电话,说是员外倒在公路边无人管。姐姐忙着给留在家里照顾员外的姐夫打电话。姐夫正在杨二娃家喝酒,愤愤地说,让他在医院待着,他偏要走回来,活该!

过了正月,员外的病情竟有所好转。脸色好了许多,腿上也感觉有力气了些。虽然办了住院手续,但他每天输完液就走路回家。煮晚饭时把第二天的早饭和中午饭也一起煮上,第二天用保温桶提到医院。如果输完液时间还早,他回到家就会提着半口袋尿素去给油菜施肥。早上走路去医院时,走过自己的包产地边,看到地里的麦苗被杂草欺得又黄又矮,员外就蹲下来扯草。一蹲下来就忘了时间也忘了咳嗽,到了中午才进病房。医生说,你再不按时来,今后就不让你回去了。

医生开了检验单,让他去县里复查。姐夫说好第二天陪他去,可他一大早就悄悄坐早班车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检查结果要下午五点才会出来。员外知道,过了下午三点就没有回乡上的班车了,如果在县城住旅馆就得好几十块。想到钱,员外就感到又有一大堆蚕子在啃他的内脏。他没等检查报告出来,甚至连中午饭都没吃,就又搭车回乡里。在从乡场镇往家里走时,打摩的的冬狗娃让他上车,说不收他的钱,员外摇摇头。开面包车的夏白娃将车停在他跟前,他还是摇头。员外躬着背,双手捂着肚子,头微微抬起,不时捂着嘴咳上几声,一个人在水泥村道上走走停停。黑黑的脸上扑满灰尘。不停地有路過的熟人问他怎么不坐摩的,员外嘴张合着却没发出声音。想咳嗽的时候就在路边蹲一会儿,用膝盖顶着自己的胸口。鸭舌帽被北风刮到路边的麦地里。员外努力想将帽子拾起,帽子没捡到,人却倒在了地上无法站起。员外倒在路边张大嘴呼喊,声音却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直到路过的邹老汉将他从地上拉起。

在乡上教书的黄老师说,员外可能得的是尘肺病,是一种职业病。黄老师也是一个象棋爱好者,曾经多次和员外下过棋。看到员外走一步咳两声的样子,问了他在外打工的情况,然后说,你要去找厂里赔偿,让老板拿钱给你治病。员外说,我打工老板给了工钱的,再去找老板人家也不见得理我。黄老师说,工钱是工钱,职业病就该老板掏钱治,这是国家法律规定的。他要不给,你就去法院告他。员外回到家就对弟弟说了。弟弟说,你一个农民,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拿啥去告。员外不再说话了,依然每天去医院输液。几天以后,弟弟到病房来说,我陪你去找下老板,看他怎么说。

兄弟俩坐班车到了城里,又坐公交车到了厂门口。门卫问他们找谁,员外说找老板。门卫又问你们找老板什么事。员外说,我以前在这里上班的,找老板有点事。门卫反复打量两人半晌,才说老板不在。员外说,我们回去吧。弟弟却来了火气,闷着头就要往里闯。门卫起身将他拦住。弟弟推了门卫一把说,我哥以前好端端的,在你们这才上半年班就病成了这样,我是来找他赔钱的。你不让我们进去就把老板叫出来。门卫看了看弟弟,那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叫厂长出来。兄弟俩在门口等了两支烟的功夫,出来一个看起来斯文、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身后却跟着三个身材高大、头发直立的年轻人。中年人问,你们找我什么事?员外心里发麻,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我以前在这里上班,回去就病了,医生说是职业病,该厂里出钱医。中年人问,你跟我们签的劳动合同呢?员外说没有签合同。中年人说没有签合同你凭什么说在我们这上过班。员外说我以前在这当仓库保管员,好多人都认得到我。中年人说,就算全厂的人都认得到你有什么用,我们只认劳动合同。再说,我们的员工上班都戴了口罩,谁让你自己不戴口罩的。员外听了不停地咳嗽,捂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弟弟说,你们这是欺负农村人,你们不给钱我们就不走。三个年轻人冲上来就要对弟弟动手,弟弟却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刀尖对着三个年轻人说,来吧,我可是街上杀猪的。中年人将三个年轻人吆喝到一边,然后从身上摸出几张钱,我看你确实病得可怜,这一千块钱就算我给你扶贫了,拿回去买点营养品吃。今天我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好,下次我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员外接过钱,忙着去拉还闷着头的弟弟,我们回去吧。

在回家的班车上,员外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引得同车人投来厌恶的目光。弟弟抱怨,你喊我跟你一路去,去了又要当缩头乌龟,今后我才不想管你这些事了。员外说,你看人家有钱有势,我怕没要到钱不打紧,万一再把你打伤了怎么办。弟弟说,当初你要去城里打工,我就说城里坏人多,城里不是我们乡下人待的地方,让你别去你不听。员外说,今后再也不去了。弟弟说,现在才知道,晚了。

员外说,我要去告水泥厂老板。牛表叔说,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员外躬着背找到黄老师,黄老师说,你要告老板就得去法庭交诉状。员外找到镇法庭,张法官说,民事诉讼实行属地管辖,你要告就必须去被告所在地法院告。员外走回医院,坐在病床边掏出烟来,还没点上就被护士发现,烟和打火机都被扔进了垃圾桶里。员外想要不要再去找黄老师出出主意,胸腔里的小蚕又开始咬他的肺叶。

某个上午输完液以后,员外感到腿上又有了点力气,他没在医院吃早上带来的稀饭,他想回家下一碗面条。自从牙齿松动以后,他就只能吃稀饭和面条。在往家走的半路上,他忘记了面条,拐上小路去了自己的柴山。三个新鲜的柏树桩如三个碗口大的疤刺激着他的神经,太缺德了!他躬着背找到村民队长说,有人偷砍了我柴山上的树。队长问砍了多少,员外说砍了三根,海碗那么大的三根。队长说,这年头,偷了三根树还来找我,你可真是死脑筋!员外说,你是干部,怎么能这样说话。队长说,我又没你有文化,只会这样说话。你看你都只剩小半条命了,还争那些干啥。员外说,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树被别人偷了,不是别人的树被我偷了。队长不耐烦了,别给我说了,快回医院去吧。

员外没有回医院,他一路走一路歇气找到了正在村委会斗地主的村长。我山上的树被人偷了,请村长帮我主持公道。村长放下手中的牌,你看你都病成这样子了,还管得了山上的树。你弟弟不是已经把你的棺材做好了吗,你又不能带两副棺材入土,还要那些树有啥用!员外感到村长侮辱了他的人格,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与村长争吵,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咳嗽声。他转身离开村委会,到了街上他没有回医院,而是走进了乡政府。一楼办公室的人问,老大爷你找谁?员外声音微弱如得了伤寒病,我找乡长。工作人员说乡长在县上开会,你明天再来吧。员外感到自己的双腿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在乡政府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两支烟的工夫,员外走回了医院。他又想起面条,打算回家去,可腿太不争气了。第二天早上医生来给他挂液体时,他已经坐到了乡政府门口的长椅上。他感觉肚子有点饿,才记起昨天早饭后就没吃过东西。他正准备抽一支烟抵抗一下饥饿,乡长来了。员外记得乡长以前看过他写的全乡发展蚕桑产业的报道,不知道是否还记得他。员外将掏出的烟递向乡长,乡长没接他的烟,冷着脸问有什么事情。员外努力挣出肚子里最后一丝气,我要告村长,他侮辱我的人格。乡长没有听完员外的陈述就打断了他,我现在正事都忙得焦头烂额,上面马上又要来检查,你就不要拿这些事情来烦我了。你的树被偷了到林业局去报案,他们专门管这个。员外急了,可是村长他……乡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要开会了。

牙床猛地发出一股钻心的疼痛,那股痛迅速传遍半边脸浸入耳根,员外望着乡长远去的身影如望着太阳下山,身上感到冷得发颤。别人偷了我的树,村长却说我一个人想用两口棺材,哪有人死了能睡两口棺材的,那不是要把我分尸吗。难道只有阎王殿才是讲理的地方?员外走回医院,年轻护士见了他就骂,你还想不想活了,医生说了你不能再出去,你偏要出去,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员外感到脸上滚烫,胸口如被巨石压住。护士说完就将针头果断地扎进他手上的血管,你要再跑,就找人把你绑在床上。员外躺在床上,三根惨白的树桩在眼前晃动,牙齿在嘴里挣扎,勺子在胸腔里搅动。

中秋节前两天晚上,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回家去了,四张床的病房只剩下他一个病人。紫河里飘来的臭鸡蛋气味从窗口钻进来。姐夫坐在床边,员外蹲在两张病床间的地上,兄弟俩闷着头抽烟。员外不喜欢躺在病床上,即使输液时也一定要在墙边蹲着。一支烟抽完,员外对弟弟说,我昨晚梦到妈了。走廊上亮着节能灯。姐夫叫员外睡到床上去,员外蹲着没动。姐夫说今后你不能再每天往回走了,员外咳两声作为回应。姐夫说我回去了,员外还是蹲着。后半夜医生查房,发现员外已将自己挂在天花板下的水管上。过去看时,他眼睛睁着,张着的嘴里早已没了气,身体挂得笔直。一根蛇一样的旧电缆竟然治好了他的驼背和所有疾病。值班医生后来说,夜里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断的最后一口气。

村长说,按规定要弄去火化。姐夫没理村长,叫一辆面包车将员外直接从医院拉上了山上。棺材是两个月前弟弟找木匠给他打的,坟地是他自家名下的自留柴山。没有刻碑做墓,只垒了一个鼻梁形的土堆。姐夫说,他没有后人也没有钱,能躺在一口柏木棺材里入土,已经不错了,还立啥子碑。员外上山的时候,谢老头站在自家的核桃树下抽烟,张木匠正在唤两只母鸡进圈。月亮饱满如棋盘上的老帅,几个老太婆坐在屋檐下讨论员外为什么要上吊。刘三婆说,说肯定是被鬼拉到索子上的,不然他站都站不直怎么把自己吊上去的。马五婆说,现在医院那个地方以前就是官山,孤魂野鬼成堆。牛二婶却说,肯定是被医生吊死的,听说他天天骂医生,医生不把他弄死才怪。

在姐姐姐夫清理员外屋子时,我去看了他的灶屋。面积不足四平方,灶是非常矮小的两孔灶,但另一孔早已封闭,灶上只能放一口小铝锅。以前姐姐说员外在家都吃稀饭面条,原来除了牙齿的原因,也根本不具备炒菜的条件。没有任何一件电器,灶台上放着一盏古董般的煤油灯。没有烟窗,土墙被熏成黑黄色。墙上挂着一个几十年前才有的竹编碗架。灶台上半袋盐、半瓶酱油,上面都扑满了灰尘。墙角还挤了一口很小的瓦水缸。土墙房子没有窗户,采光只靠两匹屋顶上的亮瓦。我问姐夫,员外家里怎么没安电灯?姐夫说,以前村上统一安电线的时候,他舍不得掏一百元钱,宁愿照煤灯油灯。后来村长说村上出钱把电线给他接进屋里,他又嫌每个月电费贵了,还是不干。

灶屋后门也是房子的后门,门外是一个露天的茅坑。后门非常矮,墙面到处是瓦上漏雨浸蚀的痕迹,收藏着员外几十年的日子。几块石条砌成的石梯长满青苔,通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小路通向两三百米外的露天水井。站在员外昏暗的屋檐下,我想象员外从后门挑水进来,每一次都得略低下头弯一下腰的样子,感到了时光倒退的亲切。在姐姐和侄子侄女清理出来成堆的旧衣服、药瓶、破损的盗版书中,只有一叠发黄的稿纸放得整齐,全是各种手写的新闻稿。有的是乡政府的便笺,有的是小学生的作业本,写得都很工整。我想起员外在地上嚎叫着打滚和坐在屋檐下看报的样子。我问姐姐,员外这灶应该用了四十年了吧。姐姐说,至少四十多年。四十年间,员外独自一人在这低矮的屋檐下吃饭、睡觉、看盗版书、写新闻稿。当然还可能一边想女人一边打飞机。近半个世纪如一日,或许不止,應该是一生如一日。我想,如果当初真的有人给了他一瓶农药,这屋子和现在又有什么两样。

现在,我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都会站在我家的屋檐下望一望员外以前住的地方,心里若有所失。员外如小山包上生长的柏树和茅草,如破败的老屋和被杂草淹没的小路,成了我对故乡的一部分记忆。有人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我的故乡没有人奋斗——即使有也最多只能算挣扎罢了,却不停地有死人的消息传来。老队长余长富、退伍特种兵童文锡、挖煤的赵驼背,年龄比我还小的秋林娃、胡二娃……一个个死得悄无声息。每次听到某个故乡人死去,我的心就如被针扎了一下。故乡如一个大气球,正被一点点地放气,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问姐夫,员外活了多少岁。姐夫说六十七。我说七十都没活到。姐夫说,我老汉才活了四十多,他活这么大岁数,够了。

猜你喜欢

员外姐夫队长
民间传说
Captain Marvel 惊奇队长
牡丹花的启示
昆虫运动会
漫长的收买行为
喝醉的代价
名画悬案
“员外”指的是什么人
你昨晚在哪
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