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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彝山岁月

2020-06-11张文礼

大理文化 2020年3期
关键词:蒙眼火塘寨子

张文礼

1

祖母的家乡被统称为“彝山”。而在相对模糊的“彝山”背后,人们能叫上名来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些小地方。有一个山洼以前是放羊的地便叫羊窝子;有一个湾子以前经常有黑熊出没便叫老熊湾;有一小山包以前挑水要路过便叫挑水路……这里山挤着山,山间箐里的水流汇集到山脚向西南的豁口流去,豁口望见的那座山已是另一个县的地界。

祖母说,她记忆中最早最深刻的就是这个地方和祖先的事。

那是一百年前,彝山寨中的时间仿佛都是静止的,生活宁静而祥和。寨中衣食全靠自给自足,每户人家耕种几亩地或是几片水田,圈中马牛猪羊成群结队。寨中彝家逢年过节,都向天神献上洁净的粮食、丰腴的猪羊,寨中人受天神护佑。寨子中很少有人到外面去,也很少有外人到寨子中来。

白天,太阳和炊烟一起在寨中升起,在晨光照到彝家水槽时,槽上漂着的水瓢和着金光一闪一跃。寨中每户人家水槽里的甘泉,就像那火塘中永不熄灭的炭火一般不会匮乏。太阳照遍整个山寨的时候,寨中也差不多全吃过早饭了,这时人们在家中吃过两碗烤罐茶便要外出干活了。有的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到田地间除草;有的抬起斧头赶着骡马上山砍柴;有的驱赶着牛羊下河边放牧……晚上,太阳落山前人们已经全部回到家里。除得的杂草满背篓地倒在了猪圈里,肥猪吧唧着嘴享受鲜美的肥草;砍回的柴木也早已整整齐齐堆在院子边上,劳乏的汉子坐在柴垛边“吧吧”地抽着旱烟;赶回的牛羊也纷纷回到圈中,嘈杂的叫声在黑夜中渐渐消失。吃过晚饭后的人们,围着火塘开始烤茶喝酒,摆起“龙门阵”,又说又唱、又笑又叫。时不时的,还要提防山里的狼把垛木房羊圈里的羊给叼走了。

彝山彝寨中的人们一面生活得散漫自由,一面又生活得井然有序。然而年轮像碾盘一样终于开始转动,改朝换代、兵荒马乱的消息从寨子外面传来。

战乱发生才没多久,彝家山寨的苦难便开始了。一群杨姓的汉人持家偕老,赶着马队来到寨中,他们箱底还压着向官府买了彝山四周山地的地契。顿时,彝家寨中的人们,都成了无地无家的流浪人。为了活着,彝家人只能向杨大地主租地,一亩地要交五斗干租,家中的牲口早已全抵押在地主手中,耕种驮背全靠人力,最后交不上租子还要加税。

自从杨姓的地主来到寨中后,便开始把彝家人往山脚赶,许多彝家人都被迫迁到山脚居住。大批的彝家人在山脚搭起简易的棚子做住房,雨天棚子里漏的雨像线条一样往下掉。到了年末交租时,交不上租的彝家人流着眼泪说着蹩脚的汉话向“杨老财”求情。他们的孩子长得黝黑又瘦小,男娃女娃都是一头又卷又黄的头发,小孩不知道他们的阿爸阿妈为什么一边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一边流眼泪,只会跟着一起哭。

这便是祖母对彝山最早的记忆。

2

祖母的阿爸阿妈也是雇农,祖母的阿妈还在怀着她的时候,兵乱的消息传来。不久,便有一拨又一拨的国民党乱军从寨中经过,彝家人怕得连煮饭的火也不敢生,锁着门整日躲在阁楼上。祖母说,有一次,国民党的乱军到了寨子北边的李子坪,龇牙咧嘴,吼着农户给他们煮饭;又有一次,乱军到羊窝子,张牙舞爪地从羊圈里拖出羊来按在碾子上杀了吃。

祖母的阿妈是在四根树杈搭起的棚子里生的她,当时生头胎的阿妈在铺着茅草的地上,疼得冒豆大的汗珠也没敢大声哭号一下,生怕有乱军经过的时候被听到。祖母生出来的时候,阿妈在两边手抓到的地上已经刨了两个小坑出来,指甲缝里塞满泥巴还在滴着血。

祖母的阿妈说,现在到处都是乱兵,生的还是个女娃娃,肯定是养不活了,要是有人要就送人吧。就这样,祖母还没满一岁便被“抱养”到对门山的纳家“压长”。那时候,抱养祖母的那家也十分贫穷,根本没有多少粮食喂养祖母,于是,祖母便在亲阿爸阿妈家里养一段时间,又在抱养她的家里养一段时间,就在这样往复中慢慢长大。说到这些时,祖母眼里转着泪花,和蔼地笑着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娃娃,兵荒马乱穷时代,有四个阿爸阿妈一起喂养我这个女娃娃。”在祖母泪水浸润着沟壑的脸庞上,我也猜不透她的喜与悲来。

10岁这一年,祖母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大事。对于彝家寨子来说,大事就是开始接二连三修建土窑,人们都去河底背矿上来大炼钢铁,就连家里的锅碗瓢盆也全都上交给了社里炼钢。对于阿爸阿妈来说,大事就是每天都要去社里干活,就连吃饭都要到社里的伙食团。而对于祖母来说,大事就是开始上学了,祖母没有想到的是她还能能够去上学。学校就在公社的旁边,是三间土墙青瓦的房子,那个时候这样的土胚房在彝寨中算得上是最好的了。但好景不长,因为“一平二调”的政策,祖母的阿爸被征调去县里修水库,所以祖母只能辍学回家领孩子。

祖母說,到了12岁的时候她就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她也开始每天到社里干活,苦公分。在放羊、插秧的时候,她也能苦到和大人一样多的公分。只是有些时候,她总是觉得很累,傍晚下工后在公社记完公分,她有时连饭也不想吃便回家睡觉了。当时,阿爸征调去修水库,家里只有阿妈和她,还有三个弟妹。阿妈回到家看到她躺在铺上,便会问:“阿依嫫,你咋格啦?”她就应道:“腰杆疼。”阿妈每次都会说:“莫瞎说,小娃娃哪点有腰杆子。”她再没出声,只觉得浑身酸痛,在半梦半醒中还在想着自己应该已经是个大人了。

3

年少的光阴飞逝如梭,只留下点点惊艳。

一转眼,五六年就过去了,祖母马上就要到19岁了。她仍旧没有出嫁,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她太优秀。不然,在彝山里,祖母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已经找了人家,祖母儿时的那些玩伴背上也已经爬着一两岁的娃了。在生产队的这帮青年中,祖母就好像那山崖上一朵鲜艳的花,人人都能看到它的美丽,但是没有一个人能鼓起勇气去摘下它。

十五六岁时,祖母出众的外貌便为人称道,并成为人们闲谈时谈及到美的标榜。祖母有着一双又大又圆、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她的眸子里便有着千言万语;她那花瓣般的面容和乌黑及腰的辫子,成为寨中所有年轻姑娘羡慕的对象。有时,摘豌豆的妇女们在地头说起东寨哪家的新媳妇长得俊俏,马上便会有人说道:“哪里会及得上纳沐的一半”;有时,砍柴的伙子们坐在木头上抽旱烟时,说起西寨哪家的姑娘长得水灵,马上又会有人说道:“哪里会赶得上纳沐的一半”。

在彝山,和祖母一样美丽的女孩并不是没有,但为什么人们偏爱称赞祖母呢?祖母除了她那美丽的容貌外,她的直爽和能干更是人尽皆知。在生产队干活时,男人能干的活,祖母都能干,上山砍柴、下河淘沙、驾牛犁地丝毫不逊于男人,甚至比男人做得还要好。干完一天活的祖母在吃晚饭时,也会像男人一样喝上一两碗白酒。在彝山,不分男女老少都能喝一点白酒,但有祖母这样酒量的年轻女人几乎没有。有时,围着桌子吃饭的人多,一阵一阵起哄要祖母喝酒,她也会多喝几口。吃完饭,她就会背上背篓踏着洒满月光的小路,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回家,换了三四个小调后也就到家了。到了家,到水槽边,打一瓢冷水喝两口,剩下的倒在手心拍着冒着汗珠的脸上,再用手抹两下脸,便爬上阁楼睡觉了。

当时,生产队里来了一个帮工的外乡人,是个汉人。人们都说这个人脾气火爆得要死,就是因为他脾气火爆经常和人闹矛盾,才把他调派来彝山帮工。也的确是如此,这个汉人才来没多久便接二连三和人吵架,也只有生产队那头脾气最大的牛才比得上他。祖母说他是个话少的人,总没见他说过几句话,一直都是在闷着头干活。

有次,祖母驾牛犁地,到了中午牛乏了便发起脾气来,拖着犁架子发疯一样乱跑,队里没人能有办法。倒是那个外乡汉子冲上去,两只手抓住牛角,一侧身,用肘子抵着牛颈想拉住它。没成功,牛反倒更急,摇摆了两三下头,甩开汉子还向他顶了两下。汉子也脾气爆发了,举起犁架子便往牛砸去,一只牛角被砸断了,牛定了下来,汉子才瘫坐下来感觉到胸脯的剧痛。

牛角被砸断了,外乡汉子的肋骨也被牛顶折了。社里安排外乡汉子住宿在祖母家养伤,伤好了之后,每次祖母再去犁地的时候,汉子都会去牵着牛。没过去几个月,汉子和祖母结婚了,是两厢情愿,自由婚姻,汉子来到寨里做倒插门女婿,脾气火爆的汉子从没对祖母发过火。

“我犁地的时候,你能给我牵着牛。”我想,祖母的爱情便是这样的。

祖母说,她还是年轻姑娘时候的日子,就像“擦尔瓦”(披毡)上的花穗子。那时候,彝山的男女青年们总爱唱着山歌小调,用最简单的话语,表达出最真挚的情感。厚实的大山,纯洁的泉水,养育着自然朴实的彝家人。

4

30岁前的祖母没走出过彝山,也没有去过镇上。那时候,买什么东西都要用票,也只能在供销社里买到,所以也没有必要到镇上去。改革开放后就不一样了,家里用什么都要到镇上去买,而且祖母每个月还要到邮电局给上大学的大儿子寄信汇钱,到镇上赶街成了祖母的一件大事。

那个时候,从彝山到镇上只有一条山路,彝山的人天还没亮听见公鸡打鸣时就起床做饭,吃过饭了天将明便出发,到了镇上买好东西又要抓紧往回赶,天黑之前才能回到家。在寨子里,哪户人家要是建房需要买瓦片,就要提前请上十多个人,每个人赶着一匹马或骡子去镇上驮回来。牲口驮乏了是经常有的事情,若是这样,再打再赶也没用,只能把瓦片卸下来堆在山路边,赶着骡马回家,第二天再去驮回来。

除了驮大件之外,平日里彝家人是舍不得浪费多余人力去镇上赶街的,一般就是家里面安排一个人去。有一次,祖母在镇上耽搁了,回来才翻过山梁的时候,太阳便落山了,天也很快就黑了。要打电筒的时候,才发现买错了电池的号数,没了光亮祖母心里就开始慌乱了起来。她一边走在深山里,一边感觉到有人跟在自己的后面,一回头又什么也没有。在过乱葬岗时,祖母还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讲话,她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头也不敢抬地快步往家赶。回到家里的时候,祖母身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那次之后,祖母很久都不愿再去镇上赶街。那条路,祖母和其他彝家人走了十多年。

再后来,终于有一条供车辆行驶的土路修到寨中。到镇上去赶街不用再走那条深山里的山路,买瓦片也不用请驮队了。这个时候,彝家人到镇上赶街已经不再是一个沉重的任务,他们想到镇上去就到镇上去,大多数时候都是三五个人相约着坐在货车车厢里,在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下,仍旧扯着嗓门聊得十分开心。彝山里的一些人,也开始做生意了,慢慢地,彝家人到镇上去不单只是去买东西,有时候也去卖一些东西,东寨的人到镇上去卖自己种的土豆,西寨的人到镇上去卖自己养的羊。自此以后,彝山里的生活便日新月异。

彝寨到镇上的车路修通了,彝寨与世隔绝的样貌也改变了。以前,寨里每户人家都要养上一两匹骡马,用来驮货物。车路通了,寨子中家家户户都在谋划着买辆车,很少有人想着还要买一匹好的骡子。

到镇上去的车路修通以后,到镇上赶街就很方便了,就再也没有人走那条通往镇上的深山小路。但有时候在闲谈之中,祖母总会提起那条到镇上的小路。

5

祖母的大儿子在镇上做了老师,假期回到寨子的时候,到了晚上便会经常抱怨说:“这种乌漆墨黑,什么也看不见,日子都没有办法过了。”“咋格会什么都看不见,煤油灯点着呢嘛!”祖母说道,心里还想这些娃娃去到城里性子就乖张了,平日里自己在家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打个火把不照样亮堂堂的。

到了晚上,彝山便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亮圆的晚上,才能依稀看见寨子里一间挨着一间的阁楼和堆得快有阁楼高的草垛。冬天里,在别家帮工的时候,吃过晚饭天就已经黑完了,主人家便会砍几片松树柴块做成火把让帮工的人打着明回家。在彝山的夜晚,看见的光亮除了火把就只有手电筒和煤油灯的光亮,不过手电筒和煤油灯是很少有人舍得用的。彝家人觉得手电筒里要放电池、煤油灯里要加煤油,花钱去买电池和煤油,还不如去山上砍点松树柴做火把划算。

寨子里有个外号叫“高脚王”的人,平日里游手好闲自认为有一些才智爱耍点小聪明,个子长得又十分高,寨子里的人背地里閑谈时便爱叫他“高脚王”。高脚王去到镇上的时候,看见店铺里亮着的灯泡,便自己也买了一个灯泡,回到家用麻绳挂在房梁上,却怎么也不见它发出亮光来。高脚王听说祖母的大儿子放假回家了,又想他是寨子里上过大学的人,肯定知道这个灯泡怎么使用,便来找祖母的大儿子问一问。祖母的大儿子听说了之后,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只是高脚王也是个长辈,只能憋着不敢发笑。祖母的大儿子和他说了一通什么“电”“水电厂”“磁力发电”之类的话,他听得晕头转向也没弄明白,旁边的人也是听得不知所云。

过了几年,村委会召集寨子里的人开大会的时候,就通知说寨子里面要准备通电了。这时人们知道,只要通了电就可以用个灯泡把光亮挂在家里面,而且还听村支书说,通了电之后只要开关一开,灯泡就能把家里照得晚上和白天一样。

不久,电力公司来到彝山开始测量线路,只是来的这一队人摆弄着仪器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从镇上通线路到寨子里,最短的一条也要翻越五六道山梁,有些地方隔公路又远,电线杆如何运上山成了最大的难题。村支书在寨子里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自发地说每户派出两个劳力和电力公司的工程队一起抬电线杆。施工的时候,彝山里响遍了一队又一队的彝家汉子的号子声。没到半个月,所有的电线杆就已经全都抬上山里的施工点,电力公司施工员莫不称赞彝家汉子个个都是“大力士”。

电线架到祖母家的时候,有个电力公司的施工人员住在她家,晚上下工之后,围坐在火塘边烤火的时候,大家摆起“龙门阵”来。他就说起通电之后,生活有多么便利,电可以煮饭、可以洗衣服、可以看电影……祖母听着,觉得越来越不靠谱,全当他是在吹嘘,电怎么可能用来做这么多事。只不过通了电始终是好的,可以用灯泡照亮,她那儿子回来寨子里也就可以在灯泡下看书了,祖母心里这样想着。彝山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电能让日后寨子里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半年时间不到,镇上到彝山的电路就已经修通了,彝家户户都通了电,到了晚上,寨子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泡,放眼望去大山里的寨子中点点的光亮就像星空一样。

高脚王买的灯泡也终于派上用场,悬挂在房梁上发出了光亮来。

6

吃过晚饭,太阳落山的余晖就要消失在彝家寨子里,祖母挑着猪食到猪圈去喂猪,大老远便听见小猪在圈里吱吱呀呀嚎个不停。祖母到猪圈门口放下扁担,要去提猪食桶的把手,但就是抓不住,两三次下来才拿稳。祖母心里想着,最近怎么总是感觉天一暗眼前就像蒙了层纱布,莫不是得了鸡蒙眼,要是得了鸡蒙眼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回到堂屋里,老伴坐在板凳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着电视,电视里正讲着北京奥运会上中国又拿了多少奖牌。往日,祖母总要问老伴:“今天中国又拿了多少奖牌?中国是不是第一?”今天,祖母的心思一点也没了,她就在担心自己得了鸡蒙眼要是瞎了这日子还怎么过。祖母放下挑着的猪食桶,转头对老伴说:“老倌,我怕是得了鸡蒙眼了,天要黑就看什么都是蒙着层纱布一样。”老伴吸完最后一口旱烟,在地上敲着烟锅说:“怕什么,你看不见么我服侍你。”这一说倒是把祖母逗笑了说:“哦哟!巴得上你,到时候我瞎了怕是连口饭都吃不上。”说完,祖母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担忧自己的眼睛。

自此以后,祖母对眼睛的话题也显得十分的关心,要是有人说起听说谁得过眼病,她就必定要追问道:“得了什么病?医治好了么?吃的什么药?用的什么法子?”不过,在祖母的记忆里,彝家人从古辈开始得了鸡蒙眼谁不是等着瞎,哪里会有医的药和办法。有时,祖母也会自我安慰,心想瞎了就瞎了,反正也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但一想到瞎,祖母又开始担忧要是真瞎了,家里小猪都没办法喂养,地里那些活谁去忙活,他和老伴一把年纪的怎么过日子。

祖母的大儿子过年时回到寨子里,才听到祖母说她的眼睛怕是得了鸡蒙眼了,看东西也越来越不清楚了,怕是要瞎了。于是,祖母的大儿子带着她到医院里检查。医生告诉祖母说,她这不是鸡蒙眼是白内障,只要做一个手术,眼睛就能看清楚了,更不会瞎。祖母听说不是鸡蒙眼就松了一口气,听说要动手术又是坚决不做,她心想这要是在眼睛里动刀子,那不得疼得死去活来,谁能受得了。她的大儿子又哄又骗,硬是拗不过她,只能买了一些护眼的眼贴和眼药便回家了。

祖母说,到了后来实在没办法,还是去医院里做了手术,不然这家里的活没人来干,她的老伴身体又不好,还需要她来照顾。去医院的时候,祖母心里怕得要死,大半辈子连药都没有吃过几次的她,现在突然要去做手术,还是要在眼睛上动刀子。就当是被拉去砍头了,不然瞎了比死还要难过,她心里想。做完手术后,祖母的眼睛很快便恢复了。

回到彝山寨子里,她向别人说起这件事时,总是要先取笑一番自己当初要做手术是怕疼、不相信眼睛里怎么可以动刀子,然后再绘声绘色地描述她眼睛怎么治好的,还说做了手术以后感觉眼睛看见的东西好像比以前还要明亮了。末了总会加上一句,“现在社会条件好了,科学发达,不然以前哪里会医得好这种病。”

7

现在,在彝家寨子里,很难再见着火塘了。彝家的人现在做饭用的是电饭煲、电磁炉,冬天冷的时候取暖有烤火器,火塘也就渐渐从彝家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

祖母说,山里面的人怎么能离得开火塘。所以,祖母的房子无论怎么改修,一直都在灶房里留着一个火塘。

儿时,那是一个穷困且多灾多难的时代,吃不饱饭的祖母总能在火塘的炭灰里,刨出一个半个的红薯或是土豆,拍拍上面的灰,咽着唾液用指甲刮去糊了的皮,有时连皮都没刮完就开始大快朵颐。祖母说,火塘就像是半个阿妈一样。小时候冷的时候,又穿不上厚的衣服,阿妈便把她放在火塘边铺着的羊皮褂上。家里面穷得都揭不开锅的时候,阿妈便会去别人已经收过粮食的地里,找没人看见的土豆、红薯来放在火塘里烤熟给她吃。

当祖母为人妇为人母,她也是整日整日地围着灶头火塘忙来忙去。围着火塘做饭,围着火塘煮猪食,围着火塘做家里面操持不完的家务。到了晚上,乌漆墨黑的时候,一家人就会围着火塘坐着,有时候会烤一罐茶喝,有時候会边烤火边喝上几口酒,有时候会摆一摆“龙门阵”,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祖母家里是这样,彝山里每一户人家也是这样。

祖母说,她的子女都是在火塘边上拉扯大的。孩子小的时候,便在火塘边爬来爬去,自己就在一边操持家务。到了晚上,要是不抱着孩子在火塘边哄睡着,孩子便哭着闹着不睡觉。小孩要是调皮捣蛋弄破了手,抓一把火塘里的灰敷上去很快就会好了。有时候,小孩子得了什么病,寻不着药的时候,打一碗清水拈上一点火塘里的灰喝下去也就很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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