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明

锁 骨

我钟爱身上这对锁骨

左侧妹妹，右侧姐姐

一对小女人，镌刻脖颈下

沉睡，吮吸，吐出凝露

化作哀伤，挂在夜色

我身为姐姐

更愿做自己的妹妹

忧伤如雾色起伏

升于锁骨，又止于锁骨

左侧太阳，右侧月亮

各自一半，却又完整

我爱左侧的胜于右侧

正如爱白昼多于夜晚

左侧锁骨更深

我忧伤的时刻，更多

眼泪埋在锁骨，如埋在天台

露珠散发森林芬芳

远处果实成熟，草地布满落叶

哦，如此轻易，沿着锁骨

驶入他乡。我不禁想低头亲吻

这两条小径。曾经与未来

可能与不可能

我轻轻抚摸左侧。右侧

永远轻了一根羽毛

寂 静

一天内，听见三种寂静

一种沿着锁骨

一种风吹发丝

小小风，小小发丝

寂静细成别针

第三种寂静。从面庞轮廓

全部切开，分给暮色

一半属于她，一半属于傍晚

听光线垂落

如倾听心跳

此刻，她与世界共用一颗心脏

输氧管自天空朝下

来自云端的光，金色空隙

坐着曾经与未来

呼吸，寂静钻入毛孔

伴随每寸光线移动

膨胀，如电磁炉热水

剧烈。仿佛坠入

另一个时空的完整

云与月

夜晚，听月亮吞掉云朵

一朵又一朵

天空中的云朵何时被吞净

我才能入眠

又或者，彻夜未眠

月亮依旧如此洁白，像婴儿指甲盖

什么都没有改变

什么都不曾改变

我抱起夜晚的亲人

失重的书。我的孤独

要盛在另一朵人间的云里

天上的，地上的，都齐了

露 水

你在窗臺写露水

写露水的侧影，倒影，全部

写我像一颗露水，早晨

来到窗前。伸手触摸

消失了，羞涩

你永远看不见融化的模样

日出时满屋灿烂

后院投下长长的影子

可那阴影，那寂静

是全部

反 光

他们给我的寂静

安上红萝卜鼻子

两只扫帚

他们在我窗前欢笑

把我的寂静

撕成小小的雪球

他们打雪仗，我的寂静

抛在半空里

踩在靴子底

他们爱过我，抚摸过我，亲吻过我

他们走了，雪球滚到枯草旁

许多傍晚

唯有我与雪

相互反光

第十三天

我幻想住在巴黎

一间阁楼

窗外是一棵树，与另一棵树

中间是沉默，永远

褶皱裙，大卷发

年轻的面孔。像岛边的海水

好听的法语。像阳光下的波浪

煮牛奶，烘面包

如果有个情人，取名为

没有钢琴声的太阳，或者莉莉安

躺在沙发喝红茶

听法式民谣从身体流淌出来

浇在绿草上成为新的阳光

有时我也会忧伤，放缓步伐

像猫不小心踩碎夕阳

穿鹅黄色碎花裙，朝街道留下吻

可我从未去过巴黎

我连清贫也没有

残 温

你伸手触摸那簇金银花

露水沾染温度

你走了，带走光线和双膝

连阴影也不曾留下

而我走在我们曾走过的小径里

绿荫浓密，雾色穿过一种失落

此刻若雨水减弱

也放缓不了那日

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瑟瑟

不断有步履穿过

踩断路面上的蓝音节

我把永恒放在了树叶的瑟瑟里

弯下腰，抚摸金银花的花瓣边沿

雾 里

他们和清晨一起苏醒

紧紧拥抱。肌肤覆盖

鸡鸣报晓

窗外，黎明压着金银花

雾气无法撼动那簇植物

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她的目光与雾色相遇

隔着玻璃

这株植物会醒来，先于黎明，被吻醒

卷须，绿叶，金银花

忧伤的部分，坚硬的部分

钻入蜂蜜滴落般的夜晚

体内，山谷僻静

几只金丝鸟绕着树林欢鸣

再次离开此刻

她的心如雾般

万物飘散，又凝固

重返时间

你教会我这种生活

与第三个人谈起我们曾谈过的

引起我对你的幻想

你的指甲甚至行李箱

装满什么质地的衬衫与哀伤

你的名字是契约

谈到你——这份处女地

我像小偷卷走藏宝图

我去过你前往的餐馆，书店

如博物馆收藏你的生活

而你，慷慨的艺术家

还向我展览，绝望是张纸

画上飞鸟，画上蓝色草地

你教会我这种生活。怀恋你

幻想我是鸟

羽毛脱落，脚步后移

身后高崖

与你的记忆

如河流从我们双手间流淌

第一封

1974年。我负二十五岁

他十七岁，写下译后序

十七岁，我未理解郁金香的金

不属于光明，一切是田野附加值

未学会从房屋解剖到每根房梁

木头与石头，两种血液

我把材质理解成血统

天空的一切，信仰

大地的一切，敌人

所以父亲母亲兄弟姊妹

我爱过的每个人，是敌人

所以爱透着铅色的恨

田野与树林，果实般密实的爱

散发芬芳。树枝距天空更近

我却选择田野，错过树林的芬芳

为何低头无法亲吻到锁骨

田野与树林开叉

大自然。完美的黄金法则

我成为一个整数

不必为过去负数忏悔

我未曾写过一篇译后序

站在时间背后的旷地

等待一只鸽子，从我手里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