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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马戏团

2020-06-09阮夕清

上海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田鸡白皮王强

阮夕清

马戏团由三只猴子、两条狗、一只羊、三只鹅和一匹马组成,大部分动物挤在一辆改装电动三轮车拖拉的栅厢里,脑袋朝外拱直,眼神落满灰尘,只望向眼皮底下几米之处,如那些历经了长途跋涉对外界再也提不起兴趣的难民。电动三轮车行驶滞慢,马老了,皱巴巴的脖子被车把手上的细瘦皮绳牵动,脚步迟钝地跟在车后,干黄的尾巴甩荡,走在水泥地上,却散出野地里才有的草屑尘灰,在屁股后面弥漫一路。几只苍蝇萦绕,嗡嗡吟哼,不知道已经跟随了多少里。

驾驶三轮车的是一个小丑,脸上油彩厚重,眼睛深嵌入两团黑晕,鼻子奶白,鲜红的嘴角裂至耳后,看不出年纪。套浅灰鸡心领毛线衫,几处破洞的线头翘着,像是弹孔;假发也旧了,发色黄灰,仿佛一堆落叶。上一场表演应该刚结束,为了省事,他索性不卸妆了。小丑右手驾车,左手抓着油条,大口咬嚼,吃得香甜,红唇涂得太厚太深,让人联想到兽类的撕扯。

下午三点,冬阳斜射街道,经过的灰墙和黑瓦白亮,树木行人被光切分为二,暗的部分好像还处于其他时间。大多数店铺结束了午休,重新卸下门板,花圈店、藤器店、租带店、文具用品店和南北货店的那些人,怀抱门板,盯着这辆电动三轮车拖了这匹马,懒懒靠近,有些眼神为之讶异,因而逐渐清醒,有些依旧困顿,对世界没有好奇。

街道不长,尽头几棵枫杨,凑得近,像是谁故意设置的路障,其实在左侧,再延伸五十米左右,就拐向另一条更宽的省道辅路。两三分钟后,三轮车折返,在部分路人眼中,它更像从枫杨树中凭空而出,然后开始游街。马的垂头沉默,那些小兽安静的眼眸,这支与水乡街道格格不入的组合更显神秘。小丑来回打量左右,与路人和店铺里的人对视,点头示好。他频频摆出笑脸,并对着前方举手敬礼。

租带店门口,一个少年指着小丑的背影大声喊,快来看啊!麦当劳叔叔,麦当劳叔叔!

小丑听到少年的喊叫了,张开大嘴对他笑了下,一半的脸恍惚裂开。租带店隔壁有片十平方左右的空地,地上散落点点鱼鳞,莹白闪烁,几摊剁碎的鱼尾巴和内脏,甚至还有半个鱼头,他认出这是草鱼的头,看来在上午这里是卖鱼的摊点。刚才怎么就把这片空地漏过了呢,他觉得奇怪,感叹下年纪。他转转把手,将车停到这片空地,下车后,极为潇洒地一抬腿,鱼头划出弧线,落到马路对面的路灯杆下,两粒惨白的鱼眼滚动很久。他往地上架牢四面宣传板,搬了高脚凳下来,拎出一面金光四射的铜锣。可能是嗅到了鱼腥气,马喷个响鼻;还挤在栅厢里的鹅仰脖长吭;猴子们跳上跳下,被突然而至的躁动带乱节奏,不时撞到厢顶;羊和狗脚步纷杂,铁皮底盘响声起伏错落,狗呜咽,又极短地咆哮半声,因为紧张,也因紧张而生的怒气。动物们集体陷入不安,仿佛之前都是吃了蒙汗药,此刻才明白过来,“我是谁”“我在哪里”的情绪在沸腾。铜锣的光不时反射猴脸,瞳孔受刺,瞬间缩小,猴子们的安静迅速传染至其他动物,看来它们已经确认自己的处境了。

“亚洲惊奇马戏团,巨星舞蹈,疯狂怪胎,野性动物,震憾视听……”租带店门口的少年飞快跑来,他认真研究宣传板,读得字正腔圆。蛛网摇曳、雨渍斑驳的招贴画上印着猩猩、蟒蛇、美人鱼、双头人、外星人,泡在玻璃瓶里的畸形胎儿以及几个港台明星的头像。小丑给租带店老板递烟,少年上下揣摩,两根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在任何角度看都没有尾巴,他失落地摇了摇头。

当当当,小丑敲几下锣,犹如污水汇入街的低凹处,路人三三两两围聚而来,流速最快的是少年熟悉的几个街坊,提前内退在家的王强、海兵、捂着热水袋的荣宝,他们住在几条不同的弄堂,此时却像约好了般同时现身。荣宝的脸上烙着深深的方格印,明显刚从床上爬起——入冬了他怎么还睡麻将席,懒得换吗?少年想到自己至少要比被联防队开除的荣宝勤快,莫名就获得了些轻松,无论如何,自己不会是这条街最没出息的了,这轻松是由未来而至的安全感带来的。海兵双眼无神,有对一切无意的高古风范,不断往地上吐痰,接近一种表达,但他的脚步却并不比王强慢,急走之下,好像厂里发劳保用品,迟了就只能拿被挑剩下的掉漆茶缸和起线手套,甚而还不自觉伸手挡了挡王强。趁后者愕然,海兵超过了他。

游戏厅中打桌球的几个青年也晃荡过来,领头的眼镜和胖子手持桌球棒,走路故意外八,昭告天下其裆吊着巨物,实在并不拢腿。为了不被这些肉粗体壮的年轻人挤到,拎着菜篮、柱着拐棍、抱着保温杯的那几个老人走开两三步,让出位置,随他们去占据最佳视角。随着更多的人围拢,少年意外地发现了他的几个同学,他们喊着彼此外号,其实才分开两小时,却个个有经年未见的喜出望外。这时我们知道少年外号叫田鸡,另外几个少年外号叫逃犯、白皮、扁头和游街,从外号中,大致判断出“逃犯”应该姓陶,“游街”姓尤,“白皮”和“扁头”是取长相,“田鸡”却很奇怪,这样的外号适用于戴眼镜的同学,少年却不戴眼镜,目光清澈,脑袋小,尖瘦的两肩拱着校服,但臀部宽阔,想必发明外号的同学是取其身形。

白皮带头,几个少年走近那匹马,田鸡抚摸马背,三五虫子从鬃毛中浮出,嗡嗡几声,飘向电线杆,晃在阳光中许久,马阖上了眼睛。他们又纷纷去摸马身马腿和马头,数片枯黄的毛屑落下,沾上了马幽长的睫毛。白皮说,你们谁敢拍马屁股,等下我请他吃萝卜丝饼。在准备道具的小丑走过来,呵斥他们离开,语带威胁,上次有个小孩玩马的时候被马踢了,两粒蛋都踢碎了。说完,他在他们的眼里大笑起来,其实除了面孔再次分成上下两半的错觉,他表情看不出变化,笑声也没有变大,不知为什么,田鸡感觉他就在大笑了。田雞眼里的小丑任何时候都在大笑,他呵斥他们时在大笑,转身嘀嘀咕咕骂娘时在大笑,他踹了那只大狗并抡起铁链佯装要抽猴子时也在大笑。他大笑着套上缀满紫红亮片镶肩章的漆皮背心,面对人群扬手搭胸、深深地弯腰致礼,像极了一个仪礼严谨的中世纪宫廷中的仆人。

他身后并列站着一匹马、一只羊和一只鹅,再后面一排蹲着两条狗和三只猴子。它们的身后都拖着细长的麻绳,纤维缕缕,翘散如浓重的汗毛,另一头都套在骨牌凳大小的铁铸件上。几片落叶划过,阳光的明亮中渐多了冷意,突突突突……所有的耳腔和脚底同时抖动,满载六孔板的拖拉机擦着人群驶过,排气管喷出黑烟,张扬漫散,硝烟般淹没那些面孔和小丑的笑容,仿佛他们和这片地方被战火点燃,远看有种试图最后一次冲锋的悲壮。

羊首先出场。小丑拎起铁铸件上的绳圈,羊拖拉麻绳踏入场中,它举足谨慎,好像每步都踩在悬崖边上。田鸡很少见到真正的羊,但他认定见过的羊中,这是最瘦的。每走一步,那些骨头就在薄皮内起伏跳跃,有两块尤其尖锐,似乎随时会顶穿皮毛破体而出,他担心地摸了摸自己嶙峋的肩骨。小丑拖张凳子过来,鞭梢对羊一点,随着这个指令,刚才还小心翼翼的羊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蹿上凳子,可两条后腿不受力,弯折后坠,差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纤足颤抖几下,还是挣扎着稳住了。

田鸡打量那些东倒西歪的道具,除了普通的圆凳、手鼓、充气榔头、塑胶球、塑料脸谱外,竟然还有手铐、铁皮刀、藤制盾牌和锯子,这些用来表演什么的?太让人期待了。未知的乐趣让他心猿意马,小丑会魔术吗?或许还会武术?还有气功?他没来由地认为这个小丑肯定会气功,除了能和动物交流外,还能用宇宙语和外星人交流,就像上周带功报告会上的大师那样。羊在长凳上来回走了两遍,第三遍走的时候,小丑踱在边上,睁大熊猫眼,念咒般摇头念道,你是好汉走得稳,独木桥当阳关道,人间来回第一趟,吃好日好也不亏啊……

他讲的是方言,语调连吟带诵,田鸡明明也是第一次听到,却听懂了里面每个字。最初的新鲜过后,羊走独木桥的单调并没有引起围观者更多兴趣。两三个骑着自行车停下的,又骑着自行车走了。其中有个戴口罩的人造成了麻烦,他之前的站位过于深入,挪后的车轮擦碰到了身旁几个,里面就有眼镜和胖子。眼镜抓住车后架,扳到后轮高高悬空,他回头含糊不清地问他们怎么了。胖子指着裤管上的泥灰,你说怎么了,你眼睛瞎了啊。他瞬间从斜挎的电工包里掏出包烟,急急拆开,给他们点头哈腰,一一发上。眼镜手掌忽松,车轮嘭地回到地面,空气中仿佛传来了渺远的叹息,期待冲突的如王强、荣宝,脸上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场内场外同时意兴阑珊。

白皮问逃犯,你看小丑几岁了?逃犯望着小丑发呆,像望着一道答案好像都对的选择题,迟迟不作答。田鸡插嘴,起码有六十岁了,你仔细看他脖子上的皱皮。好像不满意田鸡的抢风头。白皮说,我看他只有三十多岁,要不我们打个赌,赌你这个月的课间点心。逃犯也给了答案,我觉得他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反正不到六十岁,田鸡你敢不敢赌,我也和你赌,赌五块钱。田鸡观察着指挥羊的小丑,拿不定主意。眼镜听到了什么,挤过来,脚尖踢踢白皮膝盖,抬起下巴问,你们赌什么赌?白皮用力和眼镜对视几秒,在眼镜感到挑衅前移开了视线,回答道,我们赌小丑的年纪。眼镜还没说什么,胖子顿时来了兴趣,推了一把白皮说赌多少钱,我们也赌。他手劲大,一掌就把白皮推得跌跌撞撞。田鸡顿时慌乱了,他涨红着脸准备解释些什么,小丑敲起了铜锣,重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白皮的羞愤无人理会。

几乎让人群散掉的羊终于下场了,小丑拴好它,它蹲在马的身旁,低下脖子,眼因吃力而显得更为温柔。胖子已经把打赌的事情忘了,在和眼镜讨论山羊还是绵羊的肉嫩,继而说到了台球厅收费姑娘的皮肤。田鸡看着羊眼,心里的慌乱渐渐平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像听到了羊在心里喊他,咩咩地,一声比一声轻,最轻的发声也清清楚楚。相比于羊眼的和順,水汪汪的马眼显得更为软弱,挂着泪水,仿佛随时会溅落一地。他又看几条狗,不留意的话它们的眼神是平静的,如果仔细看,军扣色眼球忽然骨碌转动,显出某种警惕与好奇。看久了,田鸡想到了另外的事,还是和语文作业有关。他为难地想,这些小动物的眼神那么容易找到形容词,而身边大多数人的眼神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除了明显的愤怒和悲伤,别说看热闹的这些人,就连身边亲人的眼神,也是讲不清楚的。

小丑提出三个绳套,拉扯了三只猴子来到场中,执鞭猛地一抽,一家三口给父老乡亲们鞠个躬啊!皮鞭抽破空气,仿佛擦脸而过的大耳光,准确地击中某张看不见的人脸,田鸡心里一悸,站得靠前的几个人也往后退了退。

没有人知道的是,小丑的心脏也加速跳了几下,好像他也没对手中发出的响声做好准备。跟着绳子迅速奔爬的猴子猛地顿住,直起身体,对着人群转着圈弓身低头。人群终于有笑声了,稀稀拉拉的,但足以让小丑稍感放松。有几张一毛、五毛的纸币扔向场内,小丑双眼燃亮,接着扬起一鞭,尖声喝道,一家三口给父老乡亲们磕个头啊!三只猴子同时去捡那些零钱,捡完后又先后跪下。小丑确认心跳恢复正常了,他打趣道,光跪着不磕头,是不是还嫌父老乡亲们钱给得少了,你们可别太贪,你们表演好了,钱就讨得来了。胖子扔出去五毛钱,一只猴子吱吱蹿到他面前,跪下捡钱,双手合十磕了个头。小丑笑着唱道,胖老板良心好,磕了一个捡元宝,再磕一个捡美女,他猛地下抽绳子,猴子配合地又磕了下去,胖子大乐,开心地扭着粗脖子四处张望,希望此时的境遇能有更多人看到,比如那个台球厅收费姑娘,他热情地示好所有遇到的眼神。小丑喊一家三口给父老乡亲们再扭个屁股,田鸡才吃惊地回过神来,原来这是一家三口啊。

三只猴子来回纵跃,快速奔爬,跳扭屁股,田鸡仔细分辨着哪一只是爸爸,哪一只是妈妈,哪一只是孩子。个头大小相近,都紧皱眉头,苦巴巴的脸,眼神饱含哀怨,背上斜凸条条暗红、齿状的伤疤,无法找出它们的差异,连哪只是小猴也辨认不出,脸一样的,屁股一样的,大小也一样的。小丑笑嘻嘻地说,给父老乡亲们来个“济公”。他的确是在笑了,大红唇中露出一口黑牙,不时伸舌头划舔嘴角。其中一只猴子蹿到墙角的道具处,翻到僧帽罩到头上,又抓起把破蒲扇,背手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小丑跟在它后面唱道,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王强喝彩几声,对海兵和荣宝夸赞道,不瞎说,他唱的是专业水准的。

荣宝说,唱得好,你掏点钱给别人啊。

王强说,你怎么不掏。

荣宝瞪大睡眼看着王强,我刚刚扔进去两块,你没看见!

王强说你扔个屁进去,我就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扔进去的。

荣宝急了,指着海兵,海兵可以做证。

海兵说我做证,荣宝的确扔了两块钱进去的。

王强也急了,你做证也没用,我没看到,除非他再扔两块钱让我看到,不然别来说我。

荣宝说我不跟你烦,你就守着你的那点内退工资生虫子吧。

王强听了更为不屑,你大卵个啥,我内退,你不是也内退吗,你不就在停车场多闻了半年汽油味吗,戴了半年假大盖帽吗?别充大卵,你就省省钱吧,那两块钱给你老婆买包卫生巾多好。

荣宝揪住王强衣领,你说什么。

王强却不动手,换了坦然的笑脸,说说就急了吧,还是年纪轻。海兵去拉荣宝的手,你们少说几句,别人都在看你们笑话呢。荣宝眉毛飞挑,来回巡睃,谁敢看笑话我把他眼珠子抠出来。这时有个懒懒的声音响起,我就看你们笑话了,你来抠我眼珠子吧。另几个粗声粗气地喊道,我们也看了,快来抠,我们全给你抠。荣宝看带头的是眼镜,就假装没有听到。王强和海兵向周围劝道,我兄弟中午老酒吃多了,说话没有分寸,大家别计较。小丑也察觉到了情形不对,小跑过来帮劝:“大江南北一家亲,江湖兄弟心贴心,你来我往一杯酒,青山不改绿水情。”凑得近,眼镜看清了小丑脖子上刺着个蓝墨色的“忍”,他拍着手说,好,唱得好,扔进去张两元纸币,又问,接下来是什么节目?小丑抱拳,汇报老板,汇报各位父老乡亲们,接下来表演交谊舞。

小丑心情已然不错,他轻摁收录机的播放键,小指跷起,音乐响起,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本地电视台的点歌栏目里最近整天在放,结婚生日祝寿升职乔迁都点这首歌。田鸡跟着音乐哼出声,他有多喜欢小龙女,就有多喜欢叶倩文。小丑拍拍手,对着猴子扭了扭臀,双臂合拢出个搂抱的姿势,再拽拽麻绳,两只猴子心领神会,慢慢向彼此爬去。靠近时,它们直起身,伸臂搭住对方的肩,步伐同步往左再同时往右,前后快速移动,竟也身态妖娆,臀部摇惑。它们绕着场子疾走,中间几次脱手又躬身追上,仿佛担心小丑不满意,不时回头观察他。

它们绕到田鸡几个面前,白皮激动地大叫,他妈的这只是公的!田鸡看清了公猴的特征,跟人、狗没什么区别,他想起了澡堂里老年人垂下的瘦小睾丸,还有冬天树下吊晃的皮虫。认出了公猴,那它的舞伴就是母猴了,接下来这些少年都认真研究起母猴的特征,却求索不出什么。小猴蹲坐小丑身边,面无表情,望着父母。这里像圆心,公猴和母猴的舞步画一个又一个的圈。又有几张纸币飘进来,小猴纵跳几下,把钱捡好,最大面值为五毛,小丑不免哀伤,开始为自己在这个小镇停留的想法后悔了。小气到死的江南,哪里有富庶之地该有的大方。仿佛听到了小丑心里的想法,眼镜对他招招手,他走过来,停在两三步远处,眼镜示意再走近点,他迟疑,没等他打招呼,眼镜掏出二十元,说,让猴子搞搞。小丑侧着耳朵问,你说什么?或许他侧耳的样子天然地带有表演意味,眼镜以为他在揶揄,拉下脸说,你这就没意思了,别给我装,让它们搞一搞,多少钱?不等小丑回答,他又伸手对胖子说,再拿十块给我。已经在幻想中和台球厅姑娘约会的胖子其实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满脸困惑地掏出十元钱交给眼镜。眼镜把三十元钱一起递给小丑,以决定了的口气要小丑赶快开始,你别跟我讨价还价,我给你三十块,不会再加一分钱了,赶紧让它们搞。小丑抬手,停顿了会儿,接过伸到胸前的钱说,你的要求太难了,我们这行里从沒有人试过,这个肯定成不了啊。

胖子领会到眼镜的意图了,拍拍眼镜肩膀,相视而笑,简直在为他朋友的奇思妙想而感动了。他提醒小丑,语带威胁,你别耍我们,什么不能成,你不是有鞭子吗!当场驯驯不就可以了,弄成了三十块是你的,弄不成的话你还我们六十块。

或因为眼镜要求的梦幻,又或许是胖子的话里明确了小丑担忧的可能性,小丑现在的内心是恍惚的,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劲,他捏钱的手悬停半空,脑子里有声音提醒他赶紧把钱还给眼镜。他试图要这么做,但眼镜和胖子又推了推他,胖子换了口气催促,快点吧,我们还要去打球呢,看完我们就走了。小丑就这样被他们轻轻地推回场中,退到马后,退到狗后,一直退到道具旁他才停下。拿着三张十元的纸币,脚后跟变得像棉花那样软了。三只猴子蹲在原地等他,他也对着三只猴子发呆,似乎真的呆了,也可能在琢磨怎么开始。这里的世界变得安静,天空中响起几声细小的鸟鸣,好几个人抬头看天空,有人咳嗽了两声,又有几个人掉头转向这个咳嗽的人。

田鸡没听清楚眼镜对小丑说了些什么,不明白他怎么停了,被突发的安静弄得莫名紧张,白皮和游街探头探脑,寻找安静的原因。小丑扯扯绳,三只猴子紧急围拢,他抡起鞭子,作势打小猴,小猴惊恐地跳开。他抱抱自己,两只猴子立马搭住对方,他盯了它们很久,举起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一圈,右手的鞭梢往里捣捣,见它们迟迟没反应,他蹲下身,再次凑到它们面前捣捣,捣了几下,再用鞭梢指指公猴的下身,戳了戳母猴屁股。两只猴子完全猜测不出小丑的新指令,愁眉苦脸地望着他,又得注意他的鞭子,在不能乱动的前提下,焦躁地晃抖,像背熟了功课,却遇到脑筋急转弯的孩子,除了绝望,还渐生起了一种被戏耍的愤怒。小丑喝住,不许动!

前排的人看清楚了小丑的手势,爆发出类似晚会现场的欢笑,几个少年太熟悉这手势的含义了,他们一天要做多少次这个手势啊,对着老师对着校长。白皮带头,除了田鸡外,都紧张地往前凑,生怕错过重要表演。白皮挤过眼镜,眼镜瞥他,白皮退回后面,眼镜满意地多看了白皮一眼,对他点了点头。白皮也用力点头,相知相惜似的。田鸡没动,他不是不期待,但他比其他少年多了层难以名状的情绪,电影和画报中的小丑、动物园里才有的动物混和熟悉的面孔、租带店、粮油店、生面店、修鞋摊,让明亮的街道变得游离,如同身处两个重叠的世界,是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从脑子里渗出,好像自己也是半真半假的,他拧了下手臂。

它们试图去理解小丑了,它们始终仰望着他,痛苦得抓耳挠腮,仿佛面对巨大的谜语。小丑蹲累了,才站起,由顿而渐,咧开嘴,再次蹲下。他深吸口气,如考古队员轻扫着出土文物的灰尘,犹豫着,又无比温柔地用鞭梢去拨弄公猴。公猴往旁躲开,像在羞涩,小丑不满地喊它,不许动,操你妈,回来!它就老实挪回来了,小丑甚至没有起身,等它主动回到原地,鞭梢愤怒地敲开它腿两侧,把两腿再扒扒开,继续温柔地拨弄。

田鸡莫名紧张起来,这种安静比刚才的安静更加统一,鸟叫和汽车喇叭暂停了。小丑感到身后那些目光,那些目光汇聚的重量按住他的背,他的脖子垂得更低,他失去耐心了,胡乱扫了两下,猝不及防啊,一股骚臭的热浪淋在他脸上。我操!他原地跳起,捞起衣摆擦脸,骚臭味被擦得更浓郁,公猴无辜又委屈地看着他,尿得时间挺长,赤黄的尿柱浇落地面,迅速形成小片阴影,不断扩张,好像从另外一个空间渗出的夜色。

小丑擦好脸,聆听着四周的笑声,沉默而持久地站立。公猴残尿未尽,滴沥有余,但它保持不动,低头哈腰,是等待发落的态度。母猴不动,其他动物也近乎于被点了穴,保持静止,最多摇头晃尾一下。田鸡看着小丑慢慢走近,他走到他们面前,脸上油彩被擦掉部分,现出暗黄腮帮,仿佛被打碎人皮的“终结者”,暴露了钢铁肌理。他全身散发奇腥,如同面对最脏的动物园笼子,田鸡憋住呼吸让开。他对眼镜说,老板,你也看到了,不行啊,算了吧。胖子不喜他的逼近,试图推他,推了两下没推动,他重新认真地看着小丑,你说不行就不行,你是市长啊!我们钱都给你了,不行的话,双倍退还给我们。眼镜说,要么再试试。小丑把绳子递给眼镜,要不你来弄。眼镜骂了句脏话,小丑直视他,可能因为淋了猴尿的缘故,田鸡觉得那埋在浓墨重彩里的混浊眼睛,此时有他所不了解的神色。田鸡紧张极了,瞥到白皮和逃犯几个,他们的紧张也绷在脸上,田鸡稍感安慰。胖子握紧了桌球棒,他个子本来就高,又故意探长脖子居高临下,形成压迫,你别不服气,不服气也没用,要么六十块钱,要么就弄一下吧!

小丑看都不看他,掉头回到场内,扔下几句话,声音不响,只有他们这几个能听到,老板,走江湖不容易,我今儿也豁出去了,我再试这一次啊,真的不行,老板也要多包涵,给条路我走走。我讨生活不容易,你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给条路我走走,我记在心里。

公猴蹲在原地,小丑抬腿想踢,起脚时又平放脚背,颠球一样挑到边上,其实是公猴顺势翻身,这一瞬间它的动作有点像《西游记》片头孙悟空翻跟头的场景。离地一米,又落到地面。他靠母猴蹲下,扯過公猴仔细琢磨,公猴被他赶过去又拉回来,又被赶过去,索性就跳来跳去,以时刻准备的状态等他指令。

他端详着鞭梢,这真是件棘手的事情,他不该接这三十块钱,如果直接拒绝了,最多被骂几句,忍下来就是了,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微笑着注视人群,眼镜和胖子的脸,还有旁边那些小畜牲,那些层层叠叠不怀好意陌生的笑脸,仿佛置身于庙宇殿堂的群塑之中,专门等他颔首低头,以作奉养,他忽然生出捅他们一刀的冲动,无所谓眼镜或胖子,随便谁,朝他们的屁股上捅去;他替他们庆幸,也替自己后怕,幸亏我有孩子了。小丑想起自己的小孩,就真的开始想小孩了。他想了一分钟不到,长叹了口气,为了孩子,继续瞄着母猴盘算。

田鸡基本能猜到发生的事,胃泛起阵阵酸水,干呕两声,想像了无数次的场景即将登场,没料到非但自己不是主角,甚至主角不是人。白皮多次炫耀和镇上著名的女流氓一起看过黄色录相带,女流氓吃官司多年,如白皮所言为真,只能在他四岁以前发生,这太荒唐了。白皮双眼与母猴屁股形成的直线,让田鸡更加确定他之前全在胡扯,那么白皮口中与镇上刚被枪毙不久的大哥之间的出生入死也是假的,不然眼镜和胖子至少会给他留点面子,不说寒暄,起码像真正的江湖中人那样互相敬烟。

小丑手动了动,动作太快,田鸡并没看清楚,小丑的动作随意得仿佛是在开门或者握手,母猴长鸣一声,悠长如水吊子烧开时的哨音。它陡然跃起,再灵巧地翻过身,贴地,绷紧前肢伸长后肢,以狗的姿式趴着,对小丑伸头龇牙,双目露出凶光。你个婊子养的,对我瞪眼,谁养你的,我把你的屎打出来!小丑朝着它的头就是一鞭。母猴惨叫,这个惨叫与刚才不同,接近人的叫声了,如果不知道,听不出来是猴。它滚了两圈,拚命往场外奔。母猴是往田鸡的方向冲来,离人群还有一段距离,前面几人怕它撒野,拥挤着往后退,它又被小丑拉回,额头血印像准备出征的印第安人。它头脚缠绕了几圈绳,胡乱甩尾,像刚捕上还有余力挣扎的大鱼。小丑单手拖拉几步,距离合适了,正要再抽,听到些动静,忽然想起漏掉了什么事,心一沉,赶紧往旁躲开。转身巡睃,果然公猴和小猴在不断嘶鸣蹦跳接近,做出要咬要抓的狠状,还好未真正咬上来,看到小丑回头,它们又赶紧后退。小丑庆幸自己机敏,又羞怒于在人群中的失态,扬起鞭子狠抽了过去,打死你们这帮畜牲,我打死你们这帮畜牲,老子白养你们了,看老子混得差,你们也来耍威风是吧!

五十米开外,电线杆下,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蹲着,怀托娃娃,娃娃在用力拉屎,地面淡黄两截。年轻人嗯嗯有声给孩子鼓劲,一边不断地掉头干呕,同时必须保持双臂稳定。再往前有两棵老泡桐树,树后是花圈店,黑灰树影贴紧白铁皮店面,万花丛中,缤纷耀眼。头发花白的男人趴在桌子,他二十四小时看店,晚上也住店里,等胳膊旁的电话响起。他快要睡着了,脸侧在一边,手脚自然下垂。屋内是一桌麻将,已经打了七个小时,约好了五点结束,还有二十分钟,赢的肯定已经赢了,而输的肯定已经输了,他们心知肚明,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每一张牌仍然出得无比谨慎。

围观人群天然形成的马戏场地,正在进行的意外,才更接近于一场精彩的表演。如果挤进人群,再踮脚,可以看到一个小丑抡鞭追赶三只猴子,三只猴子自由体操似的翻跟斗绕跑,闪躲鞭子,每一次腾空,每一次翻身,都避免了一次痛苦。田鸡想像它们的脚下是崇山峻岭、险河大滩,它们逃过猛虎巨蛇之口,又熬过瘟疫旱涝,想像着它们经过了八国联军的扫射,经过了日本鬼子的刺杀,接着想像它们流浪到了穷乡僻壤,流浪到了少林寺,它们总是在他觉得该转身和小丑决斗的时候,蹿得更高地离开,这没出息的毫不反抗的样子,简直让他想像不下去了。但没关系,他把小丑想像成一个大内高手,或者是专门吃猴子的怪兽,他那么想完成这个任务,好去换头上的顶戴花翎。小丑甚至用《西游记》里的画地成牢法把这个世界封住,但就是捉不住这三只猴子,可这三只猴子也出不去,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眼看就一两百年过去了,他还在追的路上,三只猴子还在逃的路上。田鸡想累的时候,小丑也累了,双手叉腰不动,满脸油彩像冰淇淋融化流淌,因为油料浸入到眼角和颊骨,一双黑眼变得更深不可测。他先大喘粗气冷瞅了一圈其他动物,形势还在把握之中,放下心来,冷看这三只猴子踊跃地往四周跳耸,差那么几步,它们就可以挤进人群了,绳子稳稳地盘在铁铸件,小猴不死心,身子往前拚了命撑,它越往前脖子就被扯得越紧,颈皮都被拉直了,简直像一个试图拖动身后巨船的纤夫,地球的人都端坐在这艘船上。

小丑不去理会它们,他掸掸袖管,好像在掸灰,然后又掸掸衣服,他全身上下脏得很坦然,这举动显得毫无意义。他将鞭子圈绕手腕,朝眼镜和胖子走过去,他走得很稳,猴子跳来跳去嘶叫,在他走近前又远远跑开。

小丑说,两位大哥,你们也看到了,只能这个样子了,就这样吧。眼镜没说话,胖子觉得沉默会失了己方的面子,不能就这样算了啊,我们的钱这么好拿?小丑个子没他高,仰了头审视他,胖子与他对视,从田鸡的角度看过去,胖子压迫的眼神凶狠,小丑迎合的眼神诡异,就像一条狗在与深井对视,有灵魂的深井等着狗跳下去。胖子果然沉不住气了,但他的愤怒是充满警惕的愤怒,他说,看什么看!小丑说,你们想看猴子搞的话,我是没本事了,要不我把猴子卖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搞,想搞多久就搞多久。胖子猛捣了小丑一拳,眼镜骂了句脏话,挥舞起台球棒,伺机对着小丑脑袋上砸去。还没等他发力,胖子惊呼着往后退,他也后退,身后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小丑的手中,他掏出一把明亮的匕首,那些人都大呼小叫地跟着胖子后退了。田鸡还在发愣,白皮几个也往后退,逃犯好心拉拉他衣角。

田鸡留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应该说,除了小丑,大多数人都目睹见证了,他们冒着被小丑误击的危险,停下脚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仿佛从地下钻出来的,带着满脸坏笑,跑到场内。这小孩猫着腰,迅速跑到小猴子后面,掏出一把大剪刀,凑前咔嚓一下,又跑到另外一只猴子后,咔嚓一下,他速度极快地剪了三处绳子,钻进人群,前后也就十几秒钟。田鸡等着他从人群里钻出来,久久不见,像是融化进了人群。小丑对身后的喧哗并不以为然,他没料到胖子和眼镜这么虚弱,他刚掏出刀子,他们就跑了,连预料中的对峙也没发生。这时,一只棕色影子晃过,在他眼前落入人群,也许是为了记住,也许是为了让他记住,那棕色影子还回首看了看他。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猴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懊悔、失落和憤恨拧成一股麻绳,缓缓勒紧他的胸腔,太阳穴和嗓子变得炙热时,这只猴子又及时出现了。它走在前面中药房的房顶,大摇大摆,手中不知如何多了一根香蕉。它攀爬会儿屋檐,又竖身走,观察了下街道,在靠人群最近的那片瓦楞坐下。它慢慢地剥皮扔皮,侧对着他吃,不时看看两侧。另外两只猴子先后从电线杆跳到房顶,再跳到另一间房顶,跑到它身边停下,坐稳。它们的动作如此轻盈,几根拽过的电线晃动了一下就静止了,几只麻雀飞向更高处的亮黄天空,它们徐徐目送,缓慢平静,仿佛三个古代哲人的回眸。小丑对着它们喊,操你妈的!

绳子截口平整,明显是工具弄断。哪个畜牲做的不要脸的事,有种给我站出来!小丑愤怒地威胁四处散开的人群,一个也不允许走,谁走我他妈捅死谁。他用刀点向站到不远不近处的眼镜和胖子,你们不要走,是不是你们剪的绳子,他快步朝他们走去。胖子窘迫,摆手解释,不是我们剪的,我们一直在你面前,哪有空去剪绳子,你要讲理。小丑说,他妈的不是你们剪那是谁剪的!眼镜端起台球棒,做好防守,兄弟,你赖我们就没意思了,真的不是我们弄的,那三十块钱我们不要了。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耍把戏的快发疯了,眼镜其实是想跑的,但这么多人在,他如果真的跑,会成为这个镇的笑话,他希望胖子先跑,这样他并不算丢人,他再挥两下棒子,还能解释为对胖子的保护。他口中的三十块钱让小丑想起了什么,怕打草惊蛇一样,他紧急刹车,握紧刀,微笑着对胖子和眼镜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没有任何预兆,眼镜忽然转身就跑,胖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跑,人群分崩离析。小丑追赶一阵,几声鹅叫响起,他只好停下。他们以冲刺的速度往街口跑去,并极有经验地分成两个方向,他怒斥他们的背影,往东西南北狠狠吐痰,浓痰天女散花,海兵有幸沾到,自认倒霉。他经过之处,散开的人群又让开一些,应该说人群并未完全散开,他们还在,只是被刚才的危险稀释了,好像兑了大量水的蛋花汤,要散未散,彼此之间,距离更为广阔。田鸡觉得他们几个就是被冲散到宇宙最深处的那一缕蛋花,没过多久,像被一只勺子捞起,他和白皮、逃犯、游街又随着觉得还算安全的人群慢慢回拢。

小丑收拾道具,那个铁铸件杵在面前,三根绳头缠绕而下,仿佛要伸进他的嗓子,和勒紧他胸腔的麻绳会师。他再不清醒,也不能去踢铁铸件,他猛踢了鹅一脚,你叫个屁。他踢的是离铁铸件最近的那只鹅,鹅在空中嘎嘎几声,几十片羽毛脱离了身体,浮沉在小镇傍晚的空气中,每翻转一下,就掠过一道光芒。田鸡瞬间产生了一个念头,或许可以通过不断地吹气,让它们始终保持着飘浮。鹅头委顿在地,继续嘎嘎,身体在小丑脚旁挣扎,另两只鹅检查伤势般凑上去,两只狗永远一声不吭。

小丑踢开鹅,正视站在边上的这些人,为便于撤离,他们的站位比起刚才要远一些。他们面无表情,但这个没有表情又是一切的表情,就像他这几天经过的每一座楼房和店铺,每一棵树和街道,连那几条河水都带着这样的表情。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骂他们,我操你们所有人的妈,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碰到过,就没碰到过你们这么恶心的人,你们看不得别人好,你们情愿自己不好也看不得别人好,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都是不要脸的人,你们最会装孙子舔屁股,所以你们最恨的就是帮你们的大爷,别人帮你们越多,你就恨别人越多,老子在山东和杀人犯磕头拜过把子,在内蒙和路匪喝过酒,在河北和女骗子上过床,什么样的坏人老子都见识过,就没碰到过你们这样在心里使坏的怂货,伲俚这帮瘪三!“伲俚这帮瘪三”他是用才学会的吴地方言骂的,他骂得前言不搭后语,但也淋漓尽致,最后,他还莫名其妙来了句,你们不配和我交朋友。人群别说对骂了,连回应也没有,还是用之前一贯的表情欣赏着这里,仿佛这独白是表演的一部分,也有自感无趣的路人径自离开。

随着黄昏深入,一种临近散场的萧条明显起来,冷意侵入衣袖裤管,田鸡也准备回家了。荣宝不太情愿地走到小丑面前,他身后还跟着王强和海兵,他们不时推他一下,三人好像有什么事准备和小丑交流,不知怎么荣宝成了代表。他们要做什么,这太令人意想不到了。

小丑准备视情况再掏刀,他冷觑这三人的大腿和屁股。

荣宝回头扫一圈王强和海兵,仿佛最后确认,那真问了啊。王强嫌他拖沓,推开他,说,这鹅怎么卖?

小丑不明白他说什么,走近的田鸡也不明白王强在说什么。

荣宝说,这鹅被你踢得半死了,你也没什么用,不如便宜点卖给我们吧。

小丑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你们买了干吗?

荣宝老实地笑了,当然是买了吃啊,这个天吃点鹅肉,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今晚兄弟几个想喝次小酒,红烧大鹅,八块怎么样?好了好了,市场价也差不多十块左右,十块差不多了,王强怕他加价,替荣宝帮腔。看小丑没说不行,荣宝掏出两张一元、三张五角,红兵拿出一张五元,王强翻出一把角票塞给小丑,你数一下。荣宝拎起那只半死的鹅,红兵掂掂翅膀,感觉够沉,三个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等下去哪家打黄酒,等着小丑点钱。

小丑迟迟没反应过来,眼神有些受欺负而无力反抗产生的茫然的顺从,红烧大鹅?我在骂你们,你们在想着晚上吃鹅?他的情绪被那些言语里蕴含的奇异温柔包裹了,好像一颗定时炸弹被关进了防爆箱,就算炸了也不会影响外面分毫。他没有再骂,这他妈太奇怪了,他们在盘算我的鹅。他看着钱,确认刚刚发生的是真事,他拿着钱,不知所措地张望人群。他准备掏刀面对的是自己想像出来的一些人,而他们是另一些人,甚至不是他刚才骂的一些人,他骂的一直只是他脑子里的人。在这个镇上,他像只身活在电影镜头中,举手投足都是被人把玩的,他始终挣扎和愤怒在平面中,他活在平面中。

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陪着小心问,我也买一只?没等小丑回答,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靠近,弯了腰去捏鹅,反复捏了几遍比较肥瘦,几个人跟在后面给她拿主意,另一些人围着羊和马无比认真地端详,已经讨论起目前羊肉的市场价格了,今年比去年涨了五块钱。鸭舌帽问,这鹅多少钱一斤?老太太说,不会便宜。

傍晚真的来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是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好像有一个暗中的指挥者,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光亮同步消失。远处街道的店铺脚下升起了一层灰色,更深的灰色人影在浅灰色里穿梭,仿佛人类也不再是先前的人类,换了一批更轻盈的生命体。

三只猴子凝固在屋顶,如三只檐兽,或者它们就是那三只檐兽的化身,贪玩才化猴游戏人间,此刻因果已了,又回归本体。小丑的脸变得模糊,仿佛为了与夜晚抗衡,他的周围啸聚起只属于人间的欢快,其乐融融,接近于普天同庆了。马可能过于庞大,或者这个生物不如鹅、狗和羊来得家常,不管是杀了还是养起来都惹人注目,如何处置,需要研究,拎鹅的、拖狗的都还没走,一起琢磨这匹马该怎么办。羊牵在胖子手中,他此时和小丑勾肩搭背,说着些江湖往事,说到高兴处还对小丑肩头戳几下,眼镜给小丑敬烟打火。火苗蹿起,小丑变亮的鬼脸把眼镜吓得猛一哆嗦。小丑马夹口袋里鼓出一个包,他时时按紧,担心钱掉出来。刚开始,他并不想把这些动物卖掉,但猴子都没了,价格不错的情况下卖掉这些累赘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连半死的鹅都能卖十块钱,他有一种误入歧途,索性破罐子破摔的轻松,用这些钱去老家买上同等数量的动物,还有赢余。

算了,算了,猴子都没了,小丑的愤怒早就消失,沉重的疲倦俘获了他,他要躺下。为了抵消来自大地的吸引,他猛抽两口,扔掉烟头,不去想猴子。他抱起宣传展板,分四趟推进电动三轮车厢。这时大家知道他要离开了,只言片语流露出留恋,颇多惋惜之意,东西挺实惠的,表演也不错,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过来。几个人责怪起那个剪绳子的小孩,下次见到他一定替小丑揍一顿,没爷娘管教的小畜生。小丑懒得再追问了,他套紧车把上的缰绳,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喷出几个响鼻,长咴一声,抖擞鬃毛,抬蹄欲行又止,等着小丑的指令。他对着人群伸出一只手,最后一次,五百块,要不要?众人交流着彼此不要的理由摇头,散开,叹息,摆手,互相认可,为所见略同而表示欣赏,马终究没有人买。

田鸡很喜欢这匹马,但他没有钱,可能要等很久很久以后,等他长大才能去买马,他知道那个时候如果仍旧没有钱,那么长大也是没用的。这些送给你们吧,小丑跨上马,指着他懒得收拾的几件道具。留到最后的田鸡白皮,喜出望外地跑向那里,铁皮刀藤制盾牌手铐那些小丑已经放上车厢了,还掉着三张面具,光线昏暗,能辨认出葫芦兄弟、蓝精灵还有铁臂阿童木。白皮和游街同时抓住蓝精灵,谁也不肯让,各捏着一半推对方。田鸡抢到蓝精灵,他放脸上,闻到腥气,凑着头顶正在撒开的路灯光,面具扣带上,粘了几缕枯黄的猴毛。

沿街路灯撒开灰白,小丑骑着马,慢慢举蹄,嘚嘚向前,仿佛每一步都是过程和决定,小丑的背影也有沉思状。电动三轮被马牵动,在两边店面形成的光影通道里趔趄前行,心事重重,像是一辆从西方侦探小说中驶出的马车,里面坐着福尔摩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地,田鸡觉得他的背影有点熟悉,可明明没见过他啊,那么洋气的小丑,动画片里才有的小丑,哪怕只见过一次,他决不会忘掉。

回家吃好晚饭,他趴在饭桌上赶作业,父亲收碗,习惯性地骂他几句,转身从客堂的昏光走向门口,父亲的背很驼。随着自来水欢快地冲撞水池,碗盆筷勺哗啦作响。田鸡忽然想到,他觉得小丑熟悉是因为他骑在了马上。这是一个在很多电影电视中展示过的身影,也是很多武侠小说主人公的出场姿态。他不止一次曾想像这样的身影,主人公当然是他,独行殺手,断肠剑客,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再配上落叶长街、萧瑟荒道,他妈的要多孤独就有多孤独,这个孤独是多么让人神往。田鸡略感惆怅失望的是,原来任何一个人骑在马上都有这样的效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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