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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应该是你的酒(十二首)

2020-06-08梁平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0年3期
关键词:手指

梁平,诗人,作家。主编过《红岩》《星星》,还在编《草堂》《青年作家》。著有诗集、散文集、诗歌评论集等13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

时间上的米沃什

与时间纠缠一生,

在最后的时间里,轰然倒下。

蓝色的波罗的海在号啕,波及

所有的水面和陆地。

为时间唱挽歌的波兰老人,

被时间掩埋在克拉科夫家中,

时间为他而凝固。

那些用波兰语写成的诗歌,

繁衍成其他民族的语言,

覆盖了世界。

这是波兰的一个神话,

可以用时间制造画面和记忆,

并赋予它庞杂寓意的神话。

制造这个神话的大脑,是一片海,

无数种类在海里相互撕咬,

相互激活,排列出井然的秩序。

像这个人復杂、有序的身份,

阔少、制作人、外交官

诗人、教授、流亡者……

时间在他的笔记里,

惶恐、困惑、悲伤和虚无,

每一个时刻都有斧凿的痕迹。

绝望中昂首法西斯的屠刀,

以鲜血分行救赎历史。

敏锐、毫不妥协地承担,

撕开人类剧烈冲突中的赤裸,

在时间之上。

布达佩斯

多瑙河从布达佩斯穿城而过,

左边上岸的布达,与右边上岸的佩斯,

都记得裴多菲的炽热。

城堡上的落日涂满天边的口红,

迷幻而性感。

此刻,很适宜斟满酒杯,

在河边偶遇那只静卧的小船,

那是生命之外,爱情和自由的暗示,

被我一饮而尽。

蓝色的记忆浮出水面,

然后升腾、汹涌,直至把我淹没。

不需要找其他任何理由,

这是一个很容易就爱上的城市,

在漫不经心里,束手就擒。

在贝尔格莱德的痛

南斯拉夫没了,

中国大使馆的旧址拆了,

建筑工地一角,一块大理石,

正在被黑色幽默。

一段碑铭,两个年轻人的名字,

比生命站得更凄冷。

天下着细雨,

几束枯萎的野花挂满泪珠,

惨淡的黄,格外刺眼。

没有遮挡的大理石不说话,

没人驻足,没人多看它一眼。

贝尔格莱德面无表情,

比鱼的记忆更短暂。

我蹲下身去,听那年的炮火,

跨洋飞落地下室的精准。

我从我的祖国远渡而来,

在这里看不见多瑙河的蔚蓝,

只能小心翼翼地擦拭,

碑铭上的泥泞、凌乱的枝叶,

害怕我翻江倒海的伤感,

触碰到它的痛。

那天立秋

咫尺和天涯,

只有一杯酒的距离。

你和酒在一起,我从酒局出逃,

在南河苑阳台上独饮霓虹。

外面的花天酒地与我们无关,

你的酒和我的霓虹正在化学反应,

不着一字的千言万语,

卷起千堆雪。

立秋的雪谁也看不见,

隐秘的疼痛,没有蛛丝马迹。

与醉相拥,夜半孤独醒来,

坐守一颗寒星。

昨夜我应该是你的酒,

一杯一杯点燃,上天入地,

留一阕词美轮美奂——如梦令。

露天电影

这是一个年代记忆。电影院,

奢侈得有点望而却步,一张电影票,

可以骄傲地牵一个女孩的手,

出来就是你的人了。

城市篮球场,乡村的晒坝,

标配一块大白布和高音喇叭,

如果有星星和月亮,真是浪漫。

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

百看不厌,遇上激动人心的时候,

满场集体吼一句台词。

露天的电影小孩总是无辜,

站着被呵斥,坐着看大人的后脑勺,

更多时候只有蹲在银幕的后面,

把自己看成左撇子了。

左手夹菜左手打枪左手抽耳光,

长大以后才知道行左实右。

我看过的露天电影记住的名字,

南霸天、座山雕、八姑、古兰丹姆,

男的都恶贯满盈,女的也坏,

但是漂亮得让人不能忘记。

与一只蚊子遭遇

迷糊之中,

轰炸机在耳边飞翔,睁不开眼,

顺手一巴掌落在脑门,

有撞机的感觉,有血腥,

懒得起来寻找尸体。

才想起已入冬,不明白这季节,

也有那厮黑灯瞎火里的侵犯,

就像祥林嫂不明白冬天也会有狼。

终究是睡不着了,

满屋子残留嗡嗡的声音,

把我带回了1938年的重庆,

磁器口防空洞,伸手不见五指。

我之前写过的一首诗,

成为祭文。

一张纸上

我睡在一张纸上,

夜色调的墨不是黑。

睡在纸上留下的痕迹,

都拼接成汉字,清瘦、饱满,

或者残损,那是我一生健全的档案。

纸上复制的我,有锦江、峨眉,

峨眉山下那个酒店遗址。

我在纸上的一咏三叹,

被自己珍藏,

成为绝唱。

意外

很多意外猝不及防,

生活里好端端的瓶瓶罐罐,

七零八落。一片破碎的玻璃,

在滴血,我检查了全身没有出血点,

这使我更加惶恐不安。屋子里,

除了我可以流血,植物、花草都安然无恙,

我知道伤在哪里了,不能说。

自力更生

什么事情都自己做,

谁也不欠谁。书房里的花,

没读过书不知道黄金屋、颜如玉,

自己开得尚好。

南泥湾是个好地方,种南瓜、种小米,

种信天游、种好心情。我在梦里的南泥湾,

种过我自己,山一样挺拔,

生猛、粗糙,都是斧凿痕迹,

找不到一树梨花可以带雨。

我把自力更生修炼成独家秘籍,

成为我的养生之道。

我的所作所為自己动手,

拒绝怜悯、逢迎和嗟来之食,

拒绝身不由己。

戒烟记

真想剁了我的手指,

夹一支香烟,很拽。我不知道,

是我戒不了烟,还是我手指有毛病。

戒烟很容易,说戒就戒,

我戒几百次了,很轻松。

手指不听话,与我不同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在很多时候发誓痛改前非,

比如公共场所,

比如明确禁令,

我把手指囚禁在裤兜里,

连放风的时间也不给。

久而久之,手指貌似归顺了我,

却并不听我的摆布。

举一不能反三,还出尔反尔,

以一当十,自以为是。

我知道总有一天,

我会把我的手指点燃,吱吱地燃,

看它在我眼前,烟消云散。

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

十六年寄居成都,

没有在天府广场留下脚印,

我感到很羞耻。有人一直在那里,

俯瞰山呼海啸,意志坚如磐石。

而我总是向右、向左、转圈,

然后扬长而去。为此,

我羞于提及,罪不可赦。

那天,在左方向的指示牌前,

停车、下车、站立、整理衣衫,

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

两个巡警英姿飒爽,

三个少女在玩手机,

一个环卫工埋头看不见年龄,

我一分为二,一个在行走,

另一个,被装进黑色塑料袋。

一阵冷风从背后吹来,

有点刺骨。

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的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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