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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及其他

2020-06-08苏南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黑猫槐树祖母

苏南

苏 南

本名周赛男,1991年生于湖北房县。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湘江文艺》《山东文学》《广西文学》《边疆文学》等刊。现居南京。

薄暮时分,长短不一的鸟鸣繁密如槐花,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锦鸡早已啼过几遍,我在小院里焦急地走来走去,渴望在临行之前再见祖母一面。天色暗了下来,灯光下的老槐树摊开成一个摇曳的黑影,枝叶间漂浮着几缕淡淡的光线,像槐花又像白雀儿。二伯从堂屋里搬出椅子。我拒绝坐下,依旧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待着。

几个月不见,祖母忽然矮了许多,身高同三四岁的小孩一般。她扛着锄头手里拿着几个土豆,从开满紫色木槿花的小路过来,依旧是那身湖蓝色对襟褂子,左肩上打着一个深蓝色的补丁,只是没有带那顶黑帽子。

见到我,她很欢喜,忙把锄头和土豆放下,拉着我的手仰头问什么时候来的,结婚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她看着我的眼神慈爱而怜悯,像无数次我号啕大哭时安慰我的样子。大黄摇着尾巴从屋里跑出来,在她脚边嗅来嗅去,眼睛偶尔瞟向我,神情茫然而陌生,好像從不曾见过我。黑猫蹑手蹑脚地从槐树上跳下来,又一下子跃上她的肩头,冲着我张牙舞爪喵喵乱叫,尖锐的牙齿逼视着我。屋后的山像个巨大的坟墓,罩住院子里细微的生活和热爱。我们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坟墓里。

我蹲下来一一回答她的问题,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她的身体柔软而暖和。她用双手环住我脖子,乖巧地趴在我肩头。黑猫恶狠狠地瞪着我,碧绿的眼睛闪烁着冰冷阴鸷而又神秘的光芒。大黄半蹲在地上,警惕而慵懒。

我忽然决定不走了,晚上就留在这儿。她听我这么说很高兴,忙进屋打水洗手,准备做晚饭给我吃。

灶台很高,不足一米的她只能站在凳子上炒菜。我把她抱到灶膛后面,让她添火。我们两絮絮叨叨地聊天。我情景同多年前并无多大的区别:

“我做饭时,她坐在厨房的灶台后面,帮我看火。我们边做饭边聊天。她开始回忆过去,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火光映着她的脸庞,那曾经如满月般的脸日渐消瘦,并失去了光泽,皱纹一点点侵蚀了她的容颜。浓密的头发,如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头发在好几年前就已全部变白。困扰她一身的大脖子也已变小,小到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

“她靠在墙上,身体从内到外散发出疲态,这个操劳了一生的女人,把七个孩子养大的女人,在晚年视力已逐渐模糊,曾把洗衣粉错当成盐,放进土豆片里。那松弛的上眼皮,在她睁大眼睛时仍能盖住她的眼睛,并对她的视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为此晚年不得不到乡卫生院里割了双眼皮。她在月子里遗留下来的风眼病,复发的次数日渐频繁,每年冬季隔两三天就要将槐树枝烤热烙眼睛,并用槐树皮煮水洗眼。

“此刻,她在灶膛火光的光影里睡着了,眼睛微微闭着,并传出了轻微的鼾声。当我走近灶膛添火时,她又立即睁开眼睛,一脸戒备地望着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般,几分钟后,她又清醒过来,从地上拿起柴禾填进灶膛里。”

吃完晚饭,天已黑透,我们坐在老槐树下聊天。我忽然伏在她腿上,恳求她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余生让我来照顾她。她百般推脱,我执拗地恳求。她拗不过我,只得答应。

我们决定立即出发。我抱着她,她抱着对我虎视眈眈的黑猫和大黄。我们一起飞进无边的夜里。

漆黑的夜晚,一束若有若无的光线跟随着我的身影。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脚底是黑魅魅的树影和一望无际的虚无。一串串晶莹的水珠不断发胀,发亮,眼看就要炸裂,变成倾盆大雨,却又转瞬消失在光束里的尘埃中。黑暗中,有什么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从土地里升腾而起,模糊而神秘,在风里漂浮不定。黑夜的寂静将神秘的声音凸显出来,像伏在空中的一声声尘埃般的叹息。那是祖母唤我乳名的声音,小心翼翼却又颤抖着的声音,饱含着慈爱和怜悯。

祖母曾告诫过我:天黑了,无论听到谁在远处唤你的名字,都不要应声。那是神刻意模仿别人呼唤的声音。一旦应声,就会有神勾去你的魂魄。想到这里,我拼命地闭紧嘴,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抑制住想要回应的欲望。我侧过头斜着眼去看祖母。此刻,她早已伏在我的肩上睡着了,鼾声平稳。大黄和黑猫也蜷缩成一团。那呼唤还一声接一声地在黑暗里穿梭,我费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应声。

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祖母带我去看露天电影,由于电影里的镜头太过血腥,回到家我就开始呓语、发烧,大家都说我“掉了魂”。祖母举着火把,二伯背着我,黑夜中再次回到了看电影的场院。祖母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唤我乳名:融雪……

我伏在二伯肩上,有气无力地应声:回来了……

融雪……

回来了……

融雪……

回来了……

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分明是祖母在给我“叫魂”。我不由自主地要应声,黑猫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惨烈,这声音仿若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而又漆黑的夜晚。

伏在我肩头的祖母忽然开口。我们停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槐树上。槐树老了,皲裂的皮肤暴露在夜的剪影里,早已没有了百合般的腰肢和乳白的香味,树心里只有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洞,仿佛若有光。黑猫瞪大眼睛,围着洞口嗅了嗅,那弯起的身子仿佛一张弓,随时准备进攻。大黄紧盯着洞口,浑身的毛立了起来。

祖母看着我,眼神里注满了温柔和疼爱。就到这儿吧,你回去吧。祖母说完这句话后,就和大黄黑猫一起跳进了洞里。

祖母消失了。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除了那洞口,寻不到一丝她来过的痕迹。

我既生气又难过,觉得祖母背叛了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漆黑的夜晚,扔在这险恶的人间。

我抽泣着从梦中醒来,窗外一片漆黑,正是黎明时分,隐约听到邻居的咳嗽声、马桶抽水声,那个梦境总在我眼前晃悠,挥之不去。

兴许祖母有什么话捎给我。我望着天花板,试图破解梦的密码,然而这一切只是徒劳,梦里的一切都处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

我已彻底失去与她对话的能力。闭上眼,悠悠往事又都浮现在眼前。

黄昏时分,祖母身披落日的余晖从山上归来。绚丽的云霞在天边慢慢飘荡,暮春的燥热已渐渐褪去。

篮子里的忍冬花被倒进簸箕里。我从院子里飞奔过去,将忍冬花的身体摊平,不让它们因为相互挤压而发热。我顺手捞起一朵已经盛开的忍冬,轻轻地抽出细洁柔嫩的花蕊。花蕊上坠着的那滴晶莹剔透的花露,便在我的唇齿间游走。

天快黑了,院子里晾晒的忍冬花进了袋子里。那是祖母昨天才从山上采下的。

晚饭后,我和祖母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灯光把暮春的夜晚照得发黄,槐树潮湿的阴影投射在地上,像一把四处漏雨的黑色大伞。清风拂过,槐树的腰肢越发袅娜,忍冬花独特的清冽的香气萦绕在呼吸间,像一碗甘甜而略带凉意的井水。

忍冬花的枝叶在祖母的手中辗转,花苞从枝叶间脱落,扑向身下的竹篮。祖母的手被花的汁液涂满,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被强烈的阳光晒成古铜色。祖母视力模糊,僵硬的手指依靠习惯在花藤里巡逻。她的手指只有在摘花苞时才变得灵巧。

我拿起一把花藤,將之粗暴地挽成花环,戴在头上,霎时间便感觉自己有了法术,完成了华丽地变身。大黄趴在我脚边,时不时地冲出院子对着空气狂吠。狗叫声惊醒了花猫,花猫站起身来伸一个懒腰,慢悠悠地拐进了屋子里。

夜晚像乌鸦的羽翅,幽暗而深邃。整个村庄都已沦陷在冗长的黑夜里。四周长满碧绿的苔藓和细碎的阴影。房子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只看得到一片琥珀色的光亮。四野寂寂,黑暗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将我们紧紧包围。屋后的山脉影影绰绰,不太真切,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黑黝黝的轮廓。

星光四溅。繁密的星子仿佛一束挂在屋顶上刚刚怒放的忍冬花,炽热,明亮,又清冷。天边的月亮用疏淡的光辉拥抱着我。祖母说,不要用手指月亮,月亮会把耳朵割掉。我感到害怕,因此我玩耍时总是战战兢兢,我怕手四处乱晃,月亮会误以为我在指它。睡觉时,我总把手放在被子里,避免不小心指到月亮。我把耳朵藏进被子里,藏进黑暗中。

我摘下手里的花蕾,把顶端的花冠轻轻撕开,造成它自然开放的假象。抽出一根花蕊,再抽出一根花蕊。被扔在一边的忍冬花,残破不堪,一副忍辱偷生的神情。我端详着它们,仿佛夜晚已将我遗忘。我将花蕊含在嘴里,雪白的胡须便狂野地长在我的脸上。

祖母的故事大都这样开头:很久很久以前,山上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不明白,为何姑娘总住在山上,为何书生总在夜间赶路。

我的眼睛开始黏在一起,祖母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又仿佛在天边。忍冬花的香味也朦胧起来,仿佛阵阵蒙着雾气的鸟鸣,时远时近,时浓时淡。

醒来时,我已躺在床上,祖父的咒骂声从隔壁传来。他怀疑祖母要害死他。卧病在床的他看不到祖母的辛劳,眼泪和痛苦。

我闭上眼把祖父的声音隔绝起来。黑漆漆的房间仿佛要将我吞噬,周围到处都是故事里勾人魂魄的狐狸、野鬼。我哭着尖叫起来。祖母从院子里奔来。黑暗中,她的身上犹带着忍冬花清冽的香味。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背。我忽然感到害怕。我怕祖母是故事里的狐狸变幻而来,只等我放下戒心便一口一口把我吃掉。我央求她说话,以此来打消我的疑虑。她粗糙而慈祥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也像是沾染上了忍冬花的气息。

再睁开眼已是上午。暮春被浸泡在夺目的白色光线里,房屋、田野、溪流充满了火焰般悲壮的明亮。银色的阳光将世界切割成两块,一块是悲壮而孤独的白昼,另一块是漆黑而温暖的夜晚。

早饭在锅里温着,祖母已上山去采摘忍冬。我将晾晒在簸箕里的忍冬重新排列,以便它们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爱抚。槐树下,还有祖母昨夜未完成的工作。拾起忍冬藤,我灵巧而柔软的手便在忍冬的枝叶间翻飞,花蕾从我指间簌簌落下。

祖母一连大半个月都在山上辗转,走得越来越远。忍冬花在村庄里奔跑,速度越来越快,昨天还是花苞,次日便纷纷盛开。雪白的、金黄的花朵仿佛要将整个村庄覆盖。村庄绽出灿烂的笑脸。祖母不得不用更快的速度疯狂地追赶,村庄附近不曾盛开的忍冬花苞均已被村民采尽,剩下的也都已开花。祖母只能去更远的地方,去陡峭的人迹罕至的山上。开始时祖母一天能采五篮忍冬,后来一天只有一篮甚至半蓝的收成。五月结束了,忍冬的花期也过去了。

祖母将忍冬晒干,择净,装好,用扁担挑起两只装得满当当的口袋启程。我们走过崎岖而漫长的山路,口袋里散发出清冽的香气。我们来时的路都染上了芬芳。祖母将装满忍冬花的口袋递给药店老板,以此来抵销祖父看病赊欠的药钱,略有盈余便攒起来,给我做学费。

祖父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我渐渐长大,不再需要祖母没日没夜地采摘忍冬给我换取学费,然而每到暮春时节,祖母依然提着篮子在村庄周围游走。她的身上依旧充满忍冬花清冽的气息。

夏日的燥热被秋风撕开了一道口子,包裹着村庄的炽热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一场秋雨过后,村庄在细碎的光影中起伏。祖母将一大桶溪水倒进木盆里。浸浴在溪水中的糯米,仿佛要吐露出身体里无人倾听的秘密。院子里水杉红色的树叶仿佛火烧云,变得狂野而凶猛。木盆里荡漾着它们绯红的倒影。被夕阳抚摸过的糯米,在红水杉的阴影下喃喃低语。

带有凉意的溪水和温暖的阳光,在糯米乳白色的身体里轻轻摇晃。在秋天的羽翅下,糯米变得饱满而丰盈。

暮色四合时,村庄沦陷于幽暗的光晕中,和群山融为一体,分不出边界。山上的树木已难以分辨,只见得到绵延起伏的山脉的轮廓。灯都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灯光将我从暮色中打捞而出。水杉重新染上铁锈一般的绯红。祖母把一床竹席盖在木盆上,以防止看不见的脏东西掉进盆里。

月亮挂在山顶上,挂在树梢上,挂在屋檐上。它清冷的光辉,散发出天鹅绒般柔软而隐秘的光泽。山脉被月光映衬出虚幻的气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神秘诱惑。月光下,祖母的银发被秋风轻轻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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