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军

我到青羊小学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麻烦事。

当时，我正在给三年级二班上语文课，坐前后桌的两个男生突然拳脚相加，扭打起来了。他们一个叫曲小帅;另一个是一说话就脸红的男生，叫王大石。

下课后，我把他们带到办公室。曲小帅一进办公室，就承认说：“汤老师，事情是我挑起的，我向王大石道歉，我错了。”

王大石也检讨說：“我也错了，不应该和曲小帅动手……”

我本以为他们要相互推卸责任，争吵一番，不料，他们竟然都主动承认了错误，我有点儿好奇：“曲小帅，你能说说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吗？”

“我，我是公认的淘气包，本来听说新老师要来，我不想再闹下去了……”曲小帅紧张地说，“但上课后听着听着，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在前桌王大石的身后竖起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他又放屁了。紧接着，我的同桌张佳佳就捂着鼻子模仿出噗噗噗的放屁声……”

都是些淘气男生的惯用伎俩，我说：“曲小帅，既然你知道错了，就写一份检讨吧！”

还没等我说完，曲小帅就抢话说：“我不会写，很多字我不会写。”

我说：“那好办，遇到不会写的字，可以用拼音，但你一定要让家长签字。”

“我，我……”曲小帅有点儿紧张，“老师，我的拼音也不好……要不，您罚我站吧，那样记忆才深刻，站教室、站操场都行啊！”

“站操场？”我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啊？”

“犯小错站教室，犯大错就去站操场。”曲小帅说，“我和同学们研究过，总结出了一个淘气遗传说，就是淘气通常和家族遗传有关。主要依据是我爸爸小时候在青羊小学站过教室，我爷爷小时候在青羊小学站过操场，听说站了整整一个夏天呢！”

真是可笑，我说：“站过操场？是你胡乱猜测的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淘气根本就不会遗传。”

“我说的可是真的，我爷爷的的确确站过操场。”曲小帅说，“去年爷爷过70大寿，奶奶随口这么说了一句，爷爷听了生气地吵起来，奶奶就不敢往下说了。”

就在这天午后，教务处刘主任决定我做三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曲小帅的淘气遗传说，一下子就摆到了我的工作日程上了。

下班回到家，我问妈妈：“听说，过去，我是说很早以前，小学生犯了错都要罚站，还有站操场的？”

妈妈是中学教员，听了就问：“怎么？你要罚学生站？那可是变相体罚，如果学生因此受到伤害，老师是有责任的。”

“不，不是。”我知道妈妈误会我了，就说了曲小帅关于淘气遗传的话。

妈妈也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淘气怎么可能遗传呢？不过你可以去家访，对于学生的一些问题，不可忽视家长的参与作用。”

一连几天，曲小帅上课再也没有闹过，但眼睛却经常东看看、西瞅瞅，手里还时常摆弄一支铅笔。显然，他并没有认真听进课去。

星期五放学时，我叫住了曲小帅，提出要去他家家访。曲小帅皱着眉头说：“您要去家访，不是要向爸爸妈妈告我的状吧？”

我笑了：“当然不是，那天你说爷爷站操场的事，我很想帮你问清楚，并想让你相信，淘气和遗传没有一点儿关系。”

“那可太好了，我一直想搞清楚呢！”曲小帅高兴了。他带我出了校门，拐进旁边一个停车场。

我问：“你家在湖边区，应该直走，穿过两三个小巷就到了啊。”

曲小帅说：“爸爸妈妈每天都忙，没时间来接我，就让张师傅来了。对了，张师傅是爸爸公司的司机，爸爸说过，如果我有事不能及时坐车，张师傅就会给他打电话。”

坐车去曲小帅家，走大马路人多车多，拐来拐去的，反倒多走了半个多小时。曲小帅奶奶在家，听说我是老师，她忙问：“是小帅在学校惹祸了吧？”

“不是。”我说，“奶奶，我是新来的老师，姓汤，特意到家来串个门，和家长认识一下。”然后，我介绍说，曲小帅上课不再闹了，只是听课还不太认真，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改正自己的毛病。

曲小帅奶奶长出一口气，解释说：“小帅学习不好，他妈妈正在给他联系补习老师，每天放学后，我要看着他写完作业……”

我问曲小帅：“你同意补课吗？”

曲小帅点点头。

“你愿意让我给你补课吗？在我的办公室。”我说，“如果你愿意，每天放学，你让张师傅晚来半小时接你。”

“真的吗？”曲小帅高兴地说，“请汤老师放心，我再上课一定注意听讲。”

曲小帅奶奶听我要给他补课，也很高兴，问我是哪里人？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什么学校毕业的？还问我：“是在青羊小学上的学吗？”

我简略回答了曲小帅奶奶，并强调说：“我一至六年级都是在青羊小学上的，毕业后回到母校任教，也有感恩的意思。”

“我是在外地上的学，但小帅的爷爷、爸爸，还有小帅，都是在青羊小学上的学，我们全家也都感恩青羊小学。”

我顺着话题接下来：“爷爷在青羊小学上的学？”

“是。”曲小帅奶奶看看时钟，“真是不巧，小帅爷爷陪他的老师去社区康复中心做理疗，每天要很晚才回来呢。他的一些事不大和别人说，我只知道，那时他家里很穷……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

曲小帅看着奶奶：“您不会记错了吧？”

曲小帅奶奶说：“我怎么会记错呢？前年搬家，我还看到过你爷爷的奖状，卷成厚厚一大卷呢。”

曲小帅说：“奶奶，您可是说过爷爷站过操场的。”

曲小帅奶奶眨巴着眼睛做思考状：“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看得出来曲小帅奶奶不想说这件事，我帮着打圆场：“小帅，听奶奶说了吧？爷爷是好学生，你也要向爷爷学习。”

第二天上学，曲小帅直接来到我的办公室，交给我一份检讨，上面夹杂了一些拼音和错别字，我略加整理，形成了这样几行文字：

汤老师：

您上第一节课我就耍怪，搅扰了课堂秩序，但您没有罚我站，给了我面子。想来想去，我还是按老师说的，写一份检讨吧。

我错了，今后上课绝不再淘气了，我说到做到，请老师看我的行动。

我曾一度认为，淘气是会遗传的，但现在看也许不是……不管是不是，反正，我要下决心改正上课淘气的毛病。

下面是曲小帅的签名，再下面是家长签字，写着曲大军，大概是他爸爸的名字吧。

虽然我没有搞清楚曲小帅爷爷站操场的事，但曲小帅总算要改正上课淘气的毛病了，我很高兴，决心帮他一把。

这天放学后，曲小帅准时来到办公室找我补课。我把开学以来的语文、数学课，给他一一讲起，但每天留多少作业才能逐步培养起他的学习兴趣呢？我问他：“你希望我给你留的作业，写到几点呢？”

“8点10分吧。”曲小帅说，“过后，再看30分钟动画片，就睡觉了。”

听说他还看动画片，我马上找出一本儿童文学杂志：“这是我订阅的，你试试，能不能每天睡觉前看一会儿呢？”我希望他通过阅读提高语文水平。

我注意到，曲小帅开始认真听课了，半个月后一次月考，曲小帅的学习成绩竟然提高了很多。

六一节前一天，召开家长会。曲小帅搀扶着一位老人来了，他向我介绍說：“爸爸妈妈没有时间，我爷爷来了。”

我请家长们坐好，介绍了学生们在学校的情况，当然以表扬为主。因为这之前，我对全班三十五个学生的家都走访了一遍，许多情况已经和家长们口头沟通过了。

家长们开始发言，曲小帅爷爷抢先说：“简要说几句，我叫曲大军……”

马上，我想起曲小帅那张检讨的家长签名了。

曲小帅爷爷说：“本来，曲小帅的奶奶要来参加家长会，但我主动来了，为什么呢？”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展开让大家看，上面是一个秃顶老头站在操场上，晒着大太阳。

曲小帅上去抢：“爷爷，这是我画着玩的，您怎么拿来了？”

曲小帅爷爷让曲小帅坐下：“这是我孙子的大作，他画我当年站青羊小学操场的情形。

“我孙子很淘气，听说我当年站过操场，犯过错误，就有了淘气会遗传的想法，甚至一度产生了自卑。但在看到这幅画之前，我并没有在意，甚至当作笑谈。我来参加家长会，就是想讲一讲当年我为什么站操场。”

教室里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曲小帅爷爷。

“我站操场，是因为我拖欠了学费。不只是我，我们班有十一名同学都拖欠了。”曲小帅爷爷说，“当时学校学生多、教室少，我们一年级和二年级同学上下午轮流上课，等到我们上午上课，下午放学后，学校就留拖欠学费的同学到操场上，逐一登记谁哪天交学费。当时，我们家六口人，全靠我父亲47元的工资养活，偏偏老家的伯父又病了……我上学时，妈妈就拿不出来学费，跟我商量要我晚一年上学，但我太喜欢上学了，就没同意。学校要学费，我不敢和家里说，那怎么办？就站在操场上闷着吧！”

曲小帅爷爷感叹说：“说起来，我也觉得对不起学校。上学就要交学费，天经地义的事啊，但我家实在是拿不出学费，你们知道那时的学费是多少钱吗？”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二元五角呀……现在好了，国家对小学、初中实行了义务制教育，免了学费，小同学们，大家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啊！”

曲小帅爷爷说完，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送曲小帅爷爷下楼时，我问：“爷爷，那件事后来怎么处理了？”

“站了一个星期操场，只剩下我和另两名同学，老师就不再留我们了。后来，我听说他从工资中拿出七元五角钱，替我们交上了……”

“哇！”曲小帅郑重地说，“现在我宣布，我要彻底和淘气遗传说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