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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三记

2020-06-03朱斌峰

散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奶奶家矿山

朱斌峰

钟表上的针

他感觉到时间有些异样,是从奶奶家的自鸣钟开始的。

奶奶家藏在大山的皱褶里,门前石头垒起的高坡下流着时枯时盈的溪水,前后左右都是山,漫山的竹子把夏日的蝉鸣密不透风地射过来,直往耳朵里钻,就像螺钉越旋越紧。那是阳光充沛的午后,一只黑猫懒洋洋地蹲在他脚下,蓝瞳孔渐渐眯成一条缝。他坐在小竹椅上,耳朵里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一松就远了,他在少年的心事里睡去,梦见那个女孩变成了卫生所的阿姨,高举针筒推出一滴药水,向他的屁股扎来。他没敢像幼时打预防针那样放声大哭,只是咬着牙等待着……忽地,数滴钟声响起,他倏地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山村还是矿山。黑猫喵了声向奶奶家窜去,他循声望去,看见了奶奶家堂屋墙上挂着的自鸣钟。他发现自己一直忽略着它,那座钟有着一张圆圆的猫脸,下面晃悠着球形的钟摆——当当当的钟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那响声似乎被屋里幽暗的光线磨去了棱角,恍若山谷里的回音。他在父亲所在的矿山时,总是从大喇叭里雄壮的歌声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的。他知道矿山有好多大喇叭,会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会播放电影《少林寺》插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会字正腔圆地说起什么。他被那喇叭声叫醒后,就得按时上学、做早操、放学,就像顺着一条铁轨滑行开来。可被奶奶家的自鸣钟叫醒后,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能在半梦半醒之间逗留着,仿佛是从机器上滑落下来的螺栓。他忽然觉得时间并非是直尺画出的直线,而是圆的,是隐秘的,是从很深的地方回荡出来的。他回头看着自鸣钟,恍惚觉得那是一只报时的布谷鸟。

也许时间真的跟圆形的太阳、回环的流水有关,古人不就是用太阳的影子和水滴来计时的吗?那种叫石盘日晷的,一根杆子立在石头的大圆盘上,立竿见影,是以观察日影的变长变短来获知时辰的。那种叫铜壶滴漏的,一个铜制的壶里装着水,水从壶口滴下,被受水壶贮积起来,再倒入铜壶里,就那样循环往复着……古时的计时器跟星辰大地有关,用子鼠丑牛寅虎卯兔来命名,离花开花谢、潮涨潮落很近,在四季轮替、万物生长中永无止尽。

可后来人们用钟表来计算时间了,那些机械表有着锃亮的外壳,暗藏齿轮的机芯嘀嘀嗒嗒,宛若心跳。表盘上,时针一往无前地走动,有条不紊地切割着时间,就像一把直尺以精密的刻度,把时间切成一截又一截,并打上了分分秒秒的标签。在钟表的时间里,我们得给自己装上齿轮的心脏,把生活安排得严丝合缝。我们得用防锈剂帮助铁器抵抗时间,并努力研发永不生锈的新型合金材料,仿佛那样就可以不朽了。我们并不知道,那些时针正在谋杀时间。

多年后,想起奶奶家的自鸣钟,他在心里如是说——

如果时间不能重新生长,那它就是废墟。

如果时针不能把记忆刺破流出血或水来,那它就不是真正的针。

其实,我们需要一个能发出响声、可以仰望的钟塔,如同城市需要一只巨大的鸟。

地下有轨

他说:矿山就是岛屿。

那是一座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起的矿山,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拥来,在山岭间修路建房掘井,于是一座小岛就生长出来了。一条蜿蜒的街道,邮局、商店、粮站、菜市场、电影院散落在柏油马路旁,两侧矿工家属区参差错落,恍若一个小镇。可山岭上高高耸起的井架、山隘口大秤埋入地下的地磅房,还有给矿灯充电的矿灯房、装满炸药的炸药库,却是平常小镇没有的。矿工们南腔北调,却跟孪生的植物一样,他们穿着统一的工装,戴着有编号的安全帽,坐着罐车上下矿井,用卷扬机拉着一辆辆小矿车沿着井巷里的铁轨滑行,把矿石从地下采出来。他们喜欢看露天矿场上的漂亮女选矿工,她们在矿石上寻找着绿色,据说越绿的石头含铜越多,当然她们的样儿跟乡下摘棉桃的女子并不一样。他们以为自己的子女会理所当然地子承父业,在工人俱乐部的舞台上把《咱们工人有力量》合唱下去。可时光却慢慢将那座岛漫漶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矿山因资源枯竭闭坑了,矿工子弟们像候鸟一样纷纷飞走了,井架上的罐笼车停了,机关大楼楼顶每天早晨都要播放进行曲的大喇叭啞了,矿区街道迅速地衰败下去,一幢幢灰色的水泥楼房像一群长满胎记的老人,可配电房上的“配电重地,闲人勿入”的简易铁牌仍在警示着什么……

而那时,山下的小城幢幢楼房正在拔地而起,他在老火车站广场工地上,旁观过建筑工人扒去已经废弃的铁轨,用铁管搭起脚手架,让罐车吐出水泥砂浆,似乎一切变化得那么缓慢,就跟磨洋工似的。忽然有一天,庞然大物挂着红绸出现了,就像变了个戏法——也许时间这个魔术师是个不动声色的家伙。他想起一个孩子说:“时间就在花苞里,嘭的一声,就让花瓣开了。”那孩子说这话时一拍手,露出满嘴细密的白牙。他想孩子还年少,说的话应该都是对的。

一个冬日的晚上,他看见矿山机关大楼空置的门卫室里,两个老人就着火炉喝酒,菜肴是刚从山上雪地里捉来的野兔,酒是散装白酒。外面有雪,雪下得不大,却一眨眼就厚了几分。铁皮火炉咕咕地响,冒着热气。老人们偶尔会添上一铲子煤,不时夹起一根肉骨头,汲上一口酒,说说在外地漂着的儿女。他坐在老人身旁,跟着老人喝酒。他并不关心门外的风和雪,只关心火炉的温度。夜半,两个老人熄灭炉火,提着明晃晃的矿灯,走在覆雪的街道上,要回家了。他们分道而行,在雪地上咕吱咕吱走起来。半晌,他看见两位老人又在邮电所前相遇了,摇晃着醉醺醺的脑瓜说:

哦,我找不着家门了。

唔唔,我也没找着。

他只得送两位老人回家。他在雪中恍惚听见雨滴声:“雨停了 / 你从未听到它停 / 从树上滴滴沥沥,然后 / 谁能听到雨水不再洒落 / 不能再来,然后 / 不能再来……”(W.S.默温《万物有声》)他想起井下的铁轨,想起城市开往春天的地铁,想对老人们如是说:其实,地下有轨,那也是一条路。

云朵上的翼

他坐在飞机上,仿佛浮在云朵的海里。

他知道自己在鸟都飞不到的高度上,在钢铁大鸟的腹里。机舱里空姐是漂亮的,旗袍婀娜,发髻高绾,在万米高空上尤为显得好看。椭圆形的玻璃窗外,摇摆的机翼下云层就像涌起的棉絮,就像静止的大海,却比地上的那些事物更白更蓝,在过于灿烂的霞光中恍如幻象。当一个个小小的窗子关上,机舱在灯光下暗淡下来。他闭上眼,在微微的颤动中打起瞌睡,并未感觉到飞机在飞行,仿佛铁鸟一动不动,把自己悬置在云朵上了。机体偶尔颠簸起来,小广播里就会传出甜美的声音:“飞机飞行中遇到气流,轻微震动属于正常现象,请大家不要恐慌……”不知过了多久,飞机终于回到地面。他一下飞机就打开手机,发现在空中两个半小时不知怎么就过去了。除了飞机滑行起飞时连根拔起的感觉和俯冲而下时的心悬耳鸣外,他觉得自己一直悬在无边的静中,并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许时间可以静止吧。可他就在那种静中,从长城边上的北京抵达了草原上的海拉尔,从雨天抵达了晴朗,仿佛做了一个梦。

他知道飞机的时速,知道飞机在飞行,这是常识。

他知道人们向往有翼的飞行物,也许有翅膀的事物能让人从此在到彼岸,能让人挣脱地面的束缚抵达云上的永恒。人们向往雪线之外的乌托邦,爱猜测地平线消失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从他那个角度,隐约可以辨出一些长长的呈波状起伏的山脉,这些山脉的高度离云雾缭绕的山谷也许只有一英里。尽管康维以前从未从这种海拔高度看过,但的确是典型的边疆景色,给人一种奇特而深刻的印象。‘我认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喃喃说着,然后悄悄向马林逊耳语道:‘看来你是对的。这飞行员迷失航向了。”(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也许诗意的栖息抑或生活在别处,只能出现在时间的凝固处,从时间中游离出去或在时间里长久地驻留,只是薄如蝉翼的幻觉。

其实,更多的事物是没有翅膀的,而是有轮子的,它们滑行在地面上,滚滚在时间的尘嚣里。在生产火车轮的铸造车间里,一只只被火焰烧得通红的轮子,排着队晃过。工人们听着钢铁淬火的呻吟,用钢钎推拉着轮子。工人们说:“不要太用心,慢慢勾住它走就行了。”他们面对钢铁轮子,其实就是面对更为真实的时间,他们面对时间总是那么耐心而又漫不经心。时间的骨头或许就是矿石,它们深埋于地表之下,又重现在光天之下;它们要么在风中风化,要么在火中盛开。它们在用轮子的方式揭示着一个定律:路程等于时间乘以速度。那么,我们可以算一算:自己一辈子能走多远?当然,云上有翼的时间,未必可以忽略不计。

小城有制造火车头的工厂,却没有飞机场。没有跟魔鬼靡菲斯特打赌,他却像个水土不服的异乡人,望着天空如是说:“你很美啊,请停一停!”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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