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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生命逻辑

2020-05-30徐江宁刘久娥

学语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柳宗元

徐江宁 刘久娥

摘要: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能比较明显地感受到柳宗元登山望远后的身心解脱和精神自由,但高不过百米的西山只是让作者暂时忘却自己“僇人”的身份和“恒惴栗”的心理。解读《始得西山宴游记》深层意蕴,破解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生命逻辑,可看出作者一直在努力寻找生命的新出口,却屡屡求而不得。柳宗元表面上写的是与现实中的西山的遇见,实际上作者遇到的是自己心中早已存在独特的“西山”,他有意识地将自己人格品性与之等同,从而使此时的内心得以解脱。而西山宴游后,他又回到生命的原点,结合此后游记文中的心理情感分析,可见柳宗元从未真正解脱过。

关键词:《始得西山宴游记》;柳宗元;生命逻辑;永州八记

《始得西山宴游记》作为柳宗元“永州八记”首篇,其独特隽永的文字魅力和丰富深刻的文人情怀让人难以释怀。柳宗元以“僇人”的身份貶谪永州,为人诽谤攻击,凝聚在柳宗元内心的,是孤独、屈辱、悲伤,再加上其刚直峻切的性格,可以想见柳宗元在永州山水之间的近乎绝望的苦闷的情绪基调。但是,柳宗元却发现了永州山水的美。将《始得西山宴游记》放在“永州八记”这一组山水游记中来看,为当今学界一致认可的,是该篇与其后七篇不同的突出特征,尚永亮教授总结为三点:一是紧扣文题,就“始得”二字浓墨重染,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柳宗元第一次发现西山和游览西山的满心畅悦;二是该篇视野开阔,气象博大,具有一种挣脱束缚后的愉悦感和自由感;三是文情洒脱恣肆,格调轻松昂扬。这一品评与清人孙琮的评价比较一致,即柳宗元从“始见西山”之乐,写到后来的“游之乐,又是极意赏心”。这种特征,在柳宗元的游记文中是不多见的。具体到文中,我们可以从第一段看到作者“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的平静,从最后一段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感受到作者登山望远后的身心解脱和精神自由。柳宗元在高不过百米的西山面前似乎忘却自己“僇人”的身份,“恒惴栗”的心理,呈现出洒脱又倔强的精神风貌。那么,西山宴游时及之后,柳宗元是否得到真正的解脱?这还需要深入解读《始得西山宴游记》,破解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生命逻辑,方能找到答案。

一、寻找生命的新出口:求而不得

佛教认为,人生有“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求不得。《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柳宗元在“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之时,他的内心就在承受着“求不得”的煎熬。

文章第一段,文字多用动词,个个有看头,个个有滋味。一个“行”,是“施施而行”,行则步履维艰;一个“游”,是“漫漫而游”,游则毫无目的。这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如“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子般,低头慢行、心虑深重的孤独的背影。他一身才华一腔抱负全都无处施展,只能“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这一“上”一“入”一“穷”,极写其耗费体力,但也只有像他这样求身体的疲累,或许才能纾解心中的“惴栗”。但这样的宴游,并不走心。游山水本为解忧,但他不管游哪里,结果都是一样,虽能纾解,但无法从“惴栗”的阴影里突围出来。

山重水复的跋涉之后,他一次又一次的到达。可惜到达之后的游赏,并无区别,不华丽、不惬意,甚至也不谈什么基本的仪式感,只是重复曾经做过的事。坐是“披草而坐”,很茫然;喝酒是“倾壶而醉”,太随意。这种山间野夫的玩法,绝非是陶潜的“采菊东篱下”,也不似苏轼的“渔樵于江渚之上”,而是为了求累、求醉,想从中求得一时解脱与释怀。然而醉了梦了,却还是逃不开。所谓“意有所极,梦亦同趣”,“意”是那些堵在心里的种种复杂的情怀,“梦”本可以让人逃脱现实,然而“极”和“趣”两个字又把白天的“意”深深嵌进了他的梦里,牵绊着他,让他无处遁逃。于是,他“觉”“起”“归”,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流连。这哪里是在游玩呢?那所谓的“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个“以为”写尽他的自嘲。

这一切让我们看到,这位被贬谪、被排挤的文人士大夫,正在被迫接受一种浩瀚无边的“闲”。此“闲”并非“闲适”,而是“闲置”,更是“弃置”。结合《钴鉧潭西小丘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来看,读者可以根据“弃地”这个“外在之象还原为诗人的内在之意象”(余光中《论意象》)。“弃地”为永州荒远偏僻的山水中的外在之象,我们能读出他实为朝廷抛弃的“弃人”的内在之意。于是,他与“弃地”惺惺相惜,便“怜而售之”,“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得“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的美景。但小丘虽为世人所弃,但尚能遇到他这样的知音赏识,对比之下,他的人生际遇呢?他更难以释怀了,那个赏识他的人在哪里呢?这没能给他带来解脱,反而让他更悲伤。

由此观之,这个被生命中的坎坷折磨的文人,在山水之间,困兽犹斗一般,寻找着生命新的出口,想求治愈,却求而不得。

二、与心中“西山”遇见后的顿悟:得以解脱

柳宗元初到永州时寄住在龙兴寺,文中提到的法华寺与龙兴寺相距不远,也是他经常游玩的地方。他在《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里写道:“余既谪永州,以法华浮图之西临陂地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可见,他建西亭的目的就是为了“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类似观景台,用来登高望远,饮酒取乐。从元和二年建西亭到元和四年写成《始得西山宴游记》的两年里,他应该多次望见西山,唯独这次“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一个“始”字告诉我们,这次遇见的感觉很“异”,蓦然抬头,看似一个偶然,但心境截然不同。

之前是“与其徒”,只需要一个伴;现在却是“命仆人”,这一声“命”,是真真的急切。从前是“无远不到”,看上去玩得尽兴,实则漫无目的,现在却是“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所有的动作都有了指向最高处!从前是“披草而坐,倾壶喝酒”,现在却是铺好坐席,盘好双腿,拿出酒杯,指点起江山胜景。这才是真正的宴游!

难道这个西山真的有什么魔力吗?它高,“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它美,“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它有骨气,“不与培塿为类”。

然而,若说中国的名山,无论如何也不会提到这不过百米的“西山”。但文学史上很多迁客骚人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境遇越是苦难不堪,对山水的期待就越发浓重,对山水就越发亲近,对山水的体验也就越发真实深入,柳宗元也不例外。他笔下的西山绝对不是眼中真实的西山,而是他苦苦寻求自我治愈的良药,是他主观情感宣泄的审美客体。他有大志,“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他要“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之务”,而永州的他如何?他在《冉溪》这首诗里说:“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他称自己是“缧囚”,这比说“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还要痛苦,还要严重,恐惧不安压抑折磨着他。

但是,柳宗元是一个文人,文人排遣内心伤痛最常见方法就是在天地间寻找到一棵救命稻草。高贵与高贵,必然遇见。于人与人,是白居易与琵琶女相遇在浔阳江边;于人与自然,是李白相看两不厌的独坐敬亭山,苏轼在黄州遇见东坡,欧阳修在琅琊山沉醉醉翁亭,而柳宗元,在这生命里必然出现的永州,遇见了必然出现的西山。在写这篇游记之前,他肯定去过西山,但未曾有“始指异之”的感受。而就在这一刻,他眼里的西山融入了他的生命,他有意识地将自己人格品性与心中“西山”的独特直接等同起来。所以“不与培塿为类”,不是西山的骨气,而是柳宗元的骨气;不是西山的自尊,而是柳宗元的自尊。“西山”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并不在永州的哪个角落里,而在柳宗元的心里。在他“日与其徒”到處游走的时候,在他每日每夜耗费体力与心力寻找的时候,这座“西山”,就在他心里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等着他开悟和释怀。

于是,遇见了心里“特立”的“西山”,心灵有了顿悟,“求而不得”变成了“得以解脱”。

三、西山宴游后的心理:终未解脱

此时此刻,西山也好,东山也罢,总有这么一座山,在那里等着他的到来。等着他“悠悠乎与颢气俱”,等着他“与造物者游”。悠悠乎,洋洋乎,不能承受之重,化作释怀超脱之轻,哪怕只有片刻,亦是只有伟大心灵方能完成的自我救赎。然而,最令人感动的并非只有这从红尘中抽离的一刻,而是他的不舍归去。看着苍茫的暮色,从天边一点一点漫过来,直到黑夜静寂,直到万籁安宁。“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他心底知道,回去了要重新面对当下的生活。找到了出口,是努力的结果。安然地回去,是接受的豁达。有过这抽离的一刻,痛苦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对痛苦的承载能力,却是增加了不知几多倍。生命从此有了更大的力量。

可我们不能就此认定柳宗元真的解脱了,也不要忘了他还是个文人,当文人矫情倔强气质耗尽时,他又会回到生命的原点。他的性格和遭遇,使他想超脱也难以成功。柳宗元曾说:“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愚溪诗序》)可见他是借山水聊以自慰。但他在游玩山水时,往往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与李翰林建书》),说明在他的身上,乐是暂时的,忧却是永恒的。余秋雨在《柳侯祠》中说:“灾难也给了他一份宁静,使他有了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与自我对话!”时间有,宁静也有,但在与自然相晤与自己对话过程中,他是否真正释怀了呢?我们还得去读“永州八记”中其他的文章,才能下结论。

首先看“永州八记”其他几篇文中的情感表达。《钴鉧潭记》写道:“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虽有乐,但从夷与故土的表述可见其内心对此非故土的遗憾,徐又铮评价为“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衬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乐只为衬悲。《小石潭记》中虽开头写到“心乐之”,但结尾却写道:“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前后起伏落差之大,可见其心之凄凉;《钴鉧潭西小丘记》中“唐氏之弃地”“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可见其慨叹与忧愤。

再看他文中的色彩,如“萦青缭白”“其下多白砾”“平者深黑,峻者沸白”“上生青丛”“窥之正黑”“纷红骇绿”“青鲜环周”“青树翠蔓”“翠羽之木”等,除了“红”这个暖色调外,多为黑、白、青、绿、翠等冷色调。“以明暗对比强烈的成对色彩为流行反应色者:优越感与劣等感交织在一起,属精神高度紧张的神经质。”(尚永亮《论柳宗元的生命悲感与性格变异》)因此,这些色彩特征或多或少反映出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荒远之地的失落感,以及政治压抑的焦虑感。

《永州八记》以《始得西山宴游记》中领略“西山之怪特”,“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发笔,对西山周边山水景物进行描绘鉴赏,最后在《小石城山记》里向苍天发出“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的质问,对整个八记作结。由此可见,柳宗元在永州从未真正解脱过。

(作者:徐江宁,江苏省苏州高新区教育局教研室中学语文教研员、高级教师;刘久娥,江苏省苏州市高新区第一中学高级教师)

[责编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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