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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弟兄》的复调性

2020-05-26云霄

青年文学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弟兄鲁迅

云霄

摘  要:复调性是鲁迅小说的一大特点,也是“鲁迅气氛”的主要构成元素。研究者历来将研究鲁迅小说中的复调性的重点放在《孤独者》、《在酒楼上》、《伤逝》等作品中。本文试分析《弟兄》中的复调性,复调性对于作品中兄弟關系和人物性格刻画得作用,并结合周氏兄弟失和这一现实背景讨论《弟兄》这篇短篇小说的思想内涵。

关键词:鲁迅;《弟兄》;复调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2-0-02

复调原是音乐术语,指两段及两段以上相互对等的声部同时进行,它们彼此对立统一,形成和声关系。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将这一音乐术语引申到文学批评领域,用以区别“独白型”的小说模式。大体而言,即小说作品并非按照一条平滑的叙述思路顺延下去,而是小说内部充斥着多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和意识。小说主人公的思想并非在作者的操控下走向一个明确的节点,而是多种复杂的思想意识平等地各抒己见,表达自我。鲁迅的多部短篇小说中都多少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复调性的影子,可以说,小说的复调性成为了“鲁迅气氛”的构成元素之一。尤其是《彷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孤独者》、《在酒楼上》、《伤逝》多有名家研究,这三部作品以第一人称出发,多种声音、意识交替辩驳,集中体现了复调性。

收录在《彷徨》中的《弟兄》以第三人称视角进行叙述,也同样也体现了复调性小说的特点。在早期的与《弟兄》文本相关的研究中,不少学者认为鲁迅是通过写沛君、靖甫这对兄弟身上的故事来揭露兄长沛君的伪善和自私,其主要依据是对文本中沛君的梦境的解读,认为沛君梦到自己打弟弟靖甫的孩子荷生正体现了其心怀恶念的一面;近年来,更多的研究倾向于认为《弟兄》中的兄弟二人即是鲁迅与周作人的写照。《弟兄》写于1926年,那时自周氏兄弟决裂已逾三年,小说中靖甫生病的情节几乎还原了周作人初到北京时起疹子的经历。因此一部分学者们对于先前的“伪善和自私说”予以否定,认为《弟兄》体现了鲁迅身为一个长子对兄弟的真切的关怀,“表示周作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1]笔者认为,《弟兄》并不是鲁迅用以揭示人性中的伪善和自私,也不完全是周氏兄弟的写照。《弟兄》同样有着非常明显的复调特征,这主要体现在文本中两种兄弟关系的对照和沛君内心世界的挣扎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作用于环境内外,更彰显了人的复杂和矛盾,这也正是鲁迅创作的一贯主题。

一.为钱而伤与兄弟怡怡:文本中的两种兄弟关系

在《弟兄》的文本叙述中有两对兄弟,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兄弟关系。文本开头旋即提到的是沛君的同事秦益堂家的两兄弟:“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可以说,这对只存在于他人议论中的兄弟的出场即表现了兄弟间不和睦的一面,他们为财而伤,因为钱的事“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沛君评论性质的话语紧随着这对不和睦的兄弟二人出现在文本中,他对于兄弟因钱反目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因为在他的家庭中, 他和弟弟靖甫两人兄弟怡怡,关系融洽。这样,在小说的一开始,鲁迅就为我们展现了两对对立的兄弟关系:一对兄弟因钱反目,另一对兄弟则和睦融洽。

如果这两对兄弟的对立关系只在小说开端出现了一次,那这种对立则更像是一种对比——以秦益堂家交恶的兄弟关系反衬突出沛君靖甫二人的兄弟情深。但这一对立关系也出现在了小说结尾,即沛君在靖甫病情好转后回到工作岗位上时,秦益堂再次提及了他家中的两兄弟因为钱的问题陷入争执,而这次沛君并未主动参与讨论,在秦益堂夸赞沛君与靖甫“兄弟怡怡”时,沛君也没有做出回应。开头与结尾的相似的情节的照应,使得这两对兄弟在文本中的地位处于平等的位置上,而不是一方的存在是为了突出彰显另一方。

兄弟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弟兄》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如果说鲁迅旨在肯定兄弟和睦,排斥兄弟反目,那么就不应将这两者在文本中置于平等的位置上,文本中沛君也不会从起初坚持兄弟间应当不计较,不该因财而伤到最后面对别家兄弟的反目变得沉默无语。交恶与和睦,兄弟关系的两级,成为了文本中鲜明的两种声音,它们在文本的不同位置交替占据上风,也反映了鲁迅对于兄弟关系的思考,这种思考是存在矛盾和挣扎的。兄弟情谊固重,但经济问题也确实是横亘在感情之间的现实。鲁迅也曾一度因为其长子身份,放弃留学转而回国承担起家庭的开支。文本中两对兄弟间对立的关系,实则也体现了情感和现实冲突。从兄弟怡怡到兄弟反目,鲁迅和周作人的关系正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单从《弟兄》文本这样一个框架来看,鲁迅并没有明确自己的态度,至少没有完全将自我的情感倾向植入文本,而依然是采取了复调的方式,将兄弟关系放在两种极端的矛盾的关系中进行隐性的辩驳。

二.利他与利己:沛君心理的两重属性

《弟兄》中存在的矛盾和对立不仅体现在文本的两对兄弟关系中,也体现在沛君一个人身上,这种矛盾的双重属性在一个人的心理活动中更加得到彰显。

沛君在中医误诊靖甫得的是红斑痧(西医叫猩红热)后一度陷入绝望,在沛君坚持等待另一位西医再次来确诊的时候,有一段对病房外汽车的汽笛的细致描写(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盼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这部分看似是对外界静寂幽深的夜的描写,实则是在写沛君的心理。被寂然的夜所笼罩的世界里传来纷杂的汽笛声,而汽笛只能听到,无法看到,这样模糊了视觉的描写给人梦境般的不真实,也使文本由实入虚——沛君从靖甫的病房转入了自己的心理世界,漆黑的环境,被无限放大的汽笛声,都体现了沛君心中的绝望,压抑以及等待西医到来的急切焦虑。汽车的汽笛真的有这么多种千奇百怪的声音吗?在寂静的深夜里真的会有这么多车辆往来吗?这些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大可以认为这是沛君在焦虑中等待时产生的幻觉。鲁迅写沛君对靖甫的关切,并没有过多从其行动上着手,而是以近乎虚写得方式潜入到沛君的心理世界,用似真似假的夜、呼吸声、乌鸦叫、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来营造出心理由于焦虑和绝望的挤压而产生幻觉的气氛,给人以强烈的窒息感,而这也正是沛君心理正经历的。

同样地,这种对靖甫关切的心情也没有贯穿文本,而是很快又被接下来的沛君的梦境打断。在误以为靖甫得的是猩红热时,沛君在悲伤压抑的同时也想到了靖甫死后的后续问题,即不得不承担起抚养靖甫的孩子荷生的重任这其实是完全出于现实的考虑。但在靖甫被西医确诊只不过是普通地起疹子后,抚养荷生的这一想法依然在沛君脑海中挥之不去,对此,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到靖甫已经死了,他忙着收殓;梦到荷生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是血;梦到自己以在家里最高权威的力量狠狠地打了荷生一巴掌;又梦到自己站在家人面前,在一片指责中辩解自己并未打荷生……这些可怖的梦境反复交织出现,直至天明。有研究认为这一段梦境叙述体现了沛君的伪善和自私:他既不愿在靖甫死后承担抚养兄弟的孩子的重任,又不想因为亏待了兄弟的孩子被家人责备,害自己丢了面子,这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当秦益堂再次提及他家中两个兄弟因钱反目的事情时,沛君没有再想开头那样接话,自信地否认这样一种兄弟关系,而是多少变得沉默不语。促使沛君做出这样的改变的正是靖甫生病这件事,在经历了那样的梦境后,沛君也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质疑,无法再给出自己曾经坚定的答复。但所谓伪善和自私说到底也只是沛君人格中的一部分,对家庭负担家中的担忧,难以把爱平均分给自己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这难道不也是人之常情吗?不正符合一个小公务员对现实处境做出的合理反映吗?更重要的是,在梦境之前,还有那一部分对汽笛的描写,也即对沛君心理的描写。对沛君的心理描寫的部分,并没有像之后的梦境描写一样直接揭示这是沛君的幻觉或者是沛君的梦,这种心理状态更像是处于梦和现实的边缘地带,更像是沛君的一种潜意识。这种潜意识里自发的紧张、压抑、焦虑与绝望,正是沛君对靖甫的关切和真情流露,鲁迅写得很隐蔽,仿佛沛君自己都未觉察到这一点。而未察觉便已经存在于心底的情感,不正是兄弟怡怡的一种更深层次的体现吗?沛君无疑是真切地关心着弟弟的,他为靖甫的病而奔走求医,在绝望和焦虑中忘却自我;但沛君同样也陷入对自己的生活的悲观想象中无法自拔,他想到靖甫死后,荷生将成为自己的负担,想到自己责打荷生又必会在家人面前丢了面子。一面是对兄弟感情的真实流露,一面又是全然顾己的自私,利他和利己寓于沛君这一个的人格之中,既矛盾,又达到了某种平衡,再次体现了鲁迅笔下的人物的复杂性。

三.总结

《弟兄》这篇短篇小说最后的落脚点,究竟是用以揭露沛君人性中的虚伪和自私,还是实则是对鲁迅和周作人的兄弟关系的一种写照?笔者认为两者都不完全是。

《弟兄》有强烈的复调小说的色彩,短短的篇幅中故事并未顺延着一条通向唯一终点的叙述线进行,而是交织在不同的兄弟关系和主人公不同的心理状态中,我们也在这多种可能的辩驳中看到沛君并不是一个全然虚伪自私的单薄的人物,他以自我为中心,但也深爱着自己的弟弟靖甫。另外,《弟兄》中的故事,确实有现实中的来源,即开头提到的周作人初到北京时生病一事。根据《鲁迅日记》和《周作人日记》的记录,1917年5月,周作人刚到北京没多久就发了高烧,病状很严重,鲁迅先后请俄国医生苏达科甫、德国医生格林和狄博尔前来治疗,后来确诊只是普通地起疹子,鲁迅这才感到悬着的心放下了。《弟兄》写到靖甫痊愈的那天,挂着的日历上写着漆黑的“廿七”,这和现实中周作人病愈的时间是一样的,这一天对于鲁迅来说印象深刻。对此,我们可以说《弟兄》正如伤逝般,有着鲜明的现实的色彩,有着鲁迅本人的清晰的影子,但并不完全是对现实的写照。我们能从现实事件中和多方回忆中看到鲁迅对周作人的兄弟情深,也能从《弟兄》中看到对这一事件的反映,但鲁迅始终与自己的作品保持着一定距离,能够在虚构抵达真实的边缘时从作品中将自己抽离。《弟兄》中也有更多现实中没有的元素,例如多重存在的矛盾关系和矛盾心理。鲁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做《弟兄》的原材料,在他与周作人决裂后不动声色地表露了重归于好的心迹,但《弟兄》的故事毕竟是围绕沛君而非鲁迅本人展开,从文本中我们能看到的更多的是鲁迅气氛中鲜明的复调性,以及鲁迅对人性的矛盾复杂的展现和思考。

注释:

[1]出自《鲁迅和周作人》,《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顾农.鲁迅的长子情结与《弟兄》[J].博览群书,2013(02):81-85.

[2]张艳丽.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重读鲁迅《弟兄》[J].民间故事, 2018, (2)

[3]陈佳任.论鲁迅《幸福的家庭》的复调性[J].名作欣赏,2018(29):4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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