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我现在整日受着内心的煎熬，晚上根本无法入眠。”面对着法庭上受害人杨小军父母婆娑的泪水，被告人桑阿文表达出深深的忏悔，但是这一切为时已晚。再多的话语也换不回杨小军那条年轻的生命。在法庭调查中，涉及杀害杨小军的细节时，杨妈妈几次控制不住情绪，失声恸哭。发生命案之后，一个多月的逃亡之路上，桑阿文也深深为自己的冲动、偏激、自私而酿成的悲剧，感到强烈的懊悔。他的冲动之举，不仅剥夺了杨小军年轻的生命，而且也毁了两个家庭的幸福。两名在京务工的外乡人，素不相识，本该更多地体谅彼此，谁料却将对方逼上绝路。

2019年6月20日，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对这起故意伤害案做出刑事判决，桑阿文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因一元钱引发的冲突

一切都要回溯到2018年9月30日那一天。当天上午，某公司快递员杨小军打电话让桑阿文的女友李美娟去取快递。“早不送晚不送。”桑阿文嘟囔了一句，心有不悦。那天，桑阿文和女友李美娟在距离北京房山区不远的河北省霸州市玩耍。

“你把快递放到朱岗子村口的义乌小商品店。”面对桑阿文的要求，杨小军说自己很忙，国庆期间快递太多，忙不过来，只能放在优速快递代收点。桑阿文知道每次放到快递点，都需要自己花费一元钱存放费，非常不情愿。杨小军望着车里一堆的快递等待配送，态度也横起来：“我放在代收点了，就不送（去义乌小商品店）。”桑阿文随即挂断了电话。当天下午，桑阿文和女友从霸州回到北京市房山区朱岗子村的出租屋内。

10月1日上午，杨小军给李美娟打电话，李美娟没接到，杨小军发信息说：“东西放在代收点了。”长期以来，客户不能及时收取的快递都是被放在优速代收点的，放在别处，快递员也会担心有丢件的情况，毕竟丢件了，快递小哥是有责任的。中午，看到信息的李美娟回复：“不是说放在义乌小商品店的嘛，为什么要放在优速（代收点）？”

下午3點左右，杨小军再次打电话通知李美娟：“我到朱岗子村了，东西可以放在义乌小商品店，但是快递丢了的话，跟我没有关系。”桑阿文在一旁听着，穿着衣服就出了门。据李美娟回忆，出事后，自己在家里找东西，才发现一把黑色折叠水果刀不见了。

正值国庆假期，街上人很多，10分钟后，桑阿文赶到房山区长阳镇朱岗子村长阳优速营业厅。看到门外停放的快递车，桑阿文走进营业厅，对着杨小军报了女友李美娟的手机号，气汹汹地问道：“为啥不把快递放到义务小商品店？”杨小军头也不抬：“就是不给送，只能放在优速快递点。”“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桑阿文突然开始发飙，杨小军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华，也不甘示弱，跟着对方出了门。两个人在优速快递的客服王小丽的目光下，走出快递点。

待两人站到优速营业厅南侧路口，桑阿文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黑色折叠刀，握着刀揪住杨小军。“你干什么？”杨小军大喊了一声。“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让你放小店不放，非要给我搁这儿。”“我不跟你说了，你把字签了，拿走吧。”杨小军妥协了。“你这什么态度，我还就不签了。”两个人心里都不痛快，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桑阿文开始推搡起快递员杨小军，杨小军不甘示弱，两个人陷入互相推搡中，在此过程中，桑阿文握住刀的手并没有做出多余的动作。几分钟后，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感到有些丢面子的两人在周围人的劝解下，慢慢停止了推搡。桑阿文把刀放回兜里，拍拍手，接过杨小军递来的笔，在快递单上签完字，将快递拿走。闹了这么一番，本来已经焦头烂额的杨小军终于爆发了，小声说了句：“妈的，真的遇上神经病。”

刚抬步离开的桑阿文，心中的怒气并未消去。听到这句，他立即回头，对着收拾货品的杨小军，上来就是一脚。杨小军转过头，发现踢他的正是桑阿文，怒火中烧的两人厮打起来。桑阿文使出吃奶的劲，把对方压制在地上。双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另一名快递员目睹两人的纠纷已经多时，见此情景，赶紧上前安抚桑阿文，费了好大功夫，桑阿文才不情愿地拿快递离开。他把右手伸进黑色外套口袋拿出刀，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看看杨小军。

突然，杨小军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追上桑阿文，将板砖拍在桑阿文的头上。桑阿文被砸蒙了，鲜血顺着他的头顶流下来。

一瞬间，额头上的鲜血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早已经握在手中的黑色折叠刀终于捅了出去。对着杨小军的身上，桑阿文胡乱地扎了几下，一刀，两刀，三刀，鲜血从杨小军身上喷溅出来，还在挣扎的杨小军发出微弱的呼喊，倒在血泊中……桑阿文杀红了眼，持刀向胡同内逃跑。

虚弱的杨小军，颤抖着双手，拨通了良乡分部夏经理的电话：“我是杨小军，我在朱岗子村老华联，流了好多血。”平日里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电话里已经有气无力，吐字都不清楚了。等夏经理和同事赶到现场，杨小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身下不断往外渗血。

逃亡之路

警方到场后，杨小军被送往医院。房山区良乡医院重症医学科赵医生证实，杨小军被扎伤后，在急诊室做了手术，之后转到ICU病房。先是意识昏迷、持续抽搐、高热、血压低，9天之后，自主呼吸完全消失，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靠升压药物维持血压。

不敢回家的桑阿文，跑到村子里的路边，把外套扔了，然后随便找间屋子待了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美娟收到了桑阿文打来的电话：“娟子，我干仗了，去二姐家了。”说完，挂了电话。在途中，桑阿文又把水果刀胡乱地扔掉了。

这一冲动之举，让桑阿文和女友李美娟踏上了逃亡之路。两人在桑阿文二姐家会合之后，联系了四姐夫，去了固安的四姐家。看到他头上有伤，亲人们急忙询问，他解释跟人打架了，四姐怪了几句，责备他太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冷静之后，几个人商量，由四姐和四姐夫驾车送桑阿文离开本地。姐夫和姐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他们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也触犯了法律，只是想着不能让弟弟被抓走。

当晚，四姐一家连夜将桑阿文及女友送到了河北省唐山市，那里有桑阿文一个朋友。在唐山的朋友家小住几日后，他认为打扰别人不仅不方便，还有被告发的风险，于是，又和女友从唐山市区去了迁西县，从迁西去了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舟车劳顿、烦扰他人，已经不是桑阿文能选择的事了，倒在他面前的杨小军始终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在他心中。

初冬的内蒙古，最低温度已经到了零下7摄氏度，在强烈的日照和狂躁的大风天里，桑阿文不止一次为自己的鲁莽和冲动懊恼。自由有多宝贵，逃亡就有多心慌。一身棉衣和羽绒服往往要穿在身上几十天不换。干冷的食物，只够饱腹。无数次，桑阿文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后，想到自己身处异地他乡，却还是得不到内心的安稳。

终于，他们又从赤峰去了呼和浩特。呼和浩特人太多，桑阿文想和女友商量着去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住下来。最后，两人去了乌兰察布卓资县旗下营镇，在那儿找了一家宾馆暂时住下。11月2日，桑阿文被公安机关抓获归案。在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桑阿文没有反抗，表情带着一种解脱。同年12月7日，桑阿文被北京市检察院第二分院批准逮捕。

桑阿文无法想象，在自己逃亡的日子里，年仅21岁、因为自己身受重伤的杨小军，已经在死亡线上挣扎了1个月。11月18日，杨小军的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杨小军终因抢救无效死亡。

经鉴定，杨小军系被他人用刀片类锐器扎伤左胸壁，刺破心包及右心室造成出血性休克、创伤性心包填塞，并继发缺氧缺血性脑病，脑干损伤、中枢性尿崩等致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死亡。伤心欲绝的杨小军妈妈，抚摸着儿子被扎当天身着的那件被大片血污浸透的外套，大哭起来，一度晕过去。醒来之后，她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儿子离世的事实。她一遍又一遍哭着问周围的人：“我儿子才21岁，还没有娶媳妇。他现在没了，我们怎么办啊？”

冲动的惩罚

2019年1月28号，北京市检二分院受理了该案件，办案检察官查明：桑阿文没有正当职业，靠打零工谋生，姐姐有时候会给他一些零用钱。被害人杨小军年仅21岁，是一名外地来京打工的快递小哥。检察官根据现场调取的监控，确认桑阿文持刀伤人的主要犯罪事实清楚，在場一些目击证人也证实了两人互殴的过程。2019年3月12日，市检二分院指控桑阿文犯故意伤害罪，向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提起公诉。谈及桑阿文姐姐及姐夫将其送往外地这一行为，检察机关认为涉嫌包庇犯罪，但情节比较轻微，按照相对不起诉进行了处理。

2019年6月12日，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开庭后，杨小军的家属提出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同时对于桑阿文涉嫌故意伤害的罪名提出了异议。杨小军家属认为，桑阿文的行为属于故意杀人：“即使情急之下，我儿子拿砖头打了桑阿文，他也不应该对我儿子动刀子呀？”

在法庭上，公诉人表示：“故意杀人罪和故意伤害罪的主要区别在于行为人客观上是否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在本案中，桑阿文主观上缺乏剥夺杨小军生命的故意，虽然客观行为上导致杨小军死亡，但是结合证据，应当按照故意伤害罪定罪量刑。”办案检察官第一检察部副主任高翔告诉记者：“虽然有现场证人证明，被害人杨小军倒地后，被告人桑阿文又一次拿刀捅刺了被害人，但当时那一刀在探头里是监控死角，我们看不清桑阿文是否在杨小军倒地后，真的又捅了那一刀。虽然有证人证明看到了那一幕，但是只有这一份证言，证据不是确实充分的，所以我们没有认定这一情节。”

关于桑阿文在现场捅刺杨小军的刀具，桑阿文表示，只是一把随身携带、平时用来切水果的，那天正好在衣服兜里，就顺手掏出来了。检察官没有证据证明有故意携带刀具的意图。还有，李美娟的证言“事后，桑阿文问我，那个人死了没有”也不能证明桑阿文当时有杀人的故意。

在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的主持下，被告人桑阿文与杨小军近亲属就民事赔偿问题达成了调解协议，被告人一次性赔偿杨小军近亲属人民币27万元，杨小军近亲属对其表示谅解。桑阿文当庭表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出去，我将在每一年给予被害人家属一定经济补偿，尽我所能去弥补（我犯下的过错）。”因为一元钱的快递存放费，搭上了一名21岁青年的生命，赔付了对方近亲属20余万元。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无独有偶，近两年，全国也发生了多起因为快递投递问题而起的纠纷，造成伤害的结果。2018年6月，浙江省嵊州市快递网点内发生了一起持刀伤人案。一名男子的妻子收到快递到达网点的信息，过了一周，快递迟迟没有配送，该男子来到快递网点，与快递员一言不合，便起了冲突。在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工作人员找来三名同事一起帮忙寻找快递。这本应该是快递小哥最大的诚意了。谁料，该男子却出门叫来同伴，对着快递网点的工作人员一顿打骂，两名快递网点的工作人员因为多器官贯穿伤，被送往医院抢救。最终，该男子及其同伴被警方以故意伤害罪拘留。

2019年5月20日，上海快递员司某在未经业主陶先生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快递包裹放入自提柜而没有送至其家中。由于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数次，陶先生通过电话、短信等方式多次找快递员司某理论，在交涉无效之后，向其所在快递公司投诉。

5月20日晚上7点，双方语言升级。陶先生接到司某的电话，到小区门口“当面理论”。没想到碰面后，司某手持一把菜刀向对方头部、颈部等处挥砍，陶先生避之不及，逃跑至另一处，司某仍然穷追不舍。逃跑过程中，陶先生抡起汽车养护店旁的停车桩试图挡一下，被司某用刀砍坏。随后，陶先生再次遭到司某砍伤。

眼见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陶先生看准时机将司某双手控制住。这时，周围不少人上前劝阻，听说已经有人报了警，司某这才乖乖交出手中的刀，束手就擒。司某到案后，如实供述了上述犯罪事实，辩称自己因为被客户责骂和投诉心生怨恨，而且公司要求自己向客户道歉，心里不满，遂将陶先生约出来，进行报复。8月22日，司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上海市普陀区检察院提起公诉。

关于快递员和业主之间的纠纷案件， 北京市检察院第二分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高翔表示：“我们在办案中，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案件，双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以前也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矛盾。拿本案来说，就是为了一块钱，先是有这种言语冲突，然后互殴，一个拿砖头，一个拿刀，最后造成一个人死亡的悲剧。被告人不仅是判了刑，家里还要替他出钱赔偿对方。”

在法庭上，高翔为这两个当事人感到惋惜。“只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被害人年轻的生命就消逝了，被害人的家庭受到长期的精神创伤，被告人失去自由，面临长期刑罚的处罚。”

快递小哥为了多送一个件、多跑一单很不容易，还面临投诉、罚款的压力;收件人想要方便快捷，但也不要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了，双方都要换位思考，互相理解和体谅，切忌冲动行事。遇到事情，情绪到了，要控制自己，如果不能冷静处理，最终会造成恶劣而严重的后果。（本案涉案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