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榆木犁情思

2020-05-25李铭

当代工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犁铧耕种榆树

李铭

榆的涅槃

我的故园在辽西丘陵山地,地势起伏。能耕种的地块像是被大自然丢落的一般,东一块、西一块,没有规则。地垄短,边角多,再先进的耕种机械都没用——这样的土地,只对犁有感情。

榆木质地佳,王谢堂前可以富丽堂皇,平常百姓的家中物件,也常见榆木的身影。我家的饸饹床子就是老榆木做的,压出的饸饹条筋道耐嚼,清香扑鼻。一棵老榆树,要是有幸被做成了一架犁,那它就变成了一棵榆树的标本,能够被岁月更久远地留存。

是的,一架犁是活着的一棵榆的涅槃。

犁的形状像英文字母Y,树龄短的榆树自然无法入选。随着榆树的长势,顺势而为,造成犁。

犁與铧是一对超级组合。犁是木质,深耕土地,创造了人类的农耕文明,而铧,在人类文明演变之中,不断变得更锐利、更先进:石头的铧、木质的犁;铁制的铧,仍然是木质的犁。

早春3月,北方大地上万物复苏,布谷鸟的啼鸣,那山头倾泻而下的阳光,照射在春耕的农人身上。

一架犁,伴随着父老乡亲,经风沐雨。土地的下面,杂草树木根须丛生,顽石和坑洼同在,犁却笑傲江湖、一往无前,在恶劣的、未知的情境之下,开垦出一条丰收之路。

可敬。

脆响的春耕图

六姥爷是扶犁的高手,他的嘴里总会吼出粗犷的吆喝声。那声音,高亢、短促、有力量,脆响在整个丘陵山地间:“嗒嗒、咧咧,嗒嗒、咧咧……”

有六姥爷扶犁的画面,是童年记忆中最美的一幅春耕图。

两头老黄牛拉着一架榆木的犁,恰似一棵活着的榆树在旅行。母亲在身后敲着葫芦瓜做的点种农具,我们叫“点葫芦头”,去播种小粒的种子,比如谷子、高粱和糜子。姑姑跟在母亲身后,挎着柳条筐点化肥,叔叔则扬着粪笸箩里的肥,哥哥断后,拉着合垄盖土的“簸瑟”。这个簸瑟像一张弓,能够把翻开的田垄严密地合上,完成了一次广袤天地间草木精灵的聚会。

犁铧是土地的清道夫。不管地下有多少盘根错节的草根、树根障碍,不管土里有多少石头和坚硬的坷垃,犁铧所到之处,都要平平整整、顺顺当当。扶犁的人手上的劲道要配合拉犁灵活掌握,犁柄就是这架犁杖的方向盘。牛拉犁和骡马拉犁的力道又不一样,若是遇到年幼的毛驴,那扶犁的技巧又不可言说。

不管拉犁的是什么牲畜,好的扶犁把式都能够应对自如。犁杖在扶犁人身子右侧,眼睛盯着牲畜,不时地调整一下行进的方向。犁把式不但要驾驭一架不说话的犁,还要调教牲畜干活儿。看似云淡风轻,却暗含波澜壮阔。扶不好犁,把锋利的铧插入树根里别住,或者硬生生地撞到石头上,都是大忌,会成为被庄稼人讲究半辈子的笑话。

中国民间的语汇都是从劳动生产中总结而来。“庄稼要好,犁深肥饱”这短短的8字谚语中,蕴含着耕种的方法和经验:种的庄稼不同,犁铧拨开土垄的深浅是不一样的。芝麻、谷子,玉米、大豆,犁铧入土,都有差别。“种在犁上,收在锄上”则生动地说明了农用工具在耕种过程中的重要性。“春得一犁雨,秋收万担粮”这样的农谚,不仅听得出种植的因果,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至理。

打开中国古典诗词,随处可见为犁高歌的诗句:白居易说:“迎春犁瘦地,趁晚喂羸牛。”李白说:“尽日扶犁叟,往来江树前。”杜甫说:“壤童犁雨雪,渔屋架泥涂。”……

小村绝唱

六姥爷老了,干不动庄稼活儿了,心里挂念的,就是谁能来接替他扶犁,且和他扶得一样好。是啊,一个家庭里没有扶犁好的人,那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扶犁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那是一个庄稼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难度相当于城里人考取驾驶证。

六姥爷的希望在自己的三个儿子身上,打小就希望他们个顶个都是扶犁的能手,这样才不会耽误了几垧地的庄稼。六姥爷很有权威,吐口唾沫能成个钉,儿子们自然唯命是从,从小就开始练一手扶犁的能耐。

六姥爷言传身教,把三个儿子都练成了扶犁的高手。

那年春天,已经久卧病床的六姥爷回光返照,非要再去山坡地上扶一次犁。春日杨柳青,布谷鸟在树枝鸣啼,六姥爷扶犁图,成了小村的绝唱。

六姥爷离开人世,围绕那架犁铧磨得锃亮的老犁,儿子们展开了争议,每个人都想要这架老犁——老犁的犁铧用得年头久,最为锋利,用着得劲,最为关键的,那扶犁的犁杖把手上,还保存着六姥爷的温度。摸一摸,能摸出这架老犁的年岁;摸一摸,能找到亲人的温暖。

有六姥爷罩着,那地垄一定会顺溜平整。

一帧风景

后来的故事不大好讲述。并非晚辈对不起六姥爷,实在是社会变革之快,科技发展迅猛。孙子们顾不得爹娘的呵斥,要知道用犁铧种地,累死累活才能种几亩。机器的马达一响,一个人就把一片土地料理得井井有条。

庄稼,还是一样的庄稼,破土而生,籽粒饱满。耕种侍弄的时间缩短了,不需要花费那么多力气。在现代文明的快速覆盖下,那春醒田园的画卷少了徐徐展开的节奏,“呼啦”一下子就被格式化了。

于是,生活里多了多少便捷,那情怀里就淡薄了多少滋味。患得患失,怕是新旧文明交替之下,每个人心态的必然转换。

今春,我再回故园,在仓房里,竟然发现了六姥爷家的那架榆木犁!它被孤独地挂在墙上,像是苍老了一样,不仔细看,甚至已经看不出它曾经是那驰骋沃土的英雄。老父亲说,这几年,连机械播种工具都用不着了,农资超市贩卖的一种播种机器,可以直接往田垄里深铡,铡一下就播种一粒种子、撒下一点儿化肥,节省了大量的人力,更不浪费种子——要知道以往种往往会撒下几粒种子,在苗长高的时候,还要花费时间间苗。

榆木犁被故乡束之高阁,谁又是战败它的对手?时代的发展太过迅速,烽火台的硝烟被智能手机替代,城里的大商场被网购所征服,远在我的故园里,那大山沟沟中的一架榆木犁,自然也未能幸免——它不得不顺应历史的滚滚洪流,在我家阴暗的仓房里,挂成一帧风景。

当我们这些归乡的人怀念一架榆木犁的时候,它苍老得是否还记得田地里的那些过往……

猜你喜欢

犁铧耕种榆树
榆树苗木繁育技术及病虫害防治
勘探老工人胡老六
阳光堆在犁铧上
耕种者
心底的榆林
比我更疼的是土地
犁铧
四年级阅读训练材料
二爷和酒(外二首)
吴刚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