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 刘亚 李逢源

（图片来源 ：CFP）

在陈春霞坚决表示退婚后，许之军列了一个“条子”，一笔一笔地写下了从相亲到订婚的花销，加上红包、酒席、看电影等费用总计是40多万元

“妈，我把霞霞给杀了。”2019年4月12日下午4点，许之军的母亲刘水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心里顿时一阵发凉。儿子口中的霞霞正是他刚过门的媳妇陈春霞，虽然两人是媒人介绍，也偶有吵闹，但也算走过了定亲、摆酒等结婚过程，但万万没想到，许之军却对陈春霞下了死手。此时，距离两人订婚仅有一个月。

花了44万元娶到老婆

出生于1995年的许之军是江西鹰潭人。2017年，虽然只有22岁，但初中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生活的许之军仍然成了父母眼里的“老大难”，总是发愁儿子娶不到媳妇。于是，在村里媒人的张罗下，许之军开始了相亲之路。

陈春霞是许之军的相亲对象之一，但因为许之军个子不高等原因，陈春霞并没有同意。之后的两年间，许之军也断断续续相过几次亲，都没有成功。直到2019年2月初，媒人又把陈春霞介绍给了许之军。两人见面后加了微信，之后相处了一段时间，许之军母亲就催着让儿子和陈春霞尽快把关系定下来。

“媒人就在电话里和我说了礼钱22.8万元，如果我觉得可以，就拿这些钱，并且吃个饭见见面，我觉得既然我的儿子比较中意，就答应了下来。”许之军母亲刘水英说。

2019年2月23日，女方父母、女方的表哥、几个媒人等亲戚及陈春霞到许之军家见面，当时男方家给了4万元见面礼，还办了桌酒，当天确定了2019年3月2日吃定亲饭。最终5个促成这桩婚事的媒婆，每个人拿到了2000元的“谢礼”。

3月2日，男方家办了酒席请双方亲戚吃定亲饭，并且在饭后给了22.8万元礼钱给女方家属。“除了这些，还给了女方亲戚5000元上门的钱，给了女方的近亲（女方的哥哥及其小孩）3.2万元钱，给了陈春霞2万元上门的钱，以及给陈春霞打金首饰的钱3.5万元钱，给陈春霞父母的3万元折饭的钱，还有一些办酒以及认亲等花费共计5万元左右，总计44万元。”刘水英说，这样的彩礼花销，在鹰潭的村镇上只属于中等水平。

据了解，在周边的农村，彩礼一般在20万元到60万元，低于20万元的彩礼已很少见。而这还仅仅是彩礼，婚姻过程中其他花销从相亲的准备工作时就已经开始。另外，“一房一车”是标配，条件好的农村父母会在鹰潭市里为儿子买一套房，条件一般的农村家庭会在本地翻盖新房。听媒婆说房子不好会被姑娘家嫌弃，许之军家就在原来的两层楼房上加盖了一层。

刘水英说，这些钱里，有30多万元是向亲戚们借的，还抵押了房产从银行贷款;为了接陈春霞回家，又“零首付”贷款买了辆小汽车。为了儿子结婚，许家已经负债累累。

但许家负债娶亲的事，媒人却没有对陈春霞家如实相告。陈春霞曾告诉家人，许之军亲口说自己有20多万元存款，但后来才发现这些钱早在几年前许家盖房子、开超市时就用掉了。两人因此产生了不少争执。

但是，尽管许之军和陈春霞没有领取结婚证，但按照当地风俗，两人订婚后就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以住在一起。订婚后，陈春霞就住到许之军家中了。许之军曾多次提出要与陈春霞发生性关系，均被陈春霞拒绝。2019年3月中下旬，陈春霞离开许之军家住回娘家，许之军多次邀请陈春霞回自己家无果，便也经常入住陈春霞家。

其间，两人分分合合，争吵不已，谈到了退婚退彩礼之事。“彩礼22.8万、‘打金子钱3.5万、见面礼4万……”在陈春霞坚决表示退婚后，许之军列了一个“条子”，一笔一笔地写下了从相亲到订婚的花销，加上红包、酒席、看电影等费用总计是40多万元。但两家从未正式谈过退婚的问题，退彩礼的事一直都是陈春霞和许之军两个人在商量。

疯狂砍杀40多刀

两个年轻人也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来，反而矛盾越来越激烈。2019年4月10日至11日，动了杀心的许之军通过手机搜索过“杀人怎么杀最快”“菜刀怎么杀人”“菜刀砍头能砍死吗”等信息。

到了4月12日早晨，许之军在陈春霞家一楼厨房拿起菜刀，但是因为害怕和不舍，当时放弃了杀害陈春霞的想法。回到自己家后，许之军告诉母亲，说昨天晚上他想和陈春霞睡在一起，但是他一上床陈春霞就拿起被子搬到其哥哥的房间睡了，并且把其哥哥的房间门反锁起来不让自己进去。并且，陈春霞不肯还钱给许家。

“当时我跟许之军说，如果她不还钱，我们就去法院起诉她，”刘水英想让儿子放宽心，并劝住儿子不要太着急。但许之军对这件事很沮喪，说法院能判多少钱回来。

12日下午4时许，许之军回到陈春霞家二楼房间内，想再跟她说退钱的事，见陈春霞一直用手机大声播放歌曲，并没有理睬自己。许之军觉得没面子，越想越气，便下楼到陈春霞家一楼厨房拿起菜刀走到陈春霞房间，朝侧躺在床上的陈春霞头部、面部、颈部、双上肢等多处连砍数十刀，直至将陈春霞颈部砍断，导致陈春霞当场死亡。

随后，许之军开车出门，邻居看他开车问了句，“你到哪里去了呀？”许之军说，刚才去“求老婆”了。陈春霞母亲李文娟进一楼大门时遇到正准备出门的许之军。以往许之军会打招呼叫一声“妈”，这回他没吭声，神色木然，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走出院门。

“当时他很匆忙，看到我们也没说什么。许之军跑出去以后，就开车走了，走的时候车开得很快。”李文娟说。回到家以后，李文娟听到陈春霞的手机放着很大的音乐，还在楼下喊了她，说有快递过来，但是陈春霞没有回答自己。

见陈春霞没有理会，李文娟就走到厨房去做饭，但是没有找到大的菜刀，当时也没有多想，就用小菜刀做饭了。在做饭的时候，村委会主任到家里来找李文娟，问陈春霞在哪，李文娟就到楼上去叫她，结果进了房间，只看到房间很多血，陈春霞躺在地上，用被子盖着头。李文娟就把被子掀开来，才发现女儿几乎尸首分离，身边的手机还在大声放着音乐。李文娟当场就被吓傻了。

“如果许之军只是砍伤我们陈春霞，我们可能也会原谅他，但他下手太残忍了……陈春霞太惨了。”陈春霞哥哥说，法医尸检发现，陈春霞身上至少被砍了40刀，头和身子几乎已经分离。

在开车过程中，许之军打电话向公安机关投案，并如实供述了其犯罪事实。经法医鉴定，被害人陈春霞系被锐器多次砍击头部、面部、颈部及双上肢等处，造成重度开放性颅脑损伤、颈部离断及大失血死亡。

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许之军于2019年4月13日被贵溪市公安局刑事拘留，4月25日经贵溪市检察院批准逮捕，当日由贵溪市公安局执行逮捕。公安局侦查终结后，以被告人许之军涉嫌故意杀人罪移送鹰潭市检察院审查起诉。2019年12月5日，这起因高额彩礼引发的故意杀人案件在法院开庭审理。鹰潭市检察院员额检察官邹晓春出庭指控犯罪，被告人许之军当庭认罪。

被判处无期徒刑

在庭审中，辩护人曾提出的本案系民间婚姻家庭纠纷等问题引发、被害人订婚后不肯同房、被害人有退婚悔婚情况，有过错在先问题。对此，公诉人认为：本案确实存在婚姻纠纷，但不认为本案被害人存在刑法意义上的过错。这是因为，刑法意义上的被害人过错是指被害人实施的行为达到较严重的程度，客观上能够直接引起犯罪发生的严重行为。被害人订婚后不肯同房、有退婚悔婚意思，充其量是道义上的不足，不是刑法意义上的过错，与被告人故意杀人没有因果关系和关联性，不能成为许之军杀人的理由。另外，婚姻法规定只有拿了结婚证，才是合法夫妻。即使是合法夫妻，妻子也不是丈夫的私有财产，不能任由丈夫处置，同房必须是两情相悦的事情。本案存在的彩礼纠纷，属于民法调整范围，完全可以通过合理合法途径解决。

庭审邀请了贵溪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21人旁听庭审。“近年来，在一些地方时兴高价彩礼，动辄十几万、几十万，把婚姻当买卖，还美其名曰是风俗习惯。我们认为，这种变了味的高价彩礼不是公序良俗，更不是中华文明礼仪，必须得到整治;我们绝不能把高价彩礼的脏水泼到中华文明礼仪和风俗习惯身上。”鹰潭市检察院检察官邹晓春向《方圆》记者介绍，为强化庭审教育普法效果，公诉人结合本案情况，从法、理、情的角度充分发表公诉意见，并以“四观”的案件启示，开展警示教育。

所谓四观，是指要树立正确的处世观、幸福观。结婚本是人生的喜事、幸福事，两人走到一起，正式结为夫妻更要相互磨合，会有磕磕绊绊，也会有矛盾不如意，甚至还会有不同境遇的挫折，但是不论何种理由，都不能让人丧失理智，冲动瘋狂地结束一个鲜活的生命。要树立正确的婚恋观。婚姻以感情为基础。强迫强暴可能涉嫌违法犯罪。即便是法定意义上成了家，夫妻双方也不是对方的私有财产，没有漠视、强迫、欺辱对方的权利。要树立正确的金钱观。彩礼再高额，也无法保障未来的美好生活，一切不切实际的炫富、攀比本质上都是自卑而不自信的表现。要树立正确的法治观。要信法守法，遇事要找法靠法，切不能死钻牛角尖、自暴自弃、报复他人和社会。庭审后，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表示，“零距离”以案释法达到了很好的教育引导效果，是一堂生动的普法课。

2019年12月10日，被告人许之军犯故意杀人罪，被鹰潭市中级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婚姻坟墓”的导火索

鹰潭市检察院检察长李莉安告诉记者，就案件中涉“高额彩礼杀人”焦点热点反映出的“农村婚恋生态”社会问题，检察机关进行了深入调研，对全市近5年来的涉彩礼刑事案件进行梳理分析，发现“高额彩礼”不仅可能成为“婚姻坟墓”的导火索，还可能滋生骗婚、拐卖妇女等犯罪。在此基础上，鹰潭市检察院提出将整治“高额彩礼”作为基层社会治理现代化的重要内容，需要统筹发挥政治、自治、法治、德治、智治作用，并形成了《关于“高额彩礼”引发多重罪的调查报告》，该报告得到了市委书记郭安的批示肯定。

目前，鹰潭地区正在大力倡树文明新型婚恋观，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婚事简办、喜事新办，“零彩礼”越来越成为本地婚恋新风尚。在该案发生之后，为摸清底数、参谋决策、助力社会治理、推动解决人民群众的烦心事揪心事闹心事，鹰潭市两级院检察长结合“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围绕“鹰潭农村婚恋生态”主题开展专题调研活动，通过数据分析、调研座谈、问卷调查等方式，详细了解鹰潭农村婚恋生态特别是彩礼问题情况。

调査发现，2014年至2019年6月，鹰潭市涉彩礼刑事案件共26件58人。从涉案罪名来看，涉彩礼刑事案件犯罪人数的98.27%为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犯罪和侵犯财产犯罪。其中故意杀人案3件3人，故意伤害案3件6人，拐卖妇女案2件10人，重婚案1件1人。侵犯财产犯罪，全部为“骗婚类”犯罪，即诈骗案16件37人。另有1件妨害司法犯罪，即拒不执行判决案1件1人。

从彩礼金额来看，彩礼金额最低在20万元左右，且有日趋上升之势。实地调研发现，不包括“见面礼、五金、上门走动、定亲饭、买房、买车”等费用，彩礼均在几万至几十万元之间。从涉彩礼刑事案件来看，涉彩礼故意杀人及故意伤害案件，彩礼平均金额约21.95万元。

“高额彩礼”成为损害群众生活质量、引发家庭纠纷、妨害社会稳定、影响乡村振兴的重要因素，引发刑事案件危害严重。最为突出的就是“高额彩礼”成为“婚姻坟墓”的导火索，索回“高额彩礼”既是离婚案的焦点所在，也是民转刑的重点原因。其次是“高额彩礼”助推骗婚职业化、跨区域化运作，外地违法犯罪分子“嗅到”本地高额彩礼“商机”，组团来“放飞鸽”（骗婚行话，即用假身份证和别人假结婚拿到彩礼后逃跑）。另外，“高额彩礼”还是拐卖妇女犯罪滋生的土壤，比如介绍越南女子嫁到中国抽成的商机，通过组织偷渡将越南女子介绍嫁到农村牟利。

“五治”联动整治高额彩礼

从调硏情况来看，绝大多数群众反感“高额彩礼”并希望加强治理，刹住“高额彩礼”不正之风，但“高额彩礼”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反映出当前农村社会综合治理、精神文明建设还存在薄弱环节。

据调研报告显示，形成“高额彩礼”的社会原因之一，是有的群众将“婚姻当成买卖”。有的在半个月内完成“相亲——行事——无证同居”流程，彩礼必须一次性现金付清，付清彩礼男方就可带走女方并同居。通过给付“高额彩礼”娶一个媳妇，然后带她去“做果子、卖眼镜”等生意，“顶得上一个雇工”，娶媳妇成为“购买一个会生崽的长期雇工”，支付的“高额彩礼”几年就回来了，很划算。有的还搞收支平衡，通过嫁女儿收取“高额彩礼”垫付儿子娶媳妇的支出。同时，农村婚恋市场适龄女子“供给侧”不足，男女比例失调、男多女少问题突出。

另一方面原因就是基层组织管治不力。有的乡镇基层组织特别是村“两委”管治责任履行不力，没有正视“高额彩礼”问题，片面认为“高额彩礼是一个是打一个愿，怕出面治理“高额彩礼”会“惹事上身”;有的乡镇基层组织特别是村“两委”没有掌握农村婚恋治理主动权;有的红白理事作用发挥不够。

此外，媒人行业也缺乏规范管理。一是媒人成为农村婚恋市场的操盘手。有的媒人为了提高成功率，往往会拉上女方亲属成为媒人的一员，组团说亲，有的会隐藏双方不利条件、美化实际情况，埋下了隐患。二是做媒收取介绍费成为营利性职业。有的媒人怂恿、推動索取或者支付“高额彩礼”，有的一婚多达4至8个媒人，每个媒人收取2000元左右介绍费，多的在4000至1万元，加重了群众婚恋负担，有的媒人甚至勾连外地骗婚分子共同骗婚。三是有的媒人既是婚恋的撮合者，又当婚恋矛盾的调处人，有群众因彩礼问题引发婚姻家庭纠纷，不找基层组织调解、不走法律途径而是找媒婆“背靠背两头做工作”，或者依靠宗族势力“争回彩礼”，导致一些涉彩礼纠纷矛盾激化，没有在法治的轨道内解决。

2019年以来，中央“一号文件”及中办国办印发的《关于加强和改进乡村治理的指导意见》均对整治“高额彩礼”提出了明确要求。鹰潭市委高度重视、高位推动整治“高额彩礼”，开展以“狠刹天价彩礼、大操大办婚丧喜庆事宜”为主题的大宣讲大讨论活动拟定《鹰潭市农村婚丧喜庆事宜操办标准》等工作，取得了阶段性成效。对此，鹰潭市检察院建议，将整治“高额彩礼”作为基层社会治理现代化的重要内容，要统筹发挥政治自治、法治、德治，基层发力、系统治理、群众自治、久久为功。

一是发挥政治的引领作用：推动村“两委”干部进一步扛起整治“高额彩礼”的政治责任;督促党员干部等群体带头移风易俗;探索建立健全“整治高额”彩礼的约束性机制。二是发挥自治的基础作用：发挥文明引领作用，指导建立健全村规民约;多管齐下规范媒人婚介活动;充分发挥基层群团组织作用。三是发挥法治的保障作用。四是发挥德治的教化作用，围绕男方女方及家属、媒人等主体开展教化工作。五是发挥智治的支撑作用：探索建立智慧交友平台，用足用好网络阵地。针对农村流动人口多的实际情况，用足农村村级微信群等平台，共享婚恋交友信息及涉彩礼问题教育素材。（本文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