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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素周期

2020-05-20唐棣

小说林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伟大伟职校

“喂!不是说荷尔蒙可以遮蔽恐惧吗?”

很多年后,女孩的声音,依然显得十分遥远。杨伟斜着身子靠坐在一堵墙上,小腿儿耷拉在外,脚下是十八层楼的高空,墙边是楼顶的通风口,银色的“风帽”二十四小时不停旋转,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直到二十岁时,杨伟还从未好好想过那些事,究竟对自己产生过什么影响。他只是脑子里偶尔会飘过若干片段,几乎没有充分考虑过。这大概出于他不够勇敢,又有些忧郁的性格。

他迎着呼呼的风声,回应女孩:“如果从这里嗖一下下去,你猜会怎么样?”

女孩杵了他一下:“你敢吗你!你还没跟我说说这条龙是怎么回事呢!”

纹身这玩意,纹得时间越久,色素越淡,越容易打散,就像人活得越久,某些事的痕迹越轻,时间也消逝得越快。事实上,眼前的小县城早已经不一样了,他自己也变了很多。

女孩顺着他的手指放眼望去。那里有一条河,原来那里有个木索桥,走过桥,前头是一圈灌木丛,还有大槐树、柳树、柏树、树树树、再往远处处处是稻田……杨伟小时候一着急,舌头就打结。无从判断他今天是装的,还是真的。他笑着,胸前凸起的一片纹身,随之起伏。龙纹勾了边,却没完全上色——按说应该多层套色的龙纹,此刻一点神采没有。女孩叼着烟,斜了一眼:

“想不通你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杨伟说:“你懂个毛线!还都说抽烟的人,死得早呢!”

杨伟他爸二十九岁死后,他妈带他来到小县城的那夜,他妈就暗下决心,非要送儿子去好学校上学。小县城最好的实验学校还是五年制。其实,杨伟已读完二年级,怕学习跟不上,他妈坚持让他再上一遍二年级,反正同时毕业。不料第二年学校改六年制。不过他没觉得浪费时间,毕竟不去二年级教室前排队的话,就不会认识那个人了。第一次听说“你懂个毛线”是在那年九月初。

开学报到的早晨,笼罩着一层冰凉的雨雾。气温有点低,孩子们不约而同竖起衣领,手插裤兜,脚上的雨靴轻踏着地上淤积的雨水,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等待分班、派桌的队伍,在实验学校的小操场上排起长龙。孩子们之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开学之后,大家很快就会混到一起。有几个队伍后面的男学生交头接耳,议论某个女同学,忽然听见那个人说“你懂个毛线”时,杨伟并不认识他。应该说,刚到小县城来的杨伟谁也不认识,他妈把他送到校门口,嘱咐几句就忙着上班去了。小县城的孩子们上小学,很多都来实验学校。这所学校包括中学和小学,中学很一般——县城一中才是最好的。

后来那个人跟杨伟说:“我们从此是同学了,我叫杨伟。”

“啊?我也叫杨伟。”

“那你就是小伟了。”

他们被分在同一班以后,小伟才知道被议论的那个女同学叫李爱菊。她穿着一件亮色的运动服,是个漂亮女孩。大伟和李爱菊也是第一次见面——新同学见面第一句话,大伟就走到她面前说:

“我好像以前见过你!妈的,咱们好吧。”

李爱菊小脸儿一红:“什么跟什么呀。”

個子小的小伟和李爱菊意外成了同桌。小伟不愿说话,县城女孩懂事早,傲得很,李爱菊也不爱搭理人。当天下午,下课了,大伟没直接跟小伟说换座,看着那个座位问,咱们是朋友吧?小伟点头时,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那些站在门口的坏学生搞得他心神不安,钱被抢走了,饿着肚子真难受。小伟有个三爷在城里,他爷死了,他爸又没了,这股关系就断了。他妈谁也不认识,也没去这门亲戚家碰霉头,自己花钱找人办事。开学那天,他妈跟他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县城可不是村子里,什么人都靠不住,将来一定有出息,别让妈白费劲。这些话灌进小伟的耳朵,他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虑。他大概也知道,城里小叔的这层关系,可能早随着他爸去世而断了。小伟第一天放学回到家,就跟他妈咬着牙说,学校都好,老师也好。他想在这里把学上下去,就得把事都藏在心里,哪怕只是为了他妈的希望呢!

和大伟换座没多久,老师还是把大伟换到最后一排——大伟个子比他们都高。可是这不影响他们通过换座位,加深了关系。大伟跟小伟说:

“以后你不用怕校门口那些人了,我保你天天早上吃馄饨!”

一个学校里忽然有了两个杨伟,还同年同班。那个下午,他们就相约去了附近的田野。从那条河上的一座颤巍巍的木索桥上跑过去,对面是一片长满刺的槐树林,好像还有柏树和落叶杨。在这片杂乱树林后,是连绵不断的淡黄色稻田。我们长时间在这里看着这片伸向远处村庄的景色,还以为这儿只有我们。直到看见远处的一幢房子,篱笆墙,一个人影躺在篱笆旁边一棵大槐树下的树荫里。感觉他像是一个看守稻田的人。那天他们还看到那个人站起来,朝他们的方向盯了一会儿,然后摆动胳膊走了过来,因为太远,看不清表情,只是人影有些摇动,动作幅度很大。他们赶紧躲起来,后来那个人朝树林喊了几声,同时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头儿形象展现在眼前。大伟看了一眼,对小伟喊:

“快跑,妈的,有人追过来了。”

他们跑过了那片色调鲜明的稻田,那片淡黄色的土地的两侧是村庄和小县城。小伟他妈那天夜里离开村庄时,也是沿稻田边的公路,再穿过河边的那条铁路,来到小县城的。只不过,当时天太黑,小伟除了他妈细微的哭声,什么也没有印象了。后来,他们很少去稻田里玩,那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们在小县城犹如田间沟垄似的街道里乱窜。也就是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刻,他们会说起学校的事。比如他们的班主任金花老师,她教语文,尤其爱穿脚蹬裤。一般人穿脚蹬裤就算了,金花老师体型饱满,上身小,下身越来越宽,到臀部,简直鼓胀到极限。当脚蹬裤紧勒住她的身体——想一想,真他妈滑稽!

金花老师作为一个爱穿脚蹬裤的中年女老师,对班上的男同学格外关注。这么说,也是因为班上的女同学比较乖。小伟不算调皮,只是上课经常走神。那次金花老师,晃着大臀,走下讲台,慢慢地靠近小伟。在离他座位一米时,一个粉笔头从她手上飞了出来,小伟立马醒了。

小伟答:“老师……”

“杨伟,你昨天没来上课吧?”

金花老师晃着大臀,走过了小伟的座位。

“没说你,叫你呢,大杨伟。”金花老师说,“怎么每月都有几天不来上课?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大家反应过来,金花老师开始指的是小伟走神不听课,看到大伟又忽然想起大伟逃课没来参加考试的事。大伟站起来,眼皮黏黏的:

“老师,我特殊情况啊。”

同学们大笑。“特殊情况”在他们共同的记忆中有特殊的含义——上体育课总要先沿操场跑上几圈。每节体育,主席台边的树荫下,总有几个女孩有特殊情况。有时她们不用说话,跟男体育老师示意一下,就可以不跑圈了。赶上一回特殊情况就好了,小伟想。后来总也没赶上特殊情况,倒是让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特殊的路,上学下学一下省了不少时间。

通常体育课都安排在下午第二节,然后就放学了。一上完这节课,大家都去單杠那边——单杠上挂着很多书包。从学校后门出来,一圈高墙靠角落的地方有一道断墙的缝隙,宽度刚好够一人通过。大伟站在缝隙边,拿眼睛丈量,最后一挥手说,来,你试试!小伟把书包举过头顶挤进了缝隙。后来大家再也不用绕一大圈路,就有一条路直通进大院里。这片不知做什么用的大院,由高墙阻拦,正门外是一条学生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大院后面就是学校。那道墙缝等于给大院开了“后门”。大院里几溜房子都空着,有些房子像宿舍。有人见过穿警服的人排队集合训练,还有一些老的办公单位,不过看上去不办公——小伟没弄明白,那里还留着干什么。他只知道大伟每次逃学都会躲在大院里的一座烂尾楼上。它距离那道墙缝的出口,五百米左右,走上台阶,就到了他们的“地盘”。坐在楼顶东边那个中等个头,有点胖,有点黑,看上去像一头小牛那么结实的是大伟。墙角的那个,个头高一些,很瘦,长胳膊没什么肉,整个手臂,只有关节的部分突出的是小伟。一有时间,大伟和小伟就聚在地盘消磨天黑之前的时光。一起来的还有贵金、冯帆他们。

慢慢地,从这条路上走的人多了起来。放学时间,人来人往,闹闹哄哄。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爱菊忽然来到了烂尾楼下。小分头,格子衫,讲究的白网球鞋。如果你在小县城生活过,大概也看到过这样一身校服的孩子,从街头呼啸而去。他们的裤子不是随便穿的,裤兜里子一定要耷拉在外;女同学也一定要穿脚蹬裤,瘦瘦的,穿起来不好看。话是这么说。很多女同学只有穿上脚蹬裤后,才像个女孩。李爱菊平时穿一身校服,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孩。只有大伟早早意识到,李爱菊和自己将来说不定会有点故事。

印象中是他们刚认识没多久,班上就有个男同学忽然转学走了。可能因为那个人长得十分瘦小,突出,大家都跟着叫他小萝卜头——他的大名叫张海勇。小伟就一直没忘记这人。据说他爷生病,不能照顾他,只能跟他妈先回城里。张海勇爷爷住在那座颤巍巍的木索桥上的另一侧,他家承包不少稻田地。就是这个张海勇和李爱菊上课下课,经常说话。他这一走,大伟高兴坏了,李爱菊似乎伤感了一阵,有点儿不愿意说话。

大伟说:“你看,说走就走,算他妈什么东西!”

李爱菊瞪了他一眼:“杨伟,你敢再说一遍?你老说人家干什么!”

大伟转头看了前几桌的小伟一眼。小伟的个头小等比例,拳头也小。大伟把拳头伸到他眼前,大伟的拳头前面抹着酒精、紫碘弄的圆点,隐约可见尚未痊愈的疤痕。大伟经常在地盘用拳头,拼命打墙,弄得满手是血,他打呀打,打出伤口,等伤口愈合时再打呀打,把刚刚结疤的伤口打得绽开。

“敢吗?”

他拍了一下李爱菊的肩,故意打岔。

在学校稳定下来之后,大家的生活才开始,主要是小伟一点点开始熟悉这里。这里的学生,比他在村里上小学时多出很多。这么多学生谁都知道他们班主任金花老师。金花老师在学校出名的爱整治学生。她是一个治人手法繁多的大臀女人。她的大臀,除了在课上不停地穿梭于狭窄的书桌间,就是坐在那把讲台后的破椅子上。每次屁股往上面一压,木头接缝之间就会发出唧唧声。她每次来上课,都搬来那把会叫的椅子,把讲台边的那把椅子放到黑板旁边的角落。小伟他们基本上每天就可以听到唧唧的叫声。大伟一听到唧唧声,就举手上厕所。金花老师瞪他,你又拉稀?金花老师说话声音粗,不是看人你不会相信是一个女老师在说话。她拿大伟没办法。大伟他爸但求他老老实实上完中学再说,不惹事就行。金花老师开家长会时,听完他爸的意思,也是像今天这样,摆了摆手:

“去吧!赶紧去!”

她坐下后,传来一阵唧唧声。大伟刚走到门口,听到声音,捂着肚子,赶紧跑起来。金花老师看了看他,又往椅子深处动了动屁股,又传来一阵唧唧声。贵金他们笑,小伟也笑。有时,贵金也会因为在课上大笑被叫去办公室。说出理由就让回来,贵金每次都回来,就自己捂着脖子,歪着头,好几天——后来小伟跟他叫“歪头金”就是因为这个。贵金歪着头曾许下愿望说,等着吧。我跟大臀女人没完!

三年级后半学期,一个雨天,小伟看着他们班的孙艳艳和别班的李雷下课老凑到一起说话,有说有笑不对劲儿,就给她偷偷写了一封信。他被叫去办公室之前,贵金远远地跟他比画脖子。孙艳艳不知道小伟为什么写信,小伟不明白孙艳艳为什么要报告老师。金花老师眯着眼,看了半天,然后一拍桌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封恐吓信!”

小伟回答不了。当年李爱菊和大伟,李雷、“歪脖金”私底下都有女朋友,小伟看上了孙艳艳,想和她走近一点儿。大伟的意思是,既然看上她了,就去跟她说。孙艳艳是他们班学习委员,经常追着小伟收作业,小伟耍赖,她就哭着报告老师——看来,这一点早有迹象。有时老师派她盯着小伟写,一帮一,一带一。他就偷偷抬头看她。小分头,旁边带道缝儿,风一吹,头发飘起来。孙艳艳瞪他,他还看,孙艳艳就说,写你的。快点抄,别浪费时间!小伟愿意听她数落。当时,李爱菊跟小伟,每天放学回家走一条路。小伟就跟在后面,也不说话。李爱菊就跟小伟说,你走快点儿,真不知道你老跟着我干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伟跟我说过,你和孙艳艳。试试也不是不行。听到这,小伟又放慢了脚步,有点发蒙,是行,还是不行啊?这之后,忽然一天下午的体育课上,孙艳艳找小伟说话。她说,李爱菊跟我说过了。小伟还有点蒙,不敢抬头正眼去看。孙艳艳又说,那,你说吧!小伟犹豫了半天,吐出几个字,就她说的那些。女人真是奇怪,孙艳艳忽然生了气,走开时,丢下一句,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整整一个学期,孙艳艳再也没和小伟好好说过话。看也不看小伟,把作业本往小伟眼前一扔,就说,给你,抄抄抄!就知道抄!

再后来就有了那封恐吓信。小伟写得很随便,内容是不让她跟李雷走得太近,否则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起因简单明了,后果有点邪乎。大伟知道这事也说,越邪乎越好,小伟听他的,在纸上划掉“鼻青脸肿”,换上“死无葬身之地”。那天下午,孙艳艳把这封信从书包里翻出来,看也没看,随手攥着一卷卫生巾就跑了出去。她还没有回来,金花老师就进了教室,她举着一封信,用一贯的口气说,这是谁写的,自己到办公室来一趟!金花老师一调查,小伟就被叫去了办公室。小伟的作业本摆在一旁,她让小伟自个比对。这张纸就是证据,以后人家出什么事都可以找你。说话时,金花老师的大臀始终没有离开藤椅,她让小伟歪脖子。小伟奇怪歪脖干嘛,忽然一麻。金花老师揪起脖筋,摇动一会儿,然后又撒手。下课铃响起,小伟捂着脖子歪着头,走出了办公室。第二天,脖子隐隐作痛。以后,再见贵金捂脖子,他就懂了。这事之后,孙艳艳找过小伟一次。她异常温柔地说:“我不知道是你,你咋不好好学习呢?李雷和我没什么,他学习好,我只是问他数学题!”

小伟觉得可笑:“你、你、你知道你这样下去,就成了第、第、第三者吗?那女的,比你学、学、学习好,再说打、打、打起来,你、你、你他妈也不占便宜!”

谈话结束之后几天,李爱菊给小伟捎来一句话。小伟捂着耳朵,大声说:“你、你、你告诉她,李雷除了学习好,跟我一样!没她说的那么好,他还隔墙跟女的那个呢!”

大伟看着李爱菊诧异的样子,拍了小伟一下。

小伟说:“拍、拍、拍个毛线!”

大伟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李爱菊离开那个烂尾楼时,他又跟小伟说:“你懂个毛线!你小子且学呢。女的都这样!”

小伟和孙艳艳的故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三年级、或四年级的夏天,纹身贴纸风行一时。校园里随便一个男孩,手臂上都贴着大小不同的图案。图案开始时颜色鲜明,没几天开始掉色,就特别难看。那段时间,除了贴纸,他们还用油笔尖狠狠地在胳膊和手腕上,刻出一道道浸血的划痕,一会儿他们感觉到疼,划过的线条边缘红肿凸起,这比贴纸更持久,涉及鲜血,格外生猛。当然没多久,图案就会消肿、褪去。大伟又研究着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在肚子的皮肤上划图案,留下复杂一点的痕迹。小伟记得有天他们在地盘的楼顶,大伟低着头,仔仔细细在胳膊上刻了一个怪异的轮廓。大偉一边咧着嘴一边说:“太他妈没劲了。”

小伟说:“龙纹?”

大伟说:“不是,是贴纸。将来我非在胸前纹一条龙。”

小伟说:“那得多疼啊?听说特别疼。”

大伟说:“你懂个毛线!大老爷们儿怎么能怕疼?”

墙上摆着一瓶红墨水。大伟发明的方法,比原来的方法奏效。肉裂开后带着一层血,快速把墨水倒进灼烫的一圈伤口里,伤口俨然一条交错相通的鲜红色的沟渠,那个怪异的图形则是它的构造。开始总是简单的字,小伟也用小刀在手腕上刻出一个“爱”字。很多男孩喜欢刻这个字,一定要用繁体字。小伟摸了摸自己发烫的手臂,想到之前的疼,就摇了摇头。另一只手上的贴纸还在,是一只色彩还鲜艳的鹰。所有人的胳膊上一定都是伤痕累累的,走在街上,晾出发红生脓的伤痕。差不多是那时,他知道了一个词,是金花老师在课上讲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讲这词的这天,她特意穿了一条黑色脚蹬裤。说到“近墨者黑”时,金花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字,写完还用粉笔尖描了描四个字“折”和“勾”的地方。她看着自己的板书,点完了头,回身指了指自己的裤子。

她讲得好好的,忽然用手一指讲台下:“杨伟!”

小伟打瞌睡,被吓一跳。金花老师示意不是他,小伟让开她的视线,教室后排的大伟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看看黑板上这四个字,读一遍。”

金花老师说:“接着睡吧!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睡觉,未来必将一片黑暗。”怕大家不懂,补充:“黑暗你们懂吗?就是黑,就是不好。”

下课之后,大家一边摆弄新的贴纸,一边玩笑说:

“大家都近墨者黑了,我看你就贴这张黑色的吧,适合你。”

说是这么说。未来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个遥不可及的笑话。

小伟头一次看到龙纹,阳光强烈的那个夏天。这件事倒是印象很清楚,因为那时候能搞到一大张贴纸的人,只有大伟。忘不了他两个手指捏着贴纸的边缘,因为那个贴纸比较大,手指捏得紧紧的又不敢太靠近图案,生怕粘坏了。当小伟他们满足于在手腕上贴一朵梅花时,他已在胸前贴起了这张巨大的龙纹贴纸。大伟蹲在他们中间,把那两个手指慢慢地松开,然后小心贴在胸前,小伟他们刚开始都看呆了,只见大伟左右上下整理半天,才对着水龙头冲水。有时身体弯不到那个程度,他就用手心撩水。等全浸湿,大伟的手在空中,也朝太阳举了半天了。那张纸才被轻掀开来,他这才就叫小伟给他胸前,慢慢地沾水。大伟光着膀子站在了阳光里,浑身湿漉漉的。半个小时后,红红绿绿的一条龙浮在大伟胸前,小伟他们都看愣了。后来大伟又在地盘把上衣给脱了。李爱菊吓了一跳。那副龙纹图案太大了,几乎从脖子到了肚子。手摸过去时,小伟他们几个都看到了一种诡异的笑容,铺展在大伟脸上。

李爱菊说:“假的呀!”

大伟说:“真金白银,一条龙值两根钢筋。”

后来小伟知道大伟去小铁厂偷钢筋,就是为了买这张贴纸。大伟说,反正钱没白花。妈的!龙就是好看!不能白花钱,他常说。偷钢筋卖钱换游戏币时,他也这么说。小伟没那么大胆,花钱都是家里给。他看游戏厅里的大伟这么开心,又联想到钱,就跟另一个同学冯帆商量着把家的炉盖卖了。

“一个炉盖值多少个(游戏)币?”

冯帆问小伟时,小伟提着炉盖的手还在颤抖,他刚从家里偷跑出来。他摇头,怎么也值五个吧!大伟给他们换算,他说,去一次铁厂,最少十个币!他们把炉盖卖了以后,每人买了五个币,在游戏厅等大伟来时,还在想,真好!家里还有什么能卖掉。

那段时间,小伟整天魂不守舍,在地盘也坐不住了。小县城一时间,出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游戏厅。有大的,也有小的。学校附近这些隐藏在街巷里的游戏厅生意都很好。

冯帆表弟偶尔也混在大伟他们队伍里。大伟不让带他去他们地盘,他说,那小子村里来的……万一是个愣子呢!

小县城和那边的村庄隔着一条铁路,其实不远。冯帆表弟在铁路南边的铁南学校上二年级。这时,小伟他们在实验学校刚上四年级,但冯帆表弟偷偷和小伟接触过。

“小伟哥,你要带我去,我就给你两个币!”

这孩子好像很有钱。有次他拿着十块钱走进游戏厅,张口要买二十个币!他们后来也叫他 “二十个币”,并不知道他的真名。

“二十个币”看小伟,好像不是很乐意,主动提高到五个币。

“带我去地盘看看吧!”

小伟没抵抗住诱惑,最终带他去了地盘。那天他选了一个没什么人的时间。他们在二楼只待了一会儿,小伟忽然说:

“这样吧,再给我一个币,我带你去一个秘密通道。”

那道墙缝又换来一个币,看着冯帆表弟在墙缝里来来回回,一脸愣子似的笑容,他觉得这孩子真好,无忧无虑的。后来他很久没来找冯帆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伟和冯帆一起玩游戏时又提起 “二十个币”,冯帆告诉小伟:“这愣子偷钱被他爸差点打死!你怎么还记得他?”

到了这年冬天,下起大雪,家里生火找不到炉盖,小伟他妈顶着大雪,跑了好几个游戏厅找小伟。本来已经要回去了,不知道谁告诉她,小伟可能在街道深处的那个游戏厅。那天小伟妈把小伟从游戏厅揪出来,外面的世界大雪满地,没过脚面。他妈举着竹竿一路打。竹竿越来越短,直至拿不住才扔了,脱了鞋,继续打。冯帆也没有逃过随后而来的他妈。第二天在学校,他们在厕所蹲坑,说起来都笑了。

小伟说: “我操。我背上现在还疼!”

冯帆说:“我跑得快啊,谁像你挨打也不跑,不跑打得当然疼。”

放学后,他们在地盘上彼此数背上的青痕。大家数着数着,都笑了。就记得那些天游戏厅里故事多,好多同学陆续被家人揍。游戏厅的生意受到影响,刚开始还开门让大人进去,后来干脆大门紧闭。整天有家长在门口骂他们伤天害理,什么钱都挣!他们在烂尾楼上坐着时,还看到有的家长从街道里的游戏厅门口离开,走在马路上,气呼呼地继续骂街。这时一个人哆嗦着把头收回来:“我爸摔了好几个跟头,都没追上我!”

大伟说:“那是吓唬吓唬你。你懂个毛线!”

这一冬,下了大雪,大家每天都很冷。放学路过地盘,上去坐一会儿浑身就凉透了。有次,大伟跟李爱菊哈着热气,走得很急。他们搂着下台阶时,冯帆看着李爱菊脚蹬裤子的眼神,小声说:“你说大伟说得是真的吗?”

小伟觉得,那时候的事难分真假。回忆起来他们在地盘讲过那么多事,有时没讲完别人,不免联系一下自己,大伟说偷看到的女的,其实长得不咋样。李爱菊比她们都好,个子又高,屁股也翘,胸部也大。

开春的一个周末,他们在地盘等半天。冯帆没来,大伟让小伟去看看,他家锁着门。小伟回来跟大伟说:“不会跟谁私奔了吧?”

当年偶尔会听说高年级有的男女搞对象,被老师发现会私奔的事。过了一天,冯帆还没来上学。去问冯帆的女朋友瘦女孩,她说好像他家里有事。周二,他來了,低着头,一上午没怎么说话。下课时他也发呆。中午在街心公园旁边的肉饼摊上,他跟同桌的大伟、小伟、贵金他们低头吃肉饼,吃到眼含热泪:“还记得我表弟吗?”

大伟说:“哪个表弟?”

冯帆说:“二十个币!”

小伟说:“他啊。那次我还提到他呢,那愣子偷钱差点被打死,我跟他说过好几回话呢。”

冯帆说:“他昨天在医院抢救!亲戚们都去看了。出事了。”

下午实验学校的小喇叭就开始广播,号召为铁南小学的卢力群同学捐款。原来二十个币去高压电变电室偷铜线,结果差点死掉。大伟一咬牙:“你看,这就是个愣子。不是愣子是什么?”

两节课后的号召大会上,校长在主席台上说,即使抢救过来,命保住了,但高压电击穿了他的身体,他身上都是洞,头上也是,腿上也是,我们要杜绝游戏的危害……开完大会,一段真实例子与一段大道理,就这么交织着,又在校园广播了好多天。然后是各个班级的捐款,小伟捐三块钱,大伟捐两块,李爱菊捐四块,冯帆捐了四块,男胖子李雷捐三块,歪头金捐两块……这些钱值好多个币了。最后一次见二十个币是在五年级那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整个稻田地上蒸腾着一股青涩的味道。太阳越来越热,大伟他们想去铁道南边找一个水坑玩水。一个在乱坟岗上放羊,单手挥鞭头上几个地方没了头发的男孩儿吸引了他们。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褂子。后来他像看到了他们,匆匆忙忙赶羊跑了。好像就是冯帆表弟。

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那些隐蔽的游戏厅,纷纷关了门。大伟他们无处可去,又挤过墙缝,到地盘去玩。

那个挤墙缝卡住的胖子叫李雷,因为学习好而被称为“种子选手”——每年可以考上一中的苗子。每次小考,他都站到主席台上拿奖状,瞇着小眼笑。那时起,小伟觉得人分男女,分三六九等。主席台上的人、台下的人、本地的人、转校的人、借读的人、胖的人、瘦的人、大眼睛的人、小眼睛的人、快乐的人、不快乐的人,不知道快乐和不快乐的人。被卡在墙缝里那天,他一边哭,一边让外面的大伟想想办法。大伟站在墙外,想是想了,但想得内容不一样,他一边听着李雷哭,一边想:“你学习好,干脆多卡一会儿吧你个死胖子!”

大伟从这开始叫李雷“死胖子”。当时他们不在一个班。开表扬会,他去主席台从大伟他们班旁边走过——大伟喜欢坐在队伍外侧,李雷从他身边走过,大伟就嘀咕,死胖子,死胖子!小伟看着他好像愿意听似的,也叫他“死胖子”。很长时间,小伟这么叫,他这么回应。谁知中考放榜那天,李雷会把小伟堵在墙角狠揍一顿。

李雷问:“死胖子是你叫的吗?”

小伟说:“我、我、我——以为——”

李雷说:“你以为什么?没有大伟,你以为你能在这里上完学?早他妈哭着滚回村了!”

事实上在小县城六年,这孩子已经不太记得村庄的模样。他们只做了一年同学。小时候的时间匆匆而过,一旦有所察觉,已经到了五年级——李雷和大伟他们分到了一个班。

开学没多久,李雷就跟同年级别班的女同学好上了。那个女同学成绩也很好。女孩长相一般,隔三差五总给李雷去学校西侧的小卖部买火腿肠。有次大伟和小伟在小卖部门口正好撞见。女孩有点胖,拿着火腿肠,踩着上课铃声一路小跑,浑身的肉一颤一颤的。刚好是体育课,大伟趁老师不注意,跑圈一下钻进了操场边的厕所。李雷正在厕所里,见大伟突然进来,吓了一跳。大伟直勾看着,他站在墙角,裤子正一点一点,溜到了脚踝。

“你这是玩得哪一出?”大伟继续直勾看着。看样子,不说明白是不会放过李雷的。原来是女同学和他约好,在墙另一面的女厕里,一边听男胖子说情话,一边摸自己的胸脯。李雷还有段时间神出鬼没,好久不见他和女孩在操场约会了,小伟以为出了大事。也是在那段时间,小伟他妈忙上班,一天给他五块钱,让他自己解决。中午,他都在街心公园后身的小摊吃肉饼。大伟本来是要走过去,忽然停下来跟他挥手。夏天的街心公园,树多蝉声大。大伟走到一个亭子后,指了指远处的一个长椅子说:“你说他们每天吃这么多根火腿肠不腻?”

小伟逆着阳光看着他们。直勾勾看了一会儿要走。大伟不让,来也来了,走什么走。大伟犯坏,拉他一起走了过去。小伟跟在大伟后面,打了个嗝。嗝——女孩在旁边,不着急,不说话。她在小伟的印象里,与火腿肠联系在一起。每当想起街心公园的长椅子,就会想起手拿火腿肠跟死胖子抱一会儿,给他塞嘴里咬一口的样子……李雷后来死了。可是小伟似乎不想那么快忘记他。想起他,又似乎只有年级大考张榜时——说实在话,李雷所代表的一种人,看墙上张榜的成绩只习惯看第一页。小伟他们只能去后几页找自己名字。而大伟在最后一页找不到自己,就会露出诧异的神情。墙上贴着五张纸上一共有三百一十二个名字。小伟名次有所上升,原来是五十名,这次是四十九名,在第三张纸的末尾。大伟忽然喊了一声“哦”。这一哦之后大家也恍然大悟:“那天,伟哥没来!”大伟一闭眼,一挥手扬长而去。

小学六年级,李雷和李爱菊在一班。最后一年,李雷除了和那个学习也很好的女孩泡公园吃火腿外,就剩下盯着李爱菊了。凡事一到“最后”,无一不显得有点可怕。即便是在当时李雷每天放学都呼哧呼哧绕过大院——他再也不走墙缝儿,而是从大门口进来,到地盘跟大伟汇报。放学后小伟接班继续盯着。其实大伟不说“盯梢”,就像他骨子里并不认可那是一场战争似的。很可能是小伟护送李爱菊回家的时间太久了,慢慢成了一种习惯。那时起,大伟的话也突然变少。

记忆中的那个教室里,总是特别热闹,乱起来就成了一锅粥。有一天,老师上了五分钟后说有事,让同学们先自习。原来上自习课,班主任金花老师也会站在门口。现在,她想算了,眼看就毕业了,大家都做做样子。以前自习课,一说话,金花老师一定冲进教室。一层楼,十五个班级,最吵的是他们班。六年级时,小伟第一次见大伟看书。数学老师临时出去一会儿,教室里又开始吵吵。忽然最后一排的大伟站起来喊,别吵吵!大伟一喊,大家蒙了。安静之后,大伟孤零零像罚站一样,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去他妈的!好不容易看幾个字。”

赶回教室的数学老师,前脚一进门,看到大伟站着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发现。班里特别安静。老师说:“咱们继续上课。”

大伟说:“你也别说话!”

老师走过去,一把将大伟桌子上的书扔出去,书飞出窗,落到地面。同学们看着老师,老师看着大伟。大伟搓了搓手,一声没出就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大伟从哪搞来一盒烟,乱转时自己抽,放学之后在地盘分给小伟他们一人一根。一盒火柴在他们之间传递。大伟搓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这样!像这样!就看到烟卷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烟气燃烧,抽掉几口轻弹一下。小伟一直咳嗽。大伟抽完一根,把烟卷头在鞋底一蹭,踩上几脚,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小伟嘴里的烟卷还剩半根,也学他灭烟。蹲在旁边的冯帆,赶紧从地上捡起塞进嘴里,火未熄灭嘬几口,又冒出了烟,动作流畅,一气呵成。集体抽烟是一个开端,像搞对象是私事,大家彼此看一眼各抽各的。这不算秘密,若真的没人知道,也不符合他们的作风。小伟受不了烟味,为了大家都一样,他想办法去小铁厂化验室找人搞点高锰酸钾,把食指中指间指缝泡得微黄。剩下来,小伟要做的是,尽量不经意间把手晾在大伟他们面前。

毕业前,李雷格外活跃,老师们都寄希望于他。金花老师的想法是李雷是自己所带班级的荣耀,他考上一中也和老师奖金挂钩。大伟的想法,就是多看看李爱菊。六年级那年,他们分到对面教室的两个班,李爱菊那几年长得很快,个子也高了,坐最后一排。五月份,教室开后门,一侧眼,就能看到另一班最后一排的大伟。

李爱菊住机械厂大院,从那排破房子的最后一个门走进去,向东,第三个房子就是她家。院子里草很多,里面有点儿吓人。

“你知道吗?”大伟说,“确实有点儿吓人。”

事实上,小伟家搬到小县城之后为了上学方便,他妈就租了县城边缘的这两间平房。平房与机械厂大院隔着一堵墙,所以大伟让小伟每天护送她回家,再从那里可以跳墙回自己家。开始,机械厂大院的看门老头不让小伟进,李爱菊说是同学,走了几次之后,老头就认识小伟了。可能他也怀疑这小子走进之后从不走出来。小伟翻上大院角落的墙头,墙后有一条小路。那条小路是小伟回家的路。准确地说是好几年,不管他们在不在一个班,李爱菊和小伟都一起回家。按大伟的说法叫护送。小伟对荒凉的机械厂大院越来越熟悉:

“去那些草里,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李爱菊骂他:“你想干什么?不要跟他们学坏。”

院子里野草在不少锈蚀斑斑的收割机、推土机、水泥罐的空隙里玩命地生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密。

李爱菊说:“快毕业了,再这样下去,不行啊。”

小伟一着急,舌头就打结,话没说出来,李爱菊忽然哭了。她一哭,他心里说不出的害怕。从小就这样,小伟他爸死后,他妈也哭,抱着小伟哭,脸总是花的。小伟他妈一哭,小伟就紧张,就觉得无能为力。

关于李爱菊哭后给人的感觉,小伟和大伟的感觉不一样。有次在回家路上,李爱菊忽然说,大伟不能老这么下去。小伟后来才知道她指的是大伟上课时手在裤裆里鼓捣。因为那天下课铃一响,李爱菊气呼呼地走到他们班后门,给了大伟一巴掌。大伟直勾看着她,她说话声音很大。流氓!李爱菊说完,又气呼呼地回了自己教室,坐回座位拿手抹眼泪。这时隔着走廊,对面班级里传来一阵起哄。哦——哦——这件事发生在放学之前。小伟还记得大伟骂大家那句话,你们懂个毛线!

一方面学校管得越来越紧,另一方面是李爱菊的上衣也越来越紧。几个小子眼神都躲着不看她。大伟有时盯着看一会儿,又一阵感叹,时间过得真他妈快!李爱菊也不反对,嘴上说着“讨厌!”走起路来挺胸抬头,显得特别精神。小伟护送的任务,还在继续,放学后李爱菊走出去很远,小伟才追上去。

李爱菊说:“我以为没人护送了呢!”

回家路上,小偉瞥了一眼她挺着的胸脯。小伟跟门卫老头点头,大爷看着他们偷偷地笑。有几次,他坐在墙上出神,没有马上跳下去,发现李爱菊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所以,他送李爱菊有些注意这一点,走路都离得很远。小伟脑子里是蒙的。以至于回忆起来颠三倒四,时间在他们这些孩子的生活里特别恍惚。所有藏在他记忆里的事,一找到机会,噌噌地往外冒。

死胖子李雷揍了小伟一顿的那天,因为是中考放榜日,所以他记得那几巴掌打在脸上的感觉。其实这块记忆很早就跳出来了。只是到这时候,李雷猛地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学校的“种子选手”并没有考上县城第一中学。同样是种子选手女同学也没考上,双双落榜,似乎有点儿巧合,又有点儿命中注定。不过,小伟曾看到他们坐在操场上,偷偷地抱在一起抽泣,一边哭一边骂“死胖子,死胖子,死胖子!”他俩的成绩一直是很多人的最大希望。很多无关的人也知道人有“希望”的好处。希望破灭了。小伟只是有点儿说不上的感觉。这一届,学校的坏消息在小县城里很快就传开了。家长们开始了议论,老师们开始了反思,学校上上下下,也许是因为夏季将至,连植物都有点臊眉耷眼。大伟在地盘坐等着什么一般,有点臊眉耷眼,也不说话。那些天,小伟他妈跟其他家长议论完了,决定让他上小学对面的职校,随便学点什么。年纪这么小在社会上混不出好来,他们这里很多人职校毕业,有技术好找工作。上学也近,不出这片儿。大伟他爸不让他继续上学了。暑假时,小伟去他家找他,他正拿着竹竿和他爸在院子里对峙。一见小伟,他爸把菜刀放了下来,又回厨房继续切菜。他爸一边切菜,一边说:

“你小子尽早帮我卖咸鸭蛋去!你从小跟鸭蛋有缘,成天考试都是鸭蛋。”

大伟他爸卖咸鸭蛋娶到他妈。他妈开始几年还跟着去走街串巷、集市地摊卖。大家说,不知怎么大伟妈生下大伟就不卖咸鸭蛋,改玩牌了,结果死在了赌上。据说这小县城里类似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大伟妈,一个是小伟爸。大伟妈玩牌玩到了庄家床上,最后被人抓包,唾沫星子太多,没脸活了;小伟爸输红了眼,债越来越多,跟人动了刀子,债命两抵。大家说起时,都是那个杨伟他妈,那个杨伟他爸,特别容易搞混成一家子。

小伟到大伟家的下午,刚听他妈说让他去职校。他想,去就去吧。本来大伟和他爸一定会打一场架,然后要离开小县城,去市里,去更远的地方。话是这么说。走就走吧,早该走了。

大伟说:“我这么想,你晚来一步,我就动手了。”

小伟问:“那你要去远处干什么?”

大伟说:“哪不可以卖咸鸭蛋啊!”

黄昏降临在荒凉的大院里,地盘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暑假好像是很久的时间似的。有的搬了家,有的去了外地的学校。好多人再也见不到了。大伟说着说着,低头看到了什么。小伟也歪过头。意外发现的那道墙缝就在不远地方。因为天色有点晚了,看上去那里很像两座怪山。

现在,学也上完了,打也挨完了。一切早都埋伏好了,只是没有发生。中考放榜的这天小伟挨了打,低头回家。在家洗了洗,很早就睡了。睡觉前他摸着刺痛的脸。

这一夜,他睡梦中想过把心里所有的事都告诉大伟,一定要把仇报了;这一夜,李雷家人在小县城的黑夜中疯狂寻找。他醒了之后,也没想过,之后再也没有报仇的对象了。李雷活着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小伟。离开小伟后,他就没回家。李雷偷偷躲到了他们地盘。大人找不到那里。可以想象,他在那里呆坐一宿。这一宿不白过,想过未来,也看到了曙光。临了他扒下裤子,闭着眼睛,把最后一炮,孤独地打向茫茫黎明前的黑暗。

凌晨时分,天空中最后一抹黑暗即将散去。李雷在地盘二楼的墙后被风吹醒,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这时风中都是热气,小伟想象得出他那么胖,走下台阶时,浑身的肉都汗涔涔地打着颤。

学校另一侧的空心砖大楼之上,同样的热风穿过几万块空心砖时,发出一阵阵无法形容的声音——这声音常在小伟上学、放学的路上响起。他总要仰头看一看那里。从他们地盘一眼就能看到那里,除了裸露在外的空心砖,就是建设时散落在工地四周的塑料苫布。后来有个上早班的工人说,好像看见一个胖男孩,朝那边去了。不过,这显然是一个事实——是的,李雷从大楼西面跳了下去,身体就串在了一根工地废弃的旗杆上。旗杆上绑有一根绳,绳子的那头抻着一块苫布,苫布下坐着的人刚问小伟,今年实验学校考得咋样?小伟早早出来买油条,交了钱,拿油条就走。清晨五点四十八分——电视上说的和现场情形只有这点区别,一声肉响把所有吃早餐的人差点搞吐了。大人都说,这么高落下来,人肯定走了。小县城把年轻人的死叫“走了”,像去了远处,说起来音调极轻。没多久,就有人报警。警笛声在清晨显得特别尖锐,街上也没什人,听上去飘忽不定,刮着风,黑压压的人群很快涌来。警察过来问小伟时,小伟脑子里都是风声和飘忽不定的喊声。警察拿出笔记本,掀开新的一页:“你哪个学校的?”

“我是实验学校……不对,我是……”

小伟等了一会儿才说。他说话时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毕业了。和实验学校已经没有关系了。警察看小伟吞吞吐吐,合上本子。小伟不敢朝里面看。警察身后都是大人,人群中忽然有同事叫这警察过去。警察跟愣在那的小伟摆摆手,叫他走。啪——这么一响?另一个跟警察在旁边问一个吃早点的老头,老头说,对,不知道时间,啪一响,吓我一跳,哪儿还有心情看时间!这边录完笔录,警笛声又响了。大楼两侧封着,没有路,警车只能绕路驶去。楼东侧出事了。天空也渐渐亮起来,过路人走过楼东侧的小路时,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扔下自行车,撒腿就跑。东边的人不知道西边二十分钟前“走了”一个学生。

“也是掉下来的? ”

“你说,你说,几楼啊?”

“起码五楼以上,摔得那个惨烈。 ”

议论纷纷。冯帆有点儿发愣地蹲在人群外的一堆石子上。小伟走过去时,冯帆也看到了他,就说,我刚从西边看热闹,好像这边又有人跳楼了。这都是想去哪?我不想看了。晚上电视新闻说,今天清晨五点四十八分和随后二十分钟,两个年轻的生命在中考之后,相继离去。最后证实男孩是今年实验学校的毕业生李雷。小伟妈下班到家,问小伟认识这位同学吗?小伟说不认识,他说,你没听新闻上说人家学习特别好,这回没考上中学就自杀吗?我哪儿认识这样的人!

一天死去两个学生。死去的那个女孩是冯帆的女朋友,那个很瘦女孩。好像死因不同,不过这样的新闻,原因不重要,结果都是一通感慨,实验学校又多了一次教育下届学生的机会。后来传说,冯帆生病发发烧时抽起来风,一查原来早就患上了羊角风,这种病时不时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家让他在家养几年再说。现在想想,最疯狂的那几年,冯帆这家伙喜欢瘦女孩,越瘦越好。他们蹲在地盘那座楼的楼顶喝着汽水聊天。

李爱菊说:“她以前更瘦。”

大伟说:“你小子为啥不喜欢胖子?胖子招你惹你了?”

冯帆说:“胖子都学习好,咱们不行。”

大伟想到什么似的:“操,去他妈的胖子。”

冯帆爱说爱笑,后来出了车祸,腿撞断了。小伟他们都没去过冯帆他们家,这有点奇怪。他家住的是自建的二层小楼,爸妈做生意。小伟去找过冯帆,不过冯帆好像不愿意他进门,让他在门口等。

冯帆出事就在瘦女孩自杀之后的那半年。本来小伟当时在跳楼的现场见到冯帆,还以为没事!他就记得冯帆离开看热闹的人群时,好像笑了。看着他,一定会想到从前,然而回忆总使人头重脚轻,大伟一想到冯帆,就是人从高处一头栽下,落到大地上的情景。小伟也没从那种惊慌和失落中逃出来,他还说:“难怪好久没在学校看见冯帆了。原来咱们一块玩时多好啊。”

大伟说:“他都不让你进家门,好个屁!反正他爸有钱,以后给他弄个瘦媳妇也不难。”

这个假期,李雷和冯帆女朋友商量好了一样,同年同月同日死掉了。

短促的夏天蒙上一层阴影。八月末,小伟上职校和大伟去摆摊卖咸鸭蛋之前,他们在烂尾楼上眼睁睁看着大院荒了——这地方像被所有人忘记一样,忽然不再热闹。那种荒凉可能也和那群年轻的警察搬离有关,总之再也看不到他们高喊口号、集合训练。 同样是一个月后,小伟走进了实验学校对面的职业教育中心——这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它是小县城唯一的职校,也是这些学习不好的孩子暂时的避难所。他在这里认识了另一个叫马东的胖子。马东小学是在铁路以南的铁南小学上的。小伟在厕所遇上的这胖子时他们隔着两个坑蹲着。马东在职校学电子维修,长这么胖,应该学厨师面点。话是这么说。他每次都听着,眯着小眼笑。拉屎时马东又和小伟提了一次那件事。那天马东在厕所门口问小伟:

“要不要发誓啊?像电视上,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

小伟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你懂个毛线”。马东就跟在小伟身后,朝地盘走去。小伟想大伟见到这胖子时,也会和自己的感觉一样。小伟绕到墙缝,先蹭了进去,走到半截儿,恍然想起死胖子卡在里面的事,赶紧朝马东探出头:

“你去、去、去那边的大路,绕到大门口,别从缝隙过,会、会、会卡住的,你、你从那边进大院!”

小伟站在二层楼上,远远地看到绕道而来的马东蹲在大院子的门口一边喘气,一边跟他摆手。小伟给跟他摆手,马东继续往大院里走,走一会儿又蹲下来喘气。看着马东根本不抬头向上看,小伟就在摆手的同时加上喊叫。高处风大,声音喊出来,传到楼下就小了。马东很久也没找到他。这时,大伟抬眼,望了一望:“别又是个愣子吧?”

小伟跑下了台阶。马东等在墙缝的出口,看小伟来了,他说:“我看你刚才从这过来的,咱们地盘肯定远不了。”

小伟说:“我他妈在高处喊半天,你就是听不见。”

马东胖胖的身体杵在烂尾楼楼顶,空空的大窗边。这没有玻璃的大窗,从这里看得见不少风景——也许是太熟悉了,没人会注意灰褐色的土地上,稻田正一片金黄;也没人会注意那个贴了一半瓷砖的大楼。瓷砖是白色的,像一块纱布绑在一个灰色的大盒子上。

大偉坐在窗台上,一条小腿儿耷拉在墙外,对着那条小路,小路尽头是墙缝出口;一条腿在墙里来回摆动。三个人互相看着,也不说话。马东喘着气等着大伟说话。忽然,大伟跳下墙,喊了一声:“我操!长得真像。”

有时外人听大伟说话,会觉得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大伟在毕业那年暑假也确实有些奇怪。听说,李爱菊还在实验学校继续上中学,准备考高中。他们的关系也有些奇怪。他让小伟找过李爱菊三次。小伟报告大伟说,她不出来。大伟没有在地盘,而是在机械厂大院的草丛里。第二次,小伟回来,说:“李、李、李——爱菊不出来!”

大伟一晃手,让他再去。第三次,大伟期待的消息也没等来。这时他在草丛里,背着手,转起了圈。窸窸窣窣,草丛外面响起一阵脚步。他们看着一人高的草在动。李爱菊从草里钻出来时,一身毛刺,见了大伟,更是一脸严肃:

“你到底跟别人瞎说啥了?”

“啊?谁跟你说啥了?你为啥不出来? ”

李爱菊说:“这不是来了。开学我就上中学了,你们俩打算干点啥?这么混下去吗? ”

大伟说:“开学,小伟去上职校,我不喜欢上学,跟我爸去菜市场做生意。”

李爱菊忽然说:“你们怎么这么讨厌!”

大伟说:“我能说啥?就是想见你。”

李爱菊还说:“你们怎么这么讨厌!”

她很久没说这词了,一边说一边摘自个身上的小刺球。

“反正都是在小县城里,以后在外面少惹事,小伟,你到对面去多学点儿东西,我妈非让我将来考好高中,走出去。”

草丛里没有了声音,小伟站在他们之间,觉得不舒服,于是往外面走。等他走到高草边上,远远地看见李爱菊把身上的小刺球,一个一个往大伟身上扔。两人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大伟在职教中心斜对面的菜市场摆摊卖起了咸鸭蛋。贵金他们被送去市里上学,没过一年又纷纷跑回来,干什么的都有。有一天,贵金他们跑来找大伟。大伟走在前面,他们挑着咸鸭蛋筐跟在后面。他们就一直说这些在外面世界遇到的事。快到菜市场了,大伟回头问:

“你们几个老跟着我干啥? ”

贵金说:“我们想加盟!”

大伟说:“卖咸鸭蛋的摊子没那么大!”

后来大伟他爸也觉得几个坏小子闲着惹什么事可不好,一起做生意倒可以拴住他们。就把贵金他们叫到家里,他们一来见面,满嘴“叔叔”叫个没完,最后大伟他爸点了头。从这之后,几个童年玩伴正式合伙卖起了咸鸭蛋。就在职校操场外的那个一个菜市场。有时在操场打球还会隔着栅栏看见他们在摊位前抽烟的样子。他们现在抽烟已经很顺手了。有次,小伟看见了一个好像是冯帆的人,拄着拐棍跟他们在摊子边上聊天。看到这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走过去,直到冯帆手上晃荡着几个咸鸭蛋晃晃悠悠走了。大伟他们几个站起来,看着他越走越远。没过几天,大伟就在学校的栅栏墙外招呼小伟,也是趁小伟上体育课。

大伟说:“那天啊,遇见冯帆了,他挺好的。”

大伟和贵金他们,有事没事就隔着栅栏墙看女孩。职校女同学见栅栏墙外几个坏小子朝里面看,都吓跑了。

小伟回头朝那女的喊:“你、你、你,跑个屁啊你! ”

玩笑之后,大伟在栅栏外,笑着跟小伟摆手:“今天生意不太行,走啦!”

那天在市场上,他们再次见到了金花老师的大臀。那个大臀明显不再圆润,她伏身挑青椒。不再圆润但依旧很大的臀部撅得高高的。贵金他们加盟的咸鸭蛋摊离青菜摊很近。从职教中心走出来,本来小伟要去找贵金他们,半路却被这屁股吸引住了。没过一会儿,金花老师大喊大叫:“小兔崽子!”

小伟他们早躲在街角了,探出头去看她在菜摊前大骂了一会儿,一手青椒,一手不停把脚蹬裤揪到腰间,她企图拍掉屁股上的泥鞋印。贵金他们指给小伟:“特意给她拌的颜料——尿加泥加咸鸭蛋黄儿!”

他们说:“等你好半天,一扭脸儿,你正在那看屁股呢!”

小伟说:“那也不能踹一脚哇!那是金花老师。”

贵金歪着脖子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偶尔他们还会去地盘坐一会儿,只是谁也不想把视线停留在那片了无生机的风景里。夏天时他们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投到职校的操场上。那里白天夜晚都有人。白天,小伟所在的厨艺班谈论如何把一根胡萝卜雕成一棵长寿松,晚上精力旺盛的孩子们,研究如何把“胡萝卜”活学活用——小伟觉得外面人说得有些夸张。大伟说,意思差不多,你看晚上那么多钻在角落搞对象的。我收摊晚,都看到了。

李爱菊说:“小伟不会也变得那样了吧?”

大伟说:“你不知道,他以前就这样,是、是、是吧?”

上中学的李爱菊来时,他们就到烂尾楼上去说话。小伟偶尔跑上跑下送汽水、冰棍。李爱菊笑小伟像勤劳的小蜜蜂。现在对女孩,小伟的兴趣越来越浓,但只停留在小分头上。他喜欢那种头型的女孩。李爱菊要给小伟介绍一个。那天大伟去跟贵金他们说话,李爱菊叫小伟过去谈的就是这事。小伟第一句话就问,是小分头吗? 李爱菊说,好像以前是。随后又补充,嗯,还真有点儿像孙艳艳呢!她等了半天,扭过头看小伟为什么没出声。小伟被大伟在旁边跟贵金他们讲的搞对象故事吸引过去了。

李爱菊说:“喂,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

小伟说:“真的假的啊?”

李爱菊走后,大伟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在这多待会儿。李爱菊走到楼下,大伟的故事说到“女的把脚蹬裤拖到膝盖”,小伟他们听得入神。大伟忽然问:

“就是那次,那次你们考试,我没成绩,记得不?小学的时候。”

小伟说:“就是没成绩那次?那时候,死胖子还没走。”

大伟说:“对,就是那天下午,我看到一男一女。不,也许两男。后来听上去是多男,他们穿着裤衩来来去去,就在下面那座小楼里。”

大伟说女人像谁谁谁,对男人却从来没兴趣描述。小伟猜那天下午他们考试时,大伟趴在墙上,流着口水兴奋地偷看。女人像谁谁谁,大伟一定把誰谁谁形容成他们几个都同班过的真实人名。这样讲起来,特别生动。谁谁谁趴下了,谁谁谁长发一甩,谁谁谁呻吟一声……后来也没人知道这些事的真假,反正这也不重要——他们只想打发掉那些无聊的日子。

李爱菊知不知道这些段子,小伟没有问过。小学六年,他天天放学送她回家,在机械厂大院门口,跟看大门大爷熟了,每次都走过一片长势疯狂的草地。大伟吩咐他,一定看她进门才算结束。小伟听她进门,“啪——”门关上,自己才翻上墙头。墙外的小路通着他家。有次,小伟蹲下系鞋带的时间,听到李爱菊和她妈说起乳罩的事。李爱菊说到“乳罩”的声音特别尖,比以往音调更让人激动。小伟心跳加速翻上墙头,腿都在抖。他想等心里平静了再跳下去。可是直到落地,心还怦怦跳,小伟就想跑,这样好一点儿,后来双腿被一种神秘力量操控着,把他推了出去。小伟在田埂上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最后跑回家,一进门,他妈正在外屋洗衣服,看到他一身是泥:

“最近咋回事,你这是上哪了?别总晕暈乎乎的。看这一身泥,快脱下来!”

她接过衣服,叹着气,往搓板上又撒一层洗衣粉。小伟他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说过你爸一死,耳边就干净啦!你爸在的时候跟你一样脏。可能小伟遗传了他爸。有时她又反过来说,他要是没走的话……衣服扔在铁盆旁,她洗呀洗。小伟站在里屋穿着内裤,窗外的雨声配合着怦怦的心跳声。院里晾衣绳上也挂着几个皱巴巴的乳罩。看着看着,转头又在镜子里找到自己,想起地盘对面楼里偷情男女,还有冯帆、贵金他们的陶醉表情,下身就更僵硬了。

这帮小子未必知道那些段子里的事到底是什么。他们总是用乱七八糟的想象补充那些本质上幼稚又单薄的故事。故事就是故事,是的,所以有一次小伟他们聊得起劲,李爱菊忽然跑上了楼。当天下午历史课讲“炮打司令部”,李爱菊走上来,气呼呼地正好听到他们说,打炮……还没说完,他们已经听到“炮打你们这群小流氓。”她一边说一边跺脚。最早他们觉得男女之间,就是对着彼此撒尿的地方撒一泡(炮)尿。尿多尿少,视感情深浅而定。“炮”跟性,扯不上关系。很可能受大伟给他们讲段子影响,他都说起成年男女搞对象就该谁尿谁等。小伟没发觉,其实李爱菊那时想的可能是成年人上床的那个意思了,所以才骂他们才脸红。大伟嘴上说,又不是小孩,脸红什么!是的,不是小孩了。一男一女的故事,他们也听得不再尽兴。有时小伟来早了,冯帆、贵金他们来晚了,就要把故事从昨天结束的地方重讲。故事停停走走。有时冯帆他们在,小伟去买冰棍回来,他们几个又傻乎乎看着李爱菊走来走去。小伟从她身后走过去,拿小豆冰棍给大伟,香蕉味的冰棍给李爱菊。小伟自己吃奶油的,还有几根给了贵金他们。李爱菊舔着长长的冰棍,笑着说:

“要不我们也来一炮?”

大伟“噗”地吐出一口,小伟他们都听愣了。

李爱菊说:“美的你!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

职校很多同学知道杨伟的故事。他们用一种仰视的眼神看着他吃一口煎饼,喝一口水。好几个杨伟的故事可能都混淆了,没人分得清一个事到底发生在他们谁身上。早晨,小伟在水塔旁待着,几个小弟给小伟打来了热水。自从大伟收马东做小弟,小伟在职校也成了老大。十几个男同学像小伟他们小学时代跟大伟混时一样兴奋。走出了职教中心的每个黄昏,只要见到小伟和大伟走一块,有的人就喊小伟二哥,因为大伟才是大哥。贵金他们听了,纷纷放下装咸鸭蛋的筐,拍着手,喊“我操” !大伟笑着,从地摊后面站起来,送走顾客回头说:

“你看这群人,跟你学的。”

上职校之后,他隐约觉得大伟和自己想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职校和实验学校之间隔着一条惠民街,向左拐,向右拐的改变。小伟第一天上学,差点拐错了。他应该向左拐。向右拐是实验学校的中学部。身边职校的一个同学拽了一把,他才意识到走进职校时,他听到身后中学熟悉的上课铃声,心里一震。这不知道哪里不对的感觉,很快就没那么强了。职校的松散,远近闻名。愿意学就学一点儿,不愿意学别捣乱就行。踏进校门那天也下着雨。那天,他们厨艺班的老师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话,就是这意思。还有一些是外地来的,大部分是对面小学没考好过来的。

“既然同学们来了职校,那就学点手艺傍身,咱们班,我希望大家好好学一门手艺,将来出去都可以独当一面……”

第一节课老师真给每人发了一根胡萝卜,一把刀。小伟坐在面店班最后一排,接过胡萝卜时,老师看了他一眼。这里的老师可能和自己一样也是混日子吧。他那节课上拿着刀,看着窗外的操场,发起了呆。下课后,他叫马东过来。

如何打发掉这些无聊,又必须度过的时光呢?

马东想到带其他小弟去约漂亮女同学,放学后去操场东北角的大槐树下。小伟以为,自己胡说八道不会有后果。可怕的是放学后,小伟披上衣服,往校门口走。几个小弟却跑来叫住他:“她去操场等你啦!”

自从在操场上约了第一个女孩后,小伟也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就放开了。当小伟和第二个女同学说“你闭上眼”时,他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到了第五个女孩,他说到“来,让我摸一把”时,已没有什么感觉了。第六个往后,小伟异想天开让马东在本子上记一下数字。然后让小弟们疯狂地挨着班通知新的女同学。每天下午放学,小伟都会来到操场东北角的大槐树下。操场东北角那段时间,在小伟规定的大槐树下,总会坐着一个女的。想到那两块肉,耳边忽然想起大伟的话“你懂个毛线!”下雨的周末,他又在地盘聊天,大伟没去摆摊,蹲在二楼的墙上。雨帘中那片白亮的大楼,十分醒目。

大伟说:“真你妈的!你小子上瘾啦?”

小伟笑:“你、你、你听谁说的?”

大伟问:“我还不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然后开始问细节,小伟舌头打结,不会描述,不是不想说,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大伟呢?没有他,别人也不会怕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小伟说:“感觉、感、感觉,像拿到了两块肉……”

与职教中心外面菜市场摆摊卖咸鸭蛋的几个同学风风火火做生意,同时进行的是小伟在职校里忽然把一个同学打了,打得鼻子流血,因为他看了小伟一眼。说是这么说。这扯淡的理由在小伟刚到小县城上小学,还不认识大伟前是成立的。小伟因为看了校门口的人一眼,除了被抢钱饿肚子之外,也挨过揍。那时小伟想不通打他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七年后,轮到小伟打人了。放在小学,肯定要被金花老师一顿“掐脖筋”。职校老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群中的女同学,窃窃私语,躲得远远的,男同学也不敢看小伟,只听一堆小弟说这件事。前几天打完人,小伟今天找小弟通知一个新的女同学,他灵光一闪,又去了操场东北角的大槐树下。职校里的女同学爱穿素花的乳罩。搁着衬衫,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圈阴影。后来的日子,小伟摸了很多女的。有的大一点儿,能拿住,就多攥一会儿;有拿不住的,扭一下就算了;有的抓都抓不住,就挺让人失望的。他还跟她说:“你找哪班、哪班谁谁问问人家咋发育的去!”

跟大伟他们说这些事,冯帆、贵金他们也在旁边笑,时不时来上一声:“操!真有你小子的。”

李爱菊中学时留起了长发。她还在原来上小学的那个校园。小县城里有大小三个小学——铁南小区主要是铁路职工子女上学,不过没有中学;还有第二实验学校,在城东,给城乡结合部的孩子们上学的,也没有中学。再远就是一些农村的学校了。只有实验学校分为小学部和中学部。外校每年也有很多人来到实验学校上中学——除了不想考高中的,都去了职教中心。每年九月,一些新面孔会暂时打乱一下荒了一个暑假的沉闷气氛。校园里每年这时候都要粉刷墙壁,修葺校舍,占去很多时间。教室搬来搬去,小伟在对面职校打探到李爱菊换教室,换到了他们三年级时候的那间教室。大伟和李爱菊正式相处也是在这间教室发生的。爱到浓烈时,哪容得李爱菊和别的男的说话!

大伟他们一有时间,就去实验学校门口接李爱菊。所有人见了这帮校外小混混都低着头。那天,他们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大伟,就走了。

大伟问:“操!这是谁啊?”

也许他们有的人还没忘记二年级的时候,李爱菊爱跟第一个男孩说话,那就是张海勇,当时大伟想过打他一顿,还没等动手,他就转学走了。再见面时,竟然是在同一个学校的门口。小伟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张海勇,你还记得不?小学转学走了的那个。”

张海勇回来之后,住在河那边。那条河上有一座颤巍巍的木索桥。桥对面是一片树林,后面是一些稻田沟。他爷爷就住在那边,老头儿的身体还是老样子,现在他一边上学,一边照顾爷爷。

大伟说:“市里多好啊,干嗎又回来上中学?”

当年的矮个子长成了美男子。有一次,大伟在校门口看见他,他又装作不认识,害得大伟骂了一句:“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小白脸了啊!”

对方没听见一样。张海勇和他们就像根本没认识过。这让小伟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在地盘一边聊天,一边等贵金他们把咸鸭蛋筐收拾好来会合。天快黑时,几个人来打个卯,一天才算过去。有时,李爱菊也会来聊会儿天。不过,没什么话题,只是听着大伟抱怨生意难做,无聊,还不如上学。小伟和李爱菊不在一个学校。大伟给小伟的任务是找个人盯着张海勇这个小白脸。他给贵金他们的任务是赶紧卖掉那几筐咸鸭蛋,大伟逗他们:“否则,你们都给我吃喽,齁死你们!”

之后大家散了,在回去的路上大伟小声对小伟说:“李爱菊最近有点儿不对劲儿!”

小伟没有反应。他不知道如何说。有段时间,小伟在职校一放学,就找上生意不好的大伟他们,去学校门口接李爱菊。只有在那个时候,小伟才觉得真实。去的路上,小伟看着贵金他们越来越闲。

大伟说:“妈的。生意这么下去不行,我得找点其他的事做。不过,你别管这些,你还是……”

从那天起,他让小伟亲自盯张海勇,看看什么情况。那次是冯帆他们护送她回家,小伟没有离开,而是躲在墙角看着校门口的人。张海勇沿着惠民街一个人向另一个方向走。天暗下来之前,小伟赶回来跟大伟报告。他在地盘的楼顶说起了河,从河上过了桥,在桥头那条狭窄的小路上,小伟收束身体,保持平衡,张海勇已经沿着田埂跑进了那片林子。他爷的小屋在林子后头。小伟隔着树枝的缝隙看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跟踪张海勇,大伟说,是因为李爱菊最近总提这人,说他成绩那么好,个子高了,人长得白……大伟只是听着,不正面应对,只说:“他的事你都知道?听说他妈跟仨男的跑了。”

李爱菊说:“调查清楚了吗,就知道胡说八道!”

大伟生气了,私底下吩咐小伟过去看看,这次必须过桥去看看。“桥多陡,田埂多窄,林子多深,你都给我跑过去,调查清楚喽!”大伟的命令就是这样。其实河那边没什么人住,成片的稻田,小孩子太少,事不好打听。小伟过了河,到处打探,每次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一个新样子。有个孩子说,他妈跟一个做袜子生意的人跑了;另一个孩子说不是做袜子生意的,他放屁,是跟一个跑外的销售员跑了;问到第三个人,十分肯定地说他们都放屁,是跟一个口音奇怪的南方人跑了……小伟在回来的路上,自己综合了一下,报告给大伟时说了一个结论:“反正他妈好像是跟人跑了。”

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定,他妈也的确没在他身边出现过。刚上职校那会儿,贵金他们还关心小伟犯坏的事,后来卖咸鸭蛋生意差,每天累得要死,大伟干脆带他们四处找活做,再见面的机会少了。

那段日子在他的记忆里是空的。他没想过为什么学烹饪。他妈让他学,他就学,他妈问过他,他一着急,舌头就打结,也没说上来要学什么。他妈说,总得学个技术吧?将来……一个隐约的未来慢慢在小伟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在这里还可以每天犯犯坏,打打架,捉弄一下女同学,学做几个面包。事实上,他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虑——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多久没去地盘了。很自然地,也没人会想到空心砖大楼——两个同学自杀的地方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它风风火火地开工了,那些灰色的空心砖大部分都被水泥盖住贴上了白瓷砖。小伟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他们对女同学也没有了过去那么大的兴趣。同学聚在一起,说不了一会儿,就说不下去了。

有一次,小伟在街头遇上不再上学的冯帆。冯帆生病之后变得很瘦,不过精神很好。两只眼睛又亮又突出。当时,贵金他们跟大伟卖咸鸭蛋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从不说生意的事,而是说再混几年,再混几年之后呢?

那次大伟不在,冯帆和贵金他们都在,他们就去了地盘——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去了。冯帆走上台阶到了二楼,转身四处看了看,又透过那个大窗口看了看远处的景物,空心砖大楼忽然很陌生地伫立在前方。忽然冯帆淡淡地说:“你说这是不是就叫长大了?”

小伟好像没听清,贵金在旁边接话:“哪儿长大了?”

玩笑过后,一阵沉默。

“反正也就这样了,上学太没意思。”冯帆看了一眼,就下了楼。菜市场三个角落已经各有一个咸鸭蛋摊,那么……冯帆去跟大伟聊完,第二天就跟他爸要了点儿钱,把钱一拍,做了第四个摊子,三足鼎立变成了四面八方。自从他入股,大伟手头宽裕了一点,看着生意不行,兄弟参与,自己还得想办法带着大家找点儿别的事。大伟板着脸,只有在听小伟说在职校做坏事时,脸上才荡漾出几分扭曲的笑意。

小伟在职校称王称霸一段日子。大伟他们中午有空就跟小伟到校园走一走——那里比他们实验学校的操场大一些。职校的课没什么意思。虽然小弟越来越多。他们围着小伟在水房边的走廊,闲着也没事。有一次,小伟让马东拿本子来。翻开本子,五六页写满名字:熊玲、孙玲、马琳、杨静、赵静、苏静、张晓静、刘春静、张玲玲、徐晓梅、李红,张红、杨红、孙红、李娜、李丽、李艳、李蕊、李芳、马芳、崔芳……说实在的,小伟看到每个名字都要闭眼回忆一下。有的能对应上,有的对应不上,情景交织,情绪纷乱。那天,他下课乱串到汽修班。一个女的挡住小伟,指着他裤裆说:“你最好注意你那儿!”

汽修班的同学和钢筋铁骨打交道,说话也硬。小伟低头看了看,原来是拉锁没拉。走出他们教室。走着走着,他问跑过来的马东:“她、她、她谁啊?”

下节课大扫除,马东和小伟坐在三楼窗户框上说起了汽修三班的这个女同学。她叫刘琨,铁南小学来的。刘琨有个哥哥也是混的,这人从小就敢打男的——小伟知道马东和女孩是小学同学,就问:“打、打、打过你吗?”

马东指着经过的人,说:“还有他,他,他,他……都打过。”

听说汽修班的刘琨上小学已经有了男朋友,后来这男的又偷偷跟别班的女学习委员好。本来,以为刘琨会动手打架。没想到战术有变,她堵了这女的一个多月。见到这女的,就问男的弟弟大不大,搞得女学习委员一愣一愣的。一个月时间,只做一件恶心人的事。此事结束后,刘琨又找了一个男孩处朋友,一直处到从南铁小学毕业。人家考上了一中,两人也不再联系。

“你说怎么就忽然不联系了?处得好好的。”

很多年后,马东说完这些过去的事,小伟坐在窗户上,一边擦玻璃,一边品头论足。

大伟混社会卖咸鸭蛋一年多之后,学会了沉默。即使说话也不多。是从他爸那里学来的这样子,他爸也有过这么一次改变。那时他爸刚卖咸鸭蛋,他媽来买咸鸭蛋,两人就认识了。后来他妈没跟他爸谈朋友,原因是嫌他话多。结婚后,他爸变得话少,他妈开始赌博,天天不在家,又是因为他爸话少,没交流。两人也就越走越远。什么时候说话多,什么时候话少,大伟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

小伟跟大伟描述了一下刘琨。大伟没说什么,后来忙生意,好久没见,忽然有一天大伟从市里回来,偷偷去找小伟,跟他说:“你那天说的那个刘琨搞对象了吗?你帮我查一下情况。我琢磨了好几天,这事你要保密。”

话是这么说。小伟也去查了。又过了一个多月,小伟他们在地盘见面。

大伟问:“事你办的怎么样? ”

小伟说:“查清楚了!”

大伟瞒着李爱菊约会刘琨,也许就像他说的,好奇这女的。那天小伟见他不说话,自己描述也没劲,舌头打结,干脆不说了。在外面找事做特别累。大伟坐在底盘二楼,靠着墙狠狠地抽烟,发黄的手指举起啤酒瓶,说不了几句话,一仰头就喝光了。后来几次啤酒变成了二锅头,每次去买二锅头的贵金,都特别高兴,听他叮叮咚咚上台阶,大伟就在叹气。看了一眼身边的小伟说:“你不懂,你不懂。”

这时,好像忽然没人再说“懂个毛线”。他们先在地盘喝一点儿,准确说是大伟在喝,其他人都无聊地听小伟说职校里的事。他们爱听那些女孩的事,胜过喝酒。小伟也爱和这些老同学说这些,胜过抽烟。大伟偶尔插话:“大吗?”

小伟扭头说:“有的不大。”

他们说:“就是有大的! ”

李爱菊坐在大伟身边看他抽烟,他抽烟的动作很顺。从拿烟姿势到吐雾神态,拿捏精准。你看着他时,他还会多保持一会儿吐雾的过程。然后再把手搭在李爱菊肩膀上。用不了一会儿,他也会咳嗽。小伟看到李爱菊把大伟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用两只手指嫌弃地拿了下来,同时还瞪了他一眼。小伟记得,冯帆、贵金他们直至一九九八、一九九九年夏天卖咸鸭蛋,好像都多多少少爱抽上一口,其实也不会抽,不过肺,意思一下而已。

刘琨不知道大伟有对象,后来和李爱菊见面,这事说穿帮就穿帮。两人一个瞪眼,一个哭。这时,从市场东西两个门,朝咸鸭蛋摊走来的两个女人让大伟觉得麻烦透了!一时间谁也找不到他,大伟躲着不见人,那段都是贵金他们负责看摊,有人来找,就说不知道。没过多久,李爱菊走过惠民街,跑去找小伟。小伟没什么变化,在李爱菊看来,往她家走时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路是同一条路,这条路也是小县城变化最少的一条路。小伟不知道怎么劝她,只知道陪她一直走路。

李爱菊问:“你送我多少年了?”

小伟说:“大伟说……”

又问:“别提他。多少年?”

小伟说:“不知道了,从你俩好,到现在。”

李爱菊没说话,走得越来越快。

当晚小伟做了梦,第二天爬起来,去职校上课,面点课结束后,他实在憋不住了,匆匆跑出学校去市场对大伟说了。这个连续梦一做好几晚,小伟把六个梦每个都说得详详细细。每个细节、对方每块皮肤颜色,每个转身跑向远处的背影……大伟说:“就像你又摸了六个不同的女的!”

小伟还梦见金花老师的大臀,尤其她穿着脚蹬裤走进教室那种自信的表情一直在留在梦中。大家一定还记得是贵金踩着半天摊旁的泥水,又抹了抹坏掉的鸭蛋黄,踹出去的那一脚吧?当时小伟顺便蹭了她一脚。看着她从土豆摊子中爬起来和以前一样,圆规似的站着。其实,从墙角看过去,她不胖,只是臀大。这就显得她有一个细腰和一对瘦长的乳房。她闺女和他们同班过,他们下课把她闺女堵在女厕所,不让出来,逼问是不是她把她妈的奶子弄成那样的!大伟问完,他们问。他问完,女孩就哭了。

“你爸和你,选一个!”

女孩也不敢怎么样,要是告诉她妈,事就会从厕所扩大到整个校园。贵金他们看着她哭着跑的样子就笑,一边笑,一边夸小伟的问题真硬!

金花老师的丈夫突然来了学校。她闺女前几天刚被堵在厕所问她爸妈的事,现在闹大了。她爸要和她妈摊牌。他爸在外面有了女人后,很少回家。她爸看上去很老实。听人说金花老师哭着说,那是个诚实的骗子!这天,她爸来找她妈,也来看看闺女。大人说,那人说他不回那个家了,只能来学校!后来,金花老师声音颤抖着说:

“你看我俩在一块,肯定是我欺负他吧?我俩一出去,肯定我做主吧?家里钱肯定都是我管吧?其实呢,他说我管钱让他去泡小姐?我做主让他卖房子?”

尽管如此,金花老师身为老师以身作则,在那个很少离婚的年代,还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一段往事牵扯出另一段往事,那是一九九二年,小伟刚转学到实验学校,小伟妈经常跑到学校跟老师沟通,有时还送点自家种的蔬菜之类。小伟很烦这点。这回小伟妈闻风而动,知道金花老师的婚姻完蛋了。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时候应该去和她说说话。金花老师和小伟妈说了很多话。本来,小伟妈找金花老师说话,根本原因还是想让她多照应孩子,她的婚姻问题只是一个借口。后来俩人眼睛通红地结束了聊天。再后来小伟妈回到家,坐在炕上无奈地说:“好像你的事儿刚开始就被岔开了,改天还得去。”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小伟妈摩挲着小伟的膝盖说:“你们老师刚离婚,心情不好。”

肿起来的膝盖是被金花老师用高跟鞋的跟儿踹的。两节课后,集体出操,他们在小院排队,再喊号带队伍进大操场。下课铃一响,他们就跑向小院排队。那次,小伟跟冯帆,因为刘琨胸太小的事从快下课就开始吵。冯帆骂小伟没眼光,光看胸和小流氓有什么区别?他们骂来骂去。下课铃响了,老师前脚走出去,小伟后脚追着冯帆也跑了出去。走廊除了人,还是人。他们混在人群中,往小院去。到小院时,人群渐渐散开了,冯帆追着小伟,小伟围着各个队打转,最后跑进了小院角落——那里有个校加工厂的门。小伟躲在里面,半天没人追进来。冯帆半天没声音。小伟就在地上拿起一块砖,悄悄走了出去。一到门口,金花老师正站在队伍后检查人数。她穿着一个高跟鞋来到小伟面前,让小伟站直。然后,抬脚用鞋跟儿狠踹了几脚小伟的膝盖。

踹一脚,问一句:“你妈让你上学干这个?”

踹一脚,問一句:“你就这么干?你连个爸都没有,你妈容易吗!”

踹一脚,又问一句:“你对得起谁!你这样将来怎么办!”

小伟纹丝不动,没觉得怎样,就觉得金花老师每踹一下,大臀的重量都让她差点失去平衡。以至于她不得不踹前走上几步,才能站回小伟身边。

冯帆来小伟家时不这样说,他说:“是你不禁踹好不好。她一踹,你退出去一步,好不好!”

小伟说:“是、是、是她不会踹,好不好!”

这也是到小县城上学以来,小伟唯一请假的三天。当年大伟也来看过他,就是他用铅笔念经一样敲着小伟高高肿起的膝盖,看他妈没在屋,才说:“李爱菊问你死了吗?”

小伟说:“死、死、死、不了,我还得按你吩咐护送呢!”

小伟妈也请了假照顾了小伟三天。这三天,小伟醒来就吃,吃完就睡,还梦到大伟他们把一个院的自行车的车胎气都放光了,再把最边上的车子,轻轻地踹上一脚,阳光下一片车子倒去的景象让小伟醒来时,心还在呼呼跳。小伟的腿能走,他妈恶狠狠地说:“就躺在床上!”

不知道她生哪门子气——可能是气金花老师和心疼的儿子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小伟也耍脾气,非要去上学去,在家太没意思。他妈生着气,把他送到学校门口,一言不发骑车走了。

走进学校,说不定突然就有人偷偷把烟递过来。除了抽烟,脚蹬李宁运动鞋、耐克运动服,后面带着女的,也都是当年学校流行的几大件。那时候,似乎他们这群孩子对时间和未来一点概念都没有,乐趣就在于各种恶作剧和胡闹。

四年级下半年的一天下午,冯帆被心情不好金花老师轰出了教室。她叫他滚蛋,你这样的人将来看着吧!大伟也举手,板凳哗啦一响,他站起来,主动要求一起出去,然后从后门走了出去。

金花老师大骂:“你们这样的人都一样,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同时,气得叉起了腰。他们走出去后,她想一会儿,又从前门追了出去。小伟从窗口看到他俩,在走廊里摇摇摆摆,相拥着下楼。金花老师的喊声音有点破音了:“想跟他们走的,都出去!不出去,就好好听课。”

小伟没有动。心情不好的金花老师踢了他膝盖后,他就有点害怕了。看着她气呼呼地走回讲台,他也扭回头。每当这样的事发生,李爱菊就愣在那儿看小伟——毕竟大伟他们平时去一个地盘玩——他们通过几个课桌的距离,把目光相接。小伟的目光则会投向远处,很巧每次孙艳艳都在低头写纸条。自从小伟上次给她写恐吓信,她就跟后座男的好上了,男孩摸过她的小腿。有时自习课上摸急了,她会突然起身,后座男的赶紧假装在地上捡东西。全班人不怀好意地起哄。

金花老师停止板书,从讲台上走下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这些小流氓整天想什么!”

孙艳艳在街心公园里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和别班男孩亲嘴儿,还和高年级的抱在一起。用大伟的话说就是“很狂浪啊!”小伟没听过这词,一想也对,有时也怪自己,还是想多看她几眼。五年级的孙艳艳已经被很多男孩追求了。他们在学校门口撞上,也不说话。他狠狠地撞她一下就够了。头也不抬,挺有感觉。各自离开,一丝伤感。他们的关系,走到了这份儿上。

一九九九年夏,小伟上职校时还保持着这习惯。孙艳艳他们在职校又成了一届的同学,她学服装裁剪。小伟每天打人、捣乱,在学校很出名。可他在心里的变化并不大。他不想见孙艳艳。在同一所职校,难免相遇。上学时间,大门开启,人往里面涌。有冤有仇在这时踩一脚,或撞一下。孙艳艳比原来高了不少,头发也长了,也瘦了。只要她的肩膀撞上来,小伟就大方地把自己的肩膀迎上去。两人从不说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小学的事就算过去了,包括小伟知道她后来几年学坏,人都在向前看,就记得时间不长,大概到了二〇〇〇年夏天,孙艳艳转学一走,小伟再没有见过她。小伟认为,骨头碰撞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像她在叫自己——当然,这感觉他一辈子可能再也没有了。

实验学校中学部的新英语老师在那年引起过一轮少年们心里的骚动。大伟也听说了,就问李爱菊,她教你们不?她今天穿啥啊?她头发到这儿?她眼睛上抹啥了?

李爱菊不耐烦地说:“还有没有别的话?没有,我先走了。”

女人就是这样。大伟赶紧住嘴,但那感觉还在脑子里乱蹿。李爱菊看着他一副没过瘾的样子,起身就走了。那天,小伟送她回家。她一路走得很快,也没跟小伟说话。第二天大伟没做生意,而是带着小伟他们中午偷偷去了实验学校——他们熟悉学校的每个地方。大伟在校门口给小伟使眼色,他搂着小伟问,查好了没有?这些天,小伟在职校托人打探那个女英语老师的情况。

同时,大伟他们在地盘开会,研究学校的地形,选择到了最佳位置——小伟打探到老师住在学校宿舍房间。看她穿裤衩背心从宿舍里走出来,大伟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们把她盯得死死的,手甚至跟着她走路时大腿肉自左向右的摆动频率微微地动。等她站定后,臀下还会深陷出一道褶皱。小伟和大伟他们说,你看那臀大小正好。

大伟说:“来感觉了。”

小伟说:“那就再说说,你看她、她、脚上还涂着红、红、红指甲油!”

那天的阳光强烈,眼前偶尔一阵发黑,一阵刺眼的白光。他们躲在二楼一个教室的窗户后,几乎睁不开眼。小伟发挥了小眼的优势,一道红光射进他的眼里,他同步把眼睛看到的,还有脑子里被刺激想象到的,统统告诉大伟,省得他不过瘾。这天大家都累坏了。放学后,大伟浑身软趴趴的正躺在楼顶休息。李爱菊走上台阶,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李爱菊走到二层时,看见大伟,又看了一眼小伟和贵金他们:

“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人知道他们去过学校,反正他们都觉得浑身发软,不想说任何话。李爱菊有点生气,一边背起书包要走,一边自顾自地说:“气死我了,当老师还穿成那样,真是的!还染红指甲!”

原来,新英语老师给李爱菊他们上课时,穿着红色高跟凉鞋,一步裙,李爱菊羡慕,但她表现出来的情绪是生气。放学还在气,蹭过墙缝时,也生气,上台阶时更气。看见大伟他们本来想算了,不料又是这样。李爱菊说:“哼,今天气死我了,我走了。”

从地盘俯身就可以看到那个张海勇家的老院子。院子里的树木不再像从前般茂盛,可能是季节原因,槐树上的叶子落满一地。张海勇刚上中学没过多久,就从河边的爷爷家搬到距离大伟家不远的河沿街。河沿街上的人说,那老头子好像又病了,张海勇他妈也急匆匆地从市里赶了回来。张海勇他妈把儿子安排在河沿街锁了很久的老院子暂住。上小学时,他就在那住过一段时间,他爸跟亚丽陶瓷厂的一个女人跑了之后,他妈才去市里打工。老院子就荒了。

七年后,李爱菊走进了荒凉的老院子。在小伟俯身发现一切时,他们几个正在烂尾楼的楼顶玩闹。李爱菊站在张海勇家的老院子里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大伟这会儿去了菜市场,也可能是去找刘琨约会了。

小伟琢磨半天该不该告密,即使他不说,其他一块玩的人都看见了,别人说不说?别人说了,你没说,事就不光是暴露出来而已,事一下和自己扯上关系——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有意隐瞒?当他考虑再三跟大伟说时,大伟神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的变化:

“小学谁不知道,他俩有一腿。旧情复燃了吧!”

实际上,小伟早把以前的这事忘了。大伟一说,他才理解大伟根本不奇怪他要汇报的事。大伟让贵金他们也听着,他说:“你们做好准备吧!”

准备干什么?既然是兄弟,此时此刻他们什么也不该说,只能说:“好。”

大伟没跟他们提自己跟刘琨约会时,总感觉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刘琨奇怪,既然这样,你干吗来呢?你约的我啊?

大伟说:“不知道怎么了!”

時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李爱菊也有好久没来地盘了。小伟在楼上看见她来时,有些陌生。这次她在楼底下喊“大伟”,没有走上台阶。大伟坐在破墙上,看也不看。李爱菊等了一会儿,又喊:

“大伟,你下来一下。”

大伟下楼跟李爱菊在大院角落,距离墙缝不远的一个仓库门口站着说了些什么,就回来了。小伟在他回来之前有些紧张,因为他不知道接下去发生什么。哒哒哒哒,他走回二层,对小伟说:

“她找你。”

那天小伟送李爱菊回家的路上,李爱菊一会儿停下蹲着哭半天,一会儿又靠着树,擦半天鼻涕。在她家所在的那个长满半人高野草的大院里,他们忽然停住不走了。她看着小伟。

李爱菊说:“你知道大伟跟我说什么吗?”

小伟说:“我、我、我不知道!”

李爱菊说:“大伟让我在你和张海勇里选一个!”

小伟啥也没说,李爱菊越说,他越害怕,最后低着头,没出息地跑了。

小伟和李爱菊后来并没发生什么,她上她的中学,他上他的职校—— 一切都像虚幻。真的有一段时间,记忆似幻似真,最后变成一块空白。小伟无论如何也不记得大伟他们那段时间在干什么,他走到菜市场,也没看见咸鸭蛋摊子。从职校出来,小伟有些茫然。地盘空着,一个人也没有。他刚走上台阶,就听到实验学校放学的钟声。小伟没有走上去,而是走了下来,挤过墙缝,赶紧到校门口去接李爱菊。陪她一起走熟悉的路,走到家,看她进门,听到关门声,爬上墙头,这过程让他觉得亲切而流畅。他翻墙的速度越来越快,跳下墙,没回家,这次他想去大伟家看看。进门一吆喝,大伟跟他笑了笑,他在家闲躺着,有气无力地说:“盯着张海勇去吧!我这生意太忙了。”

小伟想说点什么,大伟闭上了眼睛,也就不说了。在市场上,遇见贵金他们,好像也不太跟小伟说话,有点尴尬。职校考核成绩,小伟管不了那么多,先忙考核的事。忽然,菜市场人流转到了远处新开的超市。等小伟考完试,好久没见的大伟也重现小县城。

小伟问:“这、这、这些天你们干啥去了!”

大伟说:“去市里啦!”

小伟问:“去市里干、干、干啥? ”

大伟指着筐说:“那里的人喜欢土特产,卖得快!”

贵金他们跟大伟笑,小伟也笑。然后,大伟猛地站起来,把背心一脱。小伟在他背上看见了一条龙,一条花花绿绿的龙。

自从身上纹了一条龙,很多人从地摊前走过都会看见大伟赤裸的上身。主要看他背上的龙。有些人买咸鸭蛋,看到他的龙,也不还价,匆匆交钱离开。在他们印象里,背上有龙的人都很厉害,像腰上挂着一个BP机——刘琨她爸除了背后的龙,还有腰上的摩托罗拉汉显精英王,脖子上挂着一条明光闪闪的链子。

大伟说:“将来咱们生意好了,肯定我也弄一个机子!”

小伟说:“将来,我、我、我有事就呼你!”

冯帆说:“操!我也呼你。”

大家开心地说:“我们都呼你。”

白天,大伟拼命卖咸鸭蛋,晚上一筐一筐腌鸭蛋的那段日子,李爱菊和小伟偷偷见过几面。每逢见面,她就从身后拿出点白薯干给小伟,她则说中学的事。

李爱菊说:“考不上一中,我妈非得打死我!”

小伟说:“这、这、这片儿没、没、没几个人考得上一中。”

李爱菊说:“可我妈想让我考一中。”

小伟白薯干吃得来劲。她继续说,小伟发觉她似乎并不是说给自己。李爱菊一直说到天黑。

职校生活无聊、冗长,除了专业考核那几天,他每天带着一队人出现在小操场上,这里只有小学操场的一半大,没有大槐树。小伟从教室走向操场里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排杨树。 很多老师知道杨伟的这些事,一个胆小的人被小学时代很多事改变了。每当捣乱时他再不闭眼,他怕再来把刀子什么的。回忆起那天,看着敢拿刀子捅他的李婧跑远,小伟就醒了。小弟们喊着要追,他并没有追,看着血,他倒是想到一切就像一场游戏。眼睛迷糊了一阵之后,他学着大伟的样子,跟小弟们挥挥手。他独自蹲在厕所,周围没人时,又看着血凝固在皮肤上,他哭了。小学时代,小伟怕金花老师。职校时代,小伟怕李婧。马东在一次意外回头中,看见她总是站在水房边恶狠狠地,看他们。

马东说:“你看!你看那女的眼神。”

小伟一边停住伸出的手,一边扭头。他看见她时,她也看着他,十分专注,感觉哪里怪怪的。感觉存在了一段时间,那种莫名其妙捣乱的欲望完全消失了。

职校成绩考核那段,小伟也没有时间犯坏。现在,马东走过来给他看那个本子,上面的名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职校转来一个女的,马东打听到,她叫李青,后来才知道叫李婧。 小伟说:“叫那丫头去操场等我!”

李婧的胸比孙艳艳大,一看就想摸。她是小伟职校时代少见的诱惑女。小伟没出息,只在无人时,才敢深入地想一想。

“喂!”她这一叫,他赶紧回神,什么也不想了,眼前这女同学看着他。

小伟说:“你、你、你听说过我吧?”

她摇头。

小伟说:“让、让、让我摸一下,你就可以走啦!”

她摇头。 他把手伸过去解她扣子。她与小伟对视了一下,手上一阵感到一阵凉气。然后,小弟们大喊:“出血啦!出血啦!出血啦!”

李婧攥着一把刀,一句话不说。马东看到出了这种情况,跑上前抢刀子。

没人想到小伟为此受了伤。从那之后,事情好像就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有一天,小伟带着伤在烂尾楼上自己待着,已是春天了。小伟看见不远处的老院子里,张海勇跟他妈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又一天,小伟跟踪张海勇到木索桥时,看见了刘琨。他俩一前一后在桥头小道上,齐齐地转了个身,然后消失了。也是在同一天,小伟在林子后的一间小屋前,看见了一个有龙纹身的中年男人忙乎着接待人。那是个简单的乡村葬礼。棺材里躺的,应该是张海勇他爷,屋前还有几个人吹唢吶。他们跪在地上。这些人在天色暗淡前,形成了一只朝西去的隊伍。不久后的一个早晨,小伟和大伟在一个楼口见到刘琨和张海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大伟问:“你说那儿有个浑身是龙的人?”

小伟说:“可、可、可能是刘、刘、刘琨她爸!”

刘琨她爸和张海勇他妈结婚了。刘琨和大伟疏远了。

葬礼结束不久,听说刘琨和张海勇失踪了。这是一个大新闻,当地新闻说,据警方调查,刘琨她爸和张海勇他妈结婚不久,两个孩子就开始研究如何离开这里。后来,一个浑身是龙的中年人出现在了大伟他们地盘,他们都吓得摇头。这人真是刘琨她爸,他问:

“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赶紧说!”

空心砖大楼外部装修,越看越像个商场。那天从菜市场绕出来,小伟过马路去找李爱菊。然后他们一起回家时,故意从大楼下走,小伟把头抬得高高的,指给李爱菊:“死、死、死胖子就是从、从、从那跳下来的!”

李爱菊加快脚步。她不想让小伟在这地方说过去的事。她想赶紧离开大楼遮蔽下的巨大黑暗。

小伟追上去:“你、你、你等我一会儿!”

是啊,还能说什么,除了过去。“过去”还不包括张海勇和刘琨,死胖子李雷和女瘦子,这不是都过去了嘛!

到了这时候,小伟不再以原来的心情送李爱菊回家。一个阴天,李爱菊没拿伞,走得很快,小伟忽然说:

“好久、久、久没见、见、见大伟啦!”

她看着天:“天黑了,快下雨了。快走吧。”

他们来到大院时,雨下了起来。地上升起一层白烟,李爱菊往家里跑,小伟从她家门口翻上墙。跑进屋之后,李爱菊才想让他进屋避雨,可是多年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虽然家人这时候不在家。她想到这点,赶紧出门,推开门的一刻,看到小伟眼神空洞地坐在墙上,在大雨中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湿透了。他没有听到李爱菊喊他,在大雨中跳下墙开始跑,摔了跟头,爬起来,接着跑,像雨中的野兽一样。到了半夜,小伟发烧到三十九度七。多年不生病的他,觉得生病挺爽的。妈的,人死了也没那么容易。他妈可吓坏了。第二天下午,烧退了。职校同学马东去看他,说在路上看见大伟和李爱菊去了地盘。小伟骂了一句,穿上衣服赶过去时,空心砖大楼斜上角的太阳已落到了远远的田野上。小伟朝那个烂尾楼走过去,进了大院,就听到了哭声。小伟的脚一下子变得有些重,迈了半天也没有迈上台阶。这时楼上的大伟探出头:“小伟,你来了啊!正好。”

小伟到了二楼,前脚刚落地,就被一脚踹倒了。躺在地上时,看见蹲在地上哭的是李爱菊。李爱菊抽泣着,大伟后来又踹了小伟一脚,他再次爬下,始终一句话没说。李爱菊几次想说,又看了看小伟,总归没说。大伟打完人,自己坐在墙头上,仍在用手指点着小伟:

“你说你,我把你当最好的兄弟,你们倒好上了!”

小伟已经爬了起来。他没有抬头,后来还说了一些话,不过都不重要了。他们在天彻底黑了之后才散。大伟气得抽了几根烟,他第一个走下台阶,手上拿着半瓶啤酒,“啪——”瓶子从他手里飞出去,在墙上碎了,就听他骂了一声:“去他妈的!好兄弟!”

小伟舌头不听使唤,打结到几乎吐不出一个字。反正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天也黑了,眼前也黑了——每次他要穿过惠民街,他的脚踩上马路牙子,心里马上就有一种总也到不了路对面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会一直往下走去,走、走、走,走到天黑,谁也看不见他了。

没过几天,小伟和大伟闹掰了的事,已经传遍职校。那些平日不曾看见的老师,纷纷出现在小伟面前。他们把小伟欺负女同学的事,说得像他们自个摸了一样详细。很快,校门口就贴上了开除小伟的通知。最讽刺的是,小弟马东那天把小伟叫到了那棵树下,几个人一起打了小伟,最后说:“对不住啦!小猛哥让我这么办!”

“办、办、办得挺好!挺好!”小伟说,“你、你、你早跟我提过这人,早就想到会这样!”

他没有意外。小猛就是上次拿刀划了他一下的李婧她哥。小猛让觉得妹妹那一刀划得太轻了,只破了一层皮。职校的风云也到了变幻时。

小伟被他自己的兄弟拖在地上猛踢了半天,最后满嘴是血,他都没想到自己能站起来,手下意识地抓住一个,拽过来,上嘴就咬。任人怎么打,也不松口。马东哇哇地哭,四周闪动的拳头的影子,真他妈让人兴奋。满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一个人伸手阻拦。马东倒在一片血泊中,继续哇哇叫。他又看见另外几个这股兴奋还在,他又冲上去……小伟浑身的衣服都撕破了,嘴和鼻子流着血,坐在他们班教室外等下课时,觉得四周真安静。下课后,除了认识的人,谁也没注意小伟,有时可能有人回头看一眼他的惨样。

他们教室空着的那个位置就是小伟的。同学看他被揍得浑身是伤,走进来,现在又看他把书桌里的书本拿出来,一本一本撕碎,把纸屑装进了书包。小伟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把手往高处一扬,尽量显得没事人一样——其实,手臂像举着一块大石头,很重。几个女同学在人群里被小伟走出教室时看见了,他故意把声音放大:

“你得多吃点肉啊,你也是,还有你!要不发育跟不上可不行。”

这不挺好吗?在从教室出来,穿过操场的这段路上,小伟保持得还不错。只是脖子因为扭了不得不稍微前倾一点。这时,一个声音在叫他。马东捂着耳朵,呼哧呼哧,追上来,塞给他一张粉红色的纸条。小伟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把纸条撕碎,把纸屑装进了书包。

不知不觉,纸屑聚集起来,居然沉甸甸的。它压在小伟远去的背影上,几乎遮住一半身体。他才不管多少人在课间这几分钟,看到了自己呢。去他妈的!让这些人盯着,真难受,皮肤也像灼伤了一样,他在想,从这里走出去就好了。从这里走出去。走出去就好了。

三十七度到三十九度的天气,跟人发烧一样。洗纹身,容易感染。女孩说,我知道啊,所以这天去洗,价格才便宜嘛!女孩在通达商场上班,当收银员,她开玩笑说,自己特喜欢钱,喜欢钱的人只能给人家数钱,真他妈的!那个空心砖大楼变成商场开业之后,小县城没上学的女孩,基本上都去那里站柜台了。

小伟问:“知道那里原来是啥样吗?”

女孩说:“它原来啥样跟我有啥关系啊。”

女孩在小县城礼堂旁边找到一家隐蔽的小纹身店。居然还有皮秒机器,原价四千五,周年庆,她花了半价,包洗净。走进纹身店的那次,纹身小哥看了看她手腕上的玫瑰花,示意她躺下。她跟小伟描述说,一会儿就感觉不出疼了。第一次后,用冰袋敷了十分钟,她才走出了纹身店。

女孩说:“看什么都是糊的……你到底还要不要听啊。我一边走,一边发抖,特别是手,本来握在手里的冰块也掉在地上,反色特别快,就能看出扎得有多深了。早上疼醒了,手腕长了一些小水泡,特别痒,用针放水挑破 然后破的地方一直流水,而且那朵玫瑰像是泡在水里膨胀了。每月中旬洗一次,下个月就该上激光了。小水泡越来越多,玫瑰的蓝紫色越来越厚,应该是在结痂吧。一个玫瑰的叶片边缘脱落了,对了,烫伤膏就是之后用上的,芦荟胶也有用,我就涂芦荟胶,色素沉淀好黑啊,结痂了,抹上芦荟胶就痒痒的,色素打散后浮到了皮肤表面。第六天开始掉痂,有些黑色比较深的地方还没结痂,昨晚上掉了几个小块,一看掉下来之后的颜色还挺深的,多喝水,吃维生素C避免色素沉着!第七天掉痂完了,起白皮,蜂巢皮秒,效果跟普通激光差不多,进口皮秒只有整形医院里有的,那种效果好……”

小伟胸前的龙纹,看起来特别丑,从鳞片到爪子都丑,色素在消散,剩下的颜色因为布满肉粒,而显得十分恶心。

女孩说:“你这个要好久呢,边缘溢出的几个大水泡还得挑了。小水泡就先别管了,今天晚一些时候就瘪了,结痂再说。我这次水泡比第一次多,洗完颜色变黑变糊,没有第一次洗完颜色亮亮的感觉了。结痂比第一次慢,边框淡化了,你看,打雾的地方也消散了,蓝色淡化的很不明显。”

小伟说:“听上去好漫长啊。”

之前小伟跟人打听,在网上查信息,还特意在论坛注册了一个账号。他就是在那个论坛遇上了女孩。

女孩说:“看你在论坛开帖分享,特想告诉你,效果先不說,这样会很疼,除非你荷尔蒙特多,什么都不怕!”

一个多月前买好药水,一直放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有效期临近,说明书上说越快用效果越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洗。说不上来,就想试一次。趁他妈不在家,小伟在左手边第三个抽屉,拿出一根牙签,沾了点买来的药水,配合着95%的酒精,把淡黄色的药水,一滴一滴渗入皮肤,药水很快把他龙的鳞片盖住了,龙须也开始发红变白,在那个色素变化的周期里,红色素转淡。一个月后,打雾的图案、蓝色素也都消退、淡化了。

“这么弄可不行,洗不干净。”

女孩给了他地址。两人约在礼堂附近,那里离通达商场很近。女孩下班,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来了。她带着小伟走进了纹身店。女孩先躺下,激光的声,噼啪噼啪,伴有一股烧糊味道。到后面,女孩把小床让给小伟,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冰袋,他闭上眼,逐渐习惯了那种烧人肉的焦煳味。他们互相看着笑着。一个小时三十五分后,皮肤上就会结一层薄痂,那是色素集中在痂下,等痂掉了,皮肤里的色素会跟着痂一点一点掉光。女孩说这些时,小伟的舌头好像打了结——这毛病在他长大后极少发生。最后小伟在广场上放慢脚步,女孩走在前,她的背影越看越像……突然,小伟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

“喂!纹、纹身真、真可以洗、洗干净?”

女孩的声音像从十分遥远的过去传来——

“只要你想,就可以,不过有个漫长的周期。”

作者简介:唐棣 ,河北唐山人,生于上世纪80年代。2003年开始写作,著有小说集、随笔集多种。2008年后参与电影方面相关工作,业余撰写随笔。近年来为香港《字花》杂志开设有“电影书写”专栏。2015年电影作品《满洲里来的人》被国际电影杂志《银幕》称为“中国电影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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