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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的婚事

2020-05-15旷胡兰

椰城 2020年5期
关键词:姐夫男方女方

旷胡兰

“啪”,父亲宽大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三姐的脸上。三姐“腾”的一声,陡地从石头上起身,钻进门里,又快速穿过厅堂,向外跑去。脸上几个红红的手指印,在阳光下格外扎眼。有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的父亲,似乎是本能反应,紧跟其后,快速地跑了出去。我预感大事不妙,也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快速向前跑去。

江边!三姐往江边跑了,我的脑中滑过不祥之感。父亲也意识到了三姐的动机,加快脚步追上去。我担心三姐从大桥上跳下去。大桥距离江面十多米,江里的水有近三米深。我急得忍不住哭了起来,迈开双腿,拼命向他们追去。就在距离大桥十来米远的地方,父亲追上了三姐。可是,没等父亲抓住她的胳膊,三姐一个纵身,朝右侧岸边跳了下去。父亲一惊,随即跟着跳了下去。看着两人相继跳入江中,我也顾不上什么,“咚”的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这是1984年盛夏的一日。那个夏天,对于我家而言,是一个惊喜和忧愁并重的多事之夏。那年,我初中毕业考入中等专科学校,鲤鱼成功跃龙门。这是我们家中乃至整个大村庄的一件大喜事。三哥虽然高考落榜,也算不上是忧心之事。因为在这个偏远贫穷的山乡,大家早已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高考落榜乃是常理。之前村里好几个高中毕业的青年,如我的二哥,都是高中毕业就回乡种田了。他们似乎对考学压根就没有抱过什么希望。除了三哥自己心里有些许失落,大伙儿也不觉得有什么。紧接而至的三姐退婚,即刻成为那个夏日里我家的一出悲情大戏。

两年前,三姐经人介绍,许配给了一个朱姓青年,那人家与我已出嫁的二姐还是邻居。朱青年人长得不错,身材魁梧,五官秀气,用现在的词来形容,称得上是“帅气”。家里穷是穷点,可那个时候,农村的家庭,哪一户不穷呢。“小看”(指女方亲属第一次一起到男方家了解家庭情况)也看了,婚也订了。当然,这些程序,都是双方家长按乡村多年流传下来的习俗进行操办的。就年轻人来说,或许压根不知道这些程序的深层涵义。一般订婚之后,当年或最晚次年上半年就要举办婚礼了。可三姐却慢慢地不喜欢他了。每次朱青年来到我家,三姐既不热情,也不高兴,常常是远远地躲着,完全没有恋人间的欢喜和亲昵。父亲母亲也觉察出了异常。他们暗地里说,三妞开始调皮了。“调皮”,就是指婚恋一方对另一方不满意了,已萌生退出之意。父母开始焦急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是,若是退婚,就要面临一笔巨额赔偿。虽然那时所收彩礼不多,少许见面礼,一些送给女方父母及亲戚的彩礼布,仅这两项,花费其实并不是很大。收了男方的东西和见面礼之类,肯定得如数退还。所收的彩礼布和送给亲戚的礼物不可能退回,只能折算成现金来赔付。而最让人生畏的是,女方家的亲戚到男方家吃的每一顿饭,男方送给女方的每一种东西,包括吃的每一个米果或粽子,都要折算成现金来赔偿,且计算的价格数倍于市场价。譬如,那时粮店大米价格仅为一角多钱一斤,而男方计算半个拳头大小的米果,价格为三角,一斤大米至少可以做出六七个米果。这样一算下来,哪一家女方先提出退婚的,都要承担一笔巨额赔偿金。因此,在骇人的有如天文数字一般的赔偿数目面前,女方只得打退堂鼓。不管女孩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是一定要嫁过去的。至于婚后幸福与否,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当然,话也说回来,就男方而言,他们也的确付出了不少的财力和精力,男青年还得承受失去恋人的精神痛苦。想用巨额赔偿金逼女方就范,似乎成了情理之中的事。然而,这种天方夜谭式的索赔,制造了多少人间悲剧。那个时候的农村,鲜有听说女方退婚的,却常常听说婚后妇女因为家庭矛盾服农药自尽的。我家邻近一个村子,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某个夏天的午后,一位结婚一年多的媳妇,不堪丈夫的暴虐,丢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几口农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性命。而若是男方先提出退婚,只需放弃索回彩礼的权利而已。

三姐不喜欢朱姓青年了,可是,她怎么敢向父母开口?怎么敢向男方开口?

那个暑期,我中考结束,已经得到了考入中专的消息,面试、体检也顺利通过了,只等那一张录取通知书。紧张的“双抢”(抢收抢种)之后,是耘田。耘田就是手拄竹杖,在禾田里用脚将杂草踩入泥土深处,同时给禾苗施上农家肥。相对于“双抢”来说,耘田轻松多了。虽然,我时常感叹这种粗笨的生产方式效率低下,然而,在这种粗笨的劳动中,我却有了与三姐闲聊和谈论的时机。

那一天中午,我和她耘完一丘田,来到江边,洗净衣裤上的泥巴,然后,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任江水温柔地抚摸我们的双脚。炎热繁忙的夏季,难得有这样的休憩和清凉。我们双眼盯着绿波莹莹的水面,江水一波一波,缓缓流动,向着未知的远方。

“你好像不喜欢他了?”我打破沉默,试探地问。“嗯。”三姐点了点头,“可是我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他还可以呀。”“他这个人比较懒散,不上进,我不喜欢这种人。”“既然这样,你就提出退婚,要不然,以后也不会幸福的。”虽然,我比三姐小五岁,但我似乎很懂得一些人生道理,我大胆地向三姐提出这个建议。可是,我在说出这话之前,压根不知道家里将面临的困境,我没有想过父母将遭受的压力。“你今天中午回去就跟妈妈说,你要退婚。”我贸然给三姐作主张,我自认为比三姐多读了两年书,懂得的道理比她多,看得比她远。

“今天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晚?看,饭菜都快凉了。”母亲见我们进门,忙摆出碗筷。三姐心事重重,午饭吃得特别慢。母亲早已放下碗筷,坐在厨房的小凳上,摇着蒲扇。“我想退婚。”三姐走到母亲跟前,吐出了不知在心中憋了多久的四个字。

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母亲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不停地用手抹着眼泪。

我想安慰母亲,却不知道说什么。母亲会慢慢接受的。毕竟,母亲是个慈爱的母亲。多少年了,她为了一家大小,忍辱负重,我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

三姐说完这几个字,就跑到了屋后的院子里,坐在石头上愣神。我也跟在她的后面,来到院子里。不一会儿,父亲来到了三姐跟前,怒气冲冲。清脆的巴掌声过后,便是三人朝江边奔跑继而跳入江中的情景。所幸的是,此处距离江面并不是很高,江水也不深。三姐坐在水里大声抽泣。父亲抱着她的身体,要拉她起来。我也大哭着,抱着三姐的手臂,拼命朝上拉。起身的刹那,泪眼迷离中,我瞥见父亲眼里有泪光闪动。虽然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已经六十有二。我知道他心中的焦急。费了好一番劲,三人落汤鸡似的互相纏着、抱着、拉着,上了江边的沙洲,再慢慢从另一处上岸来。路边已站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我们狼狈地回到了家。

无需再作任何劝说了,三姐已经用她的决絕表明了她宁死不嫁的心志。父母亲只得一边让介绍人向男方说明退婚之意,一边加紧筹措赔偿款。三天后,介绍人带着男方的几个兄弟上门来了。他们在父母亲面前摊开厚厚的一叠账本。“是退还是嫁,你们自己考虑。”已经没有选择了。母亲眼含泪水,尽力与对方还价,希望能把天文数字稍稍降低一些。徒劳之后,父母亲应下了那一串沉重的数字。“半个月交清!”一帮人气急败坏地走了。厅堂里只剩下母亲嘤嘤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一千五百元!当时大部分人的月工资尚为五六十元。而在家庭收入微乎其微的农村,需要怎样的付出和乞求,才能在半个月内筹集到这笔钱款。可想而知,父母亲在这期间经历的艰辛和屈辱。只是,他们至死也不知道,其他兄弟姐妹也从来不知道,三姐退婚,我在背后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三姐从未对母亲说过,我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三姐要寻找自己如意的郎君,她要找寻自己的幸福。

那年寒假的一天,我从就读的学校回到家里,正与三哥在厅堂写春联,鲜艳的大红纸铺满了方桌。突然,一个陌生的、模样清俊的瘦高男青年走了进来。我看看三哥,三哥也看看我,纳闷间,男青年向我们点头微笑后径直进了厨房,和母亲打招呼。哦,三姐的新男友。我暗暗为三姐高兴。从开学到期末,我半年未回家。三哥在县城中学复读,同样半年未回过家。我不知道,这半年时间里,父母亲为了还债,受了多少苦。三姐退婚后,家人并没有责怪她。父亲还挤出一些钱,送她到镇上的裁缝店拜师学艺。父亲说,女孩子学裁缝还是蛮好的,一来可以方便自己,二来可以挣些小钱贴补家用。尽管父亲脾气有点急躁,甚至有些古怪,但他对子女的关心和爱是发自心底的。对几个子女的人生大计,他有着与村里其他男人不一样的考虑,他的眼光是长远的。我们兄妹八个,除去非常特殊的情形,父母亲均让我们按自己的意愿求学。从小学到初中或高中,他们从来不曾因为缴不起学费让我们某个辍学,更不会因为农活的繁重让我们丢下手中的书本。当年,三姐中学时辍学,还被父亲好一顿责骂。学徒期间,这个年轻人看中了三姐。三姐中等身材,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读完了小学,又非常难得地考上了中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非常少的。后来听说,这个年轻人在店里偶遇三姐后,就与之前已订婚的女友分手,托了媒人来到我家。论条件,他比那个朱姓青年要强不少。身材外貌不相上下,文化程度略高一些,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更重要的是,他学了一门木工手艺,且技艺纯熟、精通。这在当时,是众多家长和青年所希望的。只是,不少人因为受不了三年学徒的辛苦半途而废。

我不时看见三姐脸上甜美的笑,不时听见三姐嘴里哼出的小曲。

第二年冬天,三姐结婚了。她结婚那天,我远在师范学校读书,没有参加她的婚礼。放寒假时,我买了一束绢花,去看望她。此时,三姐的儿子已经出生。那天,冬阳特别温暖,我和三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她怀中的婴儿,正尽情吮吸乳汁,粉嘟嘟的小脸特别招人喜爱。三姐夫家是个山乡人家,屋后是苍翠的群山,屋前有一个小湖。湖水碧绿,青山和绿树倒映在水中。偶有一两条鱼儿跃出水面,弄出“咚、咚”的声响,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院子边上,有两株杨梅树,还有一株梅树。我之前从没见过梅树,很稀奇。站在树边左看右看,竟发现树上有不少小小的花苞。我十分惊喜,于是盼着梅花开的日子。“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正月,拜年的时候,我心里惦记着三姐家的梅花,便迫不及待来到她家。梅花开了,雪白的,正是王安石笔下的白梅。于是每年的冬天和春节,去三姐家是我的首选。

我一向和三姐感情好。自小,不管是田间劳作,还是菜地干活,大多是我和三姐一起去的,村里人还说我们是形影不离呢。我们也常常一起躺在床上看书。我童年和少年时所阅读的书籍,多半是三姐从别处借来的。她还常常给我讲她读过的书中的人物和故事。

三姐重新寻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心里自然十分高兴。

接下来的三四年间,三姐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她家所在的乡镇。她家距离我所在的学校仅三四里路,我去看她的机会就更多了。她女儿的出生,有一个曲折的过程,当时正值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时候。三姐已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自然不愿做引产手术。她在屋后的山上东躲西藏了半个月之久,最后申请保胎结扎,生了下来,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她的三个小孩,个个长得结实可爱。三姐夫白天外出做工,晚上回家逗弄三个孩子,帮做点家务,一副幸福满满的样子。

他们也常常带几个宝贝回娘家。看着几个可爱的外甥外甥女,父母的脸上荡漾着甜甜的笑。两人在厨房忙着可口的饭菜,通常是父亲在灶台上炒菜,母亲在灶台下烧火,不时说着几句什么。火光映红了母亲恬淡的脸。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与君携手到白头,海枯石烂不变心。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姐和三姐夫竟有了矛盾。我大致了解,他们的矛盾多半由孩子的教育问题引起,两人教育观点有分歧,方法和手段也就有很大的不同。再者,三姐是个不拘生活小节的人,而三姐夫爱对一些生活琐事唠叨,让三姐很难接受,不愉快便时有发生。两个儿子的顽皮以及学习方面出现的问题,不断加大两人的矛盾。当初的你情我意,似乎在琐碎的日常中消磨殆尽,冷战和吵闹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听三姐的语气,两人似乎到了水火不融的状态。三姐曾用剪子剪破了三姐夫买给她的衣服,三姐夫也曾在用手推搡三姐时,使得三姐的额头不慎撞在了桌角而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我很难过。三姐以誓死的方式换来的爱情,也会走到山穷水尽的一天?我对她说,你们是夫妻呀,你们曾经是因为爱而走到一起的。他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爹,不是你的敌人!女人是水,要柔!我对三姐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早已为人妻的我,又成为了多年前那个自以为比三姐多懂一些人生道理的小妹。

我也曾好几次在深夜听到中年女人的哭声。时而撕心裂肺,时而嘤嘤啜泣,有时夹杂着男人的嘶吼。那哭声里的绝望和悲伤,穿透沉沉的暗夜,惊扰着多少人的睡梦和心灵。一次,竟有一个男人低沉的哭声传入耳中,我觉出那哭声里极度的无奈和痛苦。与他一起伤心恸哭的,是他的妻子。那个夜晚,我心惊肉跳。几次起床,站在窗口向外望。那传出哭声的屋子里,有着怎样的矛盾和怎样的心伤?

婚姻真是个魔咒吗?钱钟书在《围城》里写道:“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当爱情的甜蜜已成往事,当婚姻的幸福随风飘散,婚姻的躯壳里还剩下什么?婚姻需要怎样来维系?

我时常感到人生的不易,感到婚姻的不易。

不管幸福与否,日子总是像流水一样,日夜不停地向前流着。它把欢笑带进岁月的深处,也把泪水带进记忆之中。近年,三姐和三姐夫升级做爷爷奶奶了。夫妻俩有时分别在两个儿子家帮忙带小孩,有时外出做点事贴补家用。他们不再激烈争吵,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了,而我知道,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规避两人共处的时光。

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个热闹的旅游景点,三姐和三姐夫正在侍弄一个地方小吃的摊点。一个做主营,一个做助手,配合极为默契。我很是惊喜,他们兴奋地告诉我每日的收入。此番情景,我真的希望不是一场梦。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久违的温馨与和睦,能够重现于他们的生活之中。

人生苦短,去日已无多!

趁你们还活着,请努力相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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