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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梦的女子

2020-05-14任初六

满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阿尔巴

任初六

我独自漫步,情景既熟悉又陌生。高山脚下,一条荒僻之路伸向远方,蓬勃的野草遮蔽了溪流,路旁开满深紫色、深蓝色的野花,花盘硕大,色彩阴郁,十分稀奇。走着走着,出现一片繁茂翠林,一条林间小路隐蔽其间,幽深却又干爽。站在那无人之境的分岔路口,我四顾茫然,犹豫不决,走哪条路是好呢?若是有人来接引该多好啊!这么想着,林中就出来一位男士,好像是熟人,又叫不出名字,只见到侧脸。我与他并肩而行,只走几步,疏忽间,情境变换,几个人将我带进一个落满灰尘的大房间,有人给我做了奇怪的身体检查。梦断而醒。

银碗放下笔,合上笔记本,简单收拾一下,拿起包匆匆忙忙下楼了。她头脑里还旋转着早上那个梦:“身体检查?”“奇怪的……”

银碗与阿尔巴巴是在微信上开始交往的。她经常与阿尔巴巴谈梦,谈做梦的感受。“我做过许许多多的梦”,她说,“睡觉时就像身处热带雨林,晴雨相接,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那些梦啊,一幕连着一幕,有时,甚至分不清梦里梦外。”

那些匪夷所思的梦令她惊诧不已,也回味无穷。每次醒来,枕头边上残梦巍峨。在梦里,一座座奇幻的城堡堆积着、高耸着,她是莫名其妙的人,游历、寻觅、坠落、逃离、突围,伴随着惊恐、迷惑、追问,也许不止这些。难以说清她是否喜欢,令她遗憾的是,只要一睁开眼,梦即烟消雾散,不知所踪。无非是梦而已,绮丽荒诞的、玄妙无常的,断断续续、连绵不绝,跟日常没什么关系,生活也不需要它,可是,梦做得多了,失去的好像也多了,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留恋和珍惜,特别不愿意面对醒来这个事实。之后,她尝试各种保存记忆的方法,比如醒来后让身体一动不动,保持梦境里最后的情景、最后的姿态,似乎握住了一根绳头,抓住它,便可以向梦境深处溯游。她试探着、游移着、掘进着,如在隧道中,潮湿、幽暗、曲回、分叉……如此,为了再历梦境,仿佛又做了另外一个梦,她将影像回放、定格,接下去为加深记忆,她企图跳回端点重来一遍,糟糕的是,难以再次嵌入梦境了。她沮丧极了,觉得自己像极了《天方夜谭》故事中的四十大盗,站在藏满宝藏的洞口,却丢失了密码,无计可施。

大概是第三次见面,阿尔巴巴推给她一个大笔记本。“把你的梦写下来吧,会很有意思。”

银碗下了楼,见两个工人蹲在甬路上,正用工具把地上的砖块撬起来,一堆湿润的砂子堆在他们边上。是该换换了。地砖原是釉面的,下点儿雨雪就滑得不得了,有两回她都作燕儿飞了,庆幸没摔个仰八叉。再说当初就铺垫得高低不平,久而久之,砖块就破碎了。哎,别说这公寓里头,就连外头大马路两边的人行步道不也坑是坑洼是洼嘛,奇怪的是地砖每年都有翻新,而谁指望下一次能够变好呢?美名公寓是个不大的居民小区,位于城市西南入口,背倚美名山,银碗是这里的单身租客。她的目光照在二位工人的脸上,好像能照出他俩会不会给铺好似的。

银碗想不到,刚出大门口,就把脚崴了。

美名公寓大门口有一棵树,小腿粗,总也长不大,冬天光溜溜的,夏天也没见它挂几颗叶子,因此来来往往的人只当它是一根木杆。然而一棵树必定是有些用处的。早上人一出门,为避及进进出出的车辆,必得赶紧把脚步转向左边人行步道上去,当然,这都是往东边去的人,可是前脚踩上,后脚却落不下了,为什么呢?跟那棵树碰头了。树卡在路肩边缘,恰好,也处于盲道的端点上。偏偏,树下还有一泡颜色难以分辨的糊状物,扑啦啦的,刚好环盖了树底下裸露的泥土,免不了的也溅到边缘的地砖和沥青路面上。可以想象,通常在深夜,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人摇摇晃晃,在清凉的晚风中抱住这棵树剧烈倾吐。

银碗就是在这棵树下把脚给崴了。起先她没太当回事,忍着痛,招呼一辆的士去公司了,不成想,不多时脚背便肿起来了,一个屋的同事见了,说,应该去中医院拍个片子,会不会骨折。她揣摩了一阵儿,说不像啊,没必要。处理了桌面上几个需要复核的文案,眼见鞋子将要撑不住那越发肿亮的包块,她跟主管打过招呼,便离开了公司。她知道美名公寓背后有个社区医院,打的径直去了,医生给她敷了消肿止痛药水,她就一步一挪地回家了。

老实在家呆着吧!除了做梦,还能干什么呢?她喜欢读小说,现在有的是时间。读着读着,书掉在裙子上,她仿佛又睡着了。

阿尔巴巴是个警察,四十三岁,他自己有套房子,一百平米出头,装修好了,本来准备做婚房,证领了,酒席也预定了,然后就分手了。这些实情阿尔巴巴没瞒着银碗,而她瞒着她妈,只说阿尔巴巴是未婚。她本身呢,说不好介不介意,而恋爱总归是要谈的,介绍人给了手机号码,俩人互加了微信,后来就见面了。第二次约会的时候,阿尔巴巴就说:咱俩不合适。她问为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太小啦。”确实,身高一米六〇的银碗,纤细单薄,肤色苍白,打眼看上去仿佛是一缕月光。可是,三十六岁的老姑娘,还有资格说小吗?银碗摸不透他说的“小”到底是什么。但是,他们继续约会,他开车接她下班,通常会去新开业的城市广场,他们像年轻人那样,在巨大的场域里头穿梭游荡,然后选择一家美食店坐下,安慰舌尖和肠腹。一般都是阿尔巴巴付账单,若是账单有零头,银碗就说我有我有,阿尔巴巴这时便默契地配合她,由她补上零头。周末活动多,看电影玩游戏,银碗会找个机会提前订票,用微信付款。阿尔巴巴有个钓鱼的嗜好,她看见车里载着一些装备,貌似特别的专业,不过他从不肯带她同去,他说,风吹日晒的,并不好玩,以后有机会再说。不久,他就带她参观他的房子了。现在她几乎不记得那房屋格局款式,只有一个印象,就是在床头柜上看见三两本书,其中有一本半新不旧的《梦的解析》,她顺手拿起来翻了几下,不一会儿阿尔巴巴来到她身边,手里举着两只杯子,红酒如美人儿卧在里面,微微地漾動。她接过一只,俩人轻轻碰了,各自喝下一小口。

“男人用下半身思考。”他溜了眼那本书,装腔作势地说道。“那么,女人呢?”“女人,女人用梦思考啦。”“哈哈,去你的弗洛伊德!”她笑得要抽筋儿,他就势捉住她的手,把她摁在墙上,她不动,抿住嘴巴,任他贴上来。热烘烘的体温,结实的有弹性的躯体,在一小段陌生的排斥之后,开始被她接纳,她闭上了眼睛。他的口气带有刚刚喝下的红酒之味,厚实糯软的嘴唇在她脸上摩挲着,使她想起他们晚餐时吃的紫草芋圆,她加了冰,香甜到火辣。美妙的感觉。而他只能吃热的,他胃口不好。此时这个男人的气息在她身上弥漫,她感到自己正在变软,一点一点软下去,以至于想放弃一切,一切,她不由得哆嗦起来,“是灵魂的哆嗦”,她心里想着。阿尔巴巴环抱她的腰,没怎么费劲就将她提起,假如再稍微用力就能将她推倒在床上,她感受到了他的意图。然而最终他却放开了她。她睁开眼,见他正看腕上手表,“啊,该上班了。”他说。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忽又觉得浑身皮肤像浸了凉,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阿尔巴巴就职的派出所在市内繁华地段,有一次他们开车兜风路过,他特意放慢了车速。一幢质朴的白色小楼,要说特别,就是门额上有块电子屏幕,一行红字“秉公执法人民公安为人民”不停地滚动着,内部是什么样子,她无从知晓。从小到大她从未走进公安机构,要说知道一点,都是在电视上看的。眼下因为它跟阿尔巴巴有关联,不禁使她产生了一些联想,她希望有一天阿尔巴巴带她进去看一看。通常,阿尔巴巴一周有三至四天在晚上工作,人家职业特性,她比较理解。除了约会的不便,其它倒也没什么,何况她也不喜欢两个人黏黏糊糊粘在一起。临出门,阿尔巴巴又把她抱了抱,亲了亲,才不情愿地从衣架上拎起了制服外套。

如果梦中见到阿尔巴巴,银碗会问他几个问题吗?她还没想好,想好了就不是梦了。奇怪,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她连一次都没梦见阿尔巴巴!她总是问自己,到底对阿尔巴巴怀有几分情爱?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分手那天,阿尔巴巴对她说:“我不能再继续伤害你了。”伤害?何来伤害?若是伤害,他的伤害属于哪一种呢?银碗真想梦见他!

三天过去,脚上肿块消去不少。银碗睡醒时都快中午了,她不愿意起床,但记着医生说三天换一次药,无论如何也得再去医院处理一下。手机“咕咚”一声轻哗,妈妈在微信那头说,“又犯病了,鼻炎。”她想说我的脚崴了,忍了忍,说,“妈,我网购了一双鞋给你,斐乐,快递明天能到。”妈妈回了一个跳舞的表情包,立即消失了。

外面的甬路重新铺好了,她推开门时有点小雀跃,可是慢着:地砖是旧的呀,有不少还是碎裂的!唉,一抹光瞬间黯淡了。走到甬路尽头,下了三级石阶,一台缓缓蠕动的汽车在前面挡着,她无法判断它将如何动作,便打算绕过车屁股,然而只迈开一步就僵那儿了:一堆粘稠的五颜六色的污秽物,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地上!她急速调整了身体重心,一只手还轻轻扶了一把汽车,幸好车子当时没动,她屏住气息,却瞥见鞋尖已沾惹上那污物了!气得她想骂人,哪个烂醉之徒,大门口那棵树都没拦下你!

傍晚回来时,污物已被清理了,但那种颜色模糊的污渍却除不掉了,印在粗粝的沥青地面上,像一幅摊开的地图。银碗绕着迈上台阶,走到花坛转角,“嗷呜!”传出一声怪叫,紧接着一个大熊样的黑影拨开一人多高的蜀葵,“唬”地蹦到她对面,“唰!”一把短枪逼上鼻尖,她一哆嗦,只觉得心掉地上似的碎得稀里哗啦……

“你干什么!”银碗定了定神,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吼他,因为她看清了,是个少年,肩阔身长,一张圆脸,稍带蛮气,笑嘻嘻的,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缓了口气,魂飞魄散的肉身慢慢地组装复原了。那熊孩子端着枪,虽然挡着她,但是接下来就把枪从她耳边平移出去,转了几十度角,口中“啾啾啾”个不停,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词语,两颗豌豆似的眼睛既清纯又邪气,目光越过银碗,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终于,熊孩子姿态潇洒地收了枪,一把长把儿塑料枪,又是蹦又是扭地提了提裤腰带,气定神闲地离开了。那孩子屁股挺大,一扭一扭,银碗望着他拐进树丛里面。

等待电梯的时候,银碗注意到墙角那儿亮洼洼的,有一汪水。清洁工怎么没擦干呢?她凑到跟前,把鞋尖踏在上面,轻轻踩了踩,这个做法使她得到些许释放,仿佛一只胀满气体的瓶子,欠开了一丝缝隙。这半天,那只鞋子粘上的污物,像粘在脚趾上,她恨不能撇了它。电梯来了,她进去,门刚一合上,一股凶猛的气味扑过来,她赶紧憋住气,但不管用,腥臊的气体层层围裹,似乎要将她焊死在里面,她紧绷着自己,使全身毛孔闭合,用以抵抗。七楼终于到了,她面红耳赤地逃出来,大口换气,回头看看合上的平静的电梯门,侧边绿色的运行符号显示电梯又下去了。

她忽然有所醒悟:下面那一汪液体,是狗尿?意识到这一点,她耷拉下头,久久地凝视脚上的鞋,身体塌陷般的松软。不至于是——人的……吧?

银碗从卫生间出来,身上什么都没穿。冲澡的时候,几乎是揪扯着将衣服一件件摘除,镜子对着她,两厢发呆,木头人一样,过了许久方觉眼珠会动了,意识缓慢地流动起来。她抬起手,拍拍臉蛋,做出几个古怪的表情,才站在莲蓬头下开始淋浴。

窗外完全黑了,为了减少睡眠,银碗冲了一杯咖啡,在餐桌前坐下,桌上摆着个大笔记本,她端起咖啡,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她又想起那个梦。那是个奇怪的身体检查,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了,所谓的“奇怪”,隐隐约约,是难言的、不雅的,她怀疑自己进行了选择性遗忘。梦中那位男士,记得在初醒之际,恍惚知道他是谁。可在记录的时候,某些记忆突然一抹而去,以至于她只能用简约的词句记录那个梦了。是“他”?还是“他”?她想了几个人,都不能确定。她告诫自己今后务必及时并诚实地把每个梦都记录下来。

灯忽然熄灭了。银碗听见冰箱“咯哒”一声响,然后是比呼吸还寂静的寂静,周围漆黑一片。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见一面墙映射着从书柜上垂下的青藤,光亮是从外马路照进的,她走过去端详着,伸出手捏了捏真实的青藤,墙上的影子如蛇影动了动。无名的陌生感打动了她,她开始来回地踱步,像在隧道里穿行,黑暗中的局促使脚步若深若浅,四周的黑暗似乎带着浓稠的质地,闪烁着金属碎屑状的光亮,她伸出手,想摸一摸,自然是什么也没摸到,倒是冷不丁意识到身上不着一物,索性伸开双臂,调整呼吸,向上举过头顶,头颈也自动高扬,身体很自然地左右摆动,摆动。闭上眼睛,她变成一束水草,浸没在黑暗中自由摇摆的水草,松开了纠缠的叶梗,悠然畅快地旋转,旋转。哎呦!脚痛!她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方觉得热,额头微微汗湿。想起不知在哪看到的一个句子:一根火柴头自己挠痒痒,挠着挠着就着火了,于是去医院包扎,之后就变成棉签了。哈,棉签。她兀自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又来了!笑,一个女人的笑。每当它不期而至,都会干扰她的惯性,使她不得不放下手中之事,即便当时什么也没做,仅仅坐着发呆、空想。她到厨房那边往外望了望,小区黑得使人眩晕,过了一阵儿,隐约浮现出幼儿园屋脊的轮廓,高大泡桐的树影,再用力看去却仿佛什么都没有。不过,她知道那笑声源,就在对面那排车库房顶上,炸裂开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响起,如一枚接一枚的钻天猴,嗖嗖,嗖嗖嗖嗖,直破天空,任性逍遥。有时又如一波一波的海浪,哗哗,哗哗哗哗,向前推涌,势不可挡。现在,那连串的笑声又升腾而起了,仿佛一群乌鸦,呼啦啦飞起,落在高高的树梢,她甚至感觉到树梢的颤动。她记不得从何时起注意到那种怪笑,只是一次比一次明显地感到不适了,那个声音将她掏出一个洞,一个浑浊的黑洞,她的身体塌陷了,而那个洞裸露着,张开着。她真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大笑时的模样。

她不想早早睡去,但实在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好待在床上。她没有裸睡的习惯,而今晚就这样吧!待在黑暗中,坐着、躺着、舞蹈着,做一束小火苗,刚好点亮自己。她伸开手臂,做各种伸屈和摇摆,手臂无意中触到面颊,这种触感立即给她以亲切和愉悦,她转动着手腕,鼻尖凑上去嗅,在淡淡的润肤露味道底下,辨析出毛孔散发的奇特气味。这隐秘的气息诱惑着她的嗅觉追踪下去,她将手腕放在鼻孔下吸了又吸,又张开牙齿咬住皮肉,有点儿痛,是一种不太尖锐的痛感,很是舒服、贴切。这是做什么呢?她对这举动迷惑不解。“一个奇怪的体检”,她又想起那个梦了,此刻,梦中图像已不复再现,仅剩这个句子了……一个男人面对她张开的下体,她躺在妇科诊查台上……终于,梦境的最后一幕跳了出来。是的,跳了出来。

转而,她又疑惑了,它是真实的梦境,还是自己想当然的臆造呢?

咖啡也没起作用,不一会儿她便合上了眼皮。

我在奔逃。追我的一群人像日本鬼子,穿黄军装,就像电视剧里见过的。我边跑边藏,拐进了一条老街,紧里头坐落着一幢大屋,门槛高高,跨进去,里面低矮空旷黑暗。想寻个藏身之处,忽见一健壮女人挑了一担水进来,倒进一口大缸。咦,我可以钻水缸里!不妥,我若进去,水必定溢出,湿了地面,岂不自我暴露?这可怎么办呀?四下张望,床啊柜啊,全都敞开着,空无一物,遮挡另一通道的门帘也被掀开了,处处一览无余。真是恐惧啊!我想人固有一死,可是我不想这么死,更不想现在死。一急就醒了。啊呀,原来是尿憋的。

因尿而梦而醒,不管怎么说,多少有些羞愧,真是的,能不能好好做个梦了?可是,设若真实的血肉不存在,那么依附于躯体的梦又在哪里呢?这么一想,也就无所谓了。银碗记得从卫生间回床上后又做了个梦,可是,一点也没记住,醒了便消散了,无影无踪。梦,一个长长的胶卷,随着睡眠的终止倏地抽卷而去……那些亦真亦幻的图像真的消失了吗?她叹息着,忽然,眼前浮现出一间诊室,是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一个场景。她是跟一名男医生进去的,对,男性妇科医生。她记得,县医院门诊部的卷发女医生手持X光片,举到光线下晃了晃,从眼镜上框递过来一个眼神,“有个囊肿,你住院吧。”住院……她慌了,“要做手术吗?”“先住院观察吧。”女医生像一团雾气,将她推进住院部里了。她倒是听说过妇科医生并非都是女医生,没成想自己首次就诊妇科就遭遇“男医生”!那时候她稚气未脱,大学毕业不足一年,有个交往了不到半年的男友“小石头”,一名外贸公司会计员。年轻的男医生冲她点点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长得胖墩墩、黑乎乎,她觉得他应该去搞搞种植养殖什么的。“19号床你来一下。”她跟着他走出病房,来到一扇白色的门前,医生推开门,一股沉寂之味扑鼻而入,对面挂着百叶窗帘,叶片间漏进的光线微微刺眼,屋子里隐蔽着很多东西,铺着白布单的床、干燥的水池、闪亮的金属器械、空手套,一切都安静得令人担心。“到那上面,脱一条裤腿。”医生指向墙边那张窄床。她背对他一件一件退掉下身的衣物,窸窸窣窣地爬了上去。那个样子一定很蠢。既然不可抗拒,她不想徒劳地与医生对抗,而接下来,她陷入了茫然。大夫,我还没……也还没……她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该不该说、如何说。他是否需要一些信息?她无法确定,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挣扎、扑腾,像陷进沼泽地。医生戴上了手套,她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医生用拳头抵住她……好痛!她张开嘴巴,并未发出声音,出声是羞耻的。他说,“放松”。他的力度更大了。“放松,你要放松。”她喘了口气,鼓了鼓肚子,不觉间腿绷得僵直。她试图配合他,却总是弄反。他像个機械师,正往机器上安装一个坚硬的部件,也许是一颗螺丝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在身体里面悠荡,慢慢地腾空,然后,一切都垂落了,除了疼痛本身。“好了。”终于,她听见医生说。她默默穿好裤子,满怀羞辱地走出去。她没回病房,害怕推门而入时里面齐刷刷投向她的几双眼睛,那些人有的是病员,有的是家属,有男有女,年龄都比她大,她觉得他们是一伙的,而她不是。她在走廊尽头站了好久,回想整个过程,既惊奇又叹服,医生是怎么做到看出她没有性经历的?第二天,男友小石头买了水果来医院看她,二人都红着脸,不尴不尬的。小石头要给她洗葡萄,端起饭盒去了水房。这时有个坐在床边陪护媳妇的男子趁机问道,“你俩结婚了吗?”不等她答,躺在他屁股后边的漂亮媳妇飞快地捅了他一把,“看人家样儿像结婚了吗?”男的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愣住,也附和着笑了笑。那男子侧过身,又跟他媳妇亲昵地说话儿了。出院后不久,她和小石头就分手了。小石头问她什么原因,她踢踢鞋尖下面的尘土,说,我想见一个梦里的人。

在厨房煮粥的时候,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银碗趴在窗上往外瞧,却看不见什么。她做出个决定,下楼去看看,她想和这个小区发生点儿联系。她几乎不认识任何人,或者说不曾与任何人说过话,除了隔壁的老牟,可惜,他死了。她是从他家房门上贴的电费催缴单上看见他姓名的。四十几岁的男人,脸膛暗紫,两颗圆眼总是红红的,神色如同走出丛林的兽,鲁莽而张皇。直到见到他屁股后跟着的长得如一粒珍珠的小女孩,她端着的惶然的心才算放下。女孩五六岁,一早一晚由老牟接送幼儿园,除此大事之外,他剩下的事业就是喝酒了。她曾多次见他上上下下地在电梯里搬运啤酒箱。倒是不怎么见到老牟的妻子,一个年轻而娇小的女人。她早出晚归,是个做生意的,有一回银碗在楼下遇上她,吓一跳,因为她身边耸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里面装填着色彩缤纷的绒线球,那么大、那么高,仿佛她站在一座巍峨雪山之下似的。夜间会从墙壁那边传来不太清晰的男女叫骂,偶尔夹杂叮当声响,器物落在地板上,跳荡的余韵回旋,再一阵子便归于静寂了。这样的事故保持着一定的频率,但不密集。她躺在床上耐心地听着,想象那边的场景:不激烈,不纠缠,进退有度,俨然柔道艺术。老牟是胃出血,吐了一盆血而死。那一阵子她出差在外,回来之后在楼下超市听说的。此后一段时间她变得恍惚了,每次出入都看看他家房门,默默地站一会儿,像是凭吊,又像是确认,有一次还抬起了手,差点做出敲门的举动。这突然而至的消失,令她颇为不适。一天,她在电梯口遇上披着满头卷发的老牟妻子,拖着两件行李箱正往外走,她们对视,点头,微笑,擦肩而过。她不知还可以怎样表达。还是在超市她听见一个胖女人跟老板娘说,“看她那精神头,也不像……那什么哈!”那么,她应该像什么呢?银碗在心里嘀咕一句。然而,消失是如此不着痕迹,那扇门再也没开过,好像房子卖了。

楼下停车场发生了诡异事件,所有黑色汽车都被彩漆涂鸦。远看,像是准备过万圣节似的。“看监控吧。”“昨晚停电了,看个鸟监控啊。”人们吵吵嚷嚷。停电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顿时,大家兴味索然,便沉默了。银碗站在人群后面,莫名感到有些蹊跷,似乎大家都明白什么,却装着谁都不明白什么。她觉出视线之外有个蠕动的影子,转身看去,墙角有个背对这边的老男人,半截身躯拱进垃圾桶里头,活像一只大鸵鸟。银碗向他靠近,站在他四五米之外。他穿了件辨不出颜色的上衣,表面像浮了一层绒毛,发霉的绒毛。一只苍蝇缠着他,在肩上起起落落。他穿的裤子过于宽大以至于裤腰掉在胯上,露出一截干癟的屁股,他往上扯了几把裤腰,但不管用,也就不理会了。他捞出了易拉罐,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踩扁,还捞出了麦当劳纸盒,抖出里面的什么。身后躺着一只扁扁的编织袋,他把获得的废品一一装进去。老男人干瘦却有着宽阔的骨架,年轻时应该出过不少力气,也许拉过煤球、打过铁砧、砌过房子,她猜想。但是眼下这具骨架不中用了,如同一具塌陷的脚手架,就连皮肤也呈现出了灰白色调,她联想到一种鸟屎,不由得皱起眉头。的确,纵观上下,这个人全身都发散着一股朽烂的气息。

一切都静悄悄。这无声之地还有三只静悄悄的猫。一只黄猫趴在汽车底下,绿眼睛跟探照灯似的,伸出半截身子,一有动静就倏地缩回去,其实也没什么动静。另外两只,灰猫站在花坛上,黑猫蹲在地上,脑袋深深埋进塑料袋里,狠狠地吞食人吃剩的食物。它们都心神不宁,时不时地从破洞里拔出脑袋,警觉地察视周围,再钻进去猛呛几口。终于,黄猫忍耐不下了,几番试探后,迈着长步冲出来,不过黑猫是很霸道的,根本不给黄猫机会,黄猫的嘴巴稍微舔到一小口食物,便知趣地退却,上一边待着去了。银碗冷眼看着,厌恶地离开了。

银碗进入楼道,一只脚刚踏上楼梯,忽听得头上一阵紧促的猫叫声,赶紧退了下来。猫叫声尖厉,听声音是一只幼崽,大约在二三层间缓步台附近。小猫也听见她动静了,叫声顿住,楼道里静静的,停一阵儿,又叫起来,“喵!”“喵!”两声。她瞥见它小小的影子,尾巴冲着下面耷拉在阶梯上,这时上面响起一个女童的呼唤,小猫听见了,激动地回应,“喵喵!”于是小姑娘和小猫一上一下,为即将到来的汇合而呼应。然而小猫似乎有所犹疑,并不着急上楼去,一步一回头望着她。因为上次踩狗尿的缘故,银碗这回打算走步梯上楼,眼下这只猫挡了她,她只好重新选择电梯。她算计着,乘电梯直接升到七楼的话,一旦开门碰上那个喵星人可就糟了,想了想,她的手指摁在了键盘上的“4”。她的自以为是最终投给她一只愚蠢的飞盘,她接着了:电梯上升,门在四楼豁然洞开,“喵!!”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震得她肝胆发颤……与此同时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骨碌下来……定睛一看,不正是那个小东西么!它坐在电梯口,直仰着头,双眼射出惊悚的闪电!她的头“轰”地一下,浑身汗毛都飞了……

“嘬嘬嘬”,女孩在召唤,小花猫轻抬前爪,一转身便跳上台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站了好久,十分确定它已跟女孩相会,才拖着软塌塌的腿迈上七楼。

卫生间镜中的脸,红一块白一块,镜面慢慢浮上一层水雾,银碗挥手抹了抹。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总在某处晃动,拂也拂不掉。

似猫、似狐,一只怪异的动物,呲开大嘴,低吼着从屏幕上冲下来,冲出了屏幕,刹时变得老虎那般大,唰!怪物裹挟着的冷风像一把利斧!深深的恐惧使我本能往后闪躲,一阵晕厥,我本能闭上眼睛,可一转眼,同样情景在另一个角度再现……那张屏幕会动,不论我转到哪个方向总会对着我。最后我摔了个跟头,醒了。

从深井爬出来似的,终于能透口气了。双目睁开,四肢却不能动,仿佛被钉在床上。闭上眼睛,又回到那番场景。

巨大的屏幕在团团黄雾中颤动,屏幕上呈现荒凉幽冥的氛围,景况不似人间。似是子夜,寒气袭人,成堆的垃圾在脚下起伏蔓延,四周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这时我觉察背后敞开着一栋房屋的后门,里面是个厨房,白色的炊气由里向外涌出,但那房里仍然是深陷的、冒险的。

这时期银碗成剁手党了。房间里到处是网购来的各种收纳盒子,不同材质、形状、体积、功能、色彩、品牌,她有一千个理由不停地收购。她不能自控地爱那些盒子,把能装进盒子的物品统统装进去,鞋子、袜子、帽子、丝巾、T恤、内衣、项链、手镯、口红、玩具、零食……不仅装进去,还反复整理。比如,袜子有长有短,有冬有夏,如此,大类小类,长条细目,一遍遍归置到不同的盒子里面,再把盒子码起来,摆在明处或暗处。她在房间里走动,远远近近地欣赏,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不过这种满足感随后又转变成不满足,需要不断地购入,购入。她长久地在购物网站上漫游,从一个链接跳到另一个链接。贪得无厌的是具有了智能的网站,早就摸透了她的嗜好,频频给她推送五花八门的盒子,更使她不能停止剁手的节奏。实在是便捷呀,只要端着手机,在购物车里勾选下单,再轻触指纹,瞬即付款,如此便启动了快递链昼夜不息的输送,只需等上三五天,盒子们即可抵达“银碗银碗就是我”的ID手上。快递小哥给她打电话:“您好,您是银碗银碗就是我吗?”小区警卫室有个“白纸”保安,脸白得像白纸,她去取快递件时,白纸保安异常热情,“我给你找,我来我来!你叫什么名?”他从逼仄的过道空间转过身,捧着她的盒子递给她,一只手刚好触到她手指,她觉得那处神经“嘭”地一跳,仿佛有猫的毛发拂上来。

上大学以后,银碗才知道自己恐惧猫。那时校园里有几只流浪猫,因被学生们宠爱,渐渐地竟然混进教室里头了。上课时猫在讲台上睡大觉,教授假装看不见,更多的时候,猫穿梭于桌椅与学生腿脚之间。有一次,由于半根香肠的引诱,一只馋猫竟然从她大腿上跳过,夏天她穿着热裤,被那团毛质的东西一掠,当即惨叫一声,连累身边同学也受惊吓,一时间教室乱作一团。“你那声音发出了闪电。”事后有同学笑说。从此,她确认猫之于她是“带电”的,她恐惧那种电,哪怕是近距离的辐射,都会使她无端地产生溺水般的恐惧,因此对喵星人始终敬而远之。

她几乎忘记小时候家里也是养过猫的,那是一只捉耗子的猫,没有名字。也是怪,从未想过为它赋名。她忘记了曾去小河边用罐头瓶瓮鱼,拿回家给小猫解馋,也忘记了冬夜里让它偎在脚底下,彼此取暖。她其实没有多么爱它,有些事做了,或许仅是自然需求。终于有一天猫生病了,眼睛变成了烂桃,口中吐出长虫,成天趴着,一声一声的哀嚎。一天放学后,猫没了。她妈说,“被你爸送走了。”“装在纸箱里,用自行车驮树林里了。”她妈又跟了一句。她没说什么,回屋把门一关,拿出作业本,趴在桌上,一个字都没写,钢笔尖在纸上戳着、戳着,直到把纸戳破。整个连雨季,山岗上雨雾迷茫,她总是绕开山道,顺着河滩走向学校。她快速地遗忘了它,之后再没接触过猫。后来她读到一篇神秘小说,名叫《黑猫》,故事以一将死之人的口吻讲述了一只黑猫的死,全篇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使她毛骨悚然。她恐惧那只猫,更无法理解作者“艾伦·坡”。她纠缠于此,曾经带着疑惑跟密斯特莫瑞教授提出这个问题,密斯特莫瑞笑着说,“你可知道,艾伦·坡本身就是一位猫咪爱好者呀!”他的手指像弹琴,轻轻敲击着办公桌上那本书,一只黑猫蹲在封面上,两颗不一样的眼睛,一颗琥珀色,一颗血红色,迸射着令人发麻的东西,她看了一眼,心里颤了又颤。“猫有九条命。”她忽地想起这句老话。那么,林中那只猫会复活吗?有人还说猫有能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回家……

“但丁写了《地狱》,发表后当世人都以为他去地狱转了一圈写的游记。”教授继续着他的思路,她听见他这么说,赶紧对他笑笑,很抱歉她分神了。“不要怕,杀死一只黑猫并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杀死女巫,因为她能从猫身上复活九次。”女巫?“古书上说所有的黑猫都是女巫乔装的。”教授忽然顿住,目光在她光滑细长的手臂上停驻了。过午的日光斜斜的打在桌面,也照亮她半个臂膀,彼情彼境她觉得那儿落了一只小蝴蝶。那段时间,小石头正热情地追求她,而她覺得他吸烟的姿态都不如密斯特莫瑞那般雅致。密斯特莫瑞还说,“我没猜错的话,你问的问题呀,应该不在这儿。你回去好好想想。”在哪儿呢?这么多年她都没想出来。毕业七年后密斯特莫瑞就突然坐轮椅了。那次借着出差她寻个空儿跑回母校,才知道就在半年前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她心中悲欣交集,暗暗地想:一切都还那么好,日光正好,白发正好,能转动的轮椅也是好的。他对她说:“你越来越像一只猫咪。”哦?是吗?她惊愕了片刻,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用那只好的胳膊拨开她的头帘,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仿佛一只蝴蝶。而它正在消退它精致的斑纹。

房间里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外包装纸箱,她整理了一些,搬到楼下。她没有投进垃圾桶,而是放在靠近垃圾桶的石阶下面。一个长着马脸的老太太迎面而来,银碗捕捉到她瞬间发亮的眼神,以及将停未停的脚步,她故意放慢脚步,然后猛一回头,果然见老太太扑向那堆纸盒。哈哈!银碗欢乐而无声地笑了。她走到警卫室窗前时,一扇活动方窗拉开了,白纸保安撮着嘴,啐出一口痰。她站在那不知所措,她的脚趾头在鞋子里面绞动。“你拿快递件吗?”他说话时露出两排缝隙很大的牙齿,他的声音出奇地清亮。“来来,我帮你拿,你叫什么名?”地上那一小团东西好像粘在她的喉咙,她几乎说不出话。稍许,他从门里钻出来了。“给,拿好啊。”正如她所担忧的,他的手指又触碰到她,她被电击似的一把夺过了盒子,只觉得喉咙更加难受了。

这一会儿,有两根老黄瓜样的人在垃圾桶边上撕扯,银碗刚才丢弃的废纸箱散落一地,原来是马脸老太太和吊裆裤老男人,此刻二人像两头犄角卡在一起的动物,难解难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来了,车库上面的笑声。“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无节制的,汹涌的浪排,一波跟着一波。最是泡桐旺盛时节,银碗透过浓密的树荫往那边看,她知道看不见什么,半空中又传来一阵女人的嘻笑声,听着如同一群鸭子在水中扑腾,快活得叽叽呱呱,阵阵笑声中,那个特别拔高的嗓音笑得天开云裂、浪花激溅。无论如何实在太刺激了,怎么能笑成那样?银碗对那个笑声越来越关切,她想上去认出那个女人,直面她的大笑。她执拗地向上仰望,只见枝叶满天,倒扣的锅盔。她感到特别烦热,转身一看,不知怎么着,吊裆裤老男人败了,他忽然松开马脸老太太,拖着空袋子,踢踢踏踏地离开了。他的姿势怪怪的,歪歪扭扭,缓缓地移动,状如一颗腌菜。

从幼儿园西南角沿着丫型阶梯,就能走到车库上面的平台。银碗一上去就看见一窝女人,有的坐在靠墙跟儿的长条椅上,有的坐小马扎,站着的几位,离得稍远。没有谁注意到银碗,她们正沉陷在一个炙热的话题里,“它就不会干,不会干!它都五岁了!” 一个大嗓门,特别强调了“干”,银碗心里咯噔一下。那个高亢的腔调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喊话”。是个穿黑衣的高个女人,披长卷发,穿高跟鞋,背对着银碗,怀里抱条穿马甲的小狗,地上还有一条,拿狗绳拴着。“我都问人家了,公狗,也不用教啊,到时候就会了。我花三千块钱买的这条,为了给它当媳妇,寻思留下后代。”女人这时候注意到了银碗,因为对面坐的女人的目光给了她提示,她只回头看了银碗一眼,又看看地上那条灰色小狗,“可它就不会干,就不会干!我都帮它,你说,都帮它,也不行!”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陌生人银碗了,脖子齐刷刷地扭向她。银碗无法接住她们的眼光,莫名的发虚,原先带着饱涨的情绪上来,忽然就成了泄气的皮球。她装作无意冒犯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经过她们,从平台东北角走下阶梯。除了那个黑衣女人背影,她什么都没看清楚,眼前晃动的全是翻卷的菜叶似的四肢。那些说笑声又浮在空中,她听见她们用本地口音说,“她没有资格!她没有资格!”“哈哈!哈哈!”声音嗡嗡的,她感到乌鸦在身后盘旋,巨大的翅膀扇动着黄昏。

我在一座秃山上奋力攀爬。眼看就到山顶上了,却被困在险境,足登半尺之域,下面深不可知,只要稍微一动,脚底的沙土就会松散崩落。环顾左右,只有爬上右侧坡坎,才会安全抵达顶峰,可是光秃秃的坡面连一棵幼小的树枝也没生长,只见稀稀拉拉几株枯草,浅浅地扎在黄土表层,揪住它们便意味着坠落深谷。进退两难之际,上面出现一位衣炔飘飘的素颜女子,心中大喜,赶紧向她请教:“从这儿能过去吗?”女子嘴巴动了动,却没有丝毫的声音。老天,完了,我要死了——梦戛然而止。

银碗惊魂未定,眼睛睁开了,眼神还滞留在梦的最后瞬间,许久才发觉右手在胸前紧紧地攥着睡衣,似乎预备着随时可能掉进深渊。睡觉真是危险的事啊!设若没醒过来,是不是就掉下去,就死在梦中?死在梦中……人在梦中会死吗?她梦见过死去的人,在梦里,死去的人活着,跟活的时候一模一样,与她一起说话,一起做事,尽管死人发不出声音,但是她能听见亦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尽管死人指令她做的事情匪夷所思,她还是莫名其妙地做了。谜点在于,她知道他们死了,他们是亡人。到目前为止,她尚未梦见她自己死于梦中。有没有人做过那样的梦呢?

“人不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死,就是在无意识中确信自己不死。这是弗洛伊德说的。”哈,这是阿尔巴巴对银碗讲的。也许他真是个弗洛伊德迷。

她起床,打开本子记录这个梦,然后去卫生间洗头。盥洗盆里满满的泡沫,掉落的碎发乱七八糟的沉在盆底,她用手指一圈圈的将它们捻转,团起,扔进垃圾桶,放掉泡沫,再打开水龙头,那些泡沫拥挤着溃散了,卫生间浮起稀薄的白雾,一张面孔消失于朦胧的镜面。外边有鸟交谈的声音,好像气窗上面悬挂着谁家的鸟笼,每天早上如此,寥寥几句,从不多说,也许它们是一对夫妻。她想。但是,不对,声音“呼啦”地变化了,“嘟儿……哇……”激昂、悠扬,像一个人扯着嗓子,红了脸儿,不管不顾地撒欢儿、哭泣、癫狂。这不是鸟鸣,是唢呐。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送殡的队伍一面唱着《永恒的安息》,一面继续前进。当歌声偶尔停止时,他们的脚步声、马蹄声和阵阵的风声似乎依然在唱着歌。”这本书她读三遍了,这是开头,一段有魔力的文字,每次她都看见自己也夹在那支行进的队伍中,垂手低头、迈着沉重而不能停止的脚步,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歌唱,只是,不知道给谁送葬。人总是会死的,这是一定发生的事,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悲伤呢?唱着歌为逝者送葬挺好,即使是哀伤的,仪式感是必需的。她喜欢。这是早晨啊,高高的气窗口已有明亮的光线跳进来,外面应该很暖和,都能闻到太阳的味道了,她立即从卫生间出来,反身关上门,那种高昂的声音倏地消失了。

推开楼门,外面果然一派好阳光,微风吹拂树梢,地上跃动着点点光影,幼儿园那边正举行升国旗仪式,可爱的孩子们陈列在彩色塑胶场地上,银碗站在铁栅栏外注视着。如果他们动起来,一定像极了缤纷的泡泡糖。她想。一个男孩子仰巴巴地站在前台上,在老师的辅助下升起了国旗。

银碗也上过几天幼儿园,也当过升旗手。六岁那年,爸爸调任副镇长,全家迁住小镇,当时全镇只有一所幼儿园,在镇上后街。得知父母决定送她去幼儿园接受教育,她蹲在门后死活不肯起来。“为什么不想去?”妈妈拉住她胳膊问。“我害怕老师。”“怕什么?老师又不能吃了你!”她说不出为什么,只好以哭泣的方式抵抗,哭着哭着,她就嚷嚷起来,“你给我买连衣裙我就去!”妈妈噗嗤一笑,松了口气。“我要白裙子”。她跟进一句。妈妈点头同意,事儿便敲定了。

“哎喲!欢迎咱们李镇长家的小公主!美丽的裙子!美麗的小姑娘!”大高个儿园长阿姨眼神儿满是夸赞,她很受用。白裙子是妈妈做的,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丝绸提花面料,带着美丽的光泽。妈妈特意坐火车去了一趟城里,在丝绸商店选中布料,回家比比划划,剪裁车缝,没用两天就把裙子缝好了。胸前还缝了两条飘带,妈妈的手轻轻一绕,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就成了,试穿时妈妈的眼神柔和发亮,口中“啧啧”不停。裙子穿上了,她必得兑现承诺,园长阿姨亲亲热热地从父母手中接过她的小手,她不得不顺从地由她牵着,与父母挥手告别。第二个周一,园长阿姨就让她当升旗手了。记得现场出了个小插曲,有个小男孩非要上前台,说他才是正宗升旗手,一个老师跑着过去把他拦下,告诉他下一次才可以,他就呜呜地哭了,说老师骗他。关于幼儿园的情节,大约只记得这些。没过多久,父母在家里干架了,结果妈妈再也不叫她去幼儿园了。即便那么幼小,她也发育了第六感觉,有些事跟那位园长阿姨有关系。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我们的生活多愉快!”这时升旗仪式结束,孩子们随着欢快的音乐开始做操了,银碗也暗暗地哼起了这首耳熟能详的歌,不由自主地。“哇哈哈,哇哈哈,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一位女士从侧门走进小区,手里提着几袋蔬菜,立即有两只猫一前一后奔向她,女士口中发出轻轻的召唤,把菜放地上,蹲下去抚摸前面的黑猫,后面的花猫停在不远处,尾巴翘起来,紧张地注视。这位女士她见过,是楼上的,五六十岁的样子,举止端庄,衣着得体,长得好看、顺眼,说不出哪儿有点像她妈。黑猫被女士摩挲着,舒服得像个绒线球。女士抬头看见了银碗,就说,“你看它们被我喂的,见我就亲昵。这院里好几条猫呢,我都喂,每次买猫粮都分给它们。”说到此,像是对猫又像是对银碗说,“我得上楼拿猫粮去。”说也怪,那只黑猫像听懂了似的,立刻轻摇身体,做撒娇状,向她索要的样子。女士按住黑猫的头说,“等着啊,我回去给你们拿。”“这只猫可懂事了!”她这一句是对银碗说的。话音刚落,一只脏兮兮的黄猫也钻出栅栏凑过来了,女人却站起身,远远地对黄猫踢了一脚,骂道:“不像那一个,可没良心了。”黄猫受了惊,转身退回幼儿园里了。黑猫果然伶俐,女士打开单元门,它十分想尾随进去,却知趣地在关门的瞬间闪退在外,面对紧闭的铁门,它激动得不能自已,前伸后屈,左摇右摆,浑身附了魔似的。如此妩媚,它是个女的吧?银碗远远地站着,看着,想着。“所有的黑猫都是女巫乔装的”,她脑子里蹦出这个句子,哒哒哒哒……那些字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一共12个字,她看见了,好似打字机的字模,显现在她前面,又一个个地剥落了。

女士不一会儿就下来了,动作麻利地撒开猫粮,三只猫都聚过去了。黑猫吃相饕餮,转着圈儿吃,花猫躲躲闪闪,吃一口退一步,黄毛则溜边打蹭,不敢近前,女士不忍,往远处撒了一把,叫黄猫边上吃。可它怕得要死,毛发颤栗,尾巴一直翘着,很小心地叼取食物,相比机灵乖巧、深得女士心的黑猫,透着低贱、猥琐的气息。女士给银碗讲了个故事:

“本来么,我家也没养猫,有一天,我女儿带回来三只猫仔,听她说,两天前它们在部队大院出生,上级发现这个情况很生气,开枪把老猫打死了。那么呢三只小猫也不能留,他就吩咐下级战士执行,可是那几个小战士不忍心,猫命也是命呀!他们就打我女儿电话问能不能接收,就这样它们被弄出来,来到了我家。偷摸弄出来的呀,不敢叫领导知道。我们在楼道里搭了猫房,买牛奶喂养,三只小猫都活了,特别可爱。天天早上打开家门,让它们进家里玩玩,尤其我那小外孙女,可喜欢它们了。等到了三个月上,大了,就给送到警卫室房檐下。前几天不是下一场大雨嘛,等雨停了,我去一看,就剩一只活的了!唉,好可怜!没法子又把它接回楼上了。”

女士娓娓叙述着,眼神飘忽,不可捉摸的样子。

“死猫呢?”银碗突然问道。“呃——扔了。保安给扔垃圾桶里头了。”女士回答。

这个故事怪离奇,有可能是那个女人瞎编的。女士的女儿是谁?银碗从未见过。黑猫这时全盘霸占了猫粮,花猫躲躲蹭蹭,靠偷袭勉强吃进几口,那只不招人喜欢的黄猫早退一边去了,虽不甘心,终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好几日不见的那个熊孩子又出现了。银碗在厨房煮咖啡,楼下有孩童嬉戏,闹嚷之声不绝于耳,其中有个格外高调的嗓音,正是那个大个子,穿黑衣的少年,此时与一众幼童在幼儿园里欢蹦乱跳地玩耍。是这样:幼儿园到晚上闭园以后,业主们总有办法把他们的孩子放进去,比如弄断一根栏杆,从豁口钻进去,几天后栏杆会补修上,他们就越过栏杆跳进去。为了看护孩子,有的家长也会钻进去。今天里面没有家长,黑衣少年算是大人了,看样子他的身体初步完成了发育。银碗在高处看得清楚:小的们溜滑梯、滚轮胎,嗡嗡嗡,像一群小蜜蜂,黑衣少年呢,在其中又不在其中。人家小孩跑,他也跟着跑,人家藏起来,他就嚷嚷,既像是参与者又像是指挥者,简直愉快极了。事实上没有一个孩子跟他玩耍,但有什么关系呢?他嘻嘻哈哈,无拘无束,跟那些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睡觉前,银碗随手拿一本书翻了翻,内容是战争时期的故事,里面有个给伤员做人工呼吸的情节,说救援者把伤员鼻子呼出的气体吸入口中,再嘴对嘴还给伤员。她的目光在此停顿,并设身处地想了想,对救援者很是叹服。

半明半暗的山谷,秋叶闲落,凉风飒飒。沟壑里乱石嶙峋,一条从上到下的乱石流,阻隔了我。我选择了相对狭窄的断面,这样将少费一些力气。有些石头是巨大的,棱角锋利,我很小心,绕过它们,还好,没太费力气,即将迈过这道沟,也许到了对面的土坡就好了,虽然也陡峭,但那边有些树木,是一片林子。这时一根高耸的倾斜的石柱赫然出现,咦?刚才还没有呢,怎么回事?我观察它,是一尊细长本色石雕,白描手法,雕工简洁,上部是个女人造型,头脸轮廓分明,身上衣炔栩栩,只是全身素白,惟红唇夺目,娇艳欲滴。本来我已经过了她,不料一回身,她立刻就倾倒了!哎呀!那不是我吗?她快要死了呀!我赶紧扑过去,蹲下抚摸她,呼唤她,她那张浓艳的红唇一张一合,仿佛跳上岸搁浅了的鱼。潜意识告诉我,她快咽气了,必须做人工呼吸,救她就是救我自己……忽然,她活了。哎呀,她又活了!可是,“她”活了,“我”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该自杀,怎么办呀?

银碗重重地喘了口气,翻个身,下半身木木的,像是刚刚被松绑。在做梦的同时,身体发生了什么?当梦消失,身体并未完成复原,梦传递着什么?她猛然意识到:这次她死了,死在梦中,但不是她自己的躯体,另一个物体替代了她。

那个石头雕刻的她,红唇烈焰的她,在她醒来以后一直清晰地浮现,她怀着惊诧不解的心情机械地迈着脚步,在小区内环行。吊裆裤老男人在前面,离她不远,他走路时总是猫着腰,双手背后,掐着编织袋,迈动着义肢似的双腿。他穿的帆布鞋太太大了,只能像趿拉拖鞋那样拖着走路。每天他会出现四次:上午七点和十点,下午两点和六点。他有一颗方块形头颅,眼睛大而浑浊,眼神空荡,一旦发现有用之物,又神色如钩。垃圾桶之外的世界与他毫无关系,他无悲无喜,沉默无声,就连走路也是无声的,累了,就在树荫下面的旧椅子上坐着,双肘支在腿上,抽一支烟。

她在吊裆裤老男人后面走着,若有所思,他就像日光下的一个影子,既不高贵也不低贱。既是存在,也是虚无。

有一天她从快递小哥手上拿到快递件,顺手就把包装拆了,匆忙中要将纸盒丢进垃圾桶,发现吊裆裤老男人正在“淘”货,便转而将纸盒递给了他,他伸手接住,没看她,她也是。她注意到他戴上了一副灰不拉几的手套。这个小区一共设置了八个垃圾回收点,每处都有一对大号蓝色塑料桶,垃圾从无分类,装垃圾的塑料袋随时都将里面填满,堆到冒尖,像是朝天撅着的臭屁股,路过的人往往掩鼻绕行。有那么一天,垃圾桶上真的打上了分类标志,粉笔写的,一个写着“可回收垃圾”,另一个写着“可回收垃圾”,两个都一样。她分析来分析去,认为其中一个桶上本来写了“不”,但是被桶里溢出的脏物弄模糊了。从环保角度来看,吊裆裤老男人做了一些垃圾分类的事呢。哎,他会做什么样的梦呢?是人总是会做梦的。银碗这么想着,跟着他走到了安置着健身器材的区域。一个退休教师模样的白发老头也匆匆而来,他走到一张大块白板跟前,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些纸张,一张张的往上面贴。银碗凑过去看,头行有几个彩色大字:《同一个家园同一个梦》,下面是个副标题:美名公寓少年儿童征文比赛大展。银碗好奇,就阅读了几张。

第一篇作文是这样的:

我是一名一年級的小学生,家住在美名公寓。这里有个大大的平台,我最喜欢到上面玩滑板车了,它是我舅舅给我买的,我一骑上它就无比快乐,忘了写作业。有一天妈妈接我放学回家,我急着玩滑板车,妈妈却说:“你看见前面那个翻垃圾桶的老爷爷了吗?你不好好学习,长大就是他的样子!”

我有个梦想,就是天天玩滑板车,也不叫我变成他的样子。

她觉得有意思,便接着看另一篇。

小时候,我的朋友王小云在吃棒棒糖,我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说:“好吃吗?”王小云却大哭起来,对老师说:“他掐我!”老师立刻跑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能够掐小朋友呢?”我辩解道:“我没有掐她!”老师却说:“我不听你的解释!”那时,我恨透了王小云,也为老师对我的不信任感到难过。我希望能有一个真正了解我、信任我的人。我希望我的梦想明天就能实现。

第三篇:

看到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有的想生出一双翅膀,去探测外星人。有的想制作机器人,帮助农民工盖高楼大厦。有的想开烧烤店,能够天天吃烧烤。我的梦想非常简单,就是天天都做一个好玩的梦。第一个夜晚,我想学做一个巫师,知道每个人的名字,只要学会这个法术,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第二个夜晚,我来到一片宽阔的海洋,跟所有的海洋生物一起跳舞,尽情狂欢。第三个夜晚,我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白纸上,随它飘到一座座城市上空,我的白纸就像试纸一样,能变成不同的颜色,每座城市都能试出来。第四个夜晚,我和姐姐一起走进风光秀丽、绿草如茵的世外桃源,骑上真正的大马!我骑在前面,姐姐跨在后面。嘿,我乐得心花怒放!

真的很好玩哦!银碗往回走的时候,不由得深为感慨。她想象着那几个小孩儿的模样,胖胖的,爱笑的,害羞的……她相信他们写的,诚实。她写得出来吗?够呛了。她没有梦想,只有梦。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有七八个女人在幼儿园塑胶场地上学舞蹈,她们青春时代的舞蹈。其实她们已经跳好几天了,平时都在傍晚,银碗想起这是个星期天,不知那些女人是怎么进入幼儿园的。一只猫在悠闲地溜达,见到银碗,倒地上打个滚儿,起来又走了。一只狗绕着一个中年男人,跑前跑后。跳舞的女人们一字儿排成两排,前面有个指导老师做示范,这种舞僵硬、单调,有点儿像广播体操,银碗试了试,太难啦,老是顺撇,看似简单,难度蛮高的。她知道现在流行一种僵尸舞,不知算不算同类。

那是一个热闹的场所,有个朦胧女子挥舞鸡毛掸子状的物体,驱赶着什么。另一个女的向我走来,托着一盘食物,竟然是油炸苍蝇!她说:味道好极了!苍蝇也能吃?还油炸?这时我注意到落座的很多人都在吃。这是宴会吗?情景忽又转变,小镇的街角,还是那个女的,迎面而来……

这梦做得太离谱了!她好气恼,翻个身,眼前晃动着那盘乌亮的油炸苍蝇,颗颗丰满,粒粒晶莹,蝇头绿、翅尖黄,清晰可辨……街上有救护车呼啸而过,她看看表,指针恰在1:11。她好像看见了身上带着监测仪器的人闭眼躺在车里,呼啸着划过1:11。无论是否幸运,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在移动,在消失。还有,那个女的是谁呢?女的,女的,穿黄色外套,在浓重的雾霭中迎面而来……

“我看她眼睛,她什么都不是,她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不是。”阿尔巴巴淡定的笑容浮现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这一会儿又进入梦中了?

有一天,仍是喝了红酒以后,阿尔巴巴脸上泛起潮红。她看他不住地看表,知道他又要上夜班了,就没忍住好奇心,“坏人都在晚上作案吗?”

“唔……”他當时坐着转椅,脚一蹬,转了个圈,就笑起来。这好笑吗?不说拉倒。银碗有些不悦了。

“你真的想知道,干脆告诉你吧,呃,我们晚上,是出去扫黄!”

银碗一下愣在那。

“吃惊吗?哈哈!”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凝视着她。他总是那么举重若轻。

“好惊心动魄呀!你是干这个的?!”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脸色绯红,看似很不好意思。其实她脑海里一幕幕的尽是阿尔巴巴面对着的不堪画面。“哎,我问你,你是怎么识别她们的?”

“我看她眼睛,她什么都不是,她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不是。”

银碗就沉默了,她觉得她才开始认识阿尔巴巴这个人。

睡意散失,房间内像是渗入了什么发白的东西,照亮了银碗的大脑,而她并不打算深入回想阿尔巴巴,她对他是满怀怨气的,无法言说。她摸到手机,摁亮夜灯,浏览网页,开启了碎读模式。《我是一个30岁的处女,我不想到死都没有性经历》——她点开了这个标题。

“这是我们的第四次约会,我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我今年三十了,我的心脏正在衰竭。我仍是个处女。我知道这不正常。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我想和他在一起、他也想和我在一起的人。我知道这也不正常。但现在我体会到“正常”的感受了:我和其他与男人睡过的女人一样了。”

这个女子把贞操在第四次约会时给了她不怎么喜欢的中学老师。因为她以为自己快死了。自述者是外国人,具体哪国的没做介绍,权且称她为澳洲女子吧。这位澳洲女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先后做过十次大小不一的手术。

“我的胸腔内,有几个我的心脏离不开的金属装置,包括一个置入式心脏除颤器和一个机械主动脉瓣膜……”

她说根据病情的进展还需要进行其他更多的手术!严重的心脏病致使她经常上气不接下气,虽然如此,她看起来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白天上班,晚上歇息,周末还强迫自己出去玩,因为她拒绝相信自己是个病人。

银碗一口气读完这篇文章,感到胸腹空荡荡凉丝丝,好像进了穿堂风。她似乎明白阿尔巴巴跟她分手的原因了!一股莫名的羞恼袭上心头,她咬咬牙,闭上了眼睛。

街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声响,一辆摩托车开过来了,“咣咣!咚咚!咣咣咚咚——”由远而近的大功率音响,重重地叩击着大街,怕是窗玻璃都要震碎了。“哦,不要不要悲伤/哦,不要不要哭泣/哦,在这深夜/让我带你带你回去……”,歌声疯狂,又像怒吼,似乎要把她拖走,但又迅疾而去,只给她耳朵灌满了“不要不要不要!”

公司旁边有家摩托车店,她有时在车店门前的煎饼摊上买一份早点,往回走时会途经一幅广告牌,画面上有一辆银灰色摩托,一对拉风的摩托车手并肩而立,往往那个时刻,在湿润的阳光倾洒之下,分外富有动感。她托着早点从提着头盔的女青年脚下走过,几十步就能进入公司门里,一天都不再出来,一方天地全在屏幕上了。其实,在她眼里,那幅动感画面可能更加性感吧……

这,这是哪里?她又浸入一个黑暗的环境里头了。液体的环境,像水族馆,她是游动的鱼,她是游客,她参观她自己,隔着透明玻璃。她慢慢摆动着尾翼,转过一个弯,游向一个幽闭狭长的通道,转眼间,那条大鱼变成了X光下的透视体,通身只见骨骼,发亮发红的骨架,通了电的电阻丝,波形跳荡,色彩变幻……嘚,嘚,嘚,别——嘚,嘚,嘚,别——Left,Left,Right,Right,Go Turn Around,Go Go Go!唰唰唰!刺眼的光柱,掠过场上挤在一起跳舞的人,照着他们的脸,忽而是鬼绿的,忽而是惨白的,忽而是魅蓝的,每个人都是百变妖精。“像是精神病患者写的诗/或是烟花绽放的节日/随它去吧/我们都只活一次/呼吸呼吸呼吸/呼/一切曳然而止。”

呼——她又醒了。睁大了眼睛。夜灯还幽幽地亮着,仿佛诉说着无限心事,她看了它一会儿,那晕黄的光圈忽忽闪闪变得越来越大,变成一张浮肿的长脸,仿佛刚出炉的面包,越看越像一个人了,谁呀?

……当场内灯光骤熄,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仿佛从远处开来一辆大马力摩托车,哒,哒,哒,哒,呜——通!通!通!通!Woah,Eh,Eh,——原先站着的、坐着的人们稍微愣了一会儿,便意识到舞会将要结束了,他们陆续涌到舞池里,在翻滚的电声乐中舞动起来,这时候电光忽而疾闪忽而弥漫,所有人都跳着,摇着,转着,“Left,Left,Right,Right,Go Turn Around,Go Go Go!跳啊,欢呼啊,舞动啊,大家一起来!滚动着,移动着,唱啊,不分日夜!”节奏掌控了全部的情绪。

她转着转着就看见与她对桌的同事,两人会心一笑,公司策展会终于收尾了,接下来,雪片样落下的订单和奖金,足以抵消让女孩们揪心两个多月的黑眼圈。持续的加班加点,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灯光映照在脸上,犹如金色瀑布在流淌。

很快二人便被攒动的肢体冲散了,银碗还待在原地,热汗几乎浸透了衬衫,可她根本停不下来,发烧的音效催动着她,她觉得自己在奔跑、奔跑,但那跑道是跑步机,无论如何用力都跑不出去,她不服气,就使劲跑啊跑,把身体内部的水珠都甩出去。忽然这种节奏被破坏了,她的右手被执在一双大手里,那人变形的脸俯对着她,旋转的网状光斑好像印在他脸上似的,而白天看上去,那张赤红的长脸像面包、像冬瓜、像钥匙牌……呵,这不师兄卡福卡么!她冲他点点头,就被他拉进了一股漩流,她的脚跟踩着自己的脚跟,仿佛忽地被推上漫步机的踏板,一时间很难稳住自己。啊,不对,明明是电音嗨曲,为何踩着三步慢摇?怎么可以这么跳?她遇上了舞林高手?她有些凌乱,可是身不由己,只能暗暗地体会他怪异的舞步。此刻他是一架转动起来的螺旋桨,按照他的转向裹挟她、绞动她,迫使她合上他的节拍。她不太舒服,甚至有些气愤,憋了一股劲儿想甩开他,而他的手用力按压住她,示意她不可以。“Ill always be your number one number one fan.And I should be your one and only man,You should pick me,You should pick me……”(我永远会是你的第一号粉丝,我应该是你唯一的男人,你应该选择我,你应该选择我……)

卡福卡的右手环抱住她的背身,左手高高擎起她右手,这样她就像个被绑架的受难者,另一方面,二人也像两条盘在一起的蛇,下半截紧紧地纠缠,上半截挣也挣不脱。他摇动着身躯,饱满的肚皮在她小腹上碾磨、刮蹭,她呼吸紧迫,溺水的感觉渐渐逼近,不得不更紧更紧地抓住他……于是,他们合伙制造了深深的漩涡并共同掉了进去……“Youre my favorite part of the day,And every morning I look forward to seeing your face,I just need to see it some more.Baby I′m the kind of guy who conldappricate a girl as amazing as you.”(你是我一天中最爱的部分,每天清晨,我都期待看见你的脸,我只是想多看几眼,宝贝我就是那种会欣赏像你这种女孩的家伙……)太糟糕了!像冰块被架在火上,想逃离,却欲罢不能……

呼——被做爱?这么一想,她的心都灰了。会展一结束,各地来的客户作鸟兽散,她便把卡福卡丢进冰窟窿里了。连同她自己的羞耻。不可否认,偶尔他也会冒出来,比如此刻,午夜梦回,一条柔软的虫子,暗中伸出了触角,她试图找回溺水的感觉,那令她沉溺的幻觉,这种时候羞耻感会被她暂时搁置一旁。她稍微转换思绪,阿尔巴巴就在眼前现身了:倒骑一把椅子,与她面对面,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分手以后,她还时常怀想他的吻,那个感觉十分奇妙,像蜻蜓抚慰水波。他喜欢轻轻地挑逗她,她静静地等待,蜻蜓不来,水波不悦。他对女人了如指掌!此刻,一股怨气涌上了银碗的心头。

“一些念头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的心脏正在衰竭。这个男人可能不会陪我很久。我三十了!三十!

OK,来吧。我说。

这就是我如何把贞操在第四次约会时给了这个我甚至不怎么喜欢的中学老师。因为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一个声音叙述着澳洲女子的故事。声音在枕边上荡啊荡啊,大西洋的暖风在耳边阵阵吹拂,眼前沙滩上一片银光,海水变幻着亦蓝亦绿的色彩。

银碗快到中午才醒,她不愿意做梦,但也不愿意醒来。腹中没有饥饿感,她就继续在床上躺着,看看枕边书,读了几页又放下了,她想读另外一本,却找不到了。“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自述人,一个老头的独白这样开场。他在布拉格的一个废纸回收站工作,整天窝在地下室与机器、废纸和耗子打交道,但那里有他向往的世界。他说他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词典,算起来他用压力机处理这类词典已有三吨重了。故事的结局大致已知了,但她不忍一鼓作气读完,对于好的书籍,她习惯读慢些,有时候,为了控制那些忧伤文字的诱惑,她竟然能把书藏起来,故意使自己找不到。比如这一本,越读就越心碎,悲伤使她好几次抽泣起来。现在,书真的藏丢了,藏丢了。那个结尾极其惨烈,她不可能读到最后。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抓起了手机,微信上卡福卡还在,她数了数,他给她发过七条节日问候的信息(换掉的手机不算,她认识这位师兄已有三年了,也就是说他总共来参加过三次展会)。很可能是群发,她也没有回过。此刻她却想和他说点儿什么,比如:“卡兄你好吗?”“最近忙什么?”最终她把打上的字一一删除了。

傍晚时分,她感到腹中饥饿,在冰箱里找到一盒罐头吃了。不知为何,内心有隐隐的担忧,直到目光注意到那个易拉罐。她将易拉罐拿起看了看,很小心地将拉环和与之一体的薄薄的圆铁片折叠起来,想了想,又学着吊裆裤老男人的样子放在地上,用脚踩扁,才略感踏實,装进垃圾袋中。推开门,就听见女人说话声,接着看见了喂猫的女士的影子,女士正在下楼,听见开门声便又上来了,“你看见猫了吗?一只大猫?”她的手比划着,示意猫很大。

银碗十分惊讶,“你养的小猫这么快就长大了吗?”

“不是它,我又捡到一个,是巴厘猫,很值钱的那种。这只猫胆子小,不让人抱,也许……”女人压低了声音,“它有情况啦!我家有个毛绒熊,这几天它就抱着挠呀挠的,我看它是要找朋友了。昨天晚上,我在外面整理东西,房门开了一小会儿,它就没影了。唉!”“小安!小安!”她唤着猫名又往楼上去了。

本来,银碗不想下楼,可是外面有音樂响起,那些跳舞的女人们又在幼儿园出现了。这次有个戴帽子的男人坐在滑梯脚下给她们放音乐,女指导老师看起来很兴奋,说咱们比赛时呀就这个队形,记住自己的位置,谁都不能乱。话说谁也没注意黑衣少年什么时候跳进去的,那小子挥舞一个能放出音乐的小盒子,又蹦又跳的,像一只大蚂蚱。跳舞的女人们听他的音乐,舞姿不听使唤地变了,半蹲,手过头顶,一拍一动,作出骑马的手势。戴帽的男人一下跳起来,说乱啦乱啦!指导老师也急了,直拍巴掌:“嗨,谁叫你们蹲马步的?斜出弓步!斜出弓步!”黑衣少年好像并不知自己砸了人家的戏,嗷嗷叫着喝彩,跳得更欢了。他无辜的样子使人生出了恨意。

阿尔巴巴将要吞药自杀,许多人在围观,个个都很紧张,他决心已定,非死不可。我走进去,他看见了我,一把就给药吞了!仰倒在一张桌上,我疾步上前,托起他的头,要从他嘴里抠出药片。他张开的嘴里,充满了蓝白混合的渣液,一丝一缕的蓝液粘连着牙齿。奇怪,本来水绿色的药片,怎么变成蓝的了?他说他之所以要死,是为了调查真相,为什么危机重重之际,阿尔巴巴还在说相声、演小品?

调查阿尔巴巴?没错,他要调查的是他自己!

阿尔巴巴忽地站立起来,肩上扛着钓鱼竿,说要带我钓鱼去。见他穿戴一身渔夫服,我说,等等我,回去换衣服……

骤然醒来,她发现自己左侧位躺着,这个睡姿常常使她难受。假如换个睡姿,可能就不会做这个梦,或许,也做梦,另外一个梦,那么,阿尔巴巴就不在梦里。说不定,还在梦里。她记得扑上去救他时,听见了自己因急切发出的呻吟之声。她翻了个身,仰面平躺,但并不舒服,只好转到右侧位。闭上眼睛,眼前若明若暗,地上泛着湿漉漉的光,好像是个阔大的溶洞,仿佛有人在里面走动,暗而朦胧的人影。她知道那边是梦,隔着透明玻璃,甚至可以看见玻璃上自己卧着的镜像,只要身子往那边一栽,便掉进梦里头了。而她并不想进去,便努力绷着身体,像躺在一根钢丝绳上,必须纹丝不动,保持体位。“呼隆!”还是掉进去了!她惊醒,恍然知觉是压在右腿上面的左腿掉下去了。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了一阵儿,气短,出汗。

天色灰茫,山风猎猎,在一条濒临悬崖的弯曲山路上,几个女人为了拍照竟然跳上了路边的隔离墙,她们对着镜头挥舞丝巾,大声地唱歌和欢笑,一点也不在意身后百丈深渊……

这次醒来,天光已亮,她耳边回旋着一首歌的旋律,是梦中女人们唱的歌。她去卫生间清洗,在厨房煮粥,吃饭、擦地、浇花,不论干什么,都不能摆脱。她尝试哼唱别的歌曲,“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爱你一万年,爱你经得起考验,飞越了时间的局限,拉近地域的平面……”但是不管用,她想起了《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我们的生活多愉快!”唱着唱着,仍是鬼使神差回到那首歌的旋律,仿佛有什么东西暗暗往回拖她。

“1+1=2;2+1=3;3+1=4;4+1=5;5+1=6;6+1=7;7+1=8;8+1=9;9+1=10。”幼儿园里传出清亮的诵读声,她被这声音吸引,来到窗前,外面看不到一个孩子,红黄蓝白相拼的塑胶场似乎刚被冲洗过,平展如新,在阳光下闪着洁净的光亮。这时她看到了一幕奇怪的现象:在那车库平台上的人们,沿着幼儿园西南角的阶梯一个接一个往下走,到了缓步台,都把手里提着的垃圾袋抛到幼儿园里头了。不一会儿,操场上便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垃圾堆。

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啦。她怏怏地离开窗前,拿出抽屉里的笔记本,想写点儿什么,却千头万绪。“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车库上面的笑声又升起来了!“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银碗感受到阵阵强烈的气流从那平台冲腾而上,化作厉害的蘑菇云,撕毁了上面的天空。她低头凝视那个大笔记本,不禁怀疑起自己,梦,还记吗?将来谁会翻开这个本子?“假如,我们不在一起了,你的梦可就没啦。”阿尔巴巴似笑非笑地说。那时,他送她这个笔记本,怂恿她记录她的梦。

“不在一起了?”嗯,她知道是迟早的事,在它发生之前他们都无意探讨。或许是这句话惹着了她,她激烈地回应道:“胡说,我在,梦我在!”

“说得很棒!那就写嘛。”

“写?”她又犹豫了。“啊,让我捋捋哈——你的梦,你做过的、和即将要做的,其中有一些有条有理,另外一些凌乱无序,它们一律客观地附着于你的躯体,游回于你的脑海,既是隐秘的,也是不确定的,无论如何你撇不清与它们的关系,你将它们记录在案,然后说不定哪天,随便哪个人有个机缘遇上了这个本本,他翻开了其中一页——你确定不介意吗?”

“银碗啊,梦是个哲学问题,既然是哲学问题,女孩子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阿尔巴巴,我越来越觉得,我和我的梦,一刻也不能分割。”不知不觉,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我记录梦,只想给我自己,在我活着时。不如我退一步,记在电脑上如何?”

“唔,也许无人对那台老旧的机器发生兴趣,他们才懒得启动它并浏览其中的无聊文件呢。总有一天那些冰冷的电子元件会终结于某个垃圾场,到那个日子,你的梦将永久沉没在浩瀚的垃圾山下面,那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你的梦从未存在?因为,根本没有人能为你作证。”

“难道我们需要一个笔记本来作证?这岂不是悖论?”

“每个人都是悖论,每一场梦都是悖论……”

怪圈,没头了!争论无果而终。现在,她端详着那个笔记本,梦还在,阿尔巴巴不在了。

一出门,看见一辆高高的大汽车停在路边,上面坐着几个持枪的大兵,看着就像在装甲车上似的。可是它明明是我的车呀,我想开上它去一个地方,也许是旅行。他们是谁?为什么待在上面?我还是害怕,趁上面的人不注意,赶紧躲藏在汽车尾部掀开的车门下面,我的心突突地跳,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们正在搜索,可能随时开枪。

他们要抓她吗?银碗并不清楚,但还是吓醒了。四肢不能动,胸膛仿佛被剜了个洞,那个叫心脏的东西不在了。过了一阵儿,那儿恢复了弹跳,四肢可以屈伸,可又觉得是躺在吊床上,在空中悬浮,上升或漂移。幽长的隧洞,渺渺的烟气,飘啊飘啊,奇怪!明明看得见天花板。倏地,又落地了,“砰”地砸下来,震荡中又苏醒一次。渴呀,她想喝水,摸索着起来,晃晃水壶,没有水,去厨房接水,水龙头“吱吱”地响几下,并不出水,只好把杯中少许冷水喝了。她觉得冷,回到床上盖好被子,身子越发地哆嗦了,再起来找了两粒药丸,却无水送服,便放在床头柜上,又加了一床毯子,重新躺下。

天亮时,银碗提着箱子下楼了。她的脚肿痛消失,痊愈了。推开楼门,一只大黄猫顺着幼儿园栅栏脚边直直地走来,它看了她一眼,甩过头加快了脚步,几下便走远了。看着它圆滚滚沉甸甸的身躯,她意识到它怀孕了。怪呢,神态都变了,满腔悲愤似的。她摇了摇头。垃圾桶那儿出现一对红色老式皮革衣箱,她觉得眼熟,站下端详着:箱体已陈旧老化,呈现弯曲、断裂、缝隙、划痕、褪色,只有正面的镀金贴片双喜字和龙凤图还是那么一本正经,依旧端正和鲜艳。过去家里也有一对,一模一样的,是父母结婚时购买的“大件”,自从他们二人离婚,就不知哪去了。唉!她嗟叹一声,一对箱子不也是有些人曾经的梦吗?停车场那儿,有不少人在排队量血压,桌上摆着一摞洗衣粉,买一送一。黑衣少年也在,吆喝着叫后来的人排队。

出了美名公寓大门向东而去,绕开那棵总是不太幸运的小树,前边出现一串在地上游动的东西:被捆扎着的纸箱、书籍和杂志,装在网兜和编织袋里的易拉罐、塑料瓶、铁丝,还有一口破铁锅,串成七八个节点,统统联结在一条绳索上,令她惊奇的是,在前头拉绳的人居然是吊裆裤老男人。那怪物被他拖着,与他连成一体,在地上移行,发出铿铿的闷响。这时太阳正从远方的高层樓阁后冒出,新鲜的光亮晶晶的洒满大街,眨眼工夫那条蠕动的虫子就淹没在车流里不见了。

“蜡烛点了,金汤力酒喝了,他的裤子也脱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之前没有做过。

我说的是做爱。

哦,是吗?他说,听起来更兴奋而非担忧。

明早你还会尊重我吗?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当然了,你想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不管怎样我都会尊重你。”

她的脑海里翻腾着澳洲女子写的那次经历。她想,过一会儿就对坐在她旁边的这个人说,完全可以模仿澳洲女子。该说了,是时候了。她在心里反复演习。但是他和她都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就像彼此生了气一般。卡福卡若无其事地盯着电视机,一出收视率很高的宫斗剧,衣着华美衣袍的心事重重的贵妃对她的贴身侍女说:“她今日所说的话未必都是谎话,倒有几分可信……”一个叫孙俪的当红明星饰演了女主贵妃。她只是看,并不能进入剧情,偷偷瞅瞅他,倒像是很投入,似乎准备看完两集。她有些烦闷,开始寻找这个房间的窗户,瞥到了窗帘漏出的一线亮光,但却坐着没动。后来,她开始怀疑他是否对她有兴趣,这个念头一出来,便如坐针毡,要不,把回程的机票改签吧?不知捱过多长时间,卡福卡终于起身去摁了电视机上的红色按钮。

她做了深呼吸,电灯就熄灭了。

“OK,来吧。我说。

这就是我如何把贞操在第四次约会时给了这个我甚至不怎么喜欢的中学老师。因为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银碗的眼睛湿润了,终于,她调整好了呼吸,安详地躺在洁白的花朵般的棉被中间:只要忍受那么一下下,我就体会到“正常”的感受了:我和其他与男人睡过的女人一样了。

我的双手被傅住,衣服被他们粗暴地扯下,露出了双乳,我本能地想护住胸部,无奈双手挣脱不开。一个声音嗡嗡的:“银碗啊,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痛惜吗?”啊,这不是阿尔巴巴吗?威严的黑色制服穿在他身上,这是公安局吗?我惶恐地看着四周,全是封闭的白墙。“看来我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真叫我痛惜!”

“不是的!不是的!”我激愤地辩解,“我们是朋友,是师兄妹,不信你问他,再说,卡福卡他也——”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抵赖和欺骗都是自取其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决不徇私枉法。”

“我没有看你,不,我不是你说的那种眼神!阿尔巴巴求你放开我吧!”我苦苦地哀求,绝望地扭动,而越是挣扎,手腕勒得越紧!

“请你配合我们,一切抵赖都是徒劳的!”

“不!阿尔巴巴,是时候可以挑开了,你嫌弃我是处女,对不对?我原还以为你是好人!”

“你是处女,可你怎么能是处女呢?在这里你说的不算,哈哈!”阿尔巴巴的脸在笑,在变形……

“你是伪君子!”

银碗猛地睁开眼,惊奇地看到这是自己的房间,她试了试,腿脚还能动,双手还保持着举过头顶落在枕头上的姿势。这是怎么回事?她记得黑暗中卡福卡爬上她的身子,是的,没错,爬上去了,他摸索了很久很久,最终他说:“对不起,我不行……”

她看看床头柜,那两粒红色药丸还完好地放在一本书上。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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