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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先天独臂与后天断臂

2020-05-14李少威

南风窗 2020年10期
关键词:赵匡胤岳飞

李少威

岳飞必须死。

昏主、奸臣,这是最传统的归因方式。但历史舞台上各种重要人物的行为,综合在一起,反映的往往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有人说,《满江红》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要朝的“天阙”,不是南宋高宗,而是靖康之耻中被金人掳走的北宋徽钦二帝。那么对于高宗而言,岳飞不但不是忠臣,还是最大的威胁。

推测合理,但这个“天阙”是谁,恐怕只有岳飞才知道。后世可以确定的是,对于高宗,岳飞绝无不臣之心。

根本问题出在“岳家军”。

岳飞的能力和魅力,让他和整支军队浑然一体,因此军队才有战斗力,攻无不克。电视剧《亮剑》里塑造的李云龙和八路军129师386旅独立团,就是这种关系。

这种关系,犯了大忌。不仅是高宗的大忌,还是整个宋朝的大忌。

这个王朝,立国以来,最大的底线原则就是防范武人坐大。这一底线,即便在和北方游牧民族政权交手过程中频频失利,输送岁币,山河破碎,也从未动摇。

要理解岳飞的结局,还得回溯180年,从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说起。

杯酒释兵权

公元959年7月,周世宗柴荣猝然病逝,年仅39岁。其子柴宗训登基,是为后周恭帝,年仅7岁。

新帝年幼,孤儿寡母,这是最容易发生政变的时刻。柴荣去世之前做了防范,把禁卫军首领(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换了下去,换上他最信任的赵匡胤。

就是这位心腹股肱,次年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夺走了后周江山,建立宋朝天下。

在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之中,兵变实在是家常便饭。柴荣的姑父郭威,就是在公元951年受部属推戴,黄袍加身得到政权,建立后周。

赵匡胤,在社会意义上是个大侠,军事意义上是个名将,政治意义上是个战略家,文化意义上也是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他资治通鉴,不想让兵变在自己的子孙身上重演。

于是,登基次年,有一天晚上他就把石守信等禁军将领、兵变功臣,也是他行伍生涯中的老兄弟们留下来夜饮。

喝着喝着,皇帝就忧心忡忡,长吁短叹,兄弟们问他何事伤怀,他就说,你们可以给我黄袍加身,将来你们的部属也可以给你们黄袍加身。

石守信们很识时务,第二天就纷纷“病了”,辞官还乡。

赵匡胤这样做的动因,不仅仅来自后周和自身的经验,也来自五代十国的草莽纷乱,更是对200年前唐朝安史之乱的回应。

这确实很厚道,没有杀人,也没有破坏皇帝与功臣的情感关系。前有刘邦,后有朱元璋,天下一定,就让功臣宿将人头滚滚。

赵匡胤知道,自己能够和平收权,是因为“卡里斯马”,但凡王朝谱系,基本都是越往后越窝囊,后代子孙未必有能力控制得住这些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的武将。

所以他还要从制度上杜绝武将坐大的可能性。

他把军权分成三大块,第一块是调兵权,由枢密院掌管,枢密院的领导全部是文官,遇有战事,枢密院报皇帝核准,方能发符调兵;第二块是管兵权,军队的日常管理和训练由军队内部的“三衙”分别负责;第三块是统兵权,要打仗了,皇帝就临时指派将领,带兵出发,打完马上把部队交回来。

这就造成武将不可能跟部队建立李云龙和独立团那种关系。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甚至战事临头,兵和将才第一次认识,凑合着拉出去打。

结果可想而知,不会有多强的战斗力。

然而,赵匡胤这样做的动因,不仅仅来自后周和自身的经验,也来自五代十国的草莽纷乱,更是对200年前唐朝安史之乱的回应。

逻辑上应该倒过来:安史之乱—五代纷争—兵变频仍。强盛如唐朝,因为武将、藩镇尾大不掉,导致天下乱离,皇族子孙结局悲惨。

就算对外不能打,也好过被内部劫持。

事实上,把石守信这些一生行伍、能征惯战的将军们一顿酒“搞掉”之后,开国初期军力就已大幅削弱,导致一个根本问题无法解决,留为后患。

北宋南宋的所有政治、军事、外交的悲情,几乎都与这一问题有关。

燕云十六州

后周世宗柴荣,雄姿英发,可惜天不予寿。

他在崩逝之前,还在战阵之中。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役,势如破竹,激战40余天,收复三州十七县,马上就要兵临幽州。随着他暴病而逝,光复战略也就搁置了。

燕云十六州,大致上是现在的北京、天津全境加上河北北部、山西北部。公元938年,后晋石敬瑭为了换得契丹的扶持,将之割让给契丹。

我們知道,万里长城,是传统上中原王朝用来防范北部游牧民族攻击的军事防线。万里长城的东段,沿着燕山山脉铺排,据险而战,攻不足,守有余。

燕云十六州的割让,相当于把长城“转让”给了它的防范对象,就像警察把枪交给嫌疑人。

石敬瑭的无耻,不仅在于对着比他还小几岁的契丹国主叫爸爸,更在于这一次主动割让,让秦汉以来1000多年的祖先们耗尽心血和人力财力设计、建筑的武器,调头对着自己。

这就是宋朝的先天不足。

燕云十六州南面就是华北平原,北宋的北部疆土,也是政治文化中心。一马平川,最是适合游牧民族的铁骑驰骋,几乎无险可守,只能被动挨打。

战阵当前,冯拯还玩这一套,高将军也马上火了:“冯公您以文章得官,今敌骑逼近,犹斥我无礼,您何不赋诗一首,以退强敌?”

宋朝君王對武将的猜忌,朝野对军人的鄙视,使得兵将根本不敢施展手脚。战胜则自危,有功则速祸,如何指望他们为国拼命?

因此尽管宋朝名将辈出,经常还是“一窝一窝”地出—比如种氏家族(《水浒传》里的“小种经略相公”就是出自这一家族),折氏家族,都是世代名将,但在这种制度底线之下,功业自然有限。

其实话到此处,我们就能理解岳飞的结局了。山河破碎之时,必须仰赖武将,但宋朝君王的底线意识,任何时候都如此顽固,不可能像郭子仪与唐代宗那样君臣相知。

岳飞与军队一体化的关系,对于高宗始终是块心病,何况岳飞还不谙政治,竟然涉入立储问题,触发没有子嗣的高宗的隐痛,犯了所有的大忌。

崇文抑武本是惩前毖后之举,但是矫枉过正,就让本来就有燕云十六州未复这一先天不足在身的宋朝,又加上一个致命的后天不足。

倘若不是契丹也同样取法中原制度,变得文弱,北宋甚至不可能坚持这么久。当更加原始的女真政权崛起,北宋的致命弱点才充分暴露。

政治、军事的仁厚,或曰懦弱,却有利于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真宗时北宋与契丹订立澶渊之盟,确保了百年和平。两国是真心修好,谁也不想打,异常亲热,简直是睦邻友好国际关系的典范。

基于妥善措置了利益关系的和平,谁也不吃亏。北宋年年输送岁币,貌似屈辱,但时人也很清楚,仅两国边贸所得的税收,就可以抵消岁币而有余,何况社会稳定,市场经济繁荣,由此带来的好处更不可以数字简单计算;辽朝得了岁币,财政相对轻松,也就可以减免饱受战争之苦的燕云十六州的百姓的赋税,归集民心,而且没有外患威胁,内政上更容易抑制贵族权势,防止军人擅权。

但这种其乐融融的局面,是建立在一个假设基础上的:宋辽两国互为对手,其余不足论。

女真崛起,事实上让这一假设不再成立。此时,两国朝野均已被长久的清平和乐搞得文弱不堪,根本没有抵抗能力,1125年,金灭辽,1127年,金灭北宋,加起来只用了短短十几年。

三个矛盾冤家,最后都死于“清平乐”。“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灼灼其言。

第三条,不加农田之赋,这是直接的仁政,但起初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让那些解甲归田、广置田产颐养天年的开国将军们没有后顾之忧。

后来的财政困窘,改革艰难,这一条成法是个障碍。

它成了道德君子的门面,一说改革就是整顿吏治、崇尚节俭;王安石一谈开源,就被误解为破坏“祖宗之法”,与民争利,成为攻击口实,尽管他本意并不是要加赋,而是要用财政金融手段来增加政府收入,但时人哪里能理解他这一套“先进理念”。

300年成与败

这个“勒石三戒”,贯穿于宋朝始终,可以说“成也三戒,败也三戒”。

其实,它的贯彻运作要想不带来负面后果,仁慈不转变为懦弱,前提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确保边境无忧。

太祖和太宗时代,的确为此夙夜忧思。两位马上天子,还有豪情在心。

太祖设“封桩库”,准备买不回来就打回来,前已有言。

太宗伐北汉,北汉的盟友契丹遣使来朝质问“军出何名”,太宗说:“河东逆命,正应兴师问罪。如北朝(契丹)不援,和约如故;否则,只有兵戎相见!”

纵观两宋,如此雄霸之气,后代帝王,再无其人。此后安于燕乐,惧战成性,却又少怀亡国之忧。

但毕竟,太祖太宗还是没有实现光复夙愿,燕云十六州不复,则江山不固。这样的条件下,“勒石三戒”就好事成为坏事。心理上畏战,却以仁义为旌幡;军事不上振,又用防范武人来自缚手脚。最后文恬武嬉,不思进取。

后来宋金隆兴议和,保持40年和平,金世宗被称为“小尧舜”,宋孝宗被认作“仁恕之主”。王夫之就一针见血地痛斥作出如此评价的腐儒心理:“此偷安之士,难与虑始之民,乐怀利以罢三军,而不恤无穷之祸。”

灭辽、灭北宋的金朝,因为议和成功,也开始风花雪月起来,结果就是蒙古兵锋到处,摧枯拉朽,与宋俱亡。

三个矛盾冤家,最后都死于“清平乐”。“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灼灼其言。

南宋的忠贞之臣文天祥,最后道破天机:

“本朝惩五季(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都邑,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中原陆沉,庸悔何及。”

燕云十六州既失,本就天生独臂,再以“勒石三戒”自缚,又再自断一臂,300年出头的悲壮、凄凉,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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