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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苗青青稻谷黄

2020-05-11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4期

一座座草垛,金黄、干爽,就是人间烟火色;一座座草垛,层层叠叠,绵延不断,就是千家万户蒸蒸日上世代相传的不灭薪火。在那个偌大的俗世,有了它的存在,才有五谷香,菜根暖。

一、秧苗青青

“布谷、布谷”,布谷鸟成天无休止地叫着,父亲说“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一生独居的六爷却说“光棍好过,光棍好过”。

麦子收割后,老水牛耕完田,父亲放水泡田。水稻育种后,待长成郁郁葱葱的秧苗,可以移栽到水田里了。天刚麻麻亮,母亲就提着“秧马”到秧苗田里拔秧。“秧马”像板凳,上下两层。下面翘起像小舟,利于滑行,上面可坐人,中间可摆秧苗。母亲将拔起的秧苗用草绳扎成捆,我们这儿叫作“秧把”,父亲用秧栏(一种手工编制细高挑、可以盛放秧苗的竹器)盛满一捆捆“秧把”,挑到田埂上。我常常盼望母亲拔秧快些回来,她总是能在田里觅到野生荸荠,洗干净让我和妹妹大快朵颐。

放下担子,父亲双手抓起一捆捆“秧把”,就向水田里抛。只见“秧把”争相恐后划出优美的弧线,像制导武器一般,精准地落在田里,水花四溅。此时的父亲俨然成了移动的火箭弹发射架,好不神气。红日初升,母亲和父亲就下田栽秧。等烧好茶水,我就迫不及待送到田里,心里想着野生荸荠,于是先尝为快。

明晃晃的水田像一面面镜子,映照着湛蓝天空和洁白云朵。一行行秧苗站在田里,洋洋洒洒,犹如万语千言,像极了绿色的散文诗,一行一行,充满诗情画意,氤氲禾苗的芬芳。

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的胃下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原来弯下腰,附身栽秧,一栽就是两三天,长期这样劳作,对身体的摧残可想而知。

二、在水田里学会爬行

稻花香里说豐年

听取蛙声一片

辛弃疾的诗令人神往,然而水稻生产却着实不是一件充满诗情画意的事情。

等待稻秧子长高,水田里的杂草就悄然多了起来,父亲和母亲急忙起身下田除草。那时候没有农药除草,还是传统的纯手工,在我们那儿叫“爬行”,“行”字,念二声,就是跪在水田里一边以双膝为脚行走,一边用双手,一行又一行薅秧苗四周的杂草。那年我只有十岁,个头矮小,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跪在水田里“爬行”。我虽然直起上半身,但是脸正好接触到秧苗坚硬的叶尖,不一会儿满脸都是小红点,那是尖锐的叶尖留下的“吻痕”。令人恐怖的水蛇在身边游过,我为之一颤。我还要时不时提防“蚂蝗”的偷袭,它像沾了胶水一样,一旦吸附在大腿上,你就是将它扯断也难以将它扯下来。记忆中,我一直在禁受“酷刑”,上有烈日暴晒,下有“妖魔作怪”,胆战心惊,又痒又痛,不一会裸露的双腿、手臂就被秧叶子的锯齿磨割出一道道血痕。

一次,大舅路过,看见我在秧田里受苦,就对我说:“赶紧回家吧,不要在这里受罪了!”接着埋怨母亲说,“孩子这么小就拉到田里受罪,真是不应该!”

母亲说:“让他体验一下种田的辛苦,好好学习将来跳出农门!”

那一刻我才明白父母用心良苦。是啊,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我一定要争气,考上学校,改变命运。

三、秧鸡在等待

秧苗青青,到了分蘖期,这时便需要清理水沟将水田里的水放干。

一次父亲下田放水,发现有秧鸡窝。秧鸡是江浙一带水田里的一种鸟,状如家鸡,“等等等”地叫个不停,因此当地也叫“等鸡”。“等鸡”在田里做了一个窝,七八只雏鸟,肉团一样,张着黄色的嘴巴,叫个不停。父亲童心大起,就用草帽将它们捉回来,给我们看。母亲责怪地说:“你把这些小鸟儿捉回来,老鸟怎么办,哪里捉来的赶紧送回哪里!”当我和父亲将雏鸟送回去时,很远就听见我家秧田里传来“等……等……等”的呼唤声,好像是“等鸡”在焦急地等待它孩子们的归来。父亲连忙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把“可爱的小肉团”小心翼翼地放回窝里。“等鸡”迈着细长的腿在田埂上踱来踱去,看着失而复返的“宝贝们”叫唤不停。

“为什么等鸡总是发出这样奇怪的叫声?”我好奇地问父亲。

“或许,她在感谢我们送还小鸟,让我们等等再走吧!”父亲说着和我都笑了。

“等鸡在这里做窝,会影响水稻吗?”

“不会的,等鸡是益鸟,专门吃害虫!”

后来农药多了起来,秧田里的“等鸡”越来越稀少了。

秧鸡惜字如金的箴言,是少年多年后的领悟。春华秋实,生命需要等待,秋收冬藏,人生就是漫长的等候。

四、收获即是一场分离

金色的风将金匠送到田边,“叮叮当当”一阵敲打,粗壮的禾杆上便挂满黄金的铃铛。

父亲从土坯墙上摘下悬挂的镰刀,那是他五黄六月割麦后挂上去的。这时,他走到院子里,拿出磨刀石,沾着一盆清水就“霍霍霍”磨砺起来,一边磨,一边用手指试试刀锋,直到满意为止。

此后,他就和母亲携着镰刀下田,开始俯身收割秋天。稻穗俯身向着大地,父亲和母亲学着它们的模样也俯身向着大地。左手握住一丛禾杆,右手镰刀亮起锋利的细齿,所到之处,一丛丛禾杆整齐地横放在田里,等待机器热火朝天地将禾杆和稻穗分离。打稻机驶进金灿灿的稻浪,“隆隆隆”鸣叫,禾杆和稻穗分离后,大人们随手将一把把草扎成大小均匀的草把,放在身后,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我和妹妹提着竹篮,在他们身后捡拾遗落在田里的稻穗,在稻田里印证一篇名为《颗粒归仓》的课文。

父亲一担担用稻箩(一种竹子编制的可盛装谷子的深口宽腰箩筐)将稻穗挑回来堆积在打谷场上。打谷场上祖父借着风势用“抛掀”扬场,“抛”和“掀”两个动词,在这里无疑活用成了名词,一种长柄木铲的名称。“抛、掀”也是将稻穗中的谷子和细碎的禾秆分离的过程,直到全部谷子文字般铺陈在纸上,在打谷场上晾晒才告一段落。

傍晚时分,需要从两侧将一粒粒稻谷收来,堆积呈长龙状,就像写满文字的书页翻卷了起来。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他手扶拖板,我在前面拉。就这样我们把隆起的“长龙”向两侧分开,好似再次将卷起的书页摊开。日升日落,一连几天,就像无形的大手一次次将白天卷起,又一次次将黑夜摊开。白天我在打谷场上看守,防止鸟雀和鸡鸭鹅来偷食。“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几个太阳后,父亲捡起几粒谷子,搁在嘴里用牙齿试一试干爽程度。正好,就请来拖拉机,大部分装好送往国营粮仓。少部分留作口粮,担去村里的加工厂脱粒成白花花的米和金黄的糠。白米,供家人慢慢享用,糠,则是猪的美食。写到这里,“收获”即是“分离”才真正完成。

五、草垛代替人类思考

鸟雀风一样掠过空荡荡的稻田,有心者落下来,歪着脑袋不停歇地扑棱翅膀,一遍遍寻找遗落的谷粒。爪抛嘴啄,它们继续弹奏着《抛食进行曲》。喧闹的人群离开稻田后,草把像稻草人一样站立在风中,代替人类静静思考,阳光下沉重的身体轻了许多。

父亲教我搓草绳。他合理运用力的反作用,双手沿着虚线搓捻,正方向,反方向,先紧后松,反反复复将一股股细草绳合成一股。条条草绳欢蹦乱跳,像蛇,盘曲而粗壮。父亲带我下田捆草把。我不停地在田间奔走拖草把,父亲提起右膝用力一顶叠在一起的草把,拿草绳缚成一捆又一捆。他来来回回,用扁担挑回院子外的打谷场。我跟在他身后挑着草捆,肩膀稚嫩,不堪重负,就用双手托起沉重的扁担像野鸡一样,张开翅膀摇摇晃晃在蜿蜒崎岖的田上乱窜。三外公在打谷场等候堆积柴草,一根烟后他已经将草把越堆越高,我们不停地向上递送草把,将三外公继续抬高。他在上面像个作家,不间断地铺陈文字,堆砌辞藻。下大上小,巨大的草垛越来越像一座城堡。稻草城堡,结构合理,草把由下至上,层层铺垫,像堆砌砖石一样绵整结实。上方有屋脊一样的分水岭,雨水淋不透,狂风吹不到。下方多棱角,稳定性高,又便于日常抽取柴草可供土灶生火做饭。

大风将村庄刮得干干净净,人们躲进屋里,只有草垛代替人类思考……

攀山

人到中年,忽然就踏进了时间的悖论里,日月的更替倏忽就快起来。就像一个走进连绵群山的人,少年时,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抵达山巅,可是脚步始终不及心中憧憬的速度。等到达山顶却已耗费半生,此刻韶华已逝的人想着慢下來一些,再慢下来一些,可是来不及领略巅峰风景就必须跟着匆匆西坠的金乌一同下山。于是人生中一座座没爬完的山就这样掩藏在被遗憾爬满的丛林里。

当我试图在梦中一次又一次还原少年时代披荆斩棘终于登上山巅的那一刻,却少了喜悦和兴奋,至今,想起在半山腰发生的一幕幕仍心有余悸。

那一年,毕业前我们四个在一起搭伙的小伙伴,似乎突然顿悟,三年的时光就要画上句号,也许是为了青春不再遗憾,决定一起登临主峰,征服学校附近的一座大山。一条羊肠小路穿越大山向上盘旋,抬头只见云雾缭绕,山脚下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们伴随着机器的声音在加工碎石,运输的手推车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却丝毫没有引起少年们的注意。显然这司空见惯的一切与我们此行的目的无关。我们说说笑笑,沿着天梯向上进发,山路两旁树木葱茏,不时从林子里窜出一只黄鼠狼,它机警地伸长脖子好像在打量山中的不速之客。忽然扑棱棱一声响,吓了我们一跳,一只漂亮长羽野鸡从我们头顶飞过。

正当我们连声赞叹“好漂亮的野鸡”时,从上方走来一个人。他大口喘着粗气,脚步匆匆,与我们擦肩而过时,身子一歪撞到我的左臂,险些把我撞倒。可是他好像没有任何停留,头也不回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向山下走去,踩得碎石不时滚落。看他狼狈的样子,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在逃亡。我踮起脚向他来的方向眺望,只见山路尽头苍翠无边,没有什么异常。我们又向上开拔,刚走了几步,隐隐约约听见山下有人呼喊。大个子说等一会儿,我们几个就止住脚步,回头向山下张望。只见山脚下有个工头模样的人在不停地挥手,并大声叫嚷着什么。由于距离很远,我们根本听不清。我说:“他可能是在呼喊刚才下山的人,不关我们的事”。于是,几个少年又掉转头来继续向山上进军。

刚走了两步,就感觉四周异常安静,紧接着空气好像被什么狠狠压缩了一下,“轰隆隆”一声震天响,震得地动山摇,我们几个站不住脚都晃晃悠悠。我感觉耳朵里好像飞出一架喷气式飞机,强大的气流冲击得耳鸣不止,脑袋里也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好像是什么燃烧过的异香。

我们几人又向山攀登了一会儿才发现眼前一片狼藉,硝烟弥漫,朝阳的半片山体倒塌,岩石裸露,地上还有一些爆破过的痕迹。我们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匆匆下山的人是点燃爆炸引信的,下面挥手大声呼喊的人是在阻止我们上山。刚才与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擦肩而过的哪里是匆忙下山的人。好险啊,如果不是因为半途耽搁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大个子和小丁拍拍自己的心口连声说“捡了一条命!”

我捡起地上散乱的爆破残留物,把衣裤上下四个口袋装得鼓鼓囊囊,准备带回去研究一番。小丁说,“瞧你这样子,如果当兵一定是个爆破的工兵”。我们都笑了,笑声穿透山林,在山谷里回荡,刚才的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

由于一场爆破,前路阻断,我们只好绕道而行。接连翻过几个山梁,不知不觉进入大山深处。主峰的位置已经找不到了。我们只好放弃寻找,顺着山势向下。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货轮的鸣笛声,那分明是长江上的轮渡。现在虽然失去了方向,可是少年们知道大山背面就是长江,据说这里正是当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地方,而来的方向应该正好与之相反。天快黑了林子里光线暗淡下来,于是我们决定赶紧返回,反向寻找回去的路。回去的路消逝在丛林里,我们只好凭着感觉远离轮渡的方向。

一道山崖阻挡了前行的路。断崖不高,我们学着电影里的英雄攀岩的桥段,找来藤蔓结成绳索。我们就将绳索的一头绑在崖边的松树上,一头系在腰间,顺着断崖向下爬去。我不小心踩到石壁上的裂开的石头,只听到“哗啦”一声,坍塌了一块,落到谷底,发出一声轰响,吓得几个少年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好不容易,几个少年终于都安全到达谷底。我们发现除了手掌和衣服上有些撕裂的口子之外,并没有受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朝前方又走了一段路,发现有铁丝网围着的一段高墙。如果是平时,我们遇见会选择绕道而行,可是眼下天快要黑了。有围墙,就应该有人家。由于年久失修,高墙倒了一截,铁丝网也露出一截空。见此情景,我们就一个接一个钻进去。小丁指着一块木牌说:“你们快来!”几个少年赶紧跑过去,发现一块破败的木板上画着危险标志一颗骷髅头、两根交叉的腿骨。我说:“大家小心,这里应该有存放危险物品的仓库!”话音刚落,就听见几声狗叫,两位身体彪悍的叔叔牵着犬向我们这边走来。领头的问道:“什么人?”我们只好硬着头皮立在那里等着。那只犬直往我身上扑,吓得我向后躲闪。

这里的屋子门上都写着“仓库重地,小心防火”。他们带着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几个少年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紧张得小腿肚子抽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让你们来的?”

小丁说:“我们是附近学校的学生,白天爬山迷了路,就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我来打个电话问问。”

“可不能这样,学校会处分我们的,这是我们的学生证。”我说着赶忙递上学生证。

打理仓库的叔叔平易近人地说:“你们没有带火烛吧!”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没有!”

“這里是存放炸山炸药的仓库,非常危险,你们赶紧回学校,天黑了,再玩回不去了。”

几个少年如蒙大赦,赶紧走出屋子。来到大街上,几个少年才松了一口气。这里是个小镇,距离学校有五站路,以前几个少年周末常来此看电影。看到熟悉的风景,大家彻底放松下来。

“那只犬怎么总往你身上扑啊?”小丁说完,几个少年都充满疑惑地瞅着我。

“我,我……”我摸摸脑袋,又摸摸口袋,突然想起了什么。

“还不快点把这些要命的东西扔掉!”

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上山时捡起的爆炸残留物,大个子帮我扔到路边垃圾桶里。到了学校,大个子遗憾地说:“可惜我们今天没有登上主峰!”我也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我的爆炸物,原本想带回来研究研究的!”几个少年都沉默不语……

上山遇见大爆炸,偏离主峰迷路,下山断崖阻路于前,这一连串遭遇就像一个个遗憾爬满我攀登过的那座大山……

此生茫茫,生活中的坎坎坷坷,又何尝不构成一个人未卜的一生。

石器的回声

静水流深,这些先祖和族人使用过的石器淹没在潺潺的时光里。

它们就像我儿时打水漂扔进池塘里的一块块石头,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多年后,当我一次次向着村庄、祖屋、庭院撒下捕捞的网,它们就常常在夜阑人静时浮上我的心头,敲打着我干涸的河床,抚慰着我奔波不定的忧伤,发出激荡心灵的回声。

一、石鼓

凝固的鼓点伴随先祖和族人欢庆的舞步遗留在祖屋的角落里,化作一些石墩和石鼓,静静地守候。石墩淳朴如初,守候老屋远去的四梁八柱,守候前人疲惫的身影。

石鼓一如既往等候后来人欢快的脚步。

儿时,我特别佩服力大无穷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制造这些石墩石鼓的石匠,应该是个石姓汉子。他膀大腰圆,抡两柄大铁锤,挥动十根铁錾子,运斤如风。指缝间,露出石磨、石鼓、石槽、石碑。他疼痛,磐石跟他一起龇牙咧嘴;他颤抖,踩在脚下的大山也颤抖。猛张飞,绣花,也绣鸟兽虫鱼。石上篆刻日月星辰,阴刻阳雕,今生的凹凸不平,图腾——心如铁石,火星四溅,碎石纷飞。履历栏迸射:何年何月,师从何处,石器时代,鬼斧神工。原来为了防潮,苏南人家木质结构老屋梁柱需要石墩支撑,而有的石匠更是粗中有细,将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完美结合起来,把手中粗糙的石墩雕刻打成石鼓。

这些石墩、石鼓还承载着我们儿时的时光。祖父常常坐在石墩上抽烟歇息,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坐在石墩上一边抬头看着日光透过屋顶的亮瓦,一边憧憬着我们的未来。我手扶着石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学着大人的模样朝前走,累了扶着身边的石墩坐下。会下地奔跑了,我就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叔叔、小姑姑绕着石墩石鼓追逐打闹。这些石墩石鼓又成了我们的防御和攻击的堡垒。小雨天没法外出嬉闹,我们就坐在屋檐下看院子里雨点打在石墩石鼓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浮躁的心就沉静下来,常常捂着脸颊看着雨打石鼓发呆,好像沉浸在一场天然的音乐会中不能自拔。

春秋代序,日子就在石墩石鼓的细敲慢打中过去了,如今祖父已远去,父亲已成为祖父,我已成为父亲。

二、石狮

如果有人问起村里有什么标志性物什,那么我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石头狮子。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石狮就庄严地蹲坐在村口池塘边,仰望太阳每一天从东方冉冉升起。

石狮守候在进村的必经的路口,每一个走进村子里的人都会和它不期而遇。

老人们说,石狮子是下凡的白虎星君,守护着我们的村庄,护佑全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老少平安。后来,有人把它推进池塘里,于是它就沦为村口池塘边一块磨刀石。四爷爷割麦割猪草的镰刀,磨平了它头上的峥嵘,一寸一寸,俯仰之间,雄风如麦草塞进火堂里化为灰烬。没有人比你更懂得人生沦陷的滋味。倒伏的石头,临水自怜,笨重的石头,大而无当,断腿的石头,无法装饰,水边的石头,只配镰刀。直到有一年大旱,人们才发现这磨刀石竟然是石狮子的脑袋。

儿时我觉得它四肢有力,朝天鼻、铜铃眼异常威武。过年的时候,南来北往的舞狮人都会来此朝拜。有一年石狮竟然同时迎来了三个舞狮队,他们像朝圣者围着摇头摆尾,忽而跪拜,忽而俯首,其虔诚度和技艺高低不分上下。于是他们约定每年的正月十三都来村里舞狮,一比高低。这些舞狮的民间艺人如同我在小诗《舞狮人》写的那样:

借一颗狮胆

金刚怒目阳光下的阴影

还我高贵的尊严

把卑微的人生舞得虎虎生风

从低谷一步步攀到高潮

采撷今生的喝彩

摆尾摇头向这个世界说不

一跺脚就地动山摇

而今,当年掀翻它的冲动少年和它一样蹲守在村口,成为另一只石头狮子。

三、石条

祖屋的院子里有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条。

石条长约两米,宽约一米,厚约20公分,重达六百余斤。不知祖上哪位力士将它抬起支在四个石墩上。

父亲这辈人人丁兴旺,兄弟姊妹七人,小时候把它宽阔的胸怀当作游乐场,整天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我和妹妹出生后,连同祖父祖母、叔叔婶婶一大家人十三口,一张桌子早已坐不下了,这里就成了我们的第二张餐桌。特别是夏天,太阳炙烤大地,也炙烤着院子里的平躺的石条。虽然石条被晒得滚烫,但是傍晚时分等家人们干完农活回来,我们几个年龄小的把家里的饭桌让给劳累了一天的大人,抢着来到院子里的石条边吃饭。我们边吃饭,边看天,自有一番自然的情趣。

我从她的身上发现我的影子,那是书原来的主人留下的痕迹——

纯蓝色的笔迹,圈点勾画和批注,流淌出真诚和炽热的体温;笔直的下划线,透露出端正和敬畏;浅浅的折痕和泛黄的纸张,无言地倾诉着一个文学青年的执著和坚守。

《散文诗》散文的躯体,诗歌的心脏与我一同跳动。我知道,此刻那个以梦为马,以诗为鞭的激情少年又回来了。

医者在尘世

我出生的日子是那年的农历冬月十六,天寒地冻,寒风凛冽。

儿时听为我剪断脐带的曾祖母说,“你母亲上午还在门前池塘里洗萝卜,下午你就来了!”第二年夏天,在祖屋的石板地面上放一张竹席,我就躺在上面,那个时候我特别乖,好像知道大人们很忙,无暇照顾我一样。

我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爬行,可是当同龄的花篮可以满地跑的时候,我还是无法站立起来。又过了一年,我依然只能在地上爬行。这下,家里人可着急了。他们都意识到我可能天生不能直立行走。他们想方设法逗我玩,鼓励我站起来。可是,我一站起来,就喊腿疼,更别说朝前走了。父亲伸出有力的臂膀扶起孱弱的我,然后退后几步,让我走向他。可是一次次呼唤,换来的是一次次跌倒。母亲请来远近闻名的医生,尝试了很多疗法,最终只能摇摇头离开。

我似乎天生就是这样。

父亲并没有放弃,他挑起箩筐,箩筐里一头坐着无法行走的儿子,一头装着同等重量的石头。他和舅舅轮流挑着我远行寻找名医。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偶然遇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对父亲说:“回家做黄豆粑粑给娃娃吃就好了。”父亲又惊又喜,千恩万谢与老人道别。

回到家了,大人们就遵照来人的法子,摊了一大锅黄豆粑粑。一开始,我还可以吃,可是日子一长我就厌倦了。他们不停地递给我吃,我不停地扔。看到无法治愈,大家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不知是不是这个独特的药方起了神效,有一天我竟然能直立行走了。后来,父亲去寻访那位老者,可始终没有下落。那时候我太小了,只依稀记得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此,神医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里就是那个神秘老人模糊的模样。

比同龄人推迟了行走能力的我,似乎要把以前的日子追回来。我常常跟在大孩子的身后到处跑。

听说阳山上的板栗熟了,村里的少年们就再也按捺不住馋虫的诱惑,结伴向山里开拔。因为路途有点远,少年们当然不愿意带着我这个“小累赘”。我就悄悄地跟着,不知走了多远,我始终赤脚跟着。不记得有没有得到板栗,也不知道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掌灯时分,我哭着喊:脚疼。母亲在灯下看着我赤裸的脚板,流下眼泪。原来我的脚底扎了好几根细刺,那显然是板栗的刺猬状外壳留下的。那时候在我的心灵深处,母亲无疑就是一位无所不能地杏林圣手。她先取出一根缝衣针,又取下煤油灯的灯罩,捻亮灯芯后,将细针就着燃烧的火焰炙烤,然后用它轻柔地拨弄,小心翼翼地将细刺一一挑出来。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母亲这是在为我挑刺。当我看到一根根细刺从脚底板上剔除时,母亲已是泪眼婆娑。

六岁那年,我的下巴上长了一个疖子,通红的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村里的少年们见了就说:“你要倒霉了,这里长脓包疮,吃饭会漏饭米粒......”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说:“不要害怕,这里面有脓水,我挤出来就好了。”可是她一碰到患处,我就疼得缩起脖子,哭个不停。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正当我仰脖看她时,她亲吻我的下巴,忽然我觉得火疖子消失了。原来母亲趁我不注意,用嘴吮吸我的脓疱疮的脓水……

八岁那年,我从竹榻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上,左臂不能自由屈伸。父亲把我送到邻村的烧窑老人家里,请他救治。老人以烧窑卖瓦罐烛台香炉为生,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瓦罐等窑器。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庄稼人有一手绝活——为人诊治脱臼。只见他伸出左手搭在我的左肩,右手手掌顺着我的左臂上下滑行,忽然嘎巴一声,我的左臂一振,疼痛感就消失了。我的手臂又复原如初。

上初中时,我住在学校,那时候卫生条件差,我和舍友们都染上了皮肤病,浑身难受,却越挠越痒。母亲用硫磺肥皂给我洗澡。那年夏天,我的臀部长了一个又大又红的火疖子,趴在竹床上,动弹不得。母亲请邻居二爷给我治疗。二爷不是我们族人,会挖草药。他曾经用油煎一截山羊胡子的法子治好了我的“羊胡子疮”。这一回,他的治疗法子更加奇妙。他从菜园卵形的麻叶子上捉来两条大青虫,在瓦片上用火烧,又和了一种什么油后抹在患处,贴上膏药。后来换了几次药,果真好了。

2020年的春节格外冷清,新冠肺炎肆虐中华大地。

他人的灾难,就是我的灾难。疾风知劲草,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白衣天使再次挺身而出,他们化身神勇无敌的战士以忠诚和信念为甲胄,过家门不入,与病毒作殊死的斗争。更有一批又一批白衣天使心系武汉,从四面八方奔赴湖北。他们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肉搏,从死神手里抢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于是他们就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最美逆行者”。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李文亮”“徐辉”“彭银华”……他们为了打赢这场攻坚战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而社会上总有一些人,别有用心,到医院大吵大闹,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令人心寒。2017年有一部热播剧,叫《急诊科医生》。实习医生和主任的对话桥段,我记忆犹新。

经过医闹事件,这位实习医生挺灰心的,不想做医生了。他说:他们这些患者把咱们当神,他们就觉得咱们应该把他们治好,有我们他们就不会死,但是咱们也是普通人啊!这很多时候,咱们也无能为力!主任却说:不对,咱们可不是普通人。这些患者把我们当神,没错,我们是和死神斗争的神。很多时候,我们能够把他们从死神那儿拉回来。看着满天星星,也许每颗星星就是我们抢救过来的一条生命。每让你救活一个病人,你就當了一次神。别气馁,小伙子,即便是做不了神,也别做一个普通人!

是呀,医生是普通人,他们是丈夫,是妻子,他们是父亲,也是母亲,他们有孩子也有父母。他们活着也面临生老病死,面临病毒危机,也同样会罹难。可他们又不是普通人。

何为活着?余华在《活着》韩文版自序中这样解释:“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灾难、无聊和平庸,面对重重苦难。我觉得忍受的方式就是与苦难和死亡不断进行抗争。尝尽人间酸甜苦辣,感受人生喜怒哀乐,这就是活着。诚然,人活着,行走在尘世,实属不易。医者并不是普通人,医者父母心,拥有战士的情怀。有了他们,这个尘世才有温暖,每个人活着才有了抗争的勇气和希望。

就在全民一心,众志成城抗击新型冠状肺炎病毒之际,仍有人不在家里呆着,四处闲逛,有的搞聚会,有的聚众赌博,将全民抗击疫情,社区严防死守的禁令置之不理。

医者在尘世。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全民公共卫生意识逐步提高,然而人们蒙尘的心灵仍亟待医者妙手擦拭……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