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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典穿越现代性

2020-05-11阳正午

诗歌月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故乡诗人诗歌

李寂荡的诗歌有一种直抵本质的自足性,是拒绝阐释的。这样说并非同丁桑塔格所谓的“反对阐释”论,而是他的诗歌同时拥有不言白明的单纯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性。作为编辑家,李寂荡对诗歌作品有独到的眼光和精确的判断,在诗歌写作上,则是一个没有野心的淡泊之人。这种非功利写作态度,让他的诗有一种从容的气度。有意思的是,李寂荡做文学编辑二十余年,身处当代诗歌现场的中心,深谙为诗之道,但他的诗歌写作却游离丁边缘,自在而恬淡。这种近乎心不在焉的诗写状态,却不经意呈现出璞玉般的浑厚质地。

李寂荡写诗遵从内心召唤,抒发真性情。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虚席以待,有感而发,是经验性写作。诗作读起来感觉真挚、温暖、通透,有疼痛感。尽管李寂荡的语言方式乍一看上去会觉得不时髦,甚至有点儿过时,但如果就此认为他的诗歌写作简单随性,是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就是说,李寂荡的诗在貌似平淡朴实的语言背后,却蕴藏着丰沛的情感、复杂的经验和瞬间洞穿本质的惊骇能量。他对生命意识、存在困境的敏感和洞悉,让诗歌弥漫着一股苍凉而忧郁的气质。

读李寂荡诗集《直了集》,我不南想:为何有些诗人的诗歌技艺越来越娴熟、精致,离内心和情感却越来越远,逐渐丧失温度和质感呢?有些诗人认为成熟的写作不受情感支配,视情感为羁绊,甚至搬出艾略特“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逃离”的观点,殊不知这是针对华兹华斯“诗歌是强烈感情的白然洋溢”的诗观而言的,也是对浪漫主义情感美学过度夸饰的矫正,并非对情感的否定。而真性情才是诗歌这一伟大艺术亘古不变的原动力,正如别林斯基所言:“情感是诗的天性中重要的活动因素。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歌。”换言之,现代诗写作是一种情智并重的心灵活动,无论何种诗学主张、审美取向,诗歌语言的衍生逻辑都是由内在的情感驱动,靠智力控制。语言既是诗意的迷障,也是诗性的解蔽。有的人热衷丁修辞,容易自我缠绕,陷入语言的迷津,而有的人则通过语言抵达诗歌的澄明之境。诚然,现代诗的语言因现代人复杂的情感模式和复杂经验,自然衍生多义性和不可避免的艰涩,如何使诗歌语言根植丁现代经验,让语言与经验彼此照亮、发现,相互激活、黏融,形成自觉、明净的诗歌语言,是诗写者需要审慎对待的问题。

李寂荡写诗不迷恋修辞快感,不抽离此在而凌空蹈虚,给人以修辞信赖感。这种节制、贴实的语言态度,或许与他中学时代练习过古体诗,一直研读古典诗歌有关。他骨子里是一个有古典情怀,向往诗酒田园的隐逸之人,同时又深受现代主义文学的濡染,具有现代审美意识。但他写诗并不滥用古典诗歌语象,而是基丁与当下性啮合的语言方式来表达现代经验。李寂荡的诗学渊源和审美根柢,远绍中国古典诗歌“诗言志”“诗缘情”的悠久传统,又与西方反思T业文明,反技术理性,追问生命意义和渴望精神家同的现代主义文学精神一脉相承。这在《直了集》中得到充分印证。诗作基本上都是在场和及物的,同时也具有现代性反思和批判精神。

可以说,李寂荡是一个穿越古典和现代性的诗人。他从青山绿水的恬静乡村,从古典诗歌的茂林幽径,辗转进入了钢筋混凝土从林。在秩序森严的城市里,人被置丁同质化、秩序化的生存处境。《凝望》一诗揭示了这种困境:“你的一天随着电梯的上升而起步/随着电梯的下降而了结/你几乎全部的日子抛入这部吱嘎作响的电梯/随着它在这栋衰老的大楼沉浮”,身不由己地陷入牢笼般的高楼大厦,在不断重复的日子中渐渐丧失自我,丁是“阅读他人的生活成为你的生活”。人一旦受制丁无形的秩序,有如身陷桎梏,难以脱逃,只能偶尔凝望窗外,“构思了一次又一次的出走”,抚慰困惑心灵,无奈看着“时光正以雪的形态/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大地上/并把大地埋藏”。这首诗仿佛李寂荡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写照,又未尝不是城市人普遍的生存状态呢。

“现代性”这个幽灵般的庞然大物,依然是诗人无法拂去的梦靥。或者说,在我们的现实境遇中,如何从人性压抑、生存异化的深渊中突围,寻找到本真存在,对抗虚无主义,拯救心灵无所归依的诗意还乡精神,对诗人来讲仍然是一项未竞事业。在后工業时代伴生的后现代语境中,还谈及现代性,貌似落后甚至老土。而事实上,我国仍处丁如火如荼的社会转型期,同时也处丁向后T业社会过渡的阶段,现代困境与我们当今的现实语境更为密切。马尔库塞把工业文明笼罩下的现代人称为“技术时代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的奴隶”。工业化为人类带来了物质享受和无尽便利的同时,也导致物质主义的泛滥,让人陷入物欲膨胀、精神缺失的网境。无所不在的物欲诱惑,无疑遮蔽了人对精神家同的建构。

李寂荡对精神困境有着本能的敏感:“落入光明的陷阱/转瞬又陷入混沌的迷宫”,“一次又一次扑打着透明的铁壁”,与其说是白喻,不如说是难以摆脱的宿命。“尽管仅是举于之劳/我也懒得为它打开一条生路/我将继续我漫长的梦境”,“只有我知道它所有的徒劳和毁灭/正如上帝冷漠的目光中我一切痛苦的秘密”。在《午夜飞蛾》中,诗人洞穿了这种悲剧性命运的本质。博尔赫斯视时间为循环的迷宫,梦与现实是一种共时性同构关系,李寂荡这首诗里的迷宫和梦是与现实对应的悖论,具有萨特指出的世界的荒谬性。类似的荒诞也体现在《向窗户玻璃飞翔的鸟》《自白》《一个公务员阴暗的心理》等诗中,寓示人被幻象迷惑,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而当透彻幻象以后,也无能为力,只好游荡丁雅斯贝斯指出的“边缘状态”,通过想象和“诅咒”来实现对世界的对抗,在精神胜利法中求得心理平衡。这种人格分裂式的精神变异,让人唏嘘不已。让我想起米沃什的话:“病态的东西今天受到高估。”在我看来,病态的东西往往也容易被低估。

这几首诗是李寂荡某个阶段诗歌写作的精神底色,可以探查李寂荡对现代性困境的敏锐审视和反思,并由此衍生的诗歌精神向度。同时也想求证一个道理:“诗歌的日的是提醒我们,要坚持一己的存在何其艰难。”(米沃什语)

在社会转型的宏阔背景下,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自由与秩序、生命与消亡、故乡与异乡、城市与乡村的相互抵牾、对立和纠缠,都在李寂荡的内心激起波澜。他的诗歌大多是基丁这种对峙而触发的咏怀和反思,命运意识和现实经验交织在一起,关乎时间、乡愁、漂泊、死亡、孤独等主题。他善丁从日常事物中发现诗意,除了对时间之流的喟叹、对亲情爱情的哀婉咏怀,相当部分诗作展现了诗人的悲悯情怀和终极关怀。

漂泊是李寂荡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多与“乡愁”关联。胡塞尔认为技术理性对日常生活世界惊人的控制和遮蔽,割断了人与自然的共在统一关系。尽管如此,却割不断漂泊者与故乡的联系。故乡这个传统诗歌母题,往往是以诗人离开故乡后,才在没有归属感的异乡凸显出来。三四十年来,中同农村劳动力、人才等资源大规模向城市聚集,乡村日益凋敝和空心化。李寂荡作为通过读书离乡进城的一员,对乡村的变化了然丁心,满怀忧虑。但他与故乡有关的诗歌,并非患“怀乡病”那么简单。传统乡村的式微、生命本源和精神根柢的断裂,让诗人产生深深的失落感和撕裂感。再者,现代困境下的城市生活并不能让人产生归属感,物理的故乡自然而然替代了“精神家园”。然而商品经济大潮下的乡村已今非昔比,面日全非,“在日益陌生的故乡/我日益像一个陌生人”(《黄昏的忧郁》)。诗人仿佛遭到故乡“遗弃”,成为故乡与异乡之间无所归依的漂泊者。海德格尔认为游子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而李寂荡的故乡却慢慢疏离精神本源,诗歌成了维系故乡与本源的秘密通道,这或许也是精神意义上的还乡,是诗歌的无用之用:在诗歌里安放漂泊的灵魂。毕竟,诗性是人类精神的本原。

华兹华斯认为:“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在李寂荡身上,童年暗示的“不朽”,或许与死亡有关。他在《我的祖母》一诗中叙述了祖母去世后的情景和细节,从懵懂无知到“逐渐体会到什么叫‘去世”,之后梦见祖母“向我召唤”,大病了一场。祖母的去世,唤醒了李寂荡的死亡意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祖母太疼爱我了,她想把我带走”——这种被“死亡”逼视的经验,过早让李寂荡敏感丁生命的脆弱和虚无,从而衍发多愁善感,忧生悲死的性情,对生命本质产生疑惑和追问。《傍晚的森林》里目睹少年白溺身亡、《弄堂里的灵堂》中陌生人之死、《隔壁邻居》的无助猝死和冷漠世态、《日子》中的结婚之喜和车毁人亡等诗,从不同视角表达了诗人对生命消亡的终极关怀。这种情怀不仅仅限丁人类,动植物的死亡、消亡同样让他伤怀,体现了万物并育、众生平等的生命观。以《野鸡蛋》为例:“当母亲发现它的鸟蛋被掏走/不知该有多悲伤/假如这些鸟蛋不被发现/那片森林里就将有一群绚烂的鸟群在飞行/森林里就将多一片清脆的啼叫/然而 假如只是假如/一切丧失的终究不可挽回。”

是的,一切丧失的终究不可挽回,但兴许可以唤醒人心之善,悲悯之情。

悲悯情怀是贯穿李寂荡诗歌的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索。一些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细节,也会触发李寂荡的底层观照。例如《平民区》通过鲜明对比,诗意瞬时张力毕现。在这首诗中,诗人提出了两个疑问:“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从中发现诗意”和“他们的生活是不是不可俯视”。这其实也是很多诗人讳莫如深的“诗歌伦理”问题,底层关怀并不是道德优越感的映现,而是基于众生平等的本相。《小酒馆》一诗,写一群干苦力的“农民工”下班后在小酒馆里“狼吞虎咽”的场景,这是隐匿在时代“宏大叙事”背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隅苦中作乐的情景。“在他们黝黑的面孔和破旧的衣衫背后/我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乡村/我只知道 他们像蚂蚁似的/建造起一栋又一栋高楼 将它们留在城市/然后带着佝偻的身体和一叠钞票/回到他们的家乡。”李寂荡既是冷峻的旁观者也是在场者,他以平视的心态为某种灰暗现实赋予了诗性的光辉。

现实关怀的题材,诗人的视角并没有停留在现象上,例如在《生的两面》中,从“哀民生多艰”延伸到夜阑人静的虚无之痛,以直接得残忍的方式完成了诗意的深化。“生的两面”既是生存处境与虚无之境,也是哲学意义上的“存在与虚无”。李寂荡揭示虚无,可能也是与虚无对抗的一种方式。如果死亡意识的觉醒是恐惧之源,现实与梦想的距离便是痛苦之根,而孤独则缘白人心的隔阂、人情的疏离。所以我们看到李寂荡的诗歌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孤独意识。诗歌或许是诗人与世界对话、和解的自我救赎之路。

孤独总会随着黑夜降临,就像雨水总是降落在黑夜,淋湿漫长的梦境。

李寂荡的不少诗都发生在夜晚,夜晚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我想到了海德格爾关丁“世界之夜”的隐喻,但我更愿意认为,漫漫黑夜是诗人审视生存本相,企图从庸常中突围,并通过诗歌对被遮蔽的本我招魂,让诗意烛照黑暗的内心旷野。李寂荡在早年的诗中表达过对黑夜的恐惧和悲伤,定居城市后,他与黑夜有关的诗歌,总是和“夜雨”纠缠在一起。夜雨激发了诗人对黑夜的诗性想象,和对生命虚无感深入骨髓的体验。“雨声随着夜色降临/都一样无法抵御/在我周围筑起无边无际的栅栏/使我痛彻地感到/我从未获得过什么/从未寻找到一条真正的出路/自己徒有四壁/徒有一颗不肯停止幻想的灵魂”。黑夜和雨声如现实的镜像,反照内心的困境、迷惘和无望。但黑夜和夜雨无休止的暗示,也会让人看到希望:“当黑夜消逝,雨水也随之消停/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阳光仿佛升起丁水中/依然从高楼的缝隙间照耀/我的走廊和窗户/一天的开始,就这样被重新照亮。”(《雨水总是降落在黑夜……》)这首诗一扫往常的阴郁,透出少见的温暖和敞亮。日子被阳光重新照亮,还奢求什么呢?也许可以这样理解,经过漫长无边的黑夜和雨水的洗礼,李寂荡终丁在诗歌中与世界达成和解。里尔克说:“灵魂没有宇宙,雨水就会落在心上。如果一个人的灵魂不够辽阔,就时常感觉随处与奸邪小人狭路相逢。因为越是在狭窄的空间里,丑恶越容易被放大。而当你的心灵盛下世界,即使偶见阴风浊浪,在阔大的视野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若确如此言,李寂荡已然卸掉沉重的羁绊,进入全新的人生境界,就像《几洞天》中所言:“光明与黑暗交替,压抑与释放轮回/倘若没有在黑暗中漫长的摸索/当天光乍泄,喜悦又怎能随之降临。”

从无忧无虑的乡村童年,到对进城的警惕、彷徨,到进城后的不适、疏离、压抑,再到逐渐适应并融入城市,历经生活磨砺的李寂荡,心态变得宽和、包容,诗境由对峙转向兼融,明净的语型逐渐取代挽歌式表达,视野也从狭义的故乡投向辽阔的大地,重新接通了人与自然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已走出城市的闭抑,诗歌视阈转向更加广袤的天地。他新近写的诗,内涵越趋宽博,出现了不少这类明亮的诗句:“因为现实比梦境美好/露水、雀鸟、阳光都比我醒得早”,“暗下来的是身外的世界/亮起来的是内心的灯”。视角也由消亡转向对衰老的关注,对命运的逼视也更敏感,并习惯了接受,“要习惯丁生命中的到来与离去/尽管来时如海啸,消失如微澜/要习惯丁市井中的陷阱,或者侮辱/习惯丁衰老,以及日暮的孤独”(《要习惯了……》)。

与世界的和解并不意味着妥协,尤其是积重难返的中年写作态度。人到中年,既要直面越加复杂的经验,也更需删繁就简:“属丁我的本来不多/多了的就得减少”(《撤回》)。有时甚至需要沉默以对:“仿佛只有沉默/能独自发出金属的声音。”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不可言说之物,须保持沉默,但他也说,我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那么,诗歌的边界是否意味着现实的边界呢?这恐怕也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李寂荡最近《当雨水重新变作乌云》《集中营》等诗,现实感和历史感的融渗更为紧密,依然保持着一以贯之的警省和敏锐:“空旷的囚室/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踟蹰的身影/我们在其外,仿佛也在其内/被关押者向死而生/我们向生而死。” 《直了集》是李寂荡诗歌写作的阶段性成果,时间跨度有如心路历程般漫长,不妨视为他的一部个人“心灵史”。总体看,李寂荡诗歌叙事和抒情并重,感性抒情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理性思考。他不避讳生存困境,不掩饰失败感、挫折感及卑微的挣扎,偶尔自我反讽,也是为了反证存在的虚无、生命的残酷,个体经验经过诗意转化,具有了普遍性。正如陈超所言,现代诗是诗人强使自己观看真实、残忍、荒诞的一条途径。李寂荡的诗也有温情脉脉、举重若轻的一面,但没有唯美消遣的痕迹。从文本角度看,有时稍嫌“骨感”,如他自己说的,希望以后写得“枝蔓从生”一点,这可能是李寂荡对线性思维的矫正,或者是尝试拓展诗蕴张力的一种写作倾向。有时我想,对诗意的造访“虚席以待”,也可能浪费才情,滋生惰性。适度主动一点,把诗歌的“胃口”放大一点,必定会有更加宽阔丰盈的气象。就像李寂荡在这首《暮饮》中彰显的气度:

我饮下夕阳

饮下暮晚

饮下水声

和樟树弥漫的气息

我饮下黑暗

将悔恨像如钩的月挂到天上

阳正午,本名杨正武,苗族,70后,贵州福泉人。写诗、评论、人文地理等文字,作品散见全国报刊,著有《贵州秘境》,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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