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北，本名张金平。陕西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等。

1

我叫郭小蛮，今年3岁。

我爸爸叫郭靖，今年31岁，是一家小水产店的小老板。他高大帅气，但是不管怎么高大帅气的男人，整天在水产店里折腾，也只能是个水产贩子;我妈妈叫黄蓉，今年28岁，是一名会计师，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

听爸爸说，妈妈在怀我的时候，做了很多胎教工作，妈妈希望我有极高的智商，聪明的才智，以后能有出息。但是爸爸却不同，爸爸说，家里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且是三代单传，如果我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成长就比什么都好。妈妈虽然表面认同爸爸的这种观点，可我能看出，她眼睛里还有别的东西。

我上幼儿园不久，妈妈第一次来学校接我。恰好遇到包阿姨，包阿姨是妈妈小学的同学。这个小县城里很容易遇到熟人，妈妈小时候在这个县城很有名气，都说她是天才，学习优秀，除了体育，德智美劳全面发展。后来考上了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好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毕业后妈妈因为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去一线城市拼搏，也没有考公务员，没有选择地回到了我们的小县城。为了生我，爸爸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为妈妈做了手术，虽然手术成功了，可身体一直很虚弱。小县城的生活压力小，她一边养病一边学习，兼职了两份会计工作，她绝不认命。回到小县城，是她人生最为失落的时候。爸爸说，妈妈嫁给他是因为她被自己的嘴巴出卖了。妈妈是个典型的吃货，因为沉落在小县城，美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遇到包阿姨的这一天，我到幼儿园上学刚两个星期。包阿姨的儿子和我一个班，叫杨无过。这天他们接了我俩后，就在一家小餐馆一起吃了便饭，故事就是从这个普通的小餐馆里开始了。

杨无过这小子走进餐馆后，像包阿姨的小秘书一样开始拿着小菜单念菜名了。我不知道这小子为什么对那些菜单那么熟悉，而且每道菜都念得准确无误。当时我妈就傻眼了，没有想到三岁的杨无过能够识那么多汉字，我对杨无过厌恶极了，我觉得他是在炫耀显摆。

回到家之后，我妈黄蓉就像被杨无过念了咒语一样，突然拿出街上五块钱买来的拼音字母表考我。我不会，黄蓉很生气，她生气但是不能爆发，否则会引发旧病。我很无辜地挨了一顿打，屁股疼。当天晚上，我妈就开始教我认识汉字了。我记不全，妈妈又开始打我。她说话虽然表面很温和，但是字字诛心。黄蓉说，人家杨无过为什么都会你就不会？杨无过妈妈小时候笨得要死，几乎天天完成不了作业被老师罚站，跟我差着好几个班的距离！杨无过到底哪儿来的基因……接着爸爸回来了，他们商量了很久，也吵了很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妈妈因为我吵架。我觉得我的快乐童年马上就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饿了很久，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耳边却一直回响着妈妈尖利的叫声——绝不能让小蛮输在起跑线上！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就被妈妈送到了离家不远的速记学习班。那个时候是夏天，速记班里好多学生，杨无过也在其中，杨无过是速记班里学习最好的孩子，而且年龄也是最小。从此以后我就每天被妈妈从幼儿园接回来，逼着送进这个蒸笼一样的小屋子学习速记。学习了一个多月，我虽然记住了一些汉字，但是更多的是烦闷，一点兴趣都没有。幼儿园里没有学习要求，但是，速记班每天都安排了很多作业。数字、汉字、英文等等课程，我觉得非常难，好像我不爱吃的西红柿一样，无法下咽。杨无过恰恰相反，他是那种超级喜欢西红柿的奇怪孩子。逐渐地，我在学习班被排挤了，杨无过成了最受欢迎的学生，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用自己孩子最不擅长的项目去和别人家孩子最擅长的项目比较。但是在幼儿园，我可是最受欢迎的人。我吃饭除了西红柿，几乎不挑食，我和所有的同学都能快乐相处，我还喜欢绘画，幼儿园的老师特别喜欢我，我以为在所有老师眼里，这就是优秀的表现……可是在这个速记班里，却大相径庭，我明白了，原来是老师不一样。

看到我对速记班逐渐失去了兴趣，黄蓉自己也觉得很气馁和挫败，但是我妈是那种越挫越勇的女斗士。她偶然在街上看到了“美利坚”英语速成班，招收3岁以上的孩子，一下子怦然心动了。这些小姐姐告诉黄蓉，必须从小给孩子营造学习氛围，从小接触英语，学英语和学汉语的道理一样……黄蓉是过来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而且，黄蓉有个心病，她高考的时候，英语的分数最低，这给她留下了一生的遗憾。所以在我的教育上，她需要提早做准备——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了。她这么说，我觉得她童年的阴影附着在了我的身上。

在黄蓉看来，学习就像攀爬，或者类似长跑，有些泥泞和深坑必须要想办法越过去，她自然知道怎么规避。我觉得她说得太过沉重和严肃了。我说，我要看奥特曼！黄蓉眉毛竖了起来，我不敢再看她，其实她根本没有看过奥特曼，只知道是浪费时间的动画片，其实这是一部超级英雄的故事。难道喜欢英雄也有错吗？

黄蓉对报名参加英语学习班很犹豫，她犹豫不是因为上或不上，而是怎么上——这个英语学习班离家很远，每天接送我很不方便。为了和我爸商量这件事情，两个人又不欢而散。最后决定由我姑姑郭小仙带着我。忘记告诉大家了，郭小仙结婚比较早，她的女儿和我同岁，而且我们俩一起生出来，同在一家医院里，我表妹叫穆念瑶。

小仙姑姑的意见和我妈一样，认为一定要上英语班，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英语才能拯救真正的天才”，他们讨论的结论就是这样。最后决定，我和穆念瑶一起上英语班，每天由我姑姑接送，因为小仙姑姑有车。我妈也开始慢慢学英语，她很好学，但是惟独英语不够得劲和开窍。于是她另辟蹊径，每天回来不再限制我看动画片，还主动让我看原声版的《猫和老鼠》，看原声版的《国王的演讲》，原声版的《泰坦尼克号》，原声版的英文歌曲……我觉得我和穆念瑶成了黄蓉和郭小仙的猎物，她俩围拢起来，看着猎物在围猎场里逐渐奔跑到乏力和筋疲力尽。

英语班有位黑黑的外教老师，据说他是从英国本土过来留学，热爱中国，更热爱中国的美食，在这个英语学习班已经任教一年多时间了，他的中文名叫欧阳千克。欧阳千克老师虽然黑一点，但是非常热情，很会带着我们玩。他每次上课前都会把自己装扮成各种角色，比如米老鼠啊唐老鸭啊，只有他教我们上课的时候，我们才感到特别的快乐，我喜欢他。我看到这个补习班的其他幾位小姐姐也都非常喜欢他，他会主动地和那些小姐姐拥抱、亲吻，这样的礼节让我感到很放松和温馨。这个补习班因为有了欧阳千克的存在，在这个小县城里名声鹊起，学员不断，有时候周末扩展到三四个教室。我也因为欧阳千克，慢慢地开始喜欢学英语了。上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突然有一天，欧阳千克老师被抓了，我不太清楚具体原因，那一天，补习班的教室外来了很多警察，欧阳千克被带走的时候表情还是很轻松，好像要出去旅游一样只是没有跟我们告别。不久，这个补习班也被迫停了，原因是欧阳千克老师压根不是什么英国人，他是非洲一个小国家的罪犯，偷渡到了中国，又在中国涉及了多起诈骗案件……我最后一次去补习班的时候，看到那几个小姐姐都哭得很伤心。据说原因是她们被传染了什么不好的病，幸好我比较羞涩，我不喜欢亲吻……欧阳千克的事情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是，我妈黄蓉和姑姑郭小仙从此不再提上补习班的事情了，小县城里很多补习班也突然销声匿迹了。我不用再整天看着穆念瑶的脸色既蹭车又蹭吃，我觉得天空的颜色又那么纯净和透明了，童年，它又突然回来了。

2

元旦节，幼儿园要举办一次节目汇演，我们新入园的孩子有个集体合唱的节目。我没有参加，因为我老记不住歌词，老师最后不得不将我撤下来。还有的幼儿新生报名参加了舞蹈或者乐器表演，我都没有报名。可是杨无过这小子主动报名参加了，更奇怪的是，穆念瑶也参加了。穆念瑶是我们幼儿园从他们幼儿园邀请过来的，两个幼儿园要联合租用场地，所以就合并在一起庆祝元旦。在这次庆祝元旦晚会上，杨无过将一把二胡拉得呜呜响，脑袋像安装了遥控器一样，跟着五线谱上的音符摇摆着;不过我喜欢穆念瑶的表演，她和同班的两个同学一起表演了舞蹈，还是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把整个晚会推向了高潮……杨无过和穆念瑶都得到了奖品，除了奖状。杨无过的奖励是一颗足球，穆念瑶是一套爱莎公主的套装玩具。这倒没什么，我爸爸给我买过足球，我才不稀罕他俩的奖品。但是，这次晚会，我妈妈意外被邀请来参加，我感觉到那么多家长之中，有一双黑洞洞的失望的眼睛一直在寻找着我，盯着我，打量着我，失望之极。而我在后台给表演节目的同学看守衣服，好像被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样。这次事件再次深深地刺激了我妈黄蓉，黄蓉这次彻底觉醒了。

那天晚上一路上，我妈没有说话，回到家立刻找郭靖召开家庭会议，反映目前我的狀况。刚好我外婆外公，爷爷奶奶都在我家，黄蓉邀请大家一起过节。我妈黄蓉主要指出了我最近的诸多罪状，比如比较懒，赖床，上学不积极;比如把幼儿园当成了游乐场，每天毫无所获;最后是重点，今晚看到很多孩子都有特长，上舞台表演才艺，挥洒展示，而小蛮则是铁打的观众席。如果现在不让他去争取舞台，以后的人生就没有舞台，现在小蛮已经在失去舞台，必须让他有竞争意识。以后孩子的学习压力会越来越大，教育改革的越来越对孩子要求高了。如果不早点培养，恐怕这辈子就会提前离场……类似这样的话说完，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首先遭到反对的是外公，他说，孩子小嘛，干嘛这么急躁？奶奶说，小蛮有很多缺点，可咱娃的身体好啊……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气氛刚刚热烈起来。黄蓉突然说，能吃是吗？他非得要活成猪你们才高兴？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优秀，为什么我们家小蛮刚上幼儿园就落在人后？黄蓉这么说，外公和奶奶都不说话了，只有郭靖嬉笑着劝说她，这不是还小吗？谁让咱家的饭好吃呢？身体好也是优点啊。黄蓉大声说，你住嘴！郭靖只好讪讪地笑着。会议不欢而散，黄蓉的气势压倒了所有的人。待众人离去，黄蓉开始到处打电话，询问特长班和补习班的地址和报名情况。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突然消失的各类补习班，又不知不觉中在小区单元楼，在写字间的楼宇里，在拐角旮旯里开班了。我再次被塞进了黄蓉精挑细选的一家英语学习班。黄蓉和郭靖商议，用家里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辆小轿车，每天远路风尘接我上下课。目的就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在她看来，外语永远不掉队的孩子。起码要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我能够流利地说一口纯正、地道的简单英语。实话说，我对这种“鸟语”一点兴趣都没有，除非是看动画片。

幼儿园第一个学期结束之前，我妈多方打听，想知道幼儿园有没有才艺之类的比赛，以便自荐让我参加。她认为上次元旦节目汇演，给了我很大的心理创伤和打击，但是幼儿园并没有这个计划，小会计黄蓉很生气了，当场和幼儿园园长吵了起来。当时，我认为我妈黄蓉真的很威武，我知道，受到心理创伤和打击的人不是我，是她。

放假后，我妈黄蓉很快进行了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她认为这个学期我的教育失败归结于她自己。她没有做好对我的教育计划，同时也没有意识到学前教育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没有计划，被动挨打。我爸爸郭靖一个劲地点头认同她的观点。我妈看到我爸对自己的自我批评不住点头，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话题一转说，必须利用这个假期一个多月的时间，制定详细的学习规划。我妈不愧是一个学理科的会计，这个计划不仅精确到了天，而且精确到了每天的小时，分钟。也就是说我妈将我每天的计划都写进了计划，排得满满当当。我爸郭靖看完她的计划书，嘟囔了一句说，人生如果都这么计划，活着还有什么劲？但是，这句话只是说一说，说得很低，黄蓉似乎没有听到。

这份计划书的第一步还不是怎么上补习班，而是下个学期给我换幼儿园。其实我妈黄蓉之所以这么着急教育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推动，那就是她初中高中还有大学的同学建了很多群。像黄蓉这个年龄段，大都在晒娃。她眼看着同学的孩子一个个出类拔萃，尤其是那些南方同学，个个都是贵族学校贵族幼儿园，为了孩子，她的同学都拼了。当然，那些条件好的同学，她也不去比较，反而是那些毫不起眼的同学，生活条件和黄蓉相差无几甚至不如她的同学，一个个都生出了天才。她们的孩子要么音乐，要么舞蹈，要么绘画，最不济也是体育方面有专长的孩子……每天她都被这样的信息充塞着，每天她都在这种焦虑和恐慌中渡过。信息工具是个好东西，但是，它打乱了很多人平静的生活，它让越来越多的人无所适从，最后变得疯狂。这是我爸郭靖的话。

郭靖听到黄蓉要换幼儿园，坚决反对。在这个提议之前，黄蓉已经独自去多方求证了，最开始上幼儿园，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幼儿园还有歪好之分，只是为了接送方便，离家近。黄蓉通过求证打听，最终的结论是，花蕾幼儿园是我们这个小县城最好的幼儿园！花蕾幼儿园是原来的政府托儿所转变过来的幼儿园，想进入这个幼儿园，非常难，因为有很多条件限制，比如必须是政府工作人员的子女，比如必须是学区范围内的幼儿才能进入。

但是，所有的条件都难不住黄蓉前进的脚步，黄蓉和郭靖不是政府工作人员，但是我外公退休前是政策研究室的小科长;我爷爷一家就住在花蕾幼儿园的学区内。有了这样的沾边的两个条件，黄蓉每天都奔跑在转学的路上。她先通过公司的人找到院长，拿着我外公的退休证明和我爷爷的户口本，请园长审批，园长不批，她也不气馁。而后又通过财政局的人找到园长送海鲜，园长没有答应也没有上次那么坚决了。过新年的时候，黄蓉再次把郭靖水产店里最好的海鲜送到了园长家里……临近开学的时候，园长终于答应我这个学期转入他们幼儿园。

这个时候，我看到郭靖的脸上每天都是乌云，而黄蓉的脸上却灿烂无比。过完年以后，郭靖的水产生意清淡了很多，心情不是很好，郭靖和黄蓉每天都要磕磕绊绊地吵几句。

在短暂的一个假期里，我感到了战争之前的那种平静，黄昏之后的那种沉闷……这个假期我报了英语班，幼儿美术绘画班，钢琴班等等。黄蓉为此每天像陀螺一样忙碌着，郭靖蒙着头越来越少说话，而黄蓉则像雄鸡一样，时刻准备搏斗，她说她这是跟过去的自己搏斗！她这么说，那我又算什么呢？第二学期报名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意外——因为报名转学的幼儿太多，原来幼儿园的教室挤满了，甚至有的教室超过了50个孩子。大家都削尖脑袋往花蕾幼儿园挤，我和穆念瑶、杨无过都被刷了下来，作为备选的幼儿在等待……我妈黄蓉没有想到他们也瞄准了这个幼儿园，而且都是偷偷进行。

学校说，孩子都符合条件，但是园里的教学条件有限，只有20个名额。而这20个名额有超过200个孩子在竞争。言外之意这其实就是家长之间的竞争了。

我姑姑郭小仙的老公是另外一个小县的副县长。穆念瑶上这个学校肯定十拿九稳了。于是我妈让郭靖去求他这个副县长妹夫。但是郭靖和这个副县长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我妈只好去求我爷爷和奶奶，最后副县长答应幫忙了。我和我妈都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又煎熬了一个星期。走了不少冤枉路，最终，总算上了这家幼儿园。

我发现这家幼儿园和别的幼儿园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很多地方还不如我原来的幼儿园。比如说卫生间很脏、比如说午餐很差，我几乎每天只能吃个半饱，毫无味道可言……

春天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然而，虽然表面平静，我妈黄蓉却在暗流涌动。按照她的计划，除了英语补习班，我还要参加口才班、速记班、舞蹈班……我每天的计划满满当当，每天十点以后才能睡觉，家里的收入几乎全部用于我的课外各种补习班了，家里时常捉襟见肘。

我爸郭靖有一次看不下去了，愤怒地把我从补习班里接了回来。那天我正好感冒，我妈让我坚持，我就坚持在补习班睡觉……我爸第一次打了我妈。我们家以前一直是女强男弱，因为我妈黄蓉家庭条件好，还有很高的文凭和体面的工作。我爸是个小老板，所以我爸一直感觉比我妈矮一截。这次家庭暴力事件再次引发了全家的参与，奶奶爷爷和外婆外公也参与进来。最后我爸不得不给我妈道歉，这才结束了这次事件。

但是，这次事件不但没有改变我妈黄蓉，反而使她更加疯狂了。她认为所有的朋友、同事，包括家里的人看不起她。他们所有的人都在阻止我成才，都是我进步路上的绊脚石。同时也认为，正是因为我爸不争气，他们才都等着看笑话，所以她必须要让我争气，给她争回脸面。这是她偷偷告诉我的。

从此以后，黄蓉和郭靖分居了。

黄蓉认为郭靖吸烟喝酒等等消极的行为对我的成长极为不利。这也是她后来向法院陈述事实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依据。

我的第一个儿童节就是在花蕾幼儿园度过的。那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有的人都来了。我参加的是一个合唱。中间有我的一句英语独白，虽然只有一句插播的对白。但是节目完毕之后，我妈抱着我放声大哭，哭得周围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我妈说，她终于看到了这一年来自己辛苦努力的结果。

这一天晚上，我爸郭靖回来了。两个人谈了很长时间，郭靖提出了离婚，也提出了由他带孩子的要求，黄蓉没有同意。

然而，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发生了两件大事。穆念瑶的爸爸——就是那个副县长调到省城，杨无过的爸爸是一个公司老板，也去了省城。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都要去省城上幼儿园了。小仙姑姑倒没有说什么，但是杨无过的妈妈告诉黄蓉，想让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那就必须去大城市。这种小县城永远培养不出好孩子，就算是天才，都浪费掉了。我妈吃过低级教育的亏，只有大城市才有高级教育的资源。我妈心里产生了严重的不平衡感，因为她觉得杨无过的妈妈是对的，小仙姑姑的选择更是对的。

也就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我在花蕾幼儿园的厕所滑了一跤，导致小腿轻微骨折。我妈非常愤怒，她跑去幼儿园和园长理论，园长勉强道了歉。但是我妈还是不解气，一直告到了教育局，找来记者曝光，最后做了经济补偿才作罢。这件事情也让我妈彻底看清了，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所谓的最好的幼儿园，也不过如此而已。

正好这个时候，我妈的一个同学在省城突然发来邀请，她公司需要一名会计，薪水很优厚，邀请我妈黄蓉去帮她。这件事情，郭靖自然坚决不同意，但是，自从上次郭靖打过黄蓉以后，他在家里的发言权已经失去了，他的反对声可以忽略不计。我妈经过几天认真考虑，毅然辞职去省城。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她还告诉郭靖，她要离婚。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离婚是什么样子，但是，黄蓉遇到这样的好事，也提出离婚，那可能就是一件她认为对的事情。

郭靖当时提出的离婚，黄蓉没有同意。她后来说，她不同意的原因是，我必须归属于她。如果这个条件无法满足，她坚决不同意，如果这个条件得到满足，她什么条件都能答应。离开这个小县城之前，郭靖匆匆赶到公园，特意打扮了一番，穿得西装革履，我们一家在公园里玩了两个小时。黄蓉和郭靖之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站在远处偷偷看着两个人。他们坐在长椅上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话，而后黄蓉开始擦眼泪了，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郭靖看起来一直面带微笑，你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是水产店小老板。他俩说了一个小时后，郭靖好像想起了什么，然后朝我这边走来，我妈独自一个人在长椅上坐着。郭靖拉着我在草坪上喂鸽子，他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有说。最后拿着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小蛮，爸爸不在你身边，以后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我说，爸爸，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接着，郭靖突然哭了，他抱着我，像个小孩一样痛哭起来。我害怕极了，安慰郭靖说，爸爸，等我学习好了，就回来看你。郭靖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地摇头，最后他又擦干眼泪，笑着说，小蛮，你想吃什么，爸爸随时都会给你送来。我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艰难地起身，而后慢慢消失在公园的小树林里。

3

黄蓉的性格就像这省城的天气，沉闷而充满了雾霾。

来到省城后，我妈黄蓉并不着急去公司和租房，而是到处寻找幼儿园，在她同学的推荐下，她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幼儿园，而后在幼儿园的旁边租了一间房子。我也该上中班了，在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突然感觉很孤独，再也没有小县城里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呵护。虽然到处都是人，但是，除了我妈黄蓉，我感觉每个人，每棵树，每一条马路都与我无关。

出租的屋子里很简陋，比我们在县城的房子小多了。黄蓉没什么钱，黄蓉和郭靖离婚的时只把家里唯一的一点积蓄带走了。黄蓉说，这些年郭靖不但没有赚钱，反而让她跟着赔了不少钱，说起来愤愤然。她只是黯淡了一秒，接着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巨大期待地告诉我，儿子，我们新的生活就从这个地方开始。小蛮，这里就是你梦想开始的地方，一定要记住这里。从这里开始，你要努力学习，长大成才，考上最好的大学，你一定行的！妈妈看好你！

离家不远的这家幼儿园是小区的民办幼儿园。如果入学，需要有这个小区的租房合同或者房产证。黄蓉高兴地说，还是省城的幼儿园比较开放和包容。但黄蓉开始没有留意，这家幼儿园收费高昂。她忍了忍，几乎把所有的积蓄全部缴了我的学费，因为这家幼儿园的收费是按照时间计算的。而且很快发现，他们可以二十四小时帮你“带孩子”，但是不负责孩子的任何学习。他们的教育模式让黄蓉有点难以接受，在我妈黄蓉的印象里，教育就是学习知识，就是语文数学和英语。她越想越气，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于是跑到幼儿园和园长狠狠地争论了一番。她认为这家幼儿园只不过是一个保姆园，并不是幼儿园！园长尽力给她解释说，教育部门有规定，他们只是按照学前教育的大纲在办学，没有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我妈黄蓉觉得，学前就要学习好各类知识，为以后上小学、中学甚至大学打好坚实的基础！园长说，那你这话得和教育局去说呀，我们也管不着对不对？黄蓉只好气愤地让我退学了。幼儿园也把剩余的学费还给了我，虽然我只上了两周，可这两周的学费差不多已经是我在县城一个学期的学费了。黄蓉心疼不已，但是想到我的教育，她又雄心勃勃地充满了期望。

这是我在省城上的第一个幼儿园，还没有认完老师和同学，就仓皇离去。

从这天起，我妈黄蓉开始进入了换幼儿园的怪圈。她上班见人就打听哪儿有好的幼儿园，每当听到有好的幼儿园，就要过去考察一番，然后想办法把我转过去。每每我还没有适应新的环境，就被黄蓉告知，又将进入新的更好的幼儿园学习。整个学期，我什么都没有学到，这个学期，我换了十几家幼儿园。

这期间郭靖来看过我，给了黄蓉一些钱，换来了一个小时的游玩时间。从来到省城，我还没有痛痛快快玩过一次，这是唯一的一次。黄蓉害怕我吃垃圾食品，肯德基之类的都是禁止食用。郭靖带着我，不仅吃了肯德基，还去了游乐场，电玩中心等等。与爸爸郭靖相处的那一个小时，是我离开小县城最快乐的一天。

在中班的这个学期里，我又被黄蓉送进了几个学习班，比如美术书法班、少儿写作班、街舞班等等。她自己也抽时间上了家长学习班等，看起来对我的教育境界又提高了一大截。

整个中班的第一个学期，我就是在这种颠沛流离的环境中度过。这个学期结束后，黄蓉为了不浪费寒假的宝贵时间，将我送进了钢琴学习班。

黄蓉也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她的很多同学不断劝说她，她都置若罔闻。起初来到省城，当看到她的老板同学的儿子时，我感到很自卑，连黄蓉都有些吃惊，这孩子比我大一岁。我自卑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有多少技能和特长。而是这个孩子什么特长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活泼，非常乐观，为什么偏偏我自己却经常被黄蓉逼得像个忧郁的陀螺？

回家的路上，黄蓉说，这个孩子快乐，是因为他们家有钱。有钱才有安全感，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才会快乐。

见过这个孩子以后，我就不愿意再见任何人，不想学任何东西。每天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兴趣来，每天只想看着从小县城带来的那盆仙人球。

我觉得仙人球和我有些相像，它蹲在花盆里，不言不语，它想什么，别人无法知道，它想要快乐。但是，它的刺儿太多，它与世界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哪怕是阳光，它都不放弃这种距离——我的这种状态保持了一段时间后，黄蓉有点慌了。

黄蓉找了个医生给我看病，大夫说我得了自闭症。于是黄蓉到处找人给我治疗自闭症，甚至打电话给郭靖求助，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郭靖打电话。郭靖只告诉她，让孩子回来！她不答应，郭靖再也没有说什么，而后借了钱给了黄蓉一笔医药费。因为黄蓉在电话里吵闹，她认为我得病的主要原因是，上次郭靖来看我，造成了我自闭症的诱发。

帮我治病是个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愿意去心理诊所，我觉得他们都用坏坏的眼神看我。我不想和陌生人说话，甚至不想和黄蓉说话，他们缺乏对一个病人的尊重。黄蓉急坏了，甚至第一次在我面前乞求道，小蛮，如果你能好点的话，我再也不会强迫你干任何事情，只希望你快乐健康……

这个时候，她偶尔遇到了郭小仙，其实小仙姑姑是特意来看我，两个人谈了很长时间。黄蓉这个时候才知道郭靖有女朋友了！这个消息让黄蓉心里很不平衡。决定自己也找一个男朋友。

黄蓉找男朋友的标准非常独特，非得找一个教育界的男朋友。无独有偶，偏偏有个40岁左右的区教育局柯科长正好丧偶。黄蓉的同学介绍柯科长的时候，我看到黄蓉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热情，每天要花费很长时间，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而我每次看到她花枝招展的样子，都会想起我那个浑身沾满鱼腥味的爸爸，想起他们曾经给我的快乐时光，想起如果没有幼儿园，我的世界或许是充满快乐的世界……柯科长请我和黄蓉吃过几次饭，吃饭只不过是幌子，他们之间似乎有很多说不完的话。柯科长吃素，我妈也跟着吃素，柯科长不吃辣，我妈也说自己喜欢清淡。柯科长有一次送我和黄蓉回家，想了想说，小蛮下个学期由我来安排幼儿园上学，咱的地盘咱自己说了算。仅这一句承诺，感动了黄蓉，让黄蓉有点喜欢这个叫柯镇西的老男人了。柯科长还帮黄蓉换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就在这家幼儿园的旁边。柯科长似乎点中了黄蓉的死穴，黄蓉很快就被征服了。

4

黄蓉有个愿望，那就是想找柯科长，帮我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帮助我治疗自闭症。从这时起，我觉得我妈黄蓉有点病急乱投医，连我都知道，柯镇西并不是医生。我妈黄蓉说，可他见识多啊，见过的自闭症孩子数不清，他自然有办法。他整天和孩子们打交道，而不是和死魚烂虾打交道。这就是她的理由。

柯科长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学校从事过实践教学，但是实践经验很少，多数时候是从事教育管理。这是黄蓉的同学之前就告诉过她，但是在我和黄蓉的面前，老柯却吹捧自己得过七八次的优秀教师奖，还是各类级别的教学能手等等。由于前面黄蓉对他的信任，后面，老柯说这个话的时候，黄蓉就全信了。我感觉黄蓉把我卖给这个老柯了。

老柯对我还算不错。整天带着我到处玩，还是让我开心了两天，但是跟老柯在一起。我总有种不安全感，好像他正要偷偷拿走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一样……

中班的第二个学期，我在柯科长的帮助下，如愿以偿地上了省城最好的幼儿园。黄蓉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脸上都阳光灿烂。而且在柯科长的帮助下，黄蓉如愿以偿地在这家幼儿园里当上了会计。

空闲里，为了治好我的病，黄蓉开始和很多心理学专家探讨我的治疗方案。于是，我再次被推入到了各种兴趣班当中了。黄蓉还是抱着“绝不能让小蛮输在起跑线上”的执念，就算是自闭症，也要挖掘出特有的潜能。因为心理学专家告诉她，所有自闭症的孩子，肯定都有一种“特异功能”，为了挖掘我到底在哪方面比较“特异”，黄蓉就挨个儿让我试探各种特长班。

在百试不爽的情况下，连柯科长也不耐烦了。柯科长认为我并不是一个天才，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了维护我和她的尊严，黄蓉和柯科长开始吵架，内容很丰富，关于入学，关于治病，关于工作等等。柯科长认为我和妈妈黄蓉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恩赐，于是有恃无恐地羞辱黄蓉，甚至骂出“疯女人”这样不堪的字眼。我妈自然受不了这样的糟践，将柯科长推出门后，甚至说出了分手的话语来。我觉得如果再不见柯科长，或许也是件好事。

柯科长这个人报复心很强，不久，他便在幼儿园的老师中间散布我妈黄蓉是神经病的谣言。正好这个时候，黄蓉的压力太大，被园长批评了几次，她又顶撞了园长，被炒了鱿鱼。这让我很没有面子，也让柯科长很没有面子。为了能让我在幼儿园里继续上课，黄蓉还是下定了决心，先去求园长原谅自己的冲动，毕竟错的不是孩子，是她。而后，她又主动去找柯科长道歉，柯科长趾高气昂，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看黄蓉的眼神，带着极大的蔑视，但是，黄蓉却视而不见，一个劲地感激他对我的照顾，希望柯科长能够原谅她。我第一次看到黄蓉如此低三下四，要知道，在郭靖面前，黄蓉永远是那个高昂的人，永远不会道歉认错，错的永远是郭靖，原来妈妈的另一面是这样不堪和可怜。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深深地厌恶起柯科长了。

我知道我妈是为了我才和柯科长重新和好。

这个期间，郭小仙多次来劝说我妈回心转意，其实中间还有我奶奶，我外婆等等都打来电话，通过各种方式，想让我妈黄蓉回到小县城。尤其是在和柯科长刚刚吵完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反悔的意思。但是，每当看到我的病，她就不肯放弃了，她觉得自己不能把孩子健健康康带出来，又病恹恹地带回去，她不甘心。而且，她其实心里老觉得郭靖对不起她，她说，郭靖什么都好，就是没啥本事，也不求上进。

在与柯科长和好之前，黄蓉还是有些犹豫，突然下了决心，那是因为她突然在街上撞到了郭靖和他的“女朋友”一起逛街，就是因为这次偶遇，让她彻底死心了。她压根没有听郭靖解释，其实，那次与郭靖在一起的女人，只不过是郭靖的水产供货商。郭靖来省城进货，供货商请他吃饭，仅此而已。郭靖看到黄蓉后，立刻去追赶，人已经不见了。小仙姑姑打电话，她也不接。刚好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单元，房价比较便宜，我看到我爸郭靖在小区的院子里，失魂落魄地等了我们三天。黄蓉这三天干脆就没有下楼，也没有送我去幼儿园。后来小仙姑姑把郭靖在省城报纸上的寻人启事给黄蓉看，黄蓉置之不理。

黄蓉表面上很决绝，但是内心其实一直在犹豫和矛盾，在她看来，她给过郭靖机会了，从结婚到离婚，那么长时间，郭靖一直没有进步。她认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黄蓉的意思是，他俩看世界的远近不一样，她能看到一百公里外，而郭靖只能看到十里之外。这就是她说的根本原因。我听着她的话，好像是给她自己说，又好像给我说。我有点想小县城那个家了，家里的玩具在什么地方放着，那些动画碟片藏在什么地方，我都在努力回忆着。有时候，我晚上就睡不着觉，我起床来，在窗台上看着我的那盆仙人球，除了我妈黄蓉，它是唯一陪着我的物品。我抚摸着它，一点都不觉得疼，而是觉得它很疼，它离开了那个小县城……

我妈打开灯，看着我满手的血，吓坏了。她跪在我面前，一脸的恐慌，希望我能哭两声，哪怕是叫声妈妈都可以，但是，我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觉得那不是我的血，那是仙人球的血。而后她将我赶紧送到医院清理包扎。

这件事情之后的一段时间，黄蓉再不敢轻易地强迫我做这个做那个，只是依照先前报名的那些特长班上课。有一次，黄蓉发现我喜欢街舞，就帮我报了街舞班，医生也说街舞这种运动对我的病很有帮助。

我自己也愿意学习这种运动。不到一个星期，我已经愿意和黄蓉说话了。黄蓉认为我的病有所好转了，高兴地去告诉柯科长。结果发现柯科长已经有了新欢，他正和别的女人约会，非常亲密，黄蓉和他当街大吵一次。

后来黄蓉又主动找过柯科长一次，我在饭馆的门口等着，柯科长带的又是另外一个女人。他们这次说话的事件很短暂，都显得很冷静，一会儿柯科长将黄蓉送出来，柯科长看到我，显得很冷漠。我瞪着眼看着他，他并没有在意，跟我打了声招呼说，黄蓉，我知道你委屈了，其实咱俩都好好想想，你不过是为了孩子才委身于我，对不对？黄蓉没有说话，表情平静。最后，柯科长看了一眼饭馆里的那个女人，对着黄蓉说，我很忙，你的态度我知道了，你放心，黄蓉，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只要你还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只要有能力，一定帮你！黄蓉努力点了点头，拉着我走了。当天晚上，黄蓉给她的那位女老板同学打电话的时候，有些声泪俱下，她的女老板同学不住地向她道歉。她这才知道，这位柯科长不仅有两三个女朋友，而是很多，因为当初不了解，只是想让黄蓉去相处一下，没有想到黄蓉却这么认真……黄蓉伤心极了。

有一天晚上，郭靖突然找到了我的幼儿园，偷偷将我接走。他只是太想我了，带着我吃了一顿大餐。情急之下的黄蓉在幼儿园没有找到我，直接报警了，等警方找到我和郭靖的时候，黄蓉狠狠地给了郭靖一个耳光。郭靖忍了忍想说什么，看到警察，他忍了下去，黄蓉似乎把这段时间的不痛快都甩在了那一巴掌上了，然后厉声警告郭靖，不许他再接近我！

我爸郭靖离开以后，我的病再次发作了。我不想去幼儿园了，可是黄蓉不同意，如果去幼儿园，她才能踏实，否则她就会很焦虑。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开始跟我耍赖，打骂，然后哭闹，乞求，我终究是拗不过她，只得去上课。但是，每次坐到幼儿园的教室里，我也不再安心听话了，我把橡皮泥糊在同桌的脸上。我用水彩笔在教室的墙上画画，我还踢坏了幼儿园的钢琴……我突然变得很暴躁，然后把幼儿园的午饭故意倒在地上，老师让我顶着饭盒站在门口，这个小小的体罚被黄蓉撞了个正着。因为我最近表现比较差，老师打电话给黄蓉，让她来一趟幼儿园，正巧遇到我被体罚的黄蓉，立刻和老师闹翻了。但是这一次，幼儿园没有道歉，因为他们抓住了我是个自闭症孩子这个把柄，坚决将我劝退。

这样的局面让黄蓉有些绝望，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到夜晚，她总是失神地在屋子里不知所措地拖地，而且老是走神。我们的生活也陷入了极度的难堪之中，黄蓉的工作早就从幼儿园辞去了，最近又换了一家公司。她不断地在报纸和网络上寻找工作的机会，甚至去打零工维持生计，比如去临时做某个公司的财务，临时当清洁小时工……生活的困苦，并没有吓倒她。即使吃得再差喝得再差，黄蓉依然不改信念，坚持为了我的教育奉献自己的时间、工作等等。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黄蓉买衣服了，也很久没有看到她打扮了。我宁愿他被柯科长这样的人欺骗，起码她是快乐的。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个多月，某个夜晚，黄蓉突然接到了一位北京朋友的电话。这位是黄蓉的初恋，两个人互诉衷肠，得知我的自闭症，这个叫梁子文的帅气男人立刻告诉黄蓉，来北京给孩子看病吧！我认识很多这方面的专家，而且在这边上幼儿园，对他以后上小学和中学都有好处。黄蓉立刻心动了。

5

梁子文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北京打拼，且离异不久，与黄蓉不同，梁子文更希望能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这些年他做到了。与郭靖也不同，梁子文是那种一看就特别有魅力，而且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对生活无限热爱的人。

一下飞机后，梁子文就在机场等候黄蓉和我，我对梁子文的印象还不錯。接着，用一辆八成新的豪车接到我们后，梁子文就将我们安顿在一个公寓里。屋子很大，完全可以容纳我们几个人。梁子文很自豪地说这是他在北京其中的一个住所，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梁子文就接了他的女儿梁超越回来，约定好一起吃饭。饭店很不错，梁子文在吃饭不到一半的时候，就给黄蓉开出了一大堆治病方案，又说到对孩子的教育。梁子文滔滔不绝，激动得黄蓉连饭都忘记吃了，这让本来就对梁子文抱有一丝幻想的她，对梁子文更加崇拜和敬佩。

梁子文对我们母子很是照顾，他的女儿梁超越却对我们充满了敌意。我们由梁子文作陪在北京玩了几天，梁子文和黄蓉有说不完的话，偶尔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如胶似漆的样子。过了几天，梁子文说他还很忙，要我们自己去玩，可是没有梁子文的日子，黄蓉像得了病一样。

又过了几天，黄蓉和梁子文商议我上学的事情，梁子文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信誓旦旦地告诉黄蓉，其实，他真正的职业就是幼儿教育，说着还拿出自己的各类文凭获奖证书，让黄蓉惊讶不已。他还告诉黄蓉，他也是一名儿童教育的专家，完全可以在他的公司做事。一来二去黄蓉被梁子文说动了，就答应了下来。

按照梁子文的安排，他首先将我安排在一个普通的幼儿园里。在北京，很多幼儿园没有学期限制，都是按照月或者周收费。我一边上学，一边按照梁子文的安排，上完学就立刻去他的公司里接受各式各样的教育：钢琴班、外语班、舞蹈班、武术班、奥数班等等，每个特长领域都去试一试。梁子文说，治疗自闭症最好的办法就是发现自闭症儿童的潜能。但是试了一个月还是没有发现我到底有什么潜能，每次见到梁超越，我都有一种想打她的冲动，几次过后，他的女儿梁超越被我打得再也不想见我了。

在梁子文的引导下，黄蓉俨然已经成为了幼儿教育的专家，每天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教育我的“成功经验”介绍给了来听课、且“望子成龙”的那些家长们。那些家长，和当初的黄蓉一样，一个个像迷途的羔羊，等待黄蓉和梁子文等人指点迷津。

在我看来，她每天的忙碌还算幸福吧，起码不像在省城大多数时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每到周末，我的灾难日就到了。梁超越不但奇丑无比而且还非常霸道，不许我玩她的任何玩具，就好像我是那盆仙人球一样。稍有不对，我们俩就开始进行残酷的斗争，开始一段时间，她只是疲于应付，被我抓伤了好几次脸，还揪了她的头发。后来，她奋起反抗，就地起义，我俩互不相让，经常损伤各半。为了处理好我和梁超越的关系，黄蓉对我进行了多次教育，认为我比梁超越大两个月，应该让让小妹妹，但是我就是不愿意礼让她。她霸道，我愤怒;她矫情，我恼火;她做作，我就飞起一脚……看起来梁子文也做了很多努力，但是收效甚微。

黄蓉在梁子文的公司里做得很努力，不像做会计疲于奔命，她确实很聪明好学。很多专业的东西，她三天不过就能学得很熟练，比如美术，比如口才，比如奥数等等。她的敬业精神和半路专业，受到了家长们的欢迎。但是有一次，一位家长突然问起黄蓉的孩子，黄蓉从来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当即傻愣在那儿。我就坐在教室，我很想站起来说我就是她的儿子。幸好这个时候梁子文救场说，黄蓉的孩子在国外，又指着我说，她是黄蓉的侄儿，因为自闭症，所以送到这里进行治疗等等。后来，梁子文就不断吹嘘黄蓉有很多荣誉，比如说黄蓉是国际儿童教育专家，黄蓉还是英国皇家幼儿教育硕士毕业等等……我不知道梁子文是从哪儿搞来这些说辞。每次说这些的时候，梁子文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毫不脸红。但是黄蓉开始显得不自信，就像我在三岁时说谎一样局促。但是，后来就慢慢习惯了这种吹捧，就像我爸郭靖对香烟的依赖一样。

一个学期下来了，我的自闭症还是没有好转，我每天盯着从小县城里带来那盆仙人球看着。我看着那颗仙人球就想用手试试，把自己的手掌再次扎出血来，然后让黄蓉很着急，我就觉得很高兴。

学期末，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上去。但是，黄蓉和梁子文的收入却上去了。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公司的经营状况非常好。临过年的时候，郭靖来北京了，找了我很长时间才找到，然后又带着我玩了一圈。这是黄蓉和郭靖离婚后首次冷静下来和我一起出去玩。黄蓉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药方可能是父爱。郭靖趁机说，他也想来北京发展。这话被黄蓉大加嘲笑了一番。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这个时候，梁子文突然发现我的画在学习班里非常突出，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黄蓉说，郭小蛮绝对是毕加索一样的天才！黄蓉激动得泪花儿直冒。她相信了梁子文的话。接着，黄蓉就准备钱，想把我送进北京一流的贵族幼儿园，和梁子文的女儿一起上学。我的病也再次加重了。

6

梁子文将我送进一个叫贝多芬的幼儿园，后来黄蓉才知道，这家幼儿园也不过是梁子文的一个幼儿园分园而已。

这个幼儿园里的孩子家长，大都是一些中高层次收入的人群，所谓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却无法在公办幼儿园上学，只能屈就在此。梁子文就是利用自己在特长班的各种资源推荐他们在这里“消费”。但是，黄蓉一直不知道这家幼儿园就是梁子文自己开班，梁子文一直强调，这家幼儿园的幕后老板在国外，他只是具体做事的人。说白了，他就是一个皮影，国外老板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这半年时间，梁子文和黄蓉的感情也在逐步升温。两个人甚至在商议结婚。每次看到我沉默寡言，黄蓉总是有些犹豫不决。梁子文海誓山盟，承诺了很多东西，房子啊车子啊我啊等等，都有考虑。有一次，梁子文告诉黄蓉，小蛮现在只是幼儿园，你要想想，如果他上了小学怎么办？中学怎么办？我实话告诉你，在中国，幼儿园算是最开明的阶段，你去问问那些小学和中学，你想上，那可不是只用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如果咱俩结婚，可以把小蛮的户口过到我的名下，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听到这些话，黄蓉老实多了，大家都要面对现实。对于黄蓉来说，梁子文所说的问题，那就是眼前的问题，这不得不让黄蓉痛下决心，准备和梁子文结婚。

我在这个幼儿园里感受到的不是贵族一样的教育，而是虐待教育。这里的老师都凶巴巴的，比县城和省城的那些老师可怕多了，动不动就对孩子进行体罚。后来我才知道，梁子文经常欠这些幼儿园老师的工资。而这些老师也不是什么幼师，都是梁子文从各种渠道招来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剛毕业的大学生，有曾经是餐厅的服务员，还有的是外卖送货员，大都形象较好，脾气暴躁……

也就在他们即将准备结婚的时候，这所贝多芬幼儿园被媒体曝光了，梁子文的身份也被揭开了。

梁子文只不过是一个骗子而已，他的幼儿园，特长学习班一点手续都没有，能贴在墙上的都是假证件。他到处招摇撞骗，幼儿园管理一片混乱，学生体罚严重，梁子文和黄蓉没有走进婚姻的殿堂，而是走进了公安局的班房。

后来我才知道，举报梁子文的人是郭靖。

黄蓉进了公安局的班房后，是郭靖帮她交了钱被保释出来。出来以后，黄蓉不但没有悔意，反而大骂郭靖多管闲事等等。最后告诉郭靖，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郭靖了。

郭靖在北京的一个水产市场承包了一个小摊位卖海鲜，依然做他自己的老本行，黄蓉出来以后已经一贫如洗。

为了生活，黄蓉不得不兼职好几份工作，我勉强上了一个教育条件相对不错的幼儿园，这个幼儿园就在离水产市场不远的地方。郭靖来北京以后，经常给这家幼儿园送水产，园长看他挺实在，就同意我去入园。在这半个学期里，黄蓉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我的事情了，因为生活压力太大了，我和她首先得活下来。我们的生活面临着绝食断顿的危机，但是黄蓉并没有自暴自弃，依然在寻找更好的幼儿园，不久，她便将我送进了北京一家高价幼儿园，黄蓉几乎省掉了一天两顿饭，每天只吃一顿饭。

黄蓉确实精明能干，再加上她漂亮的外表，身边总是不缺众多的追求者。但是在黄蓉的心里，我，郭小蛮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黄蓉拼命努力，心无旁骛，但是追求者却对她进行细致入微地观察。黄蓉兼职的其中一家公司是台湾人开的，台湾老板姓洪，叫洪八。我叫他洪爷爷，心里暗叫他洪老头。洪老头的年龄挺大，有的时候连起码的行动都有些迟钝，看到黄蓉，他一下子就着迷了。

洪老头的老婆去世得早，他们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来北京就是想做点事情，闲不住，觉得大陆的经济氛围比较好，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自己的伴侣……于是，我妈黄蓉就成了他重点备选，后来又变成了唯一。

当然，洪老头也很快看明白黄蓉对我的重视程度，在黄蓉不知情的情况下，洪老头将我转入一所北京很好的幼儿园。在这所幼儿园我才看到了真正的教育——这是一家外国人办的幼儿园，里面的孩子们几乎什么课程都不用学，每天就是玩游戏，做手工，大都是一些生活技能的培养。正是因为这样的教育环境，让我一下子着迷了。但是，黄蓉一直不知道我在学校是怎么回事，为了消除她的顾虑，洪老头从来不让我在她面前提学校的事情。因为看到我的病有所好转，她才放松一些。

洪老头和柯科长、梁子文等人不同，他确实是一个有钱人，而且对我和黄蓉是发自内心的爱护。这种爱护让我错以为他是我爷爷……我想，黄蓉也会错以为他是父亲或者是另一个郭靖。

在这家学校里待了几个月后，我的病彻底好转了。黄蓉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来，洪老头不住地安慰她，并将我的教育情况真实地告诉了黄蓉。黄蓉第一次承认自己对我的教育是失败的。她不是在教育我，而是在跟自己较劲，是把我当成了另一个自己。

洪老头就像一个博学多识的导师一样，将黄蓉教育得服服帖帖，也让黄蓉的情感慢慢地臣服了。

洪老头听了黄蓉和我这两年多的故事后，很无奈也很感动。他请求黄蓉一定相信他，他会让我受到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因为下半个学期，我就该上学前班了，即将进入真正的文化教育了。黄蓉很担忧，也很焦虑，但是所有的问题，在洪老头这儿突然就变得非常简单。我在洪老头的帮助下，顺利完成了学前所有的教育。一年时间，黄蓉的内心焦虑也平静下来了，而我，这三年似乎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一年多时间，洪老头对黄蓉的体贴终于感动了黄蓉。黄蓉也终于同意做洪老头的伴侣，带着我去美国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教育。两个人也在美国预定好了教堂，准备进行婚礼。洪老头还说，完全可以将我和黄蓉变成美国人，这样的诱惑让黄蓉彻底被征服了。

7

就在要上小学不久，也就是我们即将要离开中国的时候，郭靖突然出现了。郭靖再次提出将我留下来，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郭靖。

两个人谈了很长时间，黄蓉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美国，她脸上的表情和当初离开小县城一样坚决。她明确地告诉郭靖，觉得自己爱上了洪老头，过去，永远回不去了。那一天我拉住郭靖的手使劲地哭，希望郭靖能带着我去玩，被黄蓉拒绝了。

这期间，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小仙姑姑，几乎所有的人都劝说她不要跟着洪老头去美国，她置若罔闻，索性关掉了手机。洪老头看到她烦恼的样子，也劝说她想清楚，因为离开，就意味着可能永远无法回来了。

为此，我也非常恐慌，我不知道离开中国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像当初我不知道省城和北京是什么样子，我害怕极了，担心再次像过去一样，跟着黄蓉走进一个又一个陷阱和黑暗。我抱着那颗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仙人球，独自一个人走出门去。我知道黄蓉在熟睡，我就想跟着仙人球离开这里……但是，刚刚出门，我就在楼梯里摔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黄蓉哭得很可怜，摸着我的头，害怕我变傻，只顾着给我看病，不再提起出国的事情了。郭靖也没有埋怨黄蓉，每天都在医院里陪我，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几天都遇不到一块……我就成了他们之间的传话筒了。

洪老头不住地提起去美国结婚的事情，但是，我能看出来，黄蓉犹豫了。在医生那儿得知我的病并没有大碍时，黄蓉放心了。她终于知道，我是用这种方式故意拖延时间。黄蓉平静地询问我，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摔成这样呢？我老实告诉她，我没有自闭过，我自闭就是不想去那些乱七八糟的特长班;我碰伤了头也是我故意的，我就是想同時见到黄蓉和郭靖在一起……听到我这么说，黄蓉再次哭了，抱住我哭得那么伤心。

但是，不管怎么哭都无法改变她的主意，我还是被她逼着去美国……就在我们即将登机的时候，她突然接到小仙姑姑的电话。电话里，小仙姑姑告诉她，郭靖出车祸了，这个消息彻底击碎了黄蓉的梦想。她丢下了洪老头，拉着我直奔医院，在路上，我听到黄蓉不住地哭，一边哭一边祈祷：郭靖，我再也不闹了，我带着小蛮回来了，你一定要等着我们！我突然看到我怀里的仙人球露出那么一点点花蕾，还挺可爱。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