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雨菲

红红的太阳下山啦咿呀嘿呀嘿

成群的羊儿回家啦咿呀嘿呀嘿

小小羊儿跟着妈

有白有黑也有花

你们可曾吃饱啊

……

一

“你能不能别唱了！”毛小羊在被窝里吼道。

声音戛然而止，而后又很不甘心地说道：“以前你害怕的时候，一听到这首歌就不怕了。”

毛小羊侧过身去，把整个脑袋都捂进被子里。

毛糙的被面被窜进去的一阵风撩起，又缓缓地落在毛小羊的耳朵上，被面上传来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有什么话要从喉咙里钻出来，但被毛小羊狠狠咽进了肚子里。丧乐还在往耳朵里灌，可毛小羊已经没有心思害怕了。

那么想长大的毛小羊，第一次这么希望，回到以前，回到一点也不讨厌娘的以前！

以前的毛小羊，是娘身后一条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娘去田垄上干活，小尾巴坐在泥块上揪蟋蟀的触角;娘在别家水井旁洗豆角，小尾巴一个劲地把水往豆角上浇，直到手指上的皮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娘在小尾巴睡着的时候出门，小尾巴醒来，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娘回家……

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小羊，唯独怕两件事。

第一件，娘在眼前消失一小时以上;第二件，村里有人走了，八斤奶奶去哭丧。娘走到哪，毛小羊跟到哪，所以第一件事，毛小羊很少担心，毛小羊的重点，在第二件事上。

毛小羊住的村子，和其他村子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很大的镇子。镇上的老人太多，隔段时间就走一个。

“走”就是“死”，可大人们不准毛小羊说“死”这个字。

娘说，那些人走了，去另一个世界过好日子了，这对有些人来说，是解脱，是值得开心的事。可要是真的开心，大家为什么还要请来八斤奶奶，哭上好一阵子，哭到八斤奶奶的喉咙都哑了，连续三天说不出话来？那时候的毛小羊，不懂死亡的具体意思，就觉得，那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毛小羊怕这件事，连带着怕替人哭丧的八斤奶奶。

可八斤奶奶很喜欢毛小羊。

她跟毛小羊讲，自己叫”八斤”，是因为生下来整整八斤，多随便的名字哇;她教毛小羊念《三字经》，可念来念去，只念了“人之初，性本善”这么一句;她说，小羊，你要做一个孝顺的孩子，对娘，要一千个一万个好。

是呀，毛小羊对娘一直很好，掏心窝子的好，直到大家都说，你娘有病。

你娘有病呀。

这句话，放谁身上都不好受。

毛小羊讨厌别人这么讲，可她解释不了爹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带娘往镇子外头跑，有时候爹忙，八斤奶奶就代替爹去。每次带回来的药都被爹一股脑儿塞进上了锁的柜子里，他们都以为毛小羊不知道。可那些躺在垃圾篓里被撕掉标签的瓶子，里面还残留着一股药味，毛小羊闻得到。

毛小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娘，结果被爹狠狠地骂了一顿：“谁家的孩子跟你一样，一天到晚咒自己娘的！”

娘不说话。

渐渐地，小尾巴和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到最后，小尾巴心里隐隐的害怕，变成了讨厌。她讨厌娘。

所有人都好像知道些什么，就毛小羊一个人被丢弃在浓浓的大雾里，看不清方向，分不清东西，还要被别人嘲笑、嫌弃，甚至走路走得好好的还会被小石头扔到脑袋，凭什么！

都怪娘！

二

“去八斤奶奶家摘些甜瓜吧，她前些天就说了，别等人家送上门来。”娘把竹篮子塞进毛小羊手里。

毛小羊拽着竹篮子，冲了出去。

现在的毛小羊，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她想要重新亲近娘，可想到那些事情，一下子又憋得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鼻子里冲出来又被生生堵进身体里。

“今年的瓜，比去年的甜多了，多摘点回去，你娘可喜欢吃了。”八斤奶奶昨天哭凶了，今儿声音哑得厉害。

“好。”毛小羊应道。

八斤奶奶摸了摸毛小羊的脑袋：“长大了就是长大了，和你娘没有以前那么亲了，但还是记得对你娘好呀。”

又来了！八斤奶奶的记性好像不是很好，每次看到毛小羊，都要说这么一句话。毛小羊在八斤奶奶心里，还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毛小羊的心里，涌现出一丝愧疚，但这丝愧疚，很快就在回去的路上被小混子的话冲了个一干二净。

“哟，可耻的偷瓜贼！”小混子嘴里叼了一根稻草头，含糊不清地说道。

毛小羊心头的火一下子冒腾起来：”我没偷！”

小混子一把揪下嘴里的稻草头，扔在地上，拦在毛小羊前面：“小丫头，我说你偷的就是偷的，真是和你娘一样，有病！”

“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都有病！”毛小羊不知哪来的力气，扔掉了手里的篮子，一把推倒了小混子，死死地咬住小混子的胳膊，咬到牙齿缝里漫出了浓浓的血腥味。

直到八斤奶奶听到声音跑出来，拉住了毛小羊，毛小羊才松口。

小混子完全没有料到毛小羊敢咬他，现在完全吓傻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毛小羊。

毛小羊被爹拎着耳朵回到了家。

娘把毛小羊拉到身边，皱着眉头检查毛小羊身上有没有哪里伤到了，被毛小羊一把推开了。

“走开！”毛小羊的眼眶里泛出了泪花。刚刚小混子挣扎的时候，抓坏了毛小羊的手，毛小羊都没有哭出来。

“怎么跟你娘说话呢！”爹吼道。

毛小羊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一张口，話就吐了出来：“都怪你，他们都说我也得了病！我有病！我是小偷！可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这么说我！都怪你！都怪你！你才有病！”

最后一句话，把爹和娘愣在了原地，连毛小羊自己都怔住了。

”你娘，没病。别听人瞎说。”爹的语气一下子弱了许多。

又是这句话！

总是这句话！

没病别人干吗说娘！没病娘为什么要吃药！

毛小羊冲进屋子里，摔上了房门。

人的眼睛里肯定藏着一条连接着河流的通道，要不然为什么一流泪，就停不了。毛小羊哭到浑身发麻，在身体抑制不了的抽搐中，掉进了梦里。

梦里的东西一向很神奇，断断续续却一丝不苟地排列着，但有时候和大人一样，喜欢说谎。就像梅花的枝干，压根儿不会弯曲地绕在生了锈的自来水管上，就像这种天气，梅花根本不会累累地挂在树上。

三

”—、二、三”毛小羊正费力地拎着一小桶井水往家走。爹带着娘出去了，毛小羊要自己做饭。

”毛小羊！”远远地，毛小羊就听到小混子冲自己喊。

毛小羊不理他。自上次咬了他之后，小混子对自己一下子客气起来，这让毛小羊很不适应。

“哎呀，你快去瞧瞧你娘！”小混子拉着毛小羊就跑，毛小羊听到”娘”这个字，心里咯噎一下，挣开了小混子的手，跑得比兔子还快。

娘的头发散得跟乱稻草一样，坐在地上，被一群孩子围着。

“快去捡泥巴石子，打她！”一个孩子抓起一把泥巴就往娘身上扔去。

“别打我！别打我！”娘好像很委屈，“坏孩子！全是坏孩子！”

突然，娘站起了身，扑向那个孩子：“坏丫头！掐你，坏丫头不好，不好！”

那个孩子的脸被娘揪得变了形，一下子哭了起来，手脚一齐砸向娘身上。

毛小羊第一次看到娘发病，她想冲上去，可是看着那么多人，又止住了步子。娘似乎看到了毛小羊，冲她咧开了嘴，笑了：“又来一个坏丫头。”

娘不认识毛小羊！

”都是坏丫头！坏丫头要欺负我们家小羊！让你们欺负我家小羊！让你们欺负！小羊不怕！小羊不怕！”娘死死地扯住那孩子的脸，就是不肯松开，“都是娘的错！小羊不怕！小羊没错！小羊快回家！快回家！……”

“你愣着干什么呀，把你娘带回去呀。”小混子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推了下毛小羊。

毛小羊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只是这样看着，看着那个孩子被赶过来的大人护在身后，看着娘被那人推倒摔在了石板上。

爹终于赶过来了，把手里装着药的袋子丢给了毛小羊。

“啊！”毛小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吼，她冲向那群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撞倒了一个孩子，又转过身去对那个大人拳打脚踢，一下在他胳膊上抓出了好几道红杠，随即她又扑向了大人身后护着的孩子。

手被拉住了，身上狠狠挨了一下，爹的声音在毛小羊脑袋上炸开：”你发什么疯！”

”没发疯！他们凭什么打娘！凭什么！”毛小羊哭了。最后，爹扶着娘，毛小羊被小混子揪着衣角回到了家。娘被关进了屋子里。

门缝里扔出来一只瓷碗，那只碗在毛小羊脚边清脆地炸开，碎成了好几瓣。

毛小羊没有哭。毛小羊没有闹。毛小羊安静地把瓷碗捡起来，脑袋里还想着，要在平时，娘肯定要说，别扔，找个锔碗师傅，修修还能用。

娘说话的语气，娘说话的表情，毛小羊都能想象得到自己多聪明呀，毛小羊的嘴角扬了一下，但很快就耷拉了下来，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衣服上。

毛小羊害怕，怕得手脚止不住地抖。

毛小羊蜷在门口，抠着门板上已经掉了一半的漆皮，一块，两块……斑驳的门板上，爬过一只蜘蛛，很快，它就躲进了缝隙里。屋子里头传出来娘的歌声。

……

天色已暗啦

星星也亮啦

小小羊儿跟着妈

不要怕

不要怕

我把灯火点着啦

……

四

八斤奶奶把毛小羊领回了家。

“小羊，小羊，爱吃草，青草地上滚一遭。”以往八斤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毛小羊总是会笑，多好玩啊，一群雪白的小羊一齐滚在草地上，可能中间，还夹着一个毛小羊呢。可是现在，毛小羊不想笑。

“小羊，”八斤奶奶叹了口气，说道，“你娘没事的。”

爹也说娘没事，可是娘要去镇子外头的医院，娘要吃药，娘要被关起来！

“八斤奶奶，我娘得的什么病，他们都说我娘精神上有问题。”毛小羊顿了顿，接着说道，”还有，还有人说，这种病，会遗传，都说，都说我也有……”

八斤奶奶把毛小羊搂进怀里：“不，小羊，听奶奶说，你娘，会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可，可她就是有病。”毛小羊眉头一皱，眼泪又落了下来°

”治得好的，现在什么都治得好，什么都会好的。”八斤奶奶轻轻说道。

“为什么我娘要得病，凭什么是我的娘，为什么不是别人的娘……”毛小羊哽咽着，声音都扭曲了。

八斤奶奶拿了块毛巾，沾了水，把毛小羊脸上的泪痕擦了个干净，又帮毛小羊把头发重新梳成了好看的马尾。

“谁吃了五谷不生灾呀，你娘是个苦命人，可是谁都没有她善良，”八斤奶奶摸着毛小羊的脑袋，眼睛里蓄满了泪，“奶奶一直记得，那年三九，天冷得厉害，奶奶发高烧，躺在床上糊里糊涂的，晚上你娘来给我送烧饼的时候发现了，你爹那段时间又恰好在外地打工，你娘急得没办法，她当时肚子里还有了你，可最后，她愣是挺着个大肚子，顶着那么大的冷风，把大夫请了来。”

“那后来呢？”毛小羊急着问。

“奶奶也算命大，让大夫给救了回来，多亏了你娘啊，奶奶今天才能好好地站在这同小羊说话，好在你后来平安出生，平安长大了。”八斤奶奶又把毛小羊摟进怀里，”所以，你娘只是现在吃的苦头比旁人多点罢了，将来，她的福报自然比别人多的。”

毛小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毛小羊被爹接回了家。

娘像做错了事一样，坐在竹藤椅上，不敢看毛小羊。爹不讲话，替毛小羊把脏衣裳脱下来，换上了透着肥皂粉味道的干净衣裳。

肯定是娘洗的吧，娘洗衣服，喜欢放好多好多肥皂粉，衣服晒干了，都板硬板硬的。

毛小羊倒了一杯水，放在竹藤椅旁。

没有人再议论过毛小羊的娘。就像做了一场很不好的梦，大家说够了，就不约而同地把梦忘了。

毛小羊认真地上学，认真地做功课，认真地……偷偷学习怎么照料娘。

爹说，娘病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行为古怪，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却想着伤害别人。那些药，可以把娘救回来。

另一个人，可能不会认出毛小羊来。

毛小羊努力装作大人的样子，去接受这一切。八斤奶奶说，有些人的懂事、长大，是迫不得已的。

五

爹带娘出去的次数变多了。

好几次晚上，毛小羊睡不着，起身坐在床上的时候，都会听到娘的哭声，很小声，但还是被毛小羊的耳朵牢牢地抓住了。

大人是不会轻易哭的，可是他们也会难受。

毛小羊把脸埋进被子里，被子上肥皂粉的味道能让她心里不那么烦躁。娘的哭声，让毛小羊很怕，这种怕，和之前怕娘在眼前消失以及怕听到丧乐的怕，是不一样的。它会从心里一下子蔓延到手指尖和脚指头，手上和脚上的血又会被它带回心脏，然后凝滞在心里，继而手脚发麻，变得有些冰凉。

毛小羊又住进了八斤奶奶家。

这样也好。

下雨了。八斤奶奶坐在房檐下唱锡剧，唱《珍珠塔》，唱《双推磨》，那些耍着腔调唱出来的词，毛小羊听不懂，但她喜欢听。八斤奶奶說，这些戏里头，都藏着一个故事，有磨难，但结局都是好的。

听着听着，娘的哭声乎又钻进了毛小羊的耳朵里，毛小羊猛地打了个哆嗦：“奶奶，你说，我娘会好起来吗？”

“奶奶知道，小羊心里还是装着娘的。”八斤奶奶皱巴巴的脸，笑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花，”你娘会好的，在她好之前，奶奶希望你变回原来那个毛小羊，跟在娘后头，做娘的小尾巴，娘走到哪里，小尾巴也走到哪里，娘来八斤奶奶这里，小尾巴也要来八斤奶奶这里，听奶奶唱戏。”

”好。”毛小羊笑了。

晚上，八斤奶奶让毛小羊躺在自己怀里睡，八斤奶奶给毛小羊讲故事。

“从前，有个可爱漂亮的小丫头，叫毛小羊……”才讲了一句，就被毛小羊打断了。

”不行不行，不能讲我，换一个。”毛小羊嚷道。

八斤奶奶想了想，说：“从前，有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生了个女儿，叫毛小羊……”

好吧，八斤奶奶会认字，会唱戏，会说《三字经》，就是不会讲故事。毛小羊想。

想着想着，毛小羊就睡着了。在梦里，毛小羊不停地下坠，下坠，呼吸都开始紧张起来……毛小羊使劲蹬了一下脚，醒了过来。

屋子外头闹哄哄的，迷迷糊糊中，毛小羊听到好多人在喊，可是压根儿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八斤奶奶帮毛小羊穿衣服，下头的扣子扣进了上一个扣眼里，上头的扣子找不到扣眼，在八斤奶奶手里乱窜。

八斤奶奶哭了。

六

一个人可以哭多久呀，哭到身体里的水都流出来了，会不会还有眼泪掉出来？

八斤奶奶在哭，爹在哭，所有人都在哭。

没有人走过来告诉毛小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当初他们都瞒着毛小羊，娘有病。

毛小羊坐在地上，跟着哭，哭累了就趴在稻草堆上。身边的”大箱子”里，装着娘。

小混子来了，往毛小羊嘴里灌了一大口盐水，被毛小羊吐了出来。毛小羊干呕了起来，可是肚子里太空了，吐不出什么东西。

“你娘从水闸顶上跳下来，被江上打鱼的看到的。”小混子还没说完，就被他家里人拽了过去，呼了一巴掌。

小混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挣扎着说道：“本来就是，她娘发病，从水闸上跳下来，走了！”

小混子被拖了出去，毛小羊听到“走”字的时候，“哇”地哭了，哭得太大声了，把自己的耳朵都震得生疼生疼的。

爹抱住了毛小羊。

空气里充斥着香烛和纸钱的味道，偶尔跳出来的锣鼓声，老是会把毛小羊吓一跳。毛小羊在混乱中，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爹依旧保持着抱她的姿势。

”去换身衣服吧，你娘，前些天都给你洗好了。”爹的声音，和八斤奶奶一样，哑得厉害。

”你娘，前些天说，”爹的眼眶又红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接着说道，“小羊，得多怪我呀，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呀，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毛小羊喉咙一哽，泪呛了出来。

毛小羊努力不哭，她小心地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展开，换上。板硬的，穿着不舒服，可是闻着很香，很香。

尾声

那一年，就像一个饱胀得厉害的气囊，压迫、推操着快要窒息的毛小羊，可毛小羊还是想试图抓住，从气囊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丝光亮。

认识作者

我喜欢捕捉生活里的细枝末节，然后在心里编织故事。我的生活里，就曾出现过一位和文中的“娘”一样的病患，她的日子、结局，并不好。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部分人的眼光是极为挑剔的，尤其在看待“娘”这样的人时，这种挑剔会被发挥到极致。我想说的，还是那句话，“谁吃了五谷不生灾”，没有谁愿意生病，愿意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心存善念，才是对人生最好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