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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一种行走方式

2020-05-06张逸云

阳光 2020年5期
关键词:莱茵河极光北欧

暮色渐起的时候,河水不再喧哗了。夕阳的余晖落在河面上,闪着幽暗的光泽。

我来自万里之遥的长江之滨,一脚踏进这条河流,心绪起伏不定,抬眼看去,隐约之中,天和地的距离好像不再那么遥远了,似乎伸手便可触摸到天空的穹顶。风,轻柔地掠过水面,缓缓地升起来,丝丝缕缕拂过我的脸颊和脖颈。河面薄雾浮动,河水流动的节奏和韵律透出迷离的声响,仿佛唱诗班那悠扬的魔音注入我的肌肤,环绕于骨骼和灵肉之间。

这就是莱茵河,缠绕在阿尔卑斯山北麓一条柔软泛亮的彩带。借助天边淡青的光线,可见遍布两岸那些红色屋顶的小城镇。一望无际的葡萄园藤蔓般逶迤绵延,一下子就把天际拉扯到了近前。一座座古堡和宫殿遗址的影子,若隐若现地飘忽于山水之间,试图把人拉入混沌的梦境,让生命都栖息安静下来。

莱茵河流经奥地利、瑞士、比利时、法国、德国、意大利、列支敦士登、卢森堡、荷兰,在鹿特丹附近注入北海,全程约一千二百三十多公里。从德国的科隆到美因茨,荟萃了几百年的历史自然和人文景观,仿佛风姿绰约的女子舞动色泽缤纷的裙裾,轻歌曼舞于山川平地、幽谷深壑,那些情意盎然的诗人和艺术家们,纷纷倾倒于她的香体玉足之下,心悦诚服地做她的臣民。十九世纪英国最伟大的风景画家、印象派先锋威廉·特耐尔,带着素描本从科隆出发,一路画到美因茨。歌德对莱茵河情有独钟,誉为“上帝赐福之地”;剧作家克里斯特则称之为“大自然的乐土”;海涅、拜伦等诗人都为这条河写下了隽永的诗篇。

翻译是条四十开外的汉子,一直陪着我在河边漫步。他个头不高,头上毛发稀疏枯黄,岁月的沧桑鲜明地刻在脸上。

这位德籍华人,毕业于国内某外国语学院,像众多“漂族”一样,在北京打拼了几年,结婚生子后漂到了欧洲,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成了地道的“德国通”。依照他姓氏的汉语拼音第一个大写字母,我在心里称其L先生。

L总以哲人的思维看待一切事物,在他眼里,一条河的价值,远不止这些,而是以深沉冷峻的面容,对历史和现实进行多重注解。夜幕下的莱茵河恬然静谧,河边的生灵渐次进入梦乡。这就是秋天星夜莱茵河的个性,同桀骜不驯、日夜惊涛骇浪不息的长江形成鲜明对照。

万里大江从世界屋脊珠穆朗玛峰出发,穿越崇山峻岭,吸纳万千河流,形成汹涌咆哮之势。一路江流,一路阳光,滋生出两岸灿烂的文明。

我的家乡位于长江中游南岸,这里的人,以简朴、真诚、厚道、乐善好施广受称道,传承和发展了儒家“仁爱”思想。中国在一百五十四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五百四十八所孔子学院,欧洲许多国家都有,儒家思想在世界各地产生了巨大影响。孔子提倡修身养性、积善成德、孝道爱人,只要有机会,L先生就不厌其烦地向他的德国朋友传述这些道理。

远处灯光星星点点,树影、山形、河流变得模糊。L的目光幽远而锐利,好像透视莱茵河尘封的历史。当年,疯狂的德国战车,冒着滚滚黑烟辗轧河床,横扫欧罗巴大地,纳粹“邪恶轴心”,无情地蹂躏这片土地。阳光终究照亮黑暗,“纽伦堡审判”的法槌从高空砸下来,罪恶的灵魂被钉在了绞刑架上,法西斯的幽灵被咆啸的河水湮灭了。

从长江走进莱茵河,仿佛探寻一条路来的方向和归途。河床高低不平,我如履平地,感觉双腿一直被某种光芒照耀着牵引着,轻盈而铿锵有力,就像贝多芬的交响曲那样节奏分明,气势飞扬。脚印的刻度,在暗光中變得清楚明晰。我知道,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寂寞,行进的路上,绝对不止我和L先生两个人。

L在莱茵河畔生活了十多年,他对樱花的喜爱,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年春天,像鱼儿一样,畅游于莱茵河畔的波恩“樱花大道”。

这是世界十大最美的大道之一,被称作一生要同爱人一起来一次的地方。每年四五月份,这儿的樱花烂漫热烈地开放。远远看去,高大的花枝从小巷伸出来,一副欲露还藏的样子,好似怀春的少女,猫在墙角,羞羞答答地偷看那些青春洋溢的男人。走到花枝近处,你会猛然一惊,眼前是条开满樱花的道路。两旁的樱树遮天蔽日,蓝的、粉的、白的,热热闹闹交织在一起,一眼看不到尽头。微风拂过,片片花瓣轻盈舒缓地从枝头旋转而下,那是一场纷纷扬扬的樱花雨,用不了多长时间,地面上铺出一条花径。

L的老家在江南水乡,那儿有个万亩野生樱花园。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樱花竞相开放,樱花园成了孩子们的欢乐世界。春风荡漾,花朵随风而舞,伙伴们追逐飘舞的花瓣,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山谷。L说,相比波恩,家乡的樱花低调含蓄,内敛而坚毅。

我认识樱花,是从冰心的《樱花赞》开始的,作品开篇就说“樱花是日本人的骄傲”。日本人对樱花无比崇敬,奉若神灵,尊为国花。当初我断定,那些娇艳秀美之物定是东瀛之地的特产。后来弄明白了,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一瓣馨香,一树妖娆,美丽的樱花与“中国结”同出一脉。

史料记载,樱花原本产自环喜马拉雅山温和的南部地区。秦汉时期,中国宫苑内已有栽培。到了唐代,普遍出现在王公贵族的私家庭院。当时国力空前鼎盛,威震宇内,展示出万国来朝的无限风光。日本的朝拜者来到中国,见到樱花之后心花怒放,当作神圣之物带回去广泛栽培,便有了春光烂漫、樱花遍地开放的景象。

L先生隔几年回国一趟,到家乡的樱花林走走,摸摸樱花树褐色的躯干,闻闻泥土的气息。那些年回国的时候,大汗淋漓地背着大包小包。吃的、穿的、家用的,什么都有。近些年,他不再长途跋涉当搬运工了,带回来的是西方国家的先进理念和文化精髓。

他接待过国内不少考察团,以自己的切身体验,撰写了不少颇有见地的文章,深度比较中西文化的差异,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总有人不以为然,甚至向他发难。说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他的脸色涨得通红,眼里饱含了委屈。

L率性、真诚、执着,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刚来德国的时候,他像所有的“愤青”一样,但凡听到、见到辱华事件必定义愤填膺,甚至怒发冲冠。曾经自费租借四台大巴,召集德国华人华侨留学生几百人驱车两百多公里,到柏林德国联邦议会大厦前游行示威抗议,发出中国人的怒吼之声。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他慢慢悟出了一个道理,抗议和示威不过是泄愤而已,国力强大才是根本。便沉下心,专注于西方文化研究,源源不断地同国内一些专业机构交流研究成果,成为中德文化交流的一座桥梁。

根据交流项目组安排,L陪同我考察“宝马”“奔驰”“奥迪”等代表全球汽车制造顶级水平的大企业,滔滔不绝讲解这些企业的发展历程、技术创新的独到之处、德国人才培育理念,讲得非常详细具体,并同国内的产业比较优劣。我明白了L的苦心。

一天,我们来到全球某化工巨头总部,就反垄断法、反倾销及国际贸易问题展开技术探讨,原本一场纯学术性研究交流活动,却让西方几个别有用心的学者扭曲到政治层面,摆出一副傲慢、不屑的嘴脸,以居高临下之势,对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提出强烈质疑,甚至横加指责。原则和底线绝对不能容许他人恣意践踏,L一改沉着冷静、和蔼温情的神态,抛开翻译中立身份,像发怒的雄狮,同我们团队学者们一道据理力争,用大数据予以驳斥。在公认的事实面前,那些牛气逼人的西方学者招架不住了,不停地摇头晃脑、耸耸肩膀,拉长着脸离开了会场。

这个时候,我茅塞顿开,明白了这就是渗透L先生骨子里已久的樱花精神:看似绵软,风骨犹存,花开花落,永不衰败。

莱茵河水低吟浅唱,不紧不慢地流向夜晚的深处。四周一片漆黑,影影绰绰的光线在远方的天空浮动,L异常兴奋地指着天边色彩模糊的光雾告诉我,那个遥远的地方就是北欧。那是个性十足、充满奇幻和魔力的人间天堂。

北欧属于政治地理意味的名词,特指北欧理事会的瑞典、挪威、芬兰、丹麦、冰岛五个主权国家。每年九月到次年四月,频繁发生极光现象。夜晚降临的时候,五颜六色的光线闪烁不息,魔术似的变幻,发出红、蓝、绿、紫多元色泽,行云流水般的光波,海浪一样奔涌,从空中洒向壮阔的峡湾,映射到广袤的冰原,点缀嶙峋的山峦,整个世界变得迷幻而幽深。璀璨如幻的光芒穿透黑夜,纯净而虚无,瞬间就能融化尘世间所有的忧伤和苦痛。几点流星拖着明亮的尾巴划过夜空,犹如来自天堂的灵光,把夜空装扮得神秘而奇幻。

其实,极光并不只北欧独有,我国黑龙江最北边漠河的北极村,每年六七月份就有机会见得到,最理想的是深冬的十二月前后。漠河异常寒冷,极寒的天空会出现五彩斑斓的极光。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把极光当作神圣之光,虔诚地装在心里。爱斯基摩人以为,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登上天堂的火炬,照亮人类奔向另外一个世界的路。北歐的那些原住民,视极光为神灵现身,快速移动的光芒,像神灵在人世间穿梭,发出踏步的声音,取走人的灵魂,留下苦难和厄运。

相比北欧,极光在我国古代民间的传说生动有趣得多。夜晚降临的时候,一个名叫附宝的年轻俏丽女子,独自坐在空旷的原野,眼眉下一湾秋水荡漾,闪耀着火一般的激情。夜空安静如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一丝风浪。天幕上群星闪烁。忽然,一缕彩虹般神奇的光带,如烟似雾,摇曳不定,流云般萦绕在北斗星周围,照亮了广袤的原野。附宝的身子微妙地变化着,先前还有些凉意,这个时候浑身一阵燥热,额头冒出了汗星,腹内一鼓一蹙地躁动起来——她怀孕了。

不久,附宝生下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这男孩就是黄帝轩辕氏。

华夏民族的共主诞生了。黄帝天资过人,到了十五岁已经无所不通,二十岁的时候,继承了有熊国君的王位。

黄帝先祖播百谷草木,始制衣冠,建造舟车,发明指南车,定算数,制音律,创医学等,造就了疆域的鼎盛之势。汉代韩婴《韩诗外传》卷八第八章记载:黄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内和平……

《山海经》记载:北方有个神仙,形貌如一条红色的蛇,在夜空中闪闪发光,它的名字叫烛龙。龙是中华文化图腾的象征,足见极光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远古时期,自然界的变化,人们往往容易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寄予某种情怀。随着科技进步,极光的神秘面纱慢慢揭开了。美丽的景色是太阳与大气层合作表演出来的作品。

太阳创造了诸如光和热多种能量,有一种被称为带电粒子的“太阳风”,环绕地球流动,高速度撞击地球南北两极磁场,发出灿烂的光芒。

极光是自然界的魔术大师,以天空为舞台,上下纵横成百上千公里,甚至近万公里,上演出光彩夺目的活剧,在辽阔无垠的穹窿、漆黑寂静的寒夜里,烟花一样自由绽放,令人叹为观止。

说到底,极地之光就是阳光的一种独特的行走方式。

我同L边走边聊,将话题引向深入,谈到了一种别样的极光现象——北欧的极简主义。

北欧人对物质没有狂热的追求,喜欢极简的生活方式。人们穿着朴素,开着旧车,吃着简单的食物,头上无须顶着房贷、车贷、养儿育女的重重压力。

下午的四五点钟,北欧人就已经下班了,开车到湖边或是山上,恣意地划船、攀岩,享受户外生活的无穷乐趣。夜幕降临的时候,快意地回到家里,同妻儿老小团聚。

我们身边的一些人,境况可能大为不同了:拥挤不堪的交通,永远干不完的工作。夜色阑珊,写字楼灯火通明,“拼族们”一边嚼着外卖的食物,一边不停给客户打电话抓订单,冲刺月度业绩。

或许,他们已经记不起多久没见过下班时分的太阳了。什么时候跟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乡下苦苦期盼的父母通过电话?同自己的亲密爱人和孩子逛过公园、看过电影?什么时候到医院进行过健康检查?令人遗憾的是,生活最本真的意义,不知不觉被许多人忽略了。

极简就是为生活做减法,摒弃纷繁复杂,返璞归真,让生活精简精致起来,呈现出别样的高级美。国际权威机构跟踪调查世界幸福感城市,北欧人的幸福指数,一直高居全球榜首。

北欧人相互之间从来不比金钱、地位、豪宅、豪车等等,而是注重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比如爱、善良、信任、真诚和健康、志同道合的价值观……

那天是周末,天气晴好,我同L相约到宾馆外头透透气、随意走走,信步来到了河畔一个街心公园。四周空旷,偶尔见着三三两两几个人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白亮的阳光从空中照射下来,拉长了他们的背影。

草坪靠南一端,有张绿色长条椅,坐着一位身穿天蓝色外套的女人,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肤色白皙红润,高高的鼻梁,褐色的眼睛深邃而发亮,一头金黄的发丝自然鬈曲。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不难想象,少女时候的她,一定是个美艳绝伦的“万人迷”。

L走到女士身边,同她攀谈。女士介绍她叫苏伦,来自北欧。我的英语水平很一般,L依然扮演翻译角色。

苏伦口齿伶俐,不停地辅以手势、眼神和微笑。

她是一所大学的教授,还是一位国会议员。半个月前,丈夫因病不幸离开了人世。显然,丧夫之痛对苏伦的打击不小,从她目光闪烁的眼里,隐约能看出一些痛苦和忧伤。

苏伦独自从北欧过到莱茵河畔,目的很简单,出来散散心。她到过中国,十年前,同丈夫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走过不少地方。夫妻俩手拉手登上了万里长城,领略了古城墙巍峨雄壮的气势。

苏伦赞赏碧水荡漾的江南,杨柳依依,山水秀丽,风景宜人。她用半生不熟的汉语,结结巴巴念完了白居易那首《憶江南》词作,恳请L解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艺术意境。

L从字面入手翻译原句,说春天到来的时候,太阳从江面升起来,把江边的鲜花照得比火还要红,碧绿的江水绿得胜过了蓝草。绘声绘色地描画出一幅江南春景图。苏伦听得非常认真,不停地点头。

苏伦是个热情的女人,邀请我和L一起去喝咖啡。她是丹麦人,她的生活离不开咖啡。一杯热咖啡,两茶匙糖,一瓣丁香,一根肉桂棒,两汤匙朗姆酒,饮品的味道就调配到了极致。这样的咖啡,香味独特,入口爽脆。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聊到了极简主义,我问询苏伦对极简生活的理解的时候,她惬意地品尝了一口咖啡,抬起头,长长的睫毛舒展开来,意味深长地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江南好,何不忆江南?”

夜色苍茫,河水冲荡而去,一道射光划过漫漫长空,仿佛明亮的阳光穿透而来,我心里立刻变得通透而敞亮,轻轻拍拍L的肩膀说:“回国的时候,别忘了打电话过来,到时候,我陪你一块儿去万亩樱花林走一走!”

L一句话没说,双手握住我,身子有些发颤。借着夜光,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潮润了。

张逸云:中国作协重点网络作家,湖南省作协会员、中石化作协会员,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作品10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诗刊》《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芳草》《阳光》《海外文摘·文学版》《青海湖》《西部》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10多篇;散文若干。多部(篇)作品入选专辑或获奖。长篇小说《山青月明》获2012年中国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小说集《隐形的翅膀》入选“潇湘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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